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印象中,那天晚上有著很好的月亮,白白凈凈胖乎乎的,月亮下面,天空之上又若隱若現(xiàn)地鋪著一層云絲云絮,將浩渺夜空裝點得朦朦朧朧的,整個七角井鹽化總廠也像是籠上了一襲輕紗,朦朧而又魅惑。
“任本分,我日你,你敢欺負你爺爺。你活該,養(yǎng)個兒子是瘸子,老天爺報應。欺負老子,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靜夜里,齊虎子刺耳的叫罵聲仍在院子外面起伏。
齊虎子罵的任本分正是我爸。
關于我爸,在七角井鹽化總廠,最善意的評價是本分,這甚至已經(jīng)成了他的代名詞,說到任本分,比他的大名任本科知道的人要多得多。有人形容,他就像戈壁灘上的白草,也就是芨芨,寧折不彎,一身臭脾氣,偏又沒多大能耐,派不上什么用場,春天夏天牛羊都不稀罕吃,嫌它硬撅撅的扎人;到了秋冬,也從沒人砍它當燒柴,因為它太不經(jīng)燒,比梭梭、紅柳差得太遠,真是百無一用。這樣說還算是客氣的,還有人說他傻、說他可憐,可憐這個詞后面,有時還會再跟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父親的可恨之處,是他太較真,愛堅持原則,常壞人好事。
而我,就是齊虎子滿嘴噴糞叫囂聲里的那個瘸子。我不知道爸怎么惹到了他,肚子氣得鼓脹脹的,想出去罵他一頓,卻又不敢,只能悄無聲息地縮在毯子下面,捏著拳頭喘著粗氣聽他罵。如果再大三四歲,哪怕是兩歲,有十六的話,我相信,我一定會拎把菜刀,沖出去跟他見個高低,就算我左邊的腿不好使也要去。
“多栽花少栽刺,叫你不要得罪人,你就是不聽?!蓖馕荩瑡尩穆曇繇懫?,氣呼呼地說著。
“領導安排的事,我能不干嗎?人總得守本分,干好自己的工作不是……”爸辯著,聲音很小,像是知道理虧,知道今晚這事鬧得媽不高興。畢竟,那天是媽的生日,媽1952年出生,那年剛好40歲,按媽老家的說法,40歲生日是人生中極重要的一個日子,偏偏爸整出這么個事來。
“本分,本分,你就知道本分。你能,人家現(xiàn)在在外面,叫著你名字罵,有本事,你去把他弄走?!眿尯藓薜卣f著。接著是床板“吱吱嘎嘎”狠響了幾聲,似乎是無妄地承受了媽的一腔怒火,又喊疼又喊冤。不用說,肯定是媽翻轉(zhuǎn)身,給了爸一個冷背。
“他喝了酒,鬧一鬧就走了;我要是出去,跟他吵起來,更加沒完沒了了?!卑中⌒囊硪淼貞?。
媽沒有再開腔,像是睡著了,可我知道,這會她的眼睛一定是睜著的,氣得溜圓,就像窗外那個圓鼓鼓翻著白眼的月亮。
爸輕輕地嘆了口氣,也不再說話。
屋子里靜了下來。
左鄰右舍也是靜悄悄的,雞不叫,狗不咬,連耗子都不吱聲,像是都怕了齊虎子。
天地俱寂,齊虎子的叫罵聲越發(fā)高亢清晰起來,如一陣風,在七角井上空肆無忌憚地回旋著,罵得也更加不堪:
“任本分,你個王八蛋,你生個兒子是瘸子,你老婆是老婊子,你閨女是小婊子……”
罵到這,院外的齊虎子突然一聲驚叫,然后聲音更高了,“任本分,你個犟驢子,你敢潑老子一身水,你有本事出來,堂堂正正跟你齊爺爺打一架,躲在門背后,算什么英雄……”
我習慣性地蹙起了眉頭,剛才外屋并沒有什么響動,爸和媽都還睡著,那朝齊虎子潑水的,只有姐姐了。
姐姐真是好樣的!人只比我大三歲,膽子可比我大得太多。我心里想著,爬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去。
在這個地處新疆東部戈壁除了鹽和硝什么都沒有什么都要從外面運的國營大廠,所有職工家的住房都是公家的,每月要交房費,從工資里扣。每家房子的模樣也大差不差,都是兩間有著船形拱頂?shù)募t磚房,面積大小不等,主要看職工的工齡和級別,大的五十幾平方,小的三十多,住戶一般都要在外面自己再接一個院子,院子里加蓋幾間平房。我家院子也是這樣,一進門是一條紅磚鋪成的通道,直通里屋;院門左手是煤房;煤房往前是一塊不大的菜地,總共三畦不到二十平方,每年春天爸和媽都要往地里種上些辣子、西紅柿、茄子、豆角之類的蔬菜;菜地往前是一個土塊圍成的圈,養(yǎng)著8只兔子,還擱著一個鐵籠,關了6只下蛋母雞;再往前還有兩間9平方左右的小房子,靠外的一間堆著雜物夏天兼作廚房,靠里的一間則住著姐姐。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銀白的月光下,姐姐細長的身影貼著院門立著,下垂的右手里還拎著一個痰盂。雖然隔得遠,可我似乎仍能看見,姐瓜子臉煞白,杏眼圓睜往外噴著火苗,那是被齊虎子氣的;而她高聳的胸脯也在急劇地顫動,好像里面關著兩只小兔娃,迫不及待地要蹦出來。三年前,姐的胸脯還和我一樣平板板的,也不知道后來是不是偷吃了什么好東西,一個月光景,就山峰一樣很壯觀地隆了起來。我曾幾次聽到有男生跟在她身后,怪腔怪調(diào)意味深長地念,“練了三年胸大肌,還不如人家一個月發(fā)起來的?!备心樒ず竦闹苯犹笾槅?,“任曉燕,你有什么豐胸秘訣,也給其他女同學介紹介紹啊?!眲傞_始聽到這種話,姐還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弓腰縮胸一路碎步飛快躲開,好像那些話里有毒;這樣的話聽得多了,姐也就坦然起來,不光不躲,還會驕傲地挺起胸,甩那些男生一個白眼,遇上看著順眼的,甚至會搭話開幾句玩笑,比如回家問你姐去什么的。
看著姐手上的搪瓷痰盂,我的心一動,知道姐姐潑齊虎子的是什么東西了。
“任本分,你個錘子,我日你先人,你他媽這潑的是什么水?你個王八蛋,不得好死的東西……”齊虎子的叫罵突兀地又上了一個臺階,顯得有些氣急敗壞,讓我一下想起今年春天廠里突然冒出來的那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后來,那條瘋狗被人四處追著用棍子打,雖然我沒親眼看見,但聽說是被打死了。
依我對爸的了解,他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地欺負人,更何況是齊虎子這樣人盡皆知的無賴。不用說,齊虎子就像那條瘋狗一樣,是因為發(fā)了瘋亂咬人,真可惜沒人拿棍子來打他。再想到姐手里那個解手用的痰盂,我心里的遺憾總算輕了些。
正想著,一團黑影從院子外面飛越將近兩米高的院墻,直奔窗戶而來,我下意識地忙往后閃,飛到窗前,那團黑影似乎力有不及墜了下去,“嗵”的一聲砸在院子里的磚地上;我的心還沒落地,又一團黑影接踵而來。這次,那黑影準準地落在我身前的窗戶上,一塊窗玻璃發(fā)出“砰”的一聲脆響,四分五裂,亮晶晶的碎玻璃渣在窗下灑了一地,中間還躺著半截紅磚。
眼前的一切并沒有讓我驚慌失措,我甚至還往前走了一步,故意用腳上的布鞋踩住幾塊碎玻璃,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從我六歲記事到現(xiàn)在,至少這是我家的窗玻璃第五次挨磚頭,還都是因為爸。
“任本分,你個王八蛋,你給老子等著瞧……”玻璃碎裂的脆響似乎讓院子外面的齊虎子氣消了很多,又或許是急著去清理身上的污穢,齊虎子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終于消失無蹤。
天地重歸于靜,我的心卻仍是亂糟糟的,久久無法入眠。
我知道,這事肯定沒完。
第二天,我才知道爸是怎么得罪齊虎子的。
昨天一大早,領導安排他帶兩個人去鹽廠二隊職工家挨家挨戶抄電表,看每家用了多少電,然后從工資里扣電費;但同時還交給他另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查哪些人家在偷電,一經(jīng)查實要給以重罰。
擱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或是再往前,那時鹽化總廠效益好,上繳的利稅長年占全哈密地區(qū)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以上,最高的年份達百分之七十五,當時從外面來廠拉鹽拉硫化堿的大汽車可以排出幾公里,因為工資高,連哈密市的人也削尖了腦袋考工心甘情愿到這塊戈壁灘來上班,那個時期,在鹽化總廠是聽不到偷電一說的。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到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因為市場原因,鹽化總廠效益開始逐步下滑,職工收入先是停滯不前,而后開始下降,下降幅度也越來越大,這時職工的歪心眼也就越來越多。
當時用的還是那種走數(shù)字的老式單相電能表,有人發(fā)現(xiàn),只要用一根電線,往兩個進線孔里一插,哪怕房里燈開著、電視機開著,電表卻會停止轉(zhuǎn)動,好像罷了工。
這簡便易行的偷電方法一出,雖然始作俑者只傳授了兩個貨真價實的親戚,可一傳二二傳三,全廠效仿的人還是越來越多。
于是,雖然全廠每月用電量相差無幾,收到的電費卻是越來越少,這引起了總廠領導的高度重視,要求嚴查。
鹽廠領導把這得罪人的差事交給了爸。
爸領著兩個人,查到第四家,也就是齊虎子家,便發(fā)現(xiàn)了問題。跟著爸的兩個人商量好了似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爸,都不吭聲。
“證據(jù)確鑿,記上唄!”爸二話沒說,把電表上后來添加的那根7、8公分長的紅色電線拔了下來,抓到手里,算是把“犯罪分子”當場捉拿歸案。
當時齊虎子家只有他娘,跟爸也認識,沒敢攔,還顯得很不好意思,一個勁地認錯,希望爸能網(wǎng)開一面。
爸一臉嚴肅地給她講了幾句大道理,這才開始往下查。
也許是聽到了風聲,別的人家基本上都趕在爸上門前消滅了犯罪證據(jù),所以整個二隊查下來,一百二十多戶,就抓了齊虎子一家。
也難怪齊虎子生氣,以為爸是故意針對他,當晚便來家鬧事。
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事,爸為什么要攬?他實在是太本分了。
在我記憶中,有著印象很深的一件事,當時我七歲,那年春節(jié),有一個不認識的叔叔帶著一兜禮物上門,跟爸說了好多話,好像是他要辦調(diào)動,調(diào)回內(nèi)地,需要爸簽字??砂志褪遣煌驴冢皇亲屗褨|西拎走。那個叔叔不死心,一個勁地軟語相求,說好話。最后爸煩了,一手提著裝禮物的布兜,一手拽著那人,要拉他去見總廠廠長。那個叔叔嚇壞了,當場便給爸跪了下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說要是見了廠長這事肯定就徹底沒戲了。最后,還是媽拉住爸,把他推進里屋,又費盡口舌把那人勸走了。
爸去世后,我曾細細琢磨過他的一生。
爸,1942年生于湖南長沙縣一個叫盤龍灣的村子,從小父母雙亡,6歲就被叔叔送到地主家放牛,據(jù)他說主家待人刻薄,農(nóng)閑或是下雨干不成活時長工們時常連飯都吃不飽,餓極了的他甚至抓過豬食槽里的豬食吃;15歲時,爸參軍入伍,成為武漢軍區(qū)的一名小兵,在部隊,他不僅光榮入黨,還成為了一名排級干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爸復員支邊進疆,工作安排在烏魯木齊,1968年,作為單位的先進,他被領導寄予厚望,從大城市調(diào)到了地處戈壁條件艱苦的七角井鹽化總廠,在這工作直到退休。
從參軍入伍到1985年,那應該是爸一生中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那期間,他不但工作舒心,走出去處處受人尊敬,還娶了一個比他年輕10歲的老婆,有了兩個孩子,兒女雙全,雖然工作中也因為堅持原則得罪了一些人,卻沒人敢明著針對他,沒人敢說他不對,頂多是背著人朝他扔幾塊黑磚。這是由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決定的,那時候,敢以權謀私拿原則做交易的人還不多;1986年,時任鹽化總廠勞資科副科長的他調(diào)到專門生產(chǎn)硫化堿的化工廠擔任副廠長,開始走下坡路;1989年,又調(diào)到鹽廠二隊當副隊長;到1993年,爸55歲正式退休前又被調(diào)去看了4年樹林帶。
我想,像爸那樣老實本分的人,生活在上世紀80年代前沒有任何問題;而90年代后,如果他愿意去私企工作,以他的能力人品,加上能全心全意維護老板利益,不折不扣執(zhí)行老板指示,應該也會很受歡迎,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設,畢竟,那時候爸的年齡已經(jīng)太大了。
換句話說,爸不走運的后半生,是有些生不逢時。
守本分,任何時候都是一種美德。
可惜的是,這種美德我并沒有繼承。早在我人生的第一個不眠之夜,我便已經(jīng)打定主意,長大以后絕不學爸,不像他那樣老實本分,動不動就得罪人。
如今,每每見到白草,不管是戈壁灘上的實物,還是書上、電腦電影電視上的一行文字、一張圖片、一幀影像,我總會想起父親。
我常想,人活于世,還是得像媽說的,多栽花少栽刺。
即使這樣,生活中,遇上那些講原則認死理的人,我總會心生敬意,并送上默默祝福,希望他們比爸好運。
齊虎子堵在我家門口,連著罵了兩晚上以后,第三天一早就出了事。
當時他剛吃完飯出門,蹬上自行車正準備去上班。車子騎出他家那排平房房頭,還沒拐上大路,旁邊楊樹林帶里突然沖出一伙人,二話不說圍上來就打,一通拳腳仿佛暴風疾雨一般往他身上落。
還沒明白過來到底是怎么回事,齊虎子就被打倒在地,他抱著頭蜷起身子,把自己團成一只刺猬,躺在地上又挨了一頓黑腳,有踢有踩,都很重,直到一聲尖利的口哨劃破清晨靜寂的長空,那伙人一哄而散,風也似的很快便消失無蹤,整個過程只持續(xù)了5、6分鐘。
待齊虎子從地上爬起來時,滿身是土和腳印,半邊臉和身上的白襯衣被鼻血染得斑斑駁駁,左眼眶也挨了一拳,腫得連眼睛也睜不開了。兩人對壘第一拳往眼睛上搗,這是鹽化總廠混混們打斗時的慣常手段,俗稱“關燈”,這一招得手,也就等于打贏了一半。
齊虎子回過神后,連倒在一邊的自行車都沒扶,捂著眼睛就起步走了,沒去派出所,直接奔了學校。雖然直到最后連打他的那伙人到底有幾個他都沒數(shù)清楚,卻清晰地記下了一張臉——一張仍顯稚嫩秀氣被怒火燃得通紅的瓜子臉。他叫不上那個毛丫頭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任本分的閨女。
沒過多久,姐姐被叫進了學校教務處,跟齊虎子對上了質(zhì)。
即使面對齊虎子和教務處主任紅鼻子老柴,姐姐依然不懼,一口承認人是自己打的。老柴問她還有哪些人參與毆打了齊虎子,還有沒有學校學生,姐姐堅不吐口,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跟其他人沒關系,她甚至還跟齊虎子叫囂,“你今天晚上還敢到我家門口罵,我還叫人收拾你,有本事你就試?!?/p>
老柴看不是事就想把兩個人分開,他先讓姐姐回家叫家長,姐姐卻死活不走,說這事跟家人沒關系;老柴只好又勸齊虎子,讓他回去并保證一定給他一個滿意的處理意見。齊虎子也不走,說一定要等出一個結(jié)果來。老柴那時還代著課,教我們班數(shù)學,知道我是任曉燕的親弟弟,無奈之下,便打發(fā)我回家請家長,來處理這事。
我一邊為齊虎子挨了打而高興,一邊又為姐姐擔心,心慌意亂地往家走著,腳不利落走得雖然不快,但因為學校離家不過十分鐘路程,所以沒多久便望見了自己家的院墻。
遠遠地,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影款款走在我前面,徑直進了我家。
那是誰?看著那個背影消失在重新關緊的大門里,我心里嘀咕著,很快便到了家門口,卻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頂上了,推不開。
在七角井鹽化總廠,只要家里有人,那些居民家白天院門基本上是虛掩的,我家平時也是,今天這是怎么回事?那人又是誰?
想了一會,我揣著一肚子問號,繞到后窗下。
“你看什么?老任今天去工地收方,天不黑肯定回不來;兩個娃放學也到一點半了,家里沒別人?!边@是媽的聲音。她說的“收方”就是去量那些工人從鹽池里撈起碼到池邊的原鹽的方數(shù)。
“咱們都多久沒見面了,五年?還是八年?難為你還記得我啊!”這是一個很厚重的男聲,帶著些嘲諷意味說著。
“你不來找我,本來我也不想去找你,但現(xiàn)在看來是不行了。”
“為你家老任的事?”
“為他,但更主要是為這個家,為兩個孩子?!?/p>
“那你是咋想的?你說我聽聽?!?/p>
“齊虎子怎么也得給他個警告處分吧?再讓他當眾向我家老任道歉,最好再扣他一個月工資?!眿屨遄弥?。
“你說得輕巧,齊虎子又不是黨員,也不是小學生,警告處分什么?除非是開除,解除勞動合同,開除出職工隊伍,怎么,你想讓我開除他?”
“那倒不用,齊阿姨人不錯,事情不能做得太絕?!?/p>
“你沒這想法就好,你自己想,我要是為這事開除他,可能嗎?還有你說的,讓他給你家老任認錯道歉,這個我估計沒問題;你還想扣他一個月工資,那他還不得跟我急,每天晚上去我家門口罵娘?!?/p>
“這我不管,這事你必須辦成,不讓他心疼肉痛,他天天都會來我家門口吵?!?/p>
“那我考慮考慮吧!”
“你別給我打官腔,這事你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必須辦,辦成。再說了,這事本來就怨你,你要不把這得罪人的事交給我家老任,哪會惹出這事?”
“這事是書記給你家老任安排的,跟我可沒關系。再說了,就算把這活派給他了,他是領導,手底下不是還有兩個兵嗎?他打個馬虎眼,往院子里一站,讓那兩個兵進屋去抄電表不就完了。誰讓他那么本分那么認真,簡直就是個死心眼?!?/p>
“我家老任可沒你這些花花腸子,他要有你這么靈光,現(xiàn)在最少也是鹽化總廠副廠長,能淪落成這樣嗎?”媽不滿地咕噥著,“這事你必須給我辦好,要不然,以后阿貓阿狗都覺得我家好欺負,這日子還能過嗎?”
“這事我得跟書記商量商量。我先走了,待會還有個會?!?/p>
“站住。我知道,從你當上鹽廠廠長以后,身邊漂亮女人圍著,精米白面想吃就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早就看不上我這粗糧包谷面窩窩頭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們男人全都這德性。不過我老實告訴你,這事你不給我辦好,我就去找總廠的書記、廠長,去紀委,把你十三年前拿著刀子闖到我家干的丑事全說出來?!眿尩穆曇舴路鹋郎弦蛔?,站到了山頂,一下拔高了很多。
“你就別瞎說了,這些年,我可從來沒做過什么虧心事。有些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蹦侨藝@了口氣,聲音里多了些滄桑,“十三年前,我還在民兵連,當時上面準備提我當副連長,結(jié)果被你家老任攔住了,說我出身不好,不合適。那天晚上,我喝了些酒,腦子一熱,揣著把刀就找到你家來了,來就是想殺人的,當時我已經(jīng)想好,要把你家一家四口全干掉,哪怕再給你們抵命都行?,F(xiàn)在想想那時候真傻,幸好那天晚上你家老任臨時跟著廠長去哈密出差,他要在家我肯定會直接動手的,你說啥我都不會聽。還好,老任不在,你把我勸住了,要不然現(xiàn)在咱們都沒了……”
“說起來,我當時也嚇傻了,幸虧曉節(jié)哭了一嗓子,我才想起要給他喂奶,才大起膽子跟你說話……”媽的語氣也柔和下來,而我卻是一愣,她說的曉節(jié)當然就是我了。
“嘿嘿,你當著我的面把衣服一撩,露出胸前一團白肉,我一下就傻了,感覺自己渾身上下跟著了火一樣,刀都掉到了地上……那時候還是年輕,加上家里窮找不上對象,還沒經(jīng)歷過女人,所以當時比你還臊。結(jié)果曉節(jié)哭聲才止,曉燕又哭開了,你給曉節(jié)喂著奶又去哄曉燕,那副手忙腳亂的樣子看在我眼里,不知怎么心里的仇恨、怨氣一下子都沒了,甚至都有點同情你了,你也不容易。七角井人都不容易。把曉燕哄睡以后,你給曉節(jié)喂了一會奶,臉上的慌亂全都不見了,籠上了一層圣潔的光輝,眼睛里都是慈祥、寧靜,讓我一下想到了我媽。你的影子,當時就烙到了我心里,所以才有了后來的事;再后來,我想認你當個干姐,沒想到你家老任還不樂意,找你吵架,我知道他是看不起我……”
“他不是看不起你,他是在吃醋。平時哪個男的對我好一點,他都不高興?!?/p>
“這我倒沒想到,你家老任那么古板一個人,也會吃醋?這男男女女,看來都一樣。”
“不說這些了,反正這事你得給我辦了。怎么丟人其實我無所謂,可曉燕、曉節(jié)他們還小,不能讓他們也跟著受欺負心里留下陰影……”
“看樣子,這灘渾水我是蹚定了??晌揖褪菗?,依你家老任那怪脾氣,三天兩頭得罪人,這事完了他還得惹事,就怕,以后連我也罩不住啊……”那人苦笑了一聲,接著道:“有些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就連你家曉節(jié)那腿,很可能也是因為你家老任得罪人鬧的。”
我的心一揪,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關于我的左腿,我所知道的是:6歲那年,有一次我發(fā)燒,送到總廠醫(yī)院,連著打了三天針,燒是退了,可那以后我的左腿卻變得僵硬起來,而且越來越僵,到了走路打不了彎,只能一跛一跛往前挪。當時,醫(yī)生說我得的是小兒麻痹癥,無藥可治的。
“嗯?到底怎么回事。你說?!眿尩男那轱@得和我一樣急迫,聲音老大。
“這事,其實我也是瞎猜,你聽聽就好,別往心里去。上次我跟醫(yī)院一個醫(yī)生喝酒,喝高了,他把醫(yī)院范院長罵了一通,好像是因為范院長不給他漲工資,中間他給我漏了幾句,說范院長缺德到家,說是廠里有個腿不好的孩子是范院長故意用錯藥害的,說那種藥當時上面已經(jīng)發(fā)通知不讓用了的。我當時就想,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你家曉節(jié),追問他那孩子是誰他卻不愿多說。再后來,我套他的話,感覺不光范院長對你家老任意見很大,他也一樣,好像是他當年想去上工農(nóng)兵大學,你家老任卻推薦了別人,把他一輩子都給毀了。要我看,假如你家曉節(jié)的腿真是因為用藥不當壞的,那他們可能都有責任。只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你根本找不出證據(jù),就當我是瞎說好了……”
聽到這,我腦子里一下變得亂糟糟的,頭昏腦脹地轉(zhuǎn)身,漫無目的地開始走,很快便出了廠區(qū),走到一座高高的水塔前坐下。
我眼前,一地的碎石子,礫石間偏生著一叢半人高的白草。記得,冬天時它還只是一個稍稍高出地面刺猬一樣的草疙瘩,可現(xiàn)在,老根上已經(jīng)發(fā)滿了新枝,一縷縷綠色絲帶般的葉子間,穿出一根根竹子似的細莖,枝頭的細梢上,還綴著些細碎的不像花的穗狀小花,淡淡的沒什么顏色,也聞不出香味,很不起眼。
再向前看,影影綽綽的,隔不遠一叢、一叢……廣袤的戈壁上還能見到好幾叢白草。我心煩意亂地看著,當時并不在意,很多年后回想起來,才由衷感嘆:白草,生命力實在頑強,長在干得冒煙的戈壁灘上,從沒人給它澆過一口水,遮一點風,擋一下太陽,它卻依然活著,生生不息。就像爸那樣,做什么事都認死理的人,雖然少,生活中卻總能遇上。
我在水塔底下呆坐到中午,廠里的大喇叭響起才起身回家,想了那么久,我也沒想明白,我的殘疾到底是因為小兒麻痹癥還是因為發(fā)燒用錯了藥導致的。如果我的腿真是因為醫(yī)生故意用錯藥害的,如果醫(yī)生故意害我只是因為爸得罪過他們,那我恨那些醫(yī)生的同時到底該不該恨爸?
又過了很多年,在網(wǎng)上我看到一篇文章,有個女孩因為小時候錯用了一種叫苯甲醇注射液的藥,導致左腿殘疾,我想,我當年用錯的很可能也是那種藥。
如果腿沒有殘疾,相信我這一生會完全不同。
那么,影響了我一生的,到底是那種藥還是爸的本分,我說不清。
挨了一頓打,又被單位扣了200塊錢工資,齊虎子堵在我家門口連罵了兩晚上以后,終是沒敢再來。
這事算是完了,可它的影響仍在。
受影響最大最明顯的是姐。
姐姐上初中時候成績一直很好,年級排名從沒掉出過前三,上高中以后明顯就不適應了,高一期中考試時已經(jīng)跌出了前十,媽曾問過她原因,當時姐姐顯得很苦惱很困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們班主任齊老師好像對我有意見,上課回答問題,我舉手她從來不點我;平時她也一直當我不存在,從來沒有主動跟我講過話。有兩次,我跟她搭話問她問題,她也是愛理不理的,臉拉得像個長茄子。好像我哪得罪了她一樣,我可從來沒有惹過她啊?!?/p>
那天姐姐出門后,我聽到媽問爸,“曉燕他們班主任也是你得罪的吧?”一副興師問罪的肯定口吻。
爸支支吾吾不知應了句什么。
“叫你多栽花少栽刺,不要得罪人,你就是不聽。你是無所謂,孩子怎么辦?真是頭犟驢?!眿寚@著氣罵。
“人總得守本分干好自己的工作不是,本分有什么錯?”爸應。在我的印象中,這個問題爸反問過媽很多次,記得最初他提出這個問題時,腰背挺得筆直,眼睛大睜著望著媽,一臉的理直氣壯大義凜然;可現(xiàn)在,也許是吃虧太多,他的語氣變得不那么自信,顯得有些無奈,連腰背也佝僂了很多;再往后,面對媽的責問,爸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媽,不再糾纏這個問題。這時如果我在,總會在心里不由自主地自動替他補上那句,“人守本分有什么錯?”
雖然姐姐上高中后學習成績有所下降,但在班級排名仍一直保持在中上,并沒壞到哪里去,最重要的是,姐姐人變了。
之前,家里管得緊,姐姐是家里給什么穿什么,從來不化妝,放學就回家晚上很少出門。可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從哪兒尋來的一件件新衣服,那些衣服的樣式還都很怪,有的領口開得低故意敞著胸,有的衣服短故意露出肚,白胳膊毫無遮掩不說,就連兩條大腿有時也半截子光在七角井灼熱的空氣中,明晃晃地牽引著一路的眼珠子;姐姐還有了口紅、指甲油等很多我搞不明白的化妝品,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妖妖艷艷的;更讓爸媽生氣的是,太陽從西邊山上一落,姐姐就跟接到信號似的從家里消失了,再出現(xiàn)時,不是在廠工會舉辦的集體舞會,就會在那些時髦年輕人家里舉辦的私人舞會或酒桌上,身邊往往有著一個或幾個男人相陪。
是的,姐姐開始交男朋友了。
為這事,媽不止一次說過姐姐,甚至給她下過跪,求她跟那些人斷絕來往,姐姐卻當成耳旁風根本不理。有一次,面對媽的說教,姐姐開始反駁,幾句話就把她噎回去了,“你不是教我要多栽花少栽刺,不要得罪人嗎?這些男人都追我,搶著給我錢給我買東西,我要是不理他們,那不就把他們得罪了?”
幾句話說得媽啞口無言,返過頭只能把氣撒在爸頭上,把他一通罵。
不久,姐姐成了七角井鹽化總廠名氣最大的。
爸受這件事的影響,翻過年,就被調(diào)去管樹林帶了,二隊副隊長只負責管樹,而且手底下一個兵也沒有,這事成為七角井鹽化總廠所有人的笑談。
依著媽的脾氣,本來我以為,面對這樣的不公,媽肯定會找到廠里大吵大鬧,可事實證明是我想多了?!斑@下好了,我看你管個樹林帶還能得罪誰?”媽當時的反應讓我很是錯愕。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再次出乎媽的意料,爸去看樹照樣三天兩頭地跟人吵架。
七角井鹽化總廠的樹林帶中間種植的基本是楊樹,楊樹外面則是沙棗樹。沙棗花開的時候,天底下到處彌漫著一股誘人的甜香,常常有人經(jīng)不住誘惑折了枝條帶回家插到水瓶里,可以滿屋生香十幾天;還有人捋沙棗樹葉,一捋就是半編織袋,那是回家喂兔子的;而平時,還常有牛羊在主人的縱容下,跑到林帶里撒著歡啃食樹皮樹葉。這些事,看不到也就罷了,只要看到爸總是會管,自然又得要吵。
“你爸真是沒救了,只能等他退休了?!眿屩荒軗u頭,無可奈何。
好在,時間過得飛快,爸很快就退休了。
退休第二年,爸便因肝癌郁郁而終,享年57歲,這是爸去世時的實際年齡,可在悼詞中,媽寫的卻是58歲。爸本分了一輩子,如果他還活著,肯定容不得媽作假,可這回卻由不得他了。
同樣由不得他的,是距他的墳不遠處,傍著一叢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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