遜帝大婚欲賣國寶往事

西貝

溥儀大婚，由于宮內(nèi)沒錢，只好打起了 《四庫全書》 的主意，這件事溥儀始終沒敢寫入 《我的前半生》 中。因為這是其祖先乾隆皇帝的畢生心血。而他僅在書中以曲筆方式寫道：“鄭孝胥的開源之策，想把 《四庫全書》 運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遭受當局的阻止，把書全部扣下了。”

那么到底是印書還是賣書？事實真相，果真如溥儀在 《我的前半生》 所說的嗎？其實完全不是。查看歷史記載，可以清楚地看到溥儀在此處撒了謊。經(jīng)查看鄭孝胥原始日記，直到溥儀出宮后，鄭孝胥仍確有出版 《四庫全書》 的打算，但與溥儀賣掉 《四庫全書》 是兩碼事。這也反映出此事引發(fā)的社會反響巨大，以及溥儀避重就輕的真實心態(tài)。

當時皇上即將大婚錢卻不夠，溥儀召各位帝師前來研究對策。結(jié)果有人出了一個餿主意，辦法只有一個字—— 借。

無奈之下，溥儀只能親自發(fā)話，讓內(nèi)務府出面向各大銀行和商鋪借錢，但明擺著溥儀哪有還款能力。談來談去，只好拿宮中珍寶當成抵押物。陸續(xù)，遜清皇室以這種厚臉皮的方式先后向京城各大銀行借款百萬兩銀子。

說來溥儀怎么能錢不緊呢？僅拿“吃”這項來說，自從遜位以來，遜清宮內(nèi)始終維持過去的“御膳房”。他受西方影響，還建起了一個專做西餐的“番菜膳房”，開支驚人。據(jù)說1921年以前，每年宮內(nèi)平均開支都不少于360萬兩銀子，寅吃卯糧，入不敷出。還有一個確切的數(shù)字，即在溥儀結(jié)婚前一年，不算日常花銷，僅算內(nèi)務府的恩賞一項，共計年支出870597兩銀子。

溥儀既然委托皇叔載濤全權籌辦大婚，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按照皇叔載濤的主意，在京城的報紙上刊登廣告，出售宮內(nèi)的國寶 《四庫全書》?！端膸烊珪?是由乾隆主持編纂的一套規(guī)模巨大的歷史叢書，歷經(jīng)多年才完成，擇選國內(nèi)優(yōu)秀書法人才，先后謄寫了整整7套。分別收藏于北京紫禁城、圓明園以及奉天 （即如今的沈陽）、承德、杭州等7處?？上нt至民國時期，《四庫全書》 僅剩下完整的4套，此乃真正的國寶。為了防止再發(fā)生意外，民國政府遂在1914年把沈陽那套 《四庫全書》 專門押運到京城，小心翼翼收藏在故宮的三大殿內(nèi)。

1922年3月的一天，上海 《時事新報》 和北京各大報紙登載了一則消息：清室準備把奉天版全套 《四庫全書》 以百萬元高價對外“出售”。溥儀唯恐這樁生意落空，還特意派了宮內(nèi)府大臣逐一向駐京各國使館詢問買主。同時，還專門派一位熟悉日本人的皇親前去向日本駐京公使接洽，低三下四地詢問日本人愿不愿意購買這套奉天版的 《四庫全書》。

外人不知，溥儀對宮中珍藏國寶摸底早就開始了，他曾親派內(nèi)務府大臣和幾位帝師以及第一位陪溥儀在南海瀛臺讀書的啟蒙太監(jiān)張謙和，協(xié)助查清各宮的奇珍異寶。

溥儀開啟國寶封條

據(jù)張謙和稱，乾隆皇帝去世前，把畢生酷愛的宮中數(shù)萬件超級國寶收藏集中在一處且打上封條，全部“封藏”于建福宮內(nèi)，任何人不可擅動。

而溥儀當即讓他同赴建福宮，一探究竟。結(jié)果，確如張謙和所說，建福宮殿門上貼著厚厚的陳舊封條，多年來紋絲沒動。

溥儀下令打開殿門。于是，張謙和領著幾個心腹太監(jiān)小心翼翼啟開了封條，推開門進去一看，殿內(nèi)專用的收藏大躺柜上，盡管塵土老厚，卻擺放得十分整齊。幾個太監(jiān)瞧著溥儀的臉色，沒敢動手。這是宮內(nèi)的規(guī)矩，皇上沒讓動，誰也不敢動。溥儀終于發(fā)話，開箱。他們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都是乾隆皇帝在世時鑒賞過的宮廷珍寶。經(jīng)清點，僅建福宮一處，各種古玩和珍稀古字畫至少有幾萬件之多，無一不是世間罕見的奇珍異寶，皆可算得上宮內(nèi)頂尖級的古董。

可以說溥儀此次的開啟國寶封條，誘發(fā)了20世紀最大的國寶流失案。溥儀曾指令內(nèi)務府派人去總統(tǒng)府交涉，請求民國政府把多年拖欠的銀子補發(fā)，以使大婚能正?；I備。從宮內(nèi)檔案可以查到，民國財政部當時致函內(nèi)務府略帶歉意地解釋說：由于民國政府財政實在困難，皇室優(yōu)待費沒能按時撥發(fā)，為襄助宣統(tǒng)大婚，特意從關稅中下?lián)苁f大洋，其中兩萬塊算是民國政府的賀禮。實際上這十萬大洋仍難以彌補溥儀大婚的費用和債務，僅是杯水車薪。于是，溥儀無奈之下，便盯上了 《四庫全書》。

聽到清室經(jīng)濟緊張，打算賣掉這套宮藏奉天版 《四庫全書》，據(jù)說日本公使館非常重視，當即給國內(nèi)拍了一封電報。很快，日本國內(nèi)明確指示務必把這套 《四庫全書》 弄到手。緊接著，日本派人跟宮內(nèi)府進行多次頻繁的秘密交涉。

當溥儀為首的遜清皇室打算把國寶 《四庫全書》 賣給日本人的消息披露之時，1922年4月1日，以北京大學教授沈兼士、馬衡、周作人等為首的7名教授公開站出來，發(fā)表了一份嚴正聲明——? 《為清室盜賣四庫全書敬告國人》，將矛頭對準溥儀，“今愛新覺羅·溥儀，竟膽敢私行盜賣與外國人，不但毀棄寶書貽民國之恥辱，抑且盜竊公產(chǎn)干刑律之條文。同人等身屬民國國民，斷不容坐視不問。茲擬請北京大學速函教育部，請其將此事提請國務會議，派員徹底清查，務須將盜賣主者，向法廳提起訴訟，科以應得之罪?！彼麄儚娏乙蟀?《四庫全書》 從故宮三大殿內(nèi)轉(zhuǎn)移至其他地方，以擺脫溥儀的控制。

瞬間，京城媒體掀起了一場“風暴”，本來張勛復辟那次，溥儀就遭到全社會反對，再要賣掉《四庫全書》，那豈不成了人民公敵嗎？溥儀左思右想，迫于國內(nèi)各界人士強烈反對，只得被迫放棄了把 《四庫全書》 賣給日本人的打算。

對于這件事，就連當時的軍閥也十分憤慨。據(jù) 《鄭孝胥日記》 記載，溥儀欲賣掉 《四庫全書》，激起社會公憤，甚至有人公開提出廢止溥儀及皇族的 《清室優(yōu)待條件》：“今日報言，吳佩孚言于黎元洪，欲止皇室優(yōu)待條件……清室聞之大恐。”

溥儀和金編鐘傳奇

乾隆五十五年 （1790年），乾隆皇帝舉辦八十大壽慶典，其祝壽之禮是由一萬多兩黃金鑄造而成的金編鐘。令人稱奇的是，銅編鐘歷來以大小而定音域不同，可這十六只金編鐘大小無異，每個鐘內(nèi)卻含不同程度的銅質(zhì)。這不僅是稀世文物珍品，也是康乾盛世的綜合國力象征。

鮮為人知的是，溥儀靠賣 《四庫全書》 籌措大婚費用這第一招失敗后，又實施了第二招：私下用金編鐘等宮中珍寶，向北京鹽業(yè)銀行抵押40萬元。北京鹽業(yè)銀行遂將金編鐘密藏在東交民巷保險庫里。

這樣疑問就來了，一是有關溥儀抵押金編鐘等私下簽訂的合同，當事人提供是在1924年5月31日才簽訂。而大婚則在1922年12月1日舉行。二是，溥儀在 《我的前半生》 中寫道：“榮源把歷代帝后寶冊押進四大銀行?！憋@然，溥儀是在企圖說明此事純屬榮源個人行為，而與自己無關。

那到底與溥儀有無關系，什么才是歷史真相？這先要說到金編鐘等珍寶抵押的鹽業(yè)銀行。鹽業(yè)銀行創(chuàng)辦于1915年，創(chuàng)辦人是大收藏家張伯駒的父親—— 張鎮(zhèn)芳。由于他是袁世凱的姻親，經(jīng)袁世凱特批創(chuàng)辦了這家銀行，還在京、津、滬設立分行?？捎秩绾纬渡辖鹁庣娺@些稀世珍寶了呢？

當時具體負責溥儀大婚籌備資金的叫鐘凱，是內(nèi)務府郎中，由于不敢在京城活動，只好由他出面專程赴天津聯(lián)系出售金編鐘。不料，其他貪官唯恐他一人獨吞回扣，于是在報紙上披露了此事。最終，溥儀只好把40多箱珍寶抵押給鹽業(yè)銀行。

在此之前，溥儀的岳父榮源與內(nèi)務大臣紹英、耆齡等將一批珍貴文物以80萬元抵押給鹽業(yè)銀行。其中金編鐘僅作價抵押40萬元，月息1分，期限1年。榮源的具體聯(lián)系人，就是岳乾齋。岳乾齋是京城大郊亭人，15歲起，就在東四牌樓元成錢鋪學徒，精通金融業(yè)，最終當上了鹽業(yè)銀行北京行經(jīng)理。

那么到底什么時間，宮中開始出賣或說抵押這些國寶的呢？據(jù)考，后來成為鹽業(yè)銀行董事長的張伯駒的證明是最可信的。他在1966年撰寫的文史資料中回憶說：“關于清室抵押的一批古物，大約在1919年以前，這些古物初由英國匯豐銀行抵押，后轉(zhuǎn)到鹽業(yè)銀行和大陸銀行。溥儀結(jié)婚時，又押了一批，計20萬元，先后計60萬元?！?/p>

這和溥儀大婚前籌資時間是基本吻合的。所謂溥儀婚后所簽合同，是為掩人耳目。至于溥儀將此歸為榮源的個人行為，顯然是溥儀丟車保帥的策略。溥儀在 《我的前半生》 中稱：民國內(nèi)務部突然頒布了針對清宮販賣古物出口而定的“古籍、古物及古跡保存法草案”。溥儀明知違法，只好把罪名推到岳父身上了。此時，榮源已死去多年。

因溥儀無力償還抵押利息，這筆款項連本帶利達200多萬元，溥儀大婚前只得讓內(nèi)務府又把宮內(nèi)明清兩代的一批大小元寶賣給了鹽業(yè)銀行。由于岳乾齋另有想法，始終不公開這筆錢的細賬。其實，民國政府與溥儀為首的清室早有約定，宮內(nèi)珍寶絕不可賣出宮外。溥儀私下派岳父榮源到鹽業(yè)銀行抵押借款，純屬違法行為。鹽業(yè)銀行只能把金編鐘等珍寶密藏在最保險的外國使館區(qū)的銀行保險金庫。

這樣在岳乾齋與總行經(jīng)理幕后交易下，這些珍寶便驟然變成了銀行體外循環(huán)的一筆私賬。他們還對外聲稱，若抵押到期則對外公開拍賣。

當溥儀聽說國寶即將變賣，可急壞了。宮內(nèi)珍寶將失去，更要命的是這將暴露其違法行為。溥儀立即直接派遣最信任的帝師陳寶琛出面，找到鹽業(yè)銀行的負責人，態(tài)度十分強硬：“這批抵押品是歷史文物，絕不能視為一般物品，應當妥善保管，絕不可以還不上款為由，自行處理?！?/p>

在來回交涉中，鹽業(yè)銀行聽出了溥儀的真正本意，就是清室無錢可贖。看得出，溥儀經(jīng)濟上十分窘迫。談到最后，陳寶琛透露了溥儀的底牌：銀行再付給他十幾萬元就算完事。

但是，鹽業(yè)銀行根本沒搭理溥儀，最終仍把國寶全部沒收。溥儀吃了一個啞巴虧。不僅如此，這批國寶最終被兩個行長作低價收購，私自瓜分了。岳乾齋怕溥儀發(fā)現(xiàn)，又把慈禧和隆裕的金印以及數(shù)十個慈禧封為貴人的、隆裕的純金冊封頁，悄悄拿到廊房頭條幾家金店全部融化賣掉。

國寶金編鐘的下落

1924年，溥儀出宮到了天津。而僅隔幾條馬路的天津鹽業(yè)銀行，面臨如何處理清室古董抵押而不出意外的問題。

在此之前，銀行曾找過溥儀的七叔載濤，用錢封住了他的嘴，讓他出具一個偽證，說是皇室抵押品已贖回。迫于各種壓力，載濤只好照辦。

接著總行派北京行經(jīng)理陳亦侯接任天津行經(jīng)理并將金編鐘藏在京城。金編鐘的秘密交易，不久被 《京報》 披露。

隨即，陳亦侯秘密將金編鐘轉(zhuǎn)移天津。突然有一天，陳亦侯家來了一位時髦的日本姑娘——日本駐津領事館副領事的女兒。她送上昂貴禮品，企圖弄清金編鐘下落。不料，陳亦侯一口回絕。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一群日本憲兵闖入陳亦侯家，翻了一個底朝天。結(jié)果根本沒找到什么金編鐘。日本人失望而去。當日本軍隊占領天津法租界后，陳亦侯發(fā)去加急電報，請示鹽業(yè)銀行總經(jīng)理吳鼎昌。萬沒想到的是，回復電報僅一個字：毀！這一下把陳亦侯氣懵了。

陳亦侯找到朋友，天津鹽業(yè)銀行董事胡仲文，二人連夜把金編鐘裝入四個木箱，從法租界銀行地下庫房夾層轉(zhuǎn)移到英租界地下室。

不出所料，金編鐘前腳轉(zhuǎn)移，后腳日本人就到了。陳亦侯被日本人抓起來軟硬兼施。關押多日后，由于沒任何證據(jù)只得無罪釋放。

金編鐘歷經(jīng)劫難。1945年冬，岳乾齋病逝。同年溥儀被蘇軍俘獲。金編鐘知情者越來越少。日本投降后，國民黨財政部長孔祥熙來到天津，派秘書來打探金編鐘下落。可巧他是陳亦侯的早年同學，還沒問起金編鐘，陳亦侯便以攻為守，剛一見面便大發(fā)起了脾氣：“我不知你們這些人安的什么心呵？掉腦袋的事兒扔給我，日本鬼子差點兒要了我命！過去讓我銷毀，如今是不是又找我來要？你們?nèi)フ覅嵌Σ桑撬袣У?！”陳亦侯把事兒全推到吳鼎昌身上，僥幸又逃過了一劫。

之后，國民黨軍統(tǒng)局長戴笠親自指令天津警察局長李漢元查找金編鐘下落，說這些金編鐘屬于“敵偽逆產(chǎn)”，必須沒收。陳亦侯要以漢奸罪論處！

李漢元叫來陳亦侯，讓他直接看這張密令。陳亦侯問起他：“你說，它值多少錢？”哪知，李漢元微微一笑，說：“依我看呀，頂多就值一根洋火棍?！痹瓉?，早年陳亦侯曾經(jīng)搭救過李漢元的性命。此時，李漢元當著陳亦侯的面，用一根洋火把密令輕輕點燃燒掉了。

新中國成立之際，陳亦侯正在上海。1949年天津解放的第三天，胡仲文向天津市軍管會獻出了秘藏多年的金編鐘。不久陳亦侯從上海飛抵天津，表示這是他和胡仲文的共同心愿。如今金編鐘已在故宮珍寶館正式展出。

何為文物？文以載道，物乃國寶。文物的價值，不在于物而在于人文。金編鐘的沉浮曲折，堪映百年滄桑。由溥儀大婚引發(fā)的曲折故事，引人深思。

（選自《世界博覽》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