路滿滿
作者有話說:紀念第一次上《花火》,一定是因為我眼明手快從錦鯉編輯的尾巴上揪下了一塊好運鱗片。這幾年我耽于旅行,外面的世界逐漸成了生活里的新軌跡。那就順帶許個愿,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拿著地圖游遍山河,去遇見所有還沒遇見的人。而人生都是歸路,那些遇見又離開的人轉(zhuǎn)了一圈會再回來的。所以,不要擔(dān)心。
三句話:他喜歡的姑娘名叫林疏疏。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
一
陶令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遇到了陳清圓。
深秋,陶令宣布退出娛樂圈的時候,娛樂圈里靜悄悄的,毫無水花。他在萬籟俱寂中重回正軌,回到學(xué)校老實本分地上課。年初,學(xué)校定了畢業(yè)設(shè)計的主題,圍繞刺繡設(shè)計成衣。
陶令設(shè)計的刺繡紋樣是一只鳳凰,一只很丑的鳳凰。
導(dǎo)師看到設(shè)計圖時,像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用力戳著圖紙,指力穿透紙背:“你畫的這只雞……”
陶令站得畢恭畢敬,探身提醒道:“是鳳凰。”
“恕我直言,你的這只雞沒有一個繡娘愿意接手的?!睂?dǎo)師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因為那等于自毀名聲。”
一語成讖,果然沒有繡娘愿意接這個燙手山芋。
陶令摸摸設(shè)計圖上張揚撲騰的鳳凰,自言自語:“我就覺著你特有個性?!?/p>
傳統(tǒng)意義上的鳳凰羽翼光華、氣度翩翩,可陶令覺得它們千篇一律,無趣得很。所以他親手畫了一只羽毛凌亂、張牙舞爪的鳳凰,滿意地看著它,像欣賞什么佳作。
他給他無所不能的父親打電話:“爸,我需要一個繡娘,要不拘小節(jié)、為錢所趨的?!?/p>
父親早年拋棄糟糠之妻和幼子,獨自跑去商海沉浮多年,后來賺得盆滿缽滿,浪子回頭,可母親早已失望,用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掙脫苦海。陶令倒非常樂意讓腰纏萬貫的父親破點財,畢竟有一句話父親說得很對:世上能用錢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
父親很快給了一個地址,他找出導(dǎo)航按圖索驥,在一個悄然無聲的下午,見到了陳清圓。
她穿著明艷的紅色吊帶背心,橘子紅的燈籠褲下露出一截伶仃的腳踝,正倚在柜臺邊端著冒熱氣的茶水細細看。
陶令腦子里驟然浮現(xiàn)一只伶仃的、美艷的仙鶴來。
仙鶴和鳳凰算是同族,繡起來應(yīng)該得心應(yīng)手。想到這兒,陶令沒忍住,從喉嚨里滾出一聲嗤笑。
聞聲,她只抬了抬眼皮:“看星象?看姻緣也可以?!?/p>
這還是一只能掐會算的仙鶴?陶令停住腳步,然后倒退回去抬頭看店名。
確定沒有走錯地方后,他又走回原位,好整以暇地笑道:“刺繡?!?/p>
陳清圓放下茶盞,背著手踱步到他的面前,臉上坦蕩蕩,沒有絲毫窘迫:“最近準備拓展業(yè)務(wù),讓你見笑了。店長不在,但她交代了,說吧,想繡什么?”
陶令把拓好紋樣的布片攤在店里的工作臺上,黑色布片上的鳳凰身形佻達,散漫無束,像飛揚跋扈的王侯子弟。
陳清圓失笑,拍手:“你的這只雞有點意思?!?/p>
鳳凰還是雞的爭論,陶令已經(jīng)經(jīng)歷數(shù)遍,無意深究,只說了一句話:“能繡嗎?”
她點著頭,埋頭去找絲線配色,聲音從里屋傳出:“你的這只雞丑是丑了點,但店長說是開了高價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經(jīng)地義,不好拒絕。”
這番話雖說有辱手藝人的斯文,但細想,確實如此,古人早就有說教在前:富貴險中求。店長冒著被砸招牌的風(fēng)險接下他的富貴單子,沒毛病。
陳清圓用的是手推繡,一個人一臺機子配合默契,很快就勾出了那只鳳凰別具一格的爪子。它瘦骨伶仃卻耀武揚威地揮舞在黑色布面上,活靈活現(xiàn)。
財大氣粗的陶少爺很滿意,俯身細看布面上的走線,摸了又摸,手法輕柔,像要理順鳳凰雜亂的羽毛。他贊嘆不已:“真漂亮啊?!?/p>
陳清圓正將斷線穿過針孔,聞言,好奇道:“你是在夸我的刺繡,還是你的鳳凰?”
陶令頭也不抬:“當(dāng)然是鳳凰?!?/p>
她搖搖頭,針慢慢走過布片,針走線的聲音一半被淹沒在刺繡機的聲音里:“傳統(tǒng)民間刺繡里的鳳凰算不上多華麗,但至少中規(guī)中矩,像你這只如此放蕩不羈的倒是頭次見,你也真敢夸。”
陶令聽見了,直起身,半晌才說道:“你看過一部電影嗎,叫《黃金縷》?”
線走了沒幾針又斷了:“看過,怎么?”
“這只鳳凰的靈感來自那部電影里的那個少年將軍?!?/p>
原本應(yīng)該走得圓潤的深紅色線跡在布面上留下一個凌厲的棱角,陳清圓呀了一聲,面帶責(zé)怪地抬頭:“都怪你,一直跟我聊天,讓我分心了?!?/p>
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嬌嗔語氣,惹得燈光下專心致志盯著她的少年耳朵滾燙,忘記了接下來要說的話。
他想說,那只鳳凰很像那個少年將軍,離經(jīng)叛道,張牙舞爪,有趣極了。
二
晚飯時分,陶令匆匆進門,父親不開燈,坐在黑暗里,突然出聲嚇了他一跳:“刺繡進展得怎么樣?”
他按亮頭頂?shù)臒簦骸安诲e,不錯,有錢能使繡娘繡丑鳳凰?!?/p>
他父親不搭理他語氣里的調(diào)侃,往正事上說:“我替你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作為回報,你是不是也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您可真敬業(yè),時刻不忘自己的商人身份。什么事?”
“相親。”
陶令剛進嘴的一口茶全噴出來:“我不去?!?/p>
他父親瞇了瞇眼:“來而不往非禮也?!?/p>
這話還能用在亂點鴛鴦譜上?
見他不說話,他父親又說:“都說成家立業(yè),‘業(yè)我看你暫時是立不了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先成個家,跟這個詞好歹能沾點邊?!?/p>
陶令拿手背抹嘴巴,強調(diào):“我才二十四歲!”
“你都二十四歲了!跟你同齡的早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你在娛樂圈混了六年,一事無成,到現(xiàn)在才回來讀大四?!?/p>
也難怪父親著急。陶令十八歲的時候,跟隨父親出席飯局,席間被一個導(dǎo)演看上。同年,陶令在這個導(dǎo)演的一部電影里客串了一個微不足道但容顏驚艷的說書先生在娛樂圈里嶄露頭角。隨后,劇本紛至沓來,大多是配角,有戲份重要但并不出彩的角色,也有鏡頭不多但閃閃發(fā)光的角色。他一本一本地接了,一個一個地演了,有了數(shù)量不多的粉絲群,可他始終覺得每個角色都差點意思,沒有當(dāng)初那個蹬一腳板凳,唾沫橫飛的說書先生驚為天人了。
兩年前的暮春,有一個男主角的劇本找上門來,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導(dǎo)演執(zhí)導(dǎo),劇組囊中羞澀,沒有大投資和大制作。但他接了,在心里給自己設(shè)限,要是這部電影再沒水花,便罷手吧,演員的飯碗沒那么好端。
就是在那時,他遇上了那個少年將軍。那個從無敗績的年輕將軍,軍裝挺括,眉目淡薄,提風(fēng)燈在漏夜、在獨盞燈火里窺見自己的心上人與她的愛人——男主角策馬遠去。少年將軍身姿蕭條,朝天鳴槍三聲,星火亂落如雨。
陶令覺得,那場戲中,少年將軍的成全演得最佳。他突然就釋懷了,好壞由它,笑罵由人,他也得去成全自己不擅長演戲的未來。
他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從此安分守己,做個普通人。
想到這兒,陶令突然理清了一些事——陳清圓既然看過《黃金縷》,怎么就沒認出他呢?
難道他這個主角已經(jīng)暗淡無光到這種地步了嗎?若是不相干的人也罷,可她是陳清圓。
陶令腦子里勾勒出下午一身艷色、身形伶仃的姑娘,心里像被人倏忽放下一小簇紅艷艷的火苗,瘋狂地燃燒起來,催著他再快些去見她。
第二天,他直奔刺繡店,老板依舊不在,陳清圓依舊是昨日的一身行頭,見他來,在忙碌中丟過一把剪子:“坐那兒自己把線頭剪了。”
剪完線頭,他湊過去,看她踩著刺繡機手法快得眼花繚亂,針頭在機器的轟鳴聲里快速地戳破布面,所過之處激起數(shù)朵絲線的絨毛。
陶令想著刺繡機是她的弓,絲線是她的箭,布匹是她的敵人,她則是揮斥方遒、指點一切的將軍,把敵人打得潰不成軍。
之前談妥的兩天工期,陳清圓在當(dāng)晚九點終于完工,店鋪所在的商場早已拉閘熄燈,走廊一片昏暗。所幸電梯還沒停,陳清圓打著手電跟陶令一前一后地摸進電梯。
電梯剛下到一層,還沒來得及開門,對講機里便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音:“還有人嗎,沒人就關(guān)電梯了啊。”
“有……”
電梯驟然靜止,黑暗里,“人”字也在陶令的喉嚨里滾了幾遍,卻被無奈地咽下肚。
“這師傅是有多著急回去,這也太形式主義了吧。”
他聽見陳清圓在黑暗里笑起來,她那頭亮起盈盈的光線,她撥了個號碼打過去解釋,隨后轉(zhuǎn)過頭來說:“師傅馬上就來?!?/p>
在等待里沉默了片刻,陳清圓的聲音再次響起來:“你說,我換個工作會不會好點?”
陶令為這打破的沉默松了口氣:“你想做什么?”
“擺攤給人看星座運勢?!?/p>
“我很好奇,你對這個是有什么執(zhí)念嗎?嚴格來說,它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種娛樂人的東西?!?/p>
黑暗里,他聽見陳清圓吸了一口氣似是準備長篇大論地反駁,門外卻傳來哐當(dāng)一聲巨響,她立馬后退幾步,慌亂無措地摸索到他的手,像拽住救命稻草般握住。
她的手指貼在他的手背上,纖細又冰涼,他剛想伸手把它焐熱,門開了。外面霓虹燈牌的光亮洶涌地撲進來,晃得他錯過了和心愛的姑娘牽手的機會。
他聽見陳清圓在跟他告別,抬頭只看到她快步走向地鐵站的背影:夜風(fēng)清涼,她披了件很長的黑色薄外套,走動起來,衣擺撲朔在她尖細的腳踝旁,還真像只能掐會算的仙鶴。
三
父親為他找的相親對象出乎意料家境并不殷實,女方的父親前年去世,剩下孤女寡母,勉強維生。
他父親只在電話里含糊地說那女孩的父親是他早年同窗的至交好友,少年時兩人囫圇結(jié)的兒女親家,若是對方不愿意也就罷了,如今她家落難,他更不該落井下石。
末了,父親下了死命令:“我約了她周六下午在你們學(xué)校北門見面,你可別給我掉鏈子?!?/p>
陶令被弄得很心煩,不知不覺地踱去刺繡店找陳清圓。經(jīng)過之前的幾番交談,他覺得到了需要她出馬算一下姻緣的時候了。
書到用時方恨少,人到用時方恨找。
老板說:“你找清圓嗎,她昨天就辭職了,說是想換份新工作?!?/p>
老板穿煙青色的旗袍,像民國出來的大家閨秀,與刺繡店搭配得極為和諧,哪像陳清圓,烈焰般的人兒,擱在過去,像劫富濟貧的俠客,起了一把火,把他燒得百爪撓心,她卻揚長而去。
天要下雨,他要相親。
陶令認命地在飄雨的周六往北門走,走著走著,他停下了,他看到了陳清圓。
說實在的,他們學(xué)校的北門就是學(xué)生宿舍區(qū)的后門,那里門店林立,攤販喧囂,陳清圓顯然融入得不錯。
一張桌子,上面鋪一張周易圖,放一本不知從哪兒來的破舊的《星象統(tǒng)箋》,身邊插根旗子,上面寫:星座運勢看姻緣。更離奇的是,桌邊還放個煤球爐子,爐子上支一口鐵鍋,里面滾著冒香氣的茶葉蛋。她扎著道姑頭,戴副小圓墨鏡,在過往學(xué)生的眼神中穩(wěn)穩(wěn)地坐著。
陶令一時接受不了繡娘陳清圓到占星先生陳清圓的轉(zhuǎn)變,但還是走過去坐下拍了兩張紅色鈔票:“看姻緣。”
陳清圓坐直身體,面上平靜,絲毫不見路遇熟人的興奮,裝得一板一眼:“請?zhí)峁﹥蓚€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p>
“陶令,1995年1月22日;林疏疏,生辰不詳?!?/p>
陳清圓墨鏡上方的眉一皺:“先生,你這姻緣看得頗像空手套白狼。”
陶令被氣笑:“你都能憑空杜撰別人的運勢姻緣,我為什么不能空手套白狼?!?/p>
陳清圓不服氣:“我這個是有前人的研究成果作為科學(xué)依據(jù)的!”
陶令瞇起眼:“是嗎?那你怎么還淪落到在這里擺攤賣藝?”
她一把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示意他別說:“行、行、行,我給你看還不行嗎?!?/p>
陶令冷眼看她裝模作樣地翻了半天的書,半晌氣勢磅礴地一拍桌子:“書上說了,你倆無緣?!?/p>
“研究星座的通常都往好的結(jié)果說,你這反其道而行還挺高明?!?/p>
陳清圓氣結(jié),想發(fā)脾氣,但忍了下來,鉤了鉤他的手指,換了個楚楚可憐的眼神:“那你會拆穿我嗎?”
陶令抽回手,望了眼鍋中咕嘟咕嘟煮著的茶葉蛋,笑盈盈道:“不會。但作為報答,你就送我兩個茶葉蛋吃吧。”
他說得理所當(dāng)然、大義凜然。
在陶令剝滾燙的雞蛋殼時,陳清圓湊過來,問得小心翼翼:“林疏疏是誰啊?”
林疏疏是從陶令心里漏下的月光。
那個少年將軍在電影里只是個配角,戲份少得可憐。
拍攝時,導(dǎo)演隨手一指,讓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來演,姑娘愣怔了。
導(dǎo)演剛準備換人,姑娘笑起來:“我不要片酬,讓我演吧?!?/p>
導(dǎo)演一拍大腿,生怕她反悔似的,當(dāng)即應(yīng)了下來。
開機后,男主角陶令帶著心愛的女主角私奔,他在顛簸的馬背上回頭看站在城墻邊緣姑娘反串的少年將軍,她舉槍的時候,從袖口露出一截伶仃的手臂,莫名地特別悲傷。
于是,那三聲槍響像響在陶令的心里。
下戲后,他難得湊到導(dǎo)演面前套話。導(dǎo)演正在看剛才拍的那一幕,鏡頭移到少年將軍的臉上,萬籟俱寂。
導(dǎo)演又一拍大腿:“這姑娘演得好,是個好苗子。”
陶令裝作不經(jīng)意地搭話:“是不錯,叫什么?”
“好像叫林疏疏吧。”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
助理小唐恰好在這時候走過來,提著一袋冒熱氣的茶葉蛋分給大家,看一眼屏幕,說道:“就是那個在對面街邊賣茶葉蛋的姑娘,她家的茶葉蛋可好吃了?!?/p>
陶令慢條斯理地把手上剩余的半個茶葉蛋吞進肚,滾燙的氣息溫?zé)崃朔胃?,像那年電影拍攝的冬天里哈出的熱氣。
他湊過去,直到熱氣能吞吐到陳清圓的耳邊:“那我換個看法,陶令和陳清圓,生辰八字你有,好好研究你那本星象書,過兩天,我來問結(jié)果?!?/p>
說罷,看著她霎時蔓延到耳根的紅色,他笑得愉悅。
傳說中的相親對象,他沒見到,反而肆意搜刮吃飽喝足,也該揚長而去了。
四
陶令的畢業(yè)設(shè)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成為黑馬,最終獲得“最佳設(shè)計獎”。
陶令覺得能得這個獎全仰仗陳清圓,她繡出了他鳳凰的靈魂——丑而不自知。
昂首挺胸,揚眉吐氣,說的是他的鳳凰,也說的是他。
他給他父親打電話:“爸,您老說的那個相親對象我沒見著,大概人家沒看上我,中途逃跑了?!?/p>
父親在那頭頗為遺憾:“你知道就好,人家說,有喜歡的人了,你沒見也好。”
陶令松了口氣,如此甚好。
他腳步輕快地去學(xué)校北門找陳清圓,卻見她被一幫人簇擁在中間,吵嚷聲由遠及近,隱約可聞:“有你這樣的嗎,你這是看星座,還是損人呢?”
陳清圓的聲音傳出來轉(zhuǎn)瞬被吞沒在人群中:“你這叫相由心生!”
人群中為首的白胖子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了她半晌,然后伸手就來拉扯她,非得要個說法。圍觀人群半拉半就,半真半假,就等著看一場茶余飯后的笑話。
陳清圓坐在凳子上被拽得身體前傾,一個踉蹌將要磕在地上,像浪頭起伏的汪洋里孤苦伶仃的小舟。
陶令急急地上前,沖開人墻,扶住陳清圓,支撐她站好,轉(zhuǎn)頭看向白胖子:“同學(xué),命運不是靠看星座看出來的,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站在他身后的陳清圓撇撇嘴,好大一鍋勵志雞湯。
白胖子認出他:“陶令,你來得正好,好歹你以前也是公眾人物,你來評評理?!?/p>
在白胖子義憤填膺的控訴里夾雜著陳清圓的補充,陶令聽了個大概。
事情是這樣的。午飯時分,學(xué)校北門一條街熱鬧非常,白胖子攜同伴在街上覓食,見了面容姣好、穿奇裝異服的陳清圓,起了興趣,下重金求看星座運勢。
嘴上說運勢,桌上白胖子的手卻不安分,將陳清圓的手摸了個來回。
第一次,陳清圓不著痕跡地避開;第二次,望了望桌上的紅色鈔票,陳清圓皺了皺眉忍了。
到了第三次,陳清圓吐了口氣,仰臉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您聽過一句話嗎,十個胖子九個富,我認為……”
她停頓了一下,白胖子一臉期待,示意她說下文。
“那一個不富的應(yīng)該就是您?!彼娌桓纳?,微微探身上下打量他一眼,“因為您胖歸胖,可惜屁股不顯富相?!?/p>
俗語云,十個胖子九個富,一個不富沒屁股。
白胖子說到悲憤處,拍案而起。
陶令憋住笑,轉(zhuǎn)頭看向陳清圓,點點頭:“確實過分了?!?/p>
在她張口欲說話時,陶令忽而側(cè)過身,伸手按在白胖子的身上:“哥兒們,星座運勢這種事本來就圖一樂,好男不和女斗,你就當(dāng)花錢買教訓(xùn)了?!?/p>
白胖子不干:“那我就白白花錢被她羞辱???”
這事兒估計是沒完了,陶令覺得頭疼,過了半晌,有了新主意:“你別看她星座運勢看得不準,但她姻緣看得可準了,是吧?”
他盯住她,她會意,退后幾步,嘿嘿一笑:“同學(xué),你看你這急脾氣,我還沒說完呢,雖然你近期財運可能不濟,但書上也說了你這個星座身帶桃花,只要你愿意,隨時脫單哦?!?/p>
白胖子面色緩和,將信將疑:“你覺得我還會信你嗎?”
陳清圓急了:“怎么不信呢,我剛掐指一算,那個方向就有個女生喜歡你?!?/p>
她伸手指過去,馬上有姑娘應(yīng)聲站出,含羞帶怯地望過來:“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白胖子猝不及防,被看得紅了臉,動了動嘴唇,終于放緩了語氣:“算了,算了?!?/p>
陶令拿起桌上的錢塞回他的手里:“哥們兒,人家都表白了,你還不快去?!?/p>
白胖子扭捏了幾下,上前牽過姑娘走了,那姑娘經(jīng)過,在背后沖他們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陶令目送他們走遠,回身看見陳清圓探究地望著他,忽地湊近:“我發(fā)現(xiàn),你很狡詐?!?/p>
陶令笑:“彼此,彼此?!?/p>
千鈞一發(fā)之際,陶令給陳清圓遞了個眼神,她瞬間會意,在人群中找個看起來眉眼精明的姑娘,塞張紅色鈔票給她,一來一往間達成共識。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行走江湖沒個托還怎么忽悠呢。
陳清圓目不轉(zhuǎn)睛,像要望進他的眼睛:“既然如此,你想看的姻緣也就好解了,咱倆星座甚和,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p>
陶令不動聲色:“所以,剛才我說,你的姻緣看得極準。”
五
城郊一條窄巷子的巷口,有一個雙目失明的老頭在那里擺了個占星攤位,常年如此,風(fēng)雨無阻。
陶令帶著陳清圓穿過大半個城市找到他,自來熟地拉過一張凳子坐:“老先生,別來無恙?!?/p>
老頭似是記得他的聲音,推一下鼻梁上的墨鏡,笑了笑:“你又來了?”
陶令抬頭看了眼陳清圓,見她皺眉,介紹道:“這個老師傅研究星象極透徹。我覺得你可以跟他學(xué)學(xué)?!?/p>
說完,他掏錢放在桌上:“我想讓您再看一次?!?/p>
沒等老頭回答,陳清圓俯身一巴掌按在桌上:“看什么看,你不是說這屬于江湖騙子的行為嗎?”她又轉(zhuǎn)身看向老頭,“別裝了,您視力比我都好?!?/p>
老頭微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摘下墨鏡,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訕笑兩聲:“養(yǎng)家糊口,身不由己?!?/p>
陶令揚眉:“星象這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就覺得他算得挺準。”說話間,他湊近她的臉細看,發(fā)出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但是,要說江湖騙子,非你莫屬啊,林疏疏。”
林疏疏愣在原地,轉(zhuǎn)而一笑:“原來你認得我?!?/p>
怎么不認得,電影結(jié)尾時那個鶴立雞群的少年將軍,是那年漏進林間的月光,疏疏如殘雪。
她本在片場外守著一鍋沸騰的茶葉蛋過平靜如水的日子,劇組缺演員,她搖身一變,成了片尾寡言少語、痛失所愛的將軍,鏡頭驚艷,甚至讓男主角在策馬狂奔而去的時候,數(shù)次想掉頭將愛人還給他。
導(dǎo)演拍紅了大腿夸她演得好,殺青后,助理找她要聯(lián)系方式,她卻匆匆遠去,穿紅色背心,紅色燈籠褲,露出一截伶仃的腳踝,像一簇火苗在陶令的心里燃起來。
他鬼使神差地跟在她的身后,想要追上她,一路來到離片場不遠的一條舊巷巷口,在巷口瞎子的占星攤位前坐下。
老頭對她說了什么,陶令藏身在遠處的墻根下聽,聽不真切,隱約是夸她前程大好、財運亨通,將來必定覓得佳婿的吉利話。
等重新探頭時,陶令正好望見林疏疏在笑,笑得雙肩抖動,不可抑制,之后起身揚長而去。
她走后,陶令走過去拉了一張馬扎在老頭跟前坐下,老頭頭也不抬:“占星五十元,運勢六十元,姻緣八十元。”
陶令拍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姻緣?!?/p>
老頭笑:“你喜歡剛才那姑娘?!?/p>
眾人最后一次見陶令,是在巷口瞎子的占星鋪。他坐在黃昏里,帽檐低垂,悲喜難辨。
一年后,他通過公司宣布退出娛樂圈。
而那個叫林疏疏的姑娘,她本該在那三聲槍響后有大好的前程,卻在那天之后消失得毫無蹤影。
陶令看向林疏疏,頗為得意:“踏破鐵鞋無覓處,去刺繡店那天,我就認出你了,可你似乎根本不記得有我這么個人,男一號很生氣,必須挽回必要的尊嚴?!?/p>
那年的槍聲不絕于耳,她朝天空開槍,正中靶心,子彈一顆不落全部被他笑納,她卻逃之夭夭。等到再次遇見,他繞了好大一圈追趕她,直到那個罪魁禍首束手就擒。
陶令想起再次見面時他被打斷沒說的話。
那只鳳凰像她,戲外張牙舞爪的陳清圓,戲里離經(jīng)叛道的林疏疏。
至此,陶令抱起手臂,在馬扎上伸長了腿:“那我現(xiàn)在該叫你林疏疏,還是陳清圓呢?”
她莞爾:“行走江湖,還不讓人有個藝名啊?!?/p>
隨后沉吟半晌:“陳清圓吧,林疏疏已經(jīng)過去了。”
六
許久前,她叫林疏疏。
她喜歡演戲,和不同的人逢場作戲,之后歲月冗長,再也不見,她管這叫“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她跑了很多龍?zhí)?,有空的時候也做做功成名就的夢。
可現(xiàn)實殘忍,在她還來不及將美夢多溫習(xí)幾遍,父親病重如山倒,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父親將她和母親保護得很好,她沒吃過苦,母親闊別社會多年,也只有廚藝拿得出手,在一家小餐館找了份幫廚的工作。母親會在入夜無人后煮一大鍋香氣撲鼻的茶葉蛋等到次日一早拿去賣,補貼家用。
她從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演員變成了名不見經(jīng)傳的賣茶葉蛋的姑娘。
直到她接到父親病逝的電話,那天有個劇組在找一個跑龍?zhí)椎难輪T,她平靜地掛了電話去面試,此后年月迢迢,生活所迫,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一展宏圖了。
那個少年將軍立在滿目蕭條里,那三聲槍響,一聲交代的是劇情毫無筆墨的他的前半生,一聲嘆息的是他自己的蕭索結(jié)局。最后一聲,是她的告別。
她站在城墻上羨慕策馬遠去的男主角,風(fēng)華正茂,鮮衣怒馬。
下戲后,她快速離開,快刀斬亂麻,這團亂麻就不會糾纏她日后夜里的夢境。
她路過巷口瞎子的占星鋪,坐下來算了一卦,占星的老頭戴墨鏡,在舊書頁上摩挲半晌,算出結(jié)果:“姑娘,你前程亨通,面帶桃花,今后必定嫁得高門?!?/p>
她認真記下,世人生活都艱難,就當(dāng)花錢聽些吉利話,此后的幾年艱難,想起這話,大概便不那么難熬了。
她想著,掏出一張紅色鈔票展平放在桌上,在她起身時,老頭似是不經(jīng)意間的低頭出賣了他。
她突然失笑,良久,搖頭自言自語:“這錢還真好賺呢。”
老頭自知理虧,面色訕訕的,遞上手邊那本早已絕版的《星象統(tǒng)箋》,里面完整地講述了星空里的三垣、四象和二十八宿:“姑娘,先頭祖祖輩輩的智慧總得有人傳承不是?”
此后,演員林疏疏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她做回陳清圓,有了新的工作,新的角色。在她是繡娘陳清圓的時候,多年前在電影里搶了她愛人私奔的男主角找上門來,帶著一只極丑的鳳凰,望著她的時候,紅暈從脖子蔓延到耳根。
夜晚,電梯一聲巨響,慌亂中她手足無措地摸到了他的手,和他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溫暖逼人。電梯門開后,她逃得飛快,臉頰滾燙,身體滾燙,情緒也滾燙。
幾天前母親走夜路摔傷了腿,她想起占星的老頭,寥寥數(shù)言便能有不錯的收入,她覺得可以一試。
但違心話并不好說,她總是搞砸,說著說著就偏向了人們不那么愿意聽的話頭。她一直沒生意,直到陶令坐在她的跟前,他說:“我要看姻緣,陶令和林疏疏?!?/p>
她恍如隔世,原來還有人記得那個只短暫存在過的林疏疏,她希望有人記得,也害怕有人記得,隨之違心話脫口而出:“你倆沒可能?!?/p>
沒想到,他一笑,氣息在她的耳根繾綣:“那就看看陶令和陳清圓的吧?!?/p>
嗯,我夜觀星象,甚和。
她記得自己是這么說的,而他笑得像只偷到小魚干的貓。
七
陶令接到父親的電話:“周末回家一趟,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相親的姑娘吧,你倆見一面?!?/p>
陶令頭大如斗,周末還沒進家門就在客廳里吼:“不是說名花有主嗎,怎么又輪到我了?”
有聲音笑起來:“確實有主,這不名花來認主了嗎?!?/p>
陶令一抬頭,陳清圓環(huán)抱著手臂倚在墻邊望著他笑得狡黠。
他忽地想起許久前導(dǎo)演同他剖析劇本,先是從影片名開始的。
《黃金縷》——出自“蛾兒雪柳黃金縷”。
接下去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陶令和陳清圓,甚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