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酉城人思索著,議論著:青天白日,黃鼠狼說話,這是真的還是幻象?
看看這一地雞毛吧!一定是黃鼠狼想吃雞吃不到嘴,才想出如此毒計(jì)……老年人都說黃鼠狼能迷魂,看來是真的!酉城人恍然大悟,心里又是慚愧又是惶恐。
人們慢慢走攏過來,同情地問柳大娘:“怎么會失火呢?是夜里火盆沒看好嗎?”
“可惜!屋架子都燒光了,咱們扒扒看,還能不能扒出點(diǎn)有用的家什?!?/p>
人們動起手來,用工具挖掘廢墟。柳大娘撿拾出一個壇子,又一個壇子,還有些變了形的銅鐵家伙。
喜來一直呆呆地站著,仿佛泥塑的一般。
早飯時分,幫忙的酉城人逐漸散去了。柳大娘失魂落魄地整理著劫后余生的一丁點(diǎn)兒財(cái)產(chǎn),心里想著:屋子塌了,衣物被褥都沒了,這日子怎么過呢?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啊。
“咱們?nèi)ト~師傅家吧?!?/p>
什么人在說話?聽起來像個小男孩,聲音很輕,口齒清楚,卻又是陌生的,柳大娘以前從沒聽見過。
柳大娘回過頭,沒有什么陌生的小男孩,只有她的喜來沖她攤著右手,那臟黑的掌心里,赫然躺著一串黃亮的鑰匙,那是葉師傅家的鑰匙。
日上三竿,柳大娘和喜來走在城外大路上。兩個人背著抱著很多東西。這些東西,有從余燼中扒出來的,也有新買的。
“喜來,你會說話了?!绷竽镎f。
“嗯,是春雞把聲音還給我了?!毕瞾戆咽虑榈脑雌鹬v給柳大娘聽。
真是一個離奇的故事!聽完了,柳大娘很是唏噓,唏噓之余卻有一絲喜悅?cè)饺缴穑合瞾聿皇菃“停昧?!春雞是好樣的,它保護(hù)了一家人,是一只英雄雞!雖然它被燒沒了,但是她可以再做一個當(dāng)它的替身啊——對了,明天又打春了!一年雙春,今年真是一個好年頭呢。
“喜來,明天打春,我得給你做個小春雞?!?/p>
“針線碎布都有嗎?”
“有!”
昨天柳大娘在太陽底下做針線,由于連日恍惚的緣故,做完了竟忘記把針線籃子收回去,因此,這一套吃飯的家伙竟得以保全。放錢的罐子是埋在床底的,她大半生的積蓄都在里面,也存留了下來。雖然房屋、家什和一群雞都沒有了,只要針線籃和存錢罐還在,柳大娘就有信心再經(jīng)營起一個新家來……
到了李家莊,喜來打開葉師傅的家門。
進(jìn)屋放下東西,他們把凳子搬出來,坐在太陽底下休息、說話。
“咱們這成鳩占鵲巢了!”柳大娘羞愧地說。
“葉師傅心好,會收留我們的?!毕瞾碚f。
喜來拎著水桶出去提水,提回來又倒進(jìn)鍋里燒。娘兒倆先用熱水洗了手臉。洗罷臉,柳大娘揀出一些碎布,開始做春雞,喜來又燒鍋,煮粥、熱菜、餾饅頭——眼看著家燒光了,面發(fā)不成,年辦不成,柳大娘就在街上買了現(xiàn)成的糕餅饅頭,還有不少生熟菜肴。煮半鍋稀粥,把饅頭和菜熱一熱,對于喜來不是難事。
吃罷飯,喜來仍像主人似的,忙個不停。
柳大娘做好了一個春雞,很小——她現(xiàn)在沒條件做大的。
“這個太小了,等明年再做個大的給你?!绷竽镉行┣妇蔚卣f。
“不?。〔恍。≌f不定春風(fēng)一吹,它會長大呢?!毖矍暗拇弘u雖然小,卻很漂亮,就像那只升天的大春雞一樣漂亮。
忙碌的時光過得快,不知不覺后半晌了。柳大娘叫喜來跟她去酉城買棉被和木炭。喜來正要鎖門,忽然有個人遲疑著走進(jìn)院里來。那人風(fēng)塵仆仆,背著一馱行李卷兒,樣子疲憊而憔悴,好像剛剛走完幾千里路程。
“葉師傅!”喜來歡叫著飛奔過去。
葉師傅扔掉行李,抱住喜來,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喜來!你怎么會說話啦?你們沒給燒壞嗎?……我到你們家了,看見一片焦炭,心里難受得……”
“街坊沒跟你說我們都沒事?”喜來仰頭看著葉師傅,他黑了,瘦了,臉上的灰塵被沖出兩條清晰的溝——他一定是哭過了。
“說啦,還說投奔親戚去了,沒想到……”
“沒想到投奔到你家了。”柳大娘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走過來,遞給葉師傅一條新毛巾。
葉師傅把新毛巾按到臉上,按住眼淚,也順便把那顆“撲撲”亂跳的心按一按。
喜來和柳大娘給葉師傅燒洗臉?biāo)?,燒茶。等葉師傅洗罷臉,喝罷茶,喜來開始講春雞的故事給他聽——所有的奇遇和安排,都是從春神句芒開始的,不!是從柳大娘縫的花布雞開始的。
葉師傅并沒有像柳大娘那樣唏噓不已,他冷靜地聽完了故事。他什么時候不冷靜?當(dāng)他站在柳大娘家廢墟前的時候,還有就是,看見娘兒倆在他院里的時候……
喜來講故事,柳大娘拿著條舊抹布,這里擦擦,那里擦擦,神態(tài)忸怩又不安。
故事講完了,空氣沉寂了一會兒。柳大娘的臉,又悄悄地紅了。
“大嫂子,不要拘束!從今往后,我家就是你家!”葉師傅忙說。
“媽!你在家里收拾,我和師傅進(jìn)城去買東西?!?/p>
這是喜來第一次開口叫媽,柳大娘聽了,心里歡喜得發(fā)顫,腦袋也暈眩起來。
沒等柳大娘從暈眩中回過神,喜來已經(jīng)和葉師傅出去了。葉師傅挑著一對筐,喜來背著一條大口袋。
喜來緊緊地挨著葉師傅,頂著北風(fēng)朝城里去。風(fēng)把兩人的臉都吹紅了。
“師傅?”
“嗯?”
“我以后不叫你師傅,叫你爹好不好?”
葉師傅臉一熱,幾乎要流下淚來。
“我、我肯定說好??墒?,也得你媽說好才成呀?!?/p>
“我媽?她不會說不好的?!毕瞾碛殖~師傅挨了挨,臉幾乎挨到葉師傅懷里了。他抬起鮮紅的小臉,微笑著看葉師傅,又低下頭,用很輕的聲音說:“你是一個人,她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們?nèi)齻€人都很孤單……要是做了一家人,就誰都不會孤單了!”
葉師傅很用力地點(diǎn)著頭。
“你覺得她好,我知道,她對你好,我也知道,我還知道,你們倆都對我好……”
“是,你是一個好孩子?!?/p>
“你和媽也都是好人,命中注定我們?nèi)齻€好人要做一家人,你說是不是?”喜來仰著頭,緊盯著葉師傅的眼睛,等待他回答。
“是……”葉師傅的神色有點(diǎn)窘,但更多的是高興。
喜來低下頭,又笑了。
喜來想到媽在家里收拾家務(wù),做飯等他們回去吃,心里就一陣幸福;再想到籃子里的小春雞,又一陣幸福涌上心頭。他盤算著:晚上回去后,一定要趁夜把小春雞掛到樹上——在春天到來的那一刻,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喜來抬頭看天,天很藍(lán),沒有一絲云彩,太陽很暖,雖然西北風(fēng)尖溜溜地吹著,畢竟這是大晴天的下午,畢竟到了年關(guān),紅紙會貼起來,鞭炮會響起來,冬天就要過去,而春天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正穩(wěn)步朝這兒走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春雞的身體一部分化為灰燼落在地上,還有一部分化為煙氣飛上了天空。那么,當(dāng)它在天上看見喜來、柳大娘、葉師傅成了一家人,應(yīng)該是高興的吧?一定是的!
喜來朝碧藍(lán)的天空望望,又朝蒼茫的四野望望。他感覺春雞并沒有死,它始終陪在他身邊,不管看見還是看不見……也許,等明天春來的那一刻,它的魂靈又住到那只小春雞里去了,誰說這事不可能呢?畢竟,從前誰也不會想到過,一只春雞能以那樣的方式被春神賜予生命。
春天是萬物生發(fā)的季節(jié),也是奇跡生長的季節(jié),喜來相信一定有美好的奇跡發(fā)生,那奇跡將像他現(xiàn)在的幸福一樣,看得見,摸得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