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我厭倦了活著,或厭倦了死亡。
當(dāng)厭倦一切時,只有無窮的黑暗才能帶給我安慰。
1
我有些古怪的想法。
埋掉自己。把一部分自己送給仇人。
誰都不會理解,一個討厭自己討厭到作嘔地步的人,他的生活混雜著多少苦楚。
對生活失去興趣的人,低頭和抬頭看見的都是陷阱。
我是最好的例子。
把一部分自己送給別人,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送出去的那一部分是什么,管它的。那些并不重要不是嗎?
仇人多郎出現(xiàn)在我的想法里。
想著多郎收到我送給他的那一部分自己,我就無比興奮。
多郎和我是在一個夏天成為仇人的。那個夏天充滿詭異。這種詭異驅(qū)使有些事情注定發(fā)生。
那天,多郎給我講他的夢。多郎的夢對我毫無意義,甚至讓我感覺百無聊賴。他講夢的時候,只有自己。他把自己置身在夢里,走不出來。
我試著幾次打斷多郎的話,多郎總是說:等等,你再等等,聽不完一場完整的夢,你不覺得可惜嗎?
他拽著我的袖子,讓我們繼續(xù)躺在格?;ㄊ㈤_的草原上,他想讓我和他一起走進那場該死的夢。
夢是多郎的。和我毫無相干。
多郎講夢。我看天。
天空很嚇人。一大片的藍,死氣沉沉地鋪在頭上。我想給天增加些東西,填補天太干凈帶來的空缺。我舉起手,隨意畫心里的東西。那些隱晦的東西只有我認識它們,它們是我或好或不好的朋友。第一次在一片死氣沉沉的藍中把它們畫出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些東西一直駐扎在自己內(nèi)心。它們污穢、猙獰,讓我看到另外的自己。
我對著天做著各種鬼臉。我想用鬼臉嚇天。我把腳伸得高高的,使勁兒踢天,像一匹跑翻了的馬,懊惱焦躁。而天一如既往地空到深處。我乏味之極。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從一朵格?;ǖ幕ò晏轿业男渥由?,盯著我看。它在看我這個怪物??吹椒ξ?,埋頭往地上走了。
那么容易就被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看乏味,我不知道我是該沮喪還是高興。
我想它應(yīng)該再多看我?guī)籽?,哪怕在我身上蹦跳幾下,我也不會介意??上?,它就那么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的模樣在它的世界里,構(gòu)不成任何牽掛。
我開始想自己。天知道,我從來沒有留點時間想過自己。只有今天,我被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拋棄,我才開始反思自己。
小小的臉,黃里帶黑。塌鼻子,大鼻孔。一排黃牙,排列錯落。矮身板,爬不上多郎家的黑駿馬。
我的模樣是在一個稱為海子的湖泊里得到證實的。海子是圣湖,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圍著它轉(zhuǎn)經(jīng)祈福,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它。
突然,我對自己無地自容。
我想撕碎自己。
多郎的夢無休無止。跟一條看不見盡頭的河一樣讓人無力。
我無法再忍受多郎對我的控制。哪怕就像他說:能把一場好夢分享給我,是我的福氣。
一瞬間崩潰的感覺讓我看到人的可變性是多么可怕。
我大叫起來。在這之前我很少這樣沒有禮貌。是多郎的夢讓我煩躁。
我叫的時候,隱約聽見他說:“媽的,我差點就能偷到卓瑪了,差點,我都感覺透過窗戶能牽著卓瑪?shù)氖至??!?/p>
我分不清楚是多郎在講他的夢還是他根本一直在做夢。
“你就是個廢物,和阿嘎家的那條拐腳的藏獒沒有什么區(qū)別。廢物,廢物……”我數(shù)不清楚,一口氣說了多少個廢物,總之我一直罵廢物兩個字,這兩個字讓我無比解氣。
多郎揍了我。重重的一拳落在我的胸口,讓我半天緩不過氣來。我想多郎揍我的時候,想到的是那條拐腳的藏獒。
拐腳的藏獒,丑陋無比。蓬松的毛結(jié)成團,眼角有厚厚的眼屎,嘴上永遠流著長長的口水。唯一值得驕傲的是那蓬松而高高往上翹起的尾巴,顯示出它的孤傲。
我就是那只藏獒。
我學(xué)著藏獒狂叫起來。我向多郎撲過去,咬他,撕扯他。
多郎在我身下翻滾。他捂著頭,不斷吼叫:“你這個瘋子,瘋子。”
多郎越罵我是瘋子,我越興奮。我嘴里發(fā)出嗷嗷的叫聲。這種聲音,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出自我身體里的哪個角落。
幾個翻滾,多郎終于從我身下爬出來。他捂著滿臉的狼狽,邊逃邊指著我說:“你給我等著,你這個瘋子,我要用草原最惡毒的咒語詛咒你?!?/p>
我沒有去追多郎。不是追不上,是我不想追。
我對多郎失去了興趣。就像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對我失去興趣一樣。
對一樣?xùn)|西失去興趣,我心里傷心起來。那么容易就失去興趣,不知道是我的悲哀還是多郎的悲哀,我又陷入沮喪中。
多郎和我成為仇人的事,輕而易舉地發(fā)生了。我說過那個詭異的夏天,本來就會發(fā)生一些事情。
回到自己想把自己埋掉這件事情上。
這事,我想了很久。
我一點點把自己埋掉。埋掉自己,我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
我承認,做這件事,我有天生的表演天賦。我去跟所有人告別。我把這次告別做得鄭重其事。很多人都沒有看見過我對待一件事情這么認真。我用我的認真去欺騙所有人,并以認真的態(tài)度引起他們對這件事的看法。
除了多郎。我沒有告訴他我要離開的事。多郎心里恨我。我跟他告別,他會想到我是懦弱,選擇逃離他。對了,忘了說,那條拐腳的藏獒死了。莫名其妙地死了。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欺騙了所有人,卻沒有欺騙我的這個仇人。我在心里恥笑自己,這樣寬容地去對待一個仇人。
很多人對我的告別不那么重視。他們早早就習(xí)慣了對我的不重視。
其實,我自己也不重視自己。在很久以前我就放棄了自己。
我一點點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爭取不在別人面前出現(xiàn)。偶爾遇見,我也只是淡淡地說:“我就要走了,你們就快看不見我了?!?/p>
說這句話時,我真有種想哭的沖動。
聽的人看似留戀我,實際他們對我還不離開充滿疑惑。他們委婉地跟我說話,然后借助牦牛就快亂跑了,家里的水就快開了等等雜事匆匆逃離我。
我意識到,這個世界表演已成常態(tài)。
我備好足夠吃的糌粑和酥油。把生銹已久的鐵鎖掛在那扇厚而大的木門上,使勁兒按了下去。只聽“嗒”一聲脆響,我的心安穩(wěn)了。
我關(guān)閉了整個世界。
是的,一會兒你就會看見一個笨拙的人爬上土墻,通過靠墻的小木窗,把自己塞進屋里。他那狼狽的樣子讓你有想揍他的沖動。
不錯那人就是我。
我的動作遠不如一只可惡的老鼠那樣靈活。
一切都在黑夜里發(fā)生。別疑惑很多事情的發(fā)生,本身這個世界就令人費解。
有些開始,就這樣開始了。
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里重生。透過黑暗,我會看見更多光明。
2
“躲起來,快躲起來?!倍嗉?,跑進羊圈。
廢棄的羊圈殘墻圍繞,裂開的墻壁在慘白的月光下,更加殘弱。一大堆秋割的雜草堆放在羊圈的一個角落里。
羊圈的主人是在前幾年離開的。他的離開一直是個謎。他一離開,羊圈就荒廢下去。該長草的地方長起了雜草,該腐朽的地方也就腐朽了起來。
羊圈的絕望,在主人離開之后,體現(xiàn)得如此明了。
多吉和拉姆飛快地鉆進雜草堆里。
“我怕,我怕……”拉姆輕聲說。
多吉還沒從奔跑中緩過氣來。剛才的奔跑讓他想到草原上逃命的兔子。他多次看見過兔子奔跑的樣子,跟沒魂兒一樣。
多吉從心里取笑過兔子的奔跑。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它們那么奔跑。要么生,要么死。這兩樣?xùn)|西其實都要發(fā)生,沒必要把生死搞得那么難堪。
可是,這個晚上,多吉明白了有些東西比生死重要。今晚,他心里有好多復(fù)雜的情緒。包括對兔子的內(nèi)疚。
他立刻用手捂住拉姆的嘴,示意她別發(fā)出聲音。
拉姆在黑暗里瞪著驚恐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多吉再次想到他嘲笑過的那些奔命的兔子。
捂住拉姆的嘴,她的胸口由于緊張,輕輕地起伏著。多么讓人充滿想象的地方。多吉真想用手去安撫它。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他倆正在逃脫一群人的追捕。這群人和他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就是獵人和兔子的關(guān)系。
“我明明看見他們朝這個方向跑了。那跑的樣子,跟他一模一樣?!闭f話的人喘著粗氣。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羊圈。
“如果真是你看見的那樣,我們多吉家族從此將蒙上草原最不可饒恕的罪過。菩薩呀,千萬別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千萬別這樣對待我們多吉家族?!绷硪粋€人說著。
多吉拽著拉姆的手,拉姆的手在他手心里顫抖。他緊緊地抓著那只手,因為恐懼,他想捏碎那只手。拉姆試著縮回自己的手,多吉的手像鐵一樣夾著自己。緊張和疼痛折磨著她。
“附近看看,別放過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鷹可以飛過凹村,他們沒有翅膀?!逼渲械囊粋€男人說。
腳步聲零零落落地散開了。夜被一群人踩碎。
一個人走進羊圈。徑直向雜草堆靠近。
雜草堆是羊圈里唯一能藏身的地方。誰都會懷疑一堆雜草堆。
多吉和拉姆是在無路可逃的情況下,跑進這個破敗的羊圈的。當(dāng)時,不允許他們思考更好的藏身之地。
進來的人用腳踢著枯黃的雜草,雜草在他腳的力量下,一層層撥開。
拉姆全身發(fā)起抖來。她把頭往多吉懷里使勁兒地蹭。多吉怦怦的心跳聲傳入她的耳朵。 她輕輕地仰起頭看著多吉。拉姆看不清楚多吉,但她知道馬上他們就可以互相看見對方了。
等待那一瞬間的到來,就像等待一次死亡的降臨。
那人看見了蜷縮在雜草堆里的他們。在他不停止用腳踢那堆雜草的情況下,看見他們是早晚的事。
多吉和拉姆看見進來的人,他倆有所準(zhǔn)備,但他們從來就沒有想過去反抗對方。他們知道,他們反抗不了任何東西。而眼前的這個人,看見他們時愣住了。他們看見那人后退了一步,險些叫出聲來。多吉和拉姆分明看見他張開一半的嘴僵在那里好一會兒,又慢慢閉上了。
他沒有叫出聲。這點讓多吉和拉姆既吃驚又欣慰,但同時難以理解。之前他們設(shè)想過被發(fā)現(xiàn)的場景,比如他們兩人驚慌地蜷縮成一團,比如來人立馬將發(fā)現(xiàn)他們的消息傳給多吉家族,還比如馬上引來一次毒打。
可此時此刻,事情變得復(fù)雜。不可預(yù)知的東西往往比什么都可怕。
多吉和拉姆依偎著,緊張的氣氛似繃得緊緊的弦,就快斷開了。
月光鋪灑在那人身后,那人的影子硬硬地擋著草堆里的人。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饒恕我們吧,饒恕一對可憐的人。”多吉抵不過令人窒息的對視,先開口。
進來的人往后看。后面代表著什么,多吉和拉姆都知道,那是危險。發(fā)現(xiàn)他們的那人,可以在瞬間改變主意。他們緊緊地摟在一起。摟在一起,似乎可讓兩人的緊張碰撞在一起。一種視死如歸的想法在黑暗里誕生。
進來的人不說話,把頭轉(zhuǎn)過來。就這樣盯著他們。他在矛盾和猶豫。他輕輕地往前走了一小步,又僵在那里。
他往前走時,多吉和拉姆想到了最壞的結(jié)果。
拉姆縮在多吉的懷里,不敢看眼前的這個人。多吉依然仰望著站在前面的人,眼里充滿祈求和渴望。
“我愛上拉姆,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是個罪人,我犯下的罪孽讓我一人來承擔(dān),求你放過拉姆,她沒有錯,她是草原上最好的姑娘?!倍嗉穆曇舨卦谀侨擞灿驳挠白永?,柔軟得快化了。
“我不會離開你的,多吉哥。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受到草原上最嚴厲的懲罰?!崩穱聡碌目蘼晱亩嗉獞牙飩鞒鰜?。
那人用手在脖子后面摸著,隨后放了下來。他左右看了看,他在為難。嘆氣聲從嘴里傳了出來。那聲音很重,仿佛把心里的重都快吐了出來。
“有沒有,你們找到?jīng)]有?該死的月光,給他們鋪好了一條逃走的路,該死的。”一人站在羊圈外朝里面吼著。
多吉把拉姆抱得緊緊的。壞的命運離他們越來越近。
“這真是一個倒霉的夜。我說過,不想出來的。”男人低低地說著,像是說給這個鋪滿薄月的夜晚聽。
雖然這句話很小聲,還是被蜷縮在一起的多吉和拉姆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很在意男人說出的每個字,每個他們想不到的動作。一切都關(guān)系到他們的命運。
“這邊沒有,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夜是被子,蓋得住很多東西?!蹦侨艘荒_將一些雜草踹在多吉和拉姆的身上,雜草蓋住了他們。
“逃遠點,翻過阿拉山就是一望無際的多嘎草原了?!边@句話淺淺地從那人身后傳過來。多吉和拉姆從雜草縫隙里看見一個穿著僧服的人漸漸走出羊圈。
不一會兒,羊圈周圍安靜下來。遠處傳來一陣陣狗叫聲。
“真不敢相信,那個僧人放過了我們。”拉姆詫異地從多吉的懷里鉆出來。蓬松的頭發(fā)亂七八糟地耷拉在臉上。
“是的,這個南里寺的僧人,他放過了我們?!倍嗉粲兴嫉卣f。
“你認識他?”拉姆邊打理亂亂的頭發(fā)邊問。
“認識,他是個好人?!倍嗉f。
那人叫才讓旦,青海人。前年,南里寺后面的大山因為電線老化導(dǎo)致碰電,整座大山燃燒了起來。干燥的秋季,火像有人驅(qū)趕一樣,一個勁兒地往四面八方蔓延。寺廟發(fā)動僧人上山撲火?;饎轃o常,把幾個小僧侶困在大火中。才讓旦為了救他們,不顧大火兇猛,沖進火海,救出了他們。但自己的臉卻被大火烤壞了。
“他有一張人見人怕的臉。很多法會他都參加不了,只能成為南里寺的鍋烙僧人。”多吉同情地說。
一張人見人怕的臉,就注定了才讓旦一輩子成為鍋烙僧人的悲苦命運。
多吉想到自己也是一個僧人,不免難過。不過過了今晚,他就不是了。
他撥開雜草,癱坐在地上。月光鋪灑在他的僧服上,僧服的顏色正被輕薄的月光慢慢變淡再變淡。
“多吉哥,我們沒有回頭路了。我們背叛了一切?!崩房吭诙嗉募缟?,看著輕薄的月光,憂傷地說。
多吉知道,過了今晚,一切都會變得陌生。像開始一次新的生命。
“拉姆,你每天在經(jīng)堂里都祈禱什么?”多吉問。
“祈禱你能安心修行。”拉姆說。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嗎?”多吉不看拉姆,對著那堵裂開的殘墻說。
拉姆搖搖頭。
“贖罪。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贖罪。我在一團苦水里煎熬。面對每一尊佛,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我讓佛寬恕我這個骯臟的人。我羞辱自己,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需要徹底的背叛,讓痛鉆進我的心臟,折磨我。我這樣的人應(yīng)該得到懲罰。懲罰才能讓我安心?!倍嗉f完,深深地埋下了頭。
“是我害了你?!崩房奁饋?。
“不是?!倍嗉隙ǖ卣f。多吉還想說什么,卻說不下去了。
過了許久,多吉把頭抬起來。
“該走了,我們要像每天迎接初升的太陽一樣去等待上天賜予我們的報應(yīng),這些是我們應(yīng)該得到的,無法擺脫。”多吉說。
拉姆點點頭。她知道自己犯下的錯。她也在等待報應(yīng)降臨。但這一切并不讓她后悔。
“去哪里?”拉姆說。
多吉和拉姆選擇在一起的時候,誰都沒有想過去哪里。他們對去哪里這樣簡單而又復(fù)雜的問題從來就不想去思考。
不過這一刻,多吉卻果斷地說:“多嘎草原?!?/p>
3
“你昨天又倒了?”
“媽的,總是稀里糊涂就倒下。跟有人在暗地里推一樣。害得我手機里的那個扭屁股的美女都沒看完就倒了。真他媽的喪氣?!?/p>
“他們說你昨天倒得特別難看?”
“能不難看嗎?手機里的美女正沖我笑,我也正對著她笑,媽的,突然,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倒了,美女還在沖你笑嗎?”
“鬼話,我只記住了我倒之前她那雙勾魂的眼睛,快把我的心都融化了。你猜她的眼睛像什么?”
“有卓瑪?shù)难劬ζ羻???/p>
“像我們家馬的眼睛。比卓瑪眼睛漂亮?!?/p>
“馬的眼神像海子山的湖泊,太平靜了,我不喜歡?!?/p>
“我知道你就喜歡卓瑪那雙呼啦呼啦轉(zhuǎn)的眼珠子,好像可以隨時和誰怎么樣似的?!?/p>
“我倒是想和她怎么樣,可她嫌棄我身上有股牦牛味兒。為了討好她,我主動提出為她家放牛。幫她家放牛,她倒是打心眼里高興??删褪遣挥浨?,說和我睡就跟睡在牦牛堆里一樣,讓她惡心?!?/p>
“你和她睡過?”
“老實說,我不知道算不算睡過。那晚,她坐在火堆旁邊,呼啦呼啦給別人眨眼睛,那臭男人理都不理卓瑪,轉(zhuǎn)身走了。我想卓瑪一定很孤獨,誰都有孤獨的時候。半夜,我就搭著梯子爬到卓瑪?shù)拇皯艨?,我本來想敲窗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窗戶是開著的。她隨時把窗戶開著,像在等什么。我沒費多大力氣就進去了。我睡在了卓瑪?shù)纳磉?。卓瑪不驚奇一個男人突然就睡在她旁邊。她轉(zhuǎn)身抱著我,問我是誰。我說了。她直接把我踹下了床?!?/p>
“睡和被睡還是有區(qū)別的。你是睡卓瑪?shù)娜?,卓瑪是被睡的人。在這兩者中,卓瑪被睡本來就是被動的?!?/p>
“我知道你讀過兩天書,別在我面前賣弄。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卓瑪永遠喜歡給男人呼啦呼啦轉(zhuǎn)眼珠子,但她永遠不會給你轉(zhuǎn)眼珠子,因為她覺得你不會是她的。”
“不稀罕。多嘎草原那么大。我會有我心愛的一朵格桑花。不說我,說說你。你恨你阿媽嗎?”
“為什么?”
“聽他們說,你現(xiàn)在說倒就倒的壞毛病是你媽帶給你的?”
“我也聽說了。他們說我阿媽年輕時不檢點,喜歡和男人勾搭。我阿媽愛吃豬肉,那些男人為了討好阿媽,就總是說家里有噴香的豬肉等著她。阿媽當(dāng)然高興。那些男人主要想得到阿媽,等阿媽吃飽后,就和阿媽睡覺。有些壞男人,家里沒有好肉,就把自家不吃的母豬肉給阿媽吃。阿媽不懂就吃了。那時,阿媽不知道肚子里有我,我是誰的她也不知道。所以我得了這個說倒就倒的母豬瘋病。其實,我不恨阿媽,我恨那該死的吃進阿媽肚子里的母豬肉?!?/p>
“我覺得你應(yīng)該恨那些男人?!?/p>
“男人我不恨。男人就只是想得到阿媽。為得到阿媽想盡辦法。我可憐他們?!?/p>
“我看見過你說倒就倒好幾次,我覺得蠻好玩兒的。好多人圍著你,看你。從來沒有那么多人看我。他們仔細看我的時候,都是有求于我。那眼神真誠得讓我想哭??墒?,那時間好短。只要我把他們有求于我的事情做完,什么都完了?!?/p>
“以前我倒下,有好多人看我關(guān)心我。阿媽說那些人焦急得團團轉(zhuǎn),有說給我喂酥油茶的,有說給我念經(jīng)的,還有給我請喇嘛的。反正他們覺得哪樣會對我好,就去做哪樣。但是現(xiàn)在,我說倒就倒的次數(shù)多起來,他們就習(xí)慣了。昨天,我在一群人中拿著手機倒了,在還有點意識的時候,我聽見有人說:由著他倒吧,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等我醒來,我一個人在太陽底下曬得滿身大汗。我爬起來,腿有點軟,走到扎西家的白楊樹下,繼續(xù)看我沒有看完的那個美女。一會兒,又有幾個人跑過來,和我一起看。他們絲毫不提我倒的事。當(dāng)我再看那扭屁股的美女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提不起興致了。”
“你那病的名字真難聽,母豬瘋,讓人想到一頭發(fā)了癲的母豬在草地上奔跑?!?/p>
“我也討厭聽見這個名字。不過它對我越來越親近了。它總是給我驚喜。我隨時都在等待它的到來。有時覺得這種等待很美妙?;钪屑虑樽屇愕却?,不是很好嗎?”
“看來你很享受那種不省人事?”
“每次倒下去,我都毫無征兆。但有個共同點,我倒下時,不是馬上就昏迷不醒,剛才我說了,還有那么一瞬間讓我有意識。那瞬間很奇怪,有個弱弱的光亮在我眼前晃動,有時有兩個或三個,但更多是一個。那個光亮像一盞快熄滅的酥油燈,燈火被風(fēng)吹得就快趴下了。我在弱光中,努力觀察周邊,我能感覺到那是一個洞,洞很深,還有拐彎,墻壁不是石頭,全是坑坑洼洼的土,以此證明這個寬寬的洞最大可能是從地下生長出去的。我還想看清楚,就一片黑暗了。我真想在一片漆黑中,找點什么有用的東西。但我知道,有個奇妙的東西在控制我,他不想讓我知道洞里的太多事情。每次,我都在同一地方,同一個拐角,看那個山洞。不過最后看見的永遠都是一樣的?!?/p>
“你有母豬瘋病真讓我嫉妒。我阿媽為什么就不和那些男人有點什么呢?”
“我羨慕你有阿爸。我沒有,或者我有很多。和我現(xiàn)在生活在一起的那個男人,雖然我叫他阿爸,但我相信他不會是我親阿爸。阿媽說她嫁給這個男人的時候,男人家遭遇雪災(zāi),所有的牲畜都埋在大雪里。只是阿媽說,那時她該嫁個人了,因為肚子里有了我。阿媽嫁給現(xiàn)在的男人是難為她了。她本來想找個更好的人給我當(dāng)阿爸。從阿媽的難為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的阿爸。這個男人把我們家打理得有條有理,對我很好,好過阿媽后來給他生的幾個孩子。我真不理解一個男人為什么對一個不是自己的孩子那么好。我覺得他這一生就是一個悲劇?!?/p>
“你聽,是不是你阿媽在叫你?”
“她真是可憐的人。那長長的叫聲讓我同情。這輩子她最大的收獲可能就是有我這樣一個可以讓她常常大聲叫喊出名字的人。她喊我的同時,可以讓她把心里的苦也一并喊出來。她應(yīng)該感謝我,讓她釋放自己。”
“我覺得你應(yīng)該答應(yīng)她一聲?!?/p>
“回答這樣的喊聲讓我疲倦。真希望哪天倒在一個沒人的地方,讓我在那個黑洞里,好好地享受一下,或者讓那黑洞引著我,再也不出來了?!?/p>
“如果你在黑洞里迷了路,托夢告訴我,真想去那個黑洞看看?!?/p>
4
如果你理解我,你會知道我過得多枯燥。
我的周邊全是黑暗。哪怕白天,我也盡力讓光亮少踏入這座房子。我不想有人對我的這座房子充滿想象。
黑暗是恐懼的制造者。人似乎都怕暗下去的東西。
我不得不說,是持久的黑暗保持了這座房子的安寧。到目前,還沒有任何人對我的這座房子有所企圖。
我得意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那天我發(fā)現(xiàn)了他。
兩棵樹就那么長在那里。我竟然忽略了它們的存在。
忽略它們并不是因為它們長得不好,相反它們一高一低茂盛的樣子,足以引起我的重視。但是,它們還是在我的眼睛里消失了。我不懂自己是怎樣做到忽略一切的。
那天,陽光剛好。我吃了糌粑,滿嘴的青稞末兒,感覺像吃掉了整個秋天。我來不及到那個離我五米之外的水缸里去喝水,一個噴嚏就鉆出了我的嘴。這個噴嚏嚇壞了我自己。它讓我想到我還可以發(fā)出人的聲音。
我急忙去喝水。每天缸子里的水都和我一樣寂寞。它們想讓我去打擾它們。我知道,我去打擾它們,它們才知道自己是水。就像我剛才的噴嚏一樣,讓我驚奇的發(fā)現(xiàn)我還是個人。
我回到那扇窗邊,你可能很好奇那扇窗戶對我存在的意義。
我想說的是,你只要來過我們凹村,不對,應(yīng)該是藏區(qū)。如果你還看見過藏區(qū)土房,你就會知道,那扇窗戶有多小。我把那扇窗戶用厚厚的藏毯遮住了,在那厚厚的藏毯中間,我剪出了一個小洞。這個小洞是我對外界的渴望。是的,別嘲笑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還是個不死心、有著很多貪念的人。
我是在那樣不經(jīng)意無聊透頂?shù)臅r候發(fā)現(xiàn)了他。
我拱著背,把一只眼睛裝進那個小洞里。我喜歡用裝進這個詞,它很符合我死氣沉沉的生活。
他恰如其分地坐在兩棵樹中間。中間這個位置,讓我想到他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并精確計算出了兩棵樹之間的距離。
確切地說,我剛看見他的時候,我不認為他是一個人。我認為那是一個和我一樣無聊透頂?shù)氖^或者是個山洞。
黑漆漆的他欺騙了我。
我就要把我的眼睛轉(zhuǎn)向其它地方。我經(jīng)常對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那么快就產(chǎn)生絕望。
他站了起來,在兩棵樹之間徘徊。他徘徊的時候,樹在生長,地下的根或許扭得更緊了。
他往我這邊看。我嚇壞了。急忙把裝在洞里的那只眼縮了回來。可我想,他不會看見我,我看他的時候,不是可笑地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石頭和山洞嗎?那么他會想象到一個那么小的洞里有一只眼睛在看他嗎?
我很肯定他不會看見我的那只眼睛。我再次把我的右眼靠近那個小洞。
他在搖樹。這讓我吃驚。
高的那棵搖了,又去搖矮的那棵。樹在他的力量下,矮的那棵彎了下去。我看見他把手伸得高高的,指著樹。我想他在說話,或許還在罵那些樹葉或者是天。他的一只手僵硬在半空,就在我快把他當(dāng)成是兩棵樹之間的另一棵小樹的時候,他突然把手指向了我。
我差點退縮了回來。但在抉擇的一瞬間,我變得固執(zhí)。我死盯著他。像一頭固執(zhí)透頂?shù)年笈!?/p>
我確定他就是指著我,或者是我家的老藏房。
我家的藏房孤獨地建在草坡上。以前阿媽阿爸說他們喜歡離人群遠點,他們的骨子里就滲透寂寞,并遺傳給了我。
指我或者是我們家老藏房的時候,他并沒有僵硬在那里。他的手一伸一縮,雖然我看不見他的每根手指,但是在我的猜測里,這是憤怒。他用腳踢地上的小石子。我看見有幾個小石子從他腳下飛起來,沒過多久就落在他和我之間。當(dāng)然,石子落地的距離離我很遠,離他應(yīng)該更近。我看見小石子墜落的瞬間,他垂頭喪氣。
他愣在那里。死死地往我這邊看。憤怒之后的余溫還在心里燃燒吧?
我沒有想到他會花那么長時間一直盯著這邊。我恐懼起來。這是真話。我想他或許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在我第一天把自己關(guān)在這里的時候,他就知道我在凹村藏自己。
他在笑話我。我卻一直沒有把一個笑話我的人放在眼里。雖然我每天過得枯燥,卻似乎很安然。人一旦習(xí)慣一樣?xùn)|西,就會把習(xí)慣的東西看作是理所當(dāng)然。
這樣一想,我覺得自己簡直愚蠢到底。
一個人就那么愣在那里,對峙著我。讓我感覺一股股的涼氣向我撲來。
正當(dāng)我難過時,他轉(zhuǎn)過身去,跳起舞來。就在兩棵樹之間跳起舞來。這舞,我再熟悉不過,每逢節(jié)日都會請年長的老人跳,以示祈禱祝福。
我認出了他。卓嘎老人。
老人一生孤獨。一只藏獒陪伴著它。他不愛說話,獨來獨往。別人開他玩笑,他會臉紅半天。凹村的人都說,卓嘎老人跟村東頭那棵干枯的老木樁一樣,把生活過得太硬。
風(fēng)起了。兩棵樹左右搖擺著。卓嘎老人的舞姿和風(fēng)一樣柔軟。
有誰看見過卓嘎老人真正的舞姿呢?又有誰真正走進另一個人的心?
每個人都是每個人的陌生人。
我離開那個小洞,一束陽光透過小洞直直地鉆進藏房。
光亮無處不在。誰也逃不過一切可能。
我莫名地笑出了聲。
我承認,有些東西真會讓你笑得停不下來。
編輯導(dǎo)語:
四個相對獨立的故事組成了一派凹村的生活圖景。作者隱藏在小說背后,窺視了多郎和我的爭執(zhí)、我想遁隱的心理以及我埋掉自己的過程;繼而偷窺到凹村的多吉和拉姆為情而出逃的驚險過程;也窺見到患有“母豬瘋”病的我與他人的交談,以及我媽媽的種種遭遇;還窺到卓嘎老人祈福的舞蹈。此篇小說由于每篇都比較獨立,很難尋找到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可見作者對小說敘事的大膽嘗試,其精神可嘉。我在閱讀中不但讀到了精彩句子,更是一次次試圖去尋找他們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這當(dāng)中也是窺探生活在凹村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