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微 李祥耀
摘? 要:《竇娥冤》一劇對除竇娥以外的幾乎所有人物進行了“丑”化處理,從角色設計層面看,老年一代、中青年一代、官員身份、醫(yī)生身份都被賦予了與傳統(tǒng)文化完全相反的角色特征。這種審丑意識的出現標志著中國俗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手法的進一步成熟,并對后世文學產生了典范性的影響。
關鍵詞:竇娥冤;審丑意識;角色設計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24--03
有元一代,民族矛盾尖銳,貪官污吏橫行,平民不堪其苦。為揭露黑暗現實,反映民生疾苦,一批有良知的作家開始用文字抨擊貪腐,為民發(fā)聲。關漢卿《竇娥冤》便是其中之一。作品圍繞竇娥這一底層形象,透過夸張、想象等藝術手法,對現實生活中的丑狀進行總括性描繪,并在作品角色設計方面,刻意著筆,塑造出一系列跨越多領域、多階層、多年齡層次的“丑”的人物角色,全劇除竇娥外,再無一個“美”的角色,這種審丑意識不僅使得作品本身立意豐富,人物性格飽滿鮮明,更對后代作家設計“丑”的角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竇娥冤》的藝術審丑與角色設計
(一)“丑”的老年一代
對于《竇娥冤》中的老年角色——張老兒與蔡婆婆,關漢卿老者為尊的角色設計理念傳統(tǒng),以審丑意識揭露為老不尊的社會現象。
張老兒是個徹底的反面角色。張驢兒向張老兒提議,父子二人雙雙入了蔡家,張老兒聽聞,二話不說,立刻問蔡婆婆:“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在張驢兒謀財的陰謀中,張老兒雖非主謀,但非不阻止兒子的荒誕行為,更是與子同謀,要討了蔡婆婆為妻,奪了蔡婆婆家業(yè)。
在《竇娥冤》中,關漢卿對張老兒這一人物角色設計的定位乃是“孛老”。孛老并非元雜劇角色,而是源于市井的俗語詞匯,用來指代身份卑微的老頭兒。但即便只是如此底層的老年人,也抓住一切機會欺壓相比自己更為弱勢的群體。在蔡婆婆家瀟灑度日仍不滿足,一心等著蔡婆“慢慢里勸轉他媳婦”,面對害病的蔡婆,張老兒心切地問兒子:“孩兒,你可曾算我兩個的八字,紅鸞天喜幾時到命哩?”在這一人物的角色設計上,關漢卿充分運用審丑意識,抓住最底層的人物,以最底層的“丑”揭露整個社會之“丑”。
而蔡婆婆,是一個集正反于一身的矛盾體人物,但其負面色彩更為厚重。蔡婆婆是自私、貪婪的。她自己出場便承認“家中頗有些錢財”,竇天章更是形容蔡婆“廣有錢財”。但她還是打起了高利貸的算盤,借貧苦的竇天章本金20兩,一年后竟連本帶利索要40兩。蔡婆婆看中竇天章無力償還債務的弱勢,便打起了竇娥的主意:“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準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將竇天章逼上了“賣女”的道路。
蔡婆婆亦缺乏貞潔、守節(jié)之心。竇天章作為參知政事回鄉(xiāng)時,遇見竇娥亡魂申冤,便未明事實便教訓竇娥,怎舍了女子的三從四德??梢?,女性貞操的觀念在當時對整個社會起著強烈的制約作用。蔡婆婆“夫主亡逝已過”,按照貞潔觀念,蔡婆婆至死不得再嫁,也不得與其他異性發(fā)生任何性關系,否則即為失貞。但蔡婆婆被張驢兒與張老兒從賽盧醫(yī)手中救下后,非但沒有頑強抵抗二人要娶自己與兒媳婦的歹意,更是半推半就回應道:“罷罷罷,你爺兒兩個隨我到家中去來?!苯z毫沒有想到當初其夫“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憂心她們母子“鰥寡孤獨,無捱無靠”的情義。蔡婆不僅甘心敗壞自己的貞潔,甚至三番五次勸解竇娥:“孩兒也,再不要說我了,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p>
關漢卿對蔡婆這一形象的角色設計,將“丑”的審視范圍從老年男性延伸至老年女性。以張老兒與蔡婆為老年形象代表,揭露世風澆薄背景下社會老年群體之“丑”。
(二)“丑”的中青年一代
關漢卿在《竇娥冤》中以審丑意識對中青年一代進行了角色設計,主要為張驢兒與竇天章二人。
從角色設計層面看,張驢兒是作品中唯一的男性青年。但他生性頑劣,正是當時社會上謀財害命、橫行霸道的流氓典型。他聽說蔡婆婆家尚有一兒媳,便慫恿張老兒:“爹,你聽的他說么?他家還有個媳婦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你和他說去。”自始至終,討妻的計謀都是張驢兒一人策劃,但他自己卻不出面,而是躲在張老兒背后,讓張老兒去與蔡婆商討,可見其詭計多端、城府之深。在遭到蔡婆婆反對后,張驢兒又立刻威脅道:“你敢是不肯,故意將錢鈔哄我?賽盧醫(yī)的繩子還在,我仍舊勒死了你吧?!?/p>
住進蔡家以后,白吃白喝的他仍舊不滿足,心生貪婪,覬覦家中錢財,再次以威脅的方式從賽盧醫(yī)那兒獲得毒藥。誰知最后竟誤打誤撞,毒死了自己的父親。至此,張驢兒仍舊不知悔改,立刻嫁禍竇娥“好也羅!你把我老子藥死了,更待干罷!”。他的狼子野心也隨即暴露,明示蔡婆:“你教竇娥隨順了我,叫我三聲嫡嫡親親的丈夫,我便饒了他。”又對竇娥放言:“你要私休呵,你早些與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但竇娥不從,他便將竇娥告了官,賄賂貪官桃杌,最終致使竇娥屈打成招,處以絞刑??梢哉f,張驢兒是竇娥悲劇命運的直接釀造者。
而另一中年人物竇天章,雖不曾做什么有違公義、傷天害理之事,但其作為一個父親,卻是“丑”的化身。竇天章在無力償還債款,又缺少上京赴考的盤纏時,像賣身一般將端云“賣”與蔡婆婆,便“一徑上朝應舉去了”,“自到京師,一舉及第,官拜參知政事”。中間“十六年光景”,不曾細細尋找竇娥,不知女兒枉死。
(三)“丑”化美的職業(yè)
關漢卿在對《竇娥冤》人物角色進行設計時,其審丑意識不僅覆蓋社會多個年齡層次,也對原本特殊的、美的職業(yè)進行了“丑”的審視,以此體現時代之“丑”,最典型的就是對醫(yī)生與官員兩種職業(yè)的“丑化”。
賽盧醫(yī),開場即云:“行醫(y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yī)不活,活的醫(yī)死了。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yī),都叫做賽盧醫(yī)?!痹诮巧Q謂的設計上,關漢卿就對賽盧醫(yī)之“丑”進行了鋪墊,以反語譏諷其醫(yī)術與醫(yī)德。賽盧醫(yī)穿梭于《竇娥冤》的故事始末,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他的“丑”卻伴隨著他的每次現身。他以醫(yī)生的身份出場,一出場便尋索著要勒死前來討債的蔡婆婆,“來到此處,東也無人,西也無人,這里不下手,等甚么?我隨身帶的有繩子。兀那婆婆,誰喚你哩?”第二次出場時,他在張驢兒的威脅下賣了毒藥給張驢兒,間接成為了張驢兒殺人計劃的幫兇。為醫(yī)者,“不合賴錢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薄瓣P漢卿主觀上想通過對賽盧醫(yī)這一任務形象的刻畫,真實反應當時社會道德的淪喪”[1],反應社會之“丑”。
而劇中地方官員桃杌更是昏庸至極,以官位謀取私利,“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桃杌一見張驢兒便跪在了他面前,聲稱“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面對張驢兒的胡謅與竇娥的辯屈,桃杌不分青紅皂白,宣稱“人是賤蟲,不打不招”,對竇娥施加棍棒。見竇娥受棒打后仍舊不認罪,竟想要向蔡婆婆施加棍棒,逼得竇娥自誣認罪。桃杌這一形象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官員廉潔奉公、執(zhí)政為民的要求直接相背,其“丑”昭然若揭。
二、《竇娥冤》審丑意識之緣起
通過分析可見:《竇娥冤》在角色設計方面,著意于以“丑”襯美,以一“丑”而寓諸“丑”,文學“審丑意識”非常明顯。這一意識的產生,與文學創(chuàng)作受眾、主流文學形式以及俗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等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元代之前,雅文學長期居于正宗文學的地位,文學體裁以詩歌、散文為主,文學主導權掌握在官僚、士人、貴族手中。其意象與追求均為雅正、高尚之作,而非丑與惡。而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主要流行于底層民眾之間。受“雅”文學的影響,底層民眾對于通俗文學的審美判斷也停留于對真善美的追求層面;而底層文人為滿足受眾需求,也因其自身創(chuàng)作能力的有限,其創(chuàng)作主旨大多停留在表現主人公人性的閃光點上。例如,《竇娥冤》一劇由《東海孝婦》發(fā)展而來,但兩者主旨完全不同?!稏|海孝婦》著重表現的是主人公周青之“孝”,其次要人物形象亦多為“美”的形象,諸如憐惜兒媳、為了不給兒媳增添負擔而上吊的婆婆,為孝婦抱不平、與太守爭辯的正直獄吏于公,以及知錯即改的太守等人。這些人物形象或不完美,但均為“美”的代表。
至元代,通俗文學勃興,大有成為文壇主流之勢。相比于雅文學之雍容雅正,俗文學并不刻意求“雅”,這使得“丑”成為一種獨立的審美樣式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同時,俗文學在創(chuàng)作上更強調反應社會、描繪現實的現實主義特征。在元代,蒙古貴族與地方官吏勾結為伍,底層人民在階級與民族的雙重壓迫下苦不堪言,冤假錯案數不勝數,“丑”的社會形象比比皆是。
與此同時,元代長期廢除科舉制,文人地位發(fā)生急劇變化。文人階層開始關注到底層人民生活,包括關漢卿在內的一部分優(yōu)秀文人也參與到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中,對小說、戲曲等進行加工、創(chuàng)作,為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注入嶄新的創(chuàng)作觀念與創(chuàng)作手法。關漢卿關心民情,洞察現實,對朝政極為不滿,也深感人民受壓迫、苦害之深,對社會不公與罪惡滿盈等“丑”的現象進行歸納總結,從審丑的角度對人物形象進行設計,以此揭露社會黑暗,控訴與否定封建政治。
三、《竇娥冤》審丑意識的文學史價值
(一)標志著俗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手法的進一步成熟
追溯文學史,中國文學向來以雅文學為文學主流與正統(tǒng),文人士大夫亦以“詩言志”、“詩緣情”為文學追求,在寫作手法上,詩主抒情,文以議論;而敘事文體則發(fā)展緩慢,小說自唐代才進入成熟時期,戲劇至宋金時期才進入興盛狀態(tài)。雅文學的主流地位也直至元明清三代才發(fā)生歷史性的改變,中國文學轉入俗文學興盛時代[2]。自此,不少優(yōu)秀文學家開始大量創(chuàng)作俗文學,例如《唐傳奇》、《宋元話本》中便收錄了不少短篇小說,諸如《鶯鶯傳》、《李娃傳》、《長恨歌傳》等。作品記載了大量人間世態(tài),其人物遍布各個階層。但不論是愛情類、歷史類還是俠義類作品,對“雅”的追求仍是文人潛意識層面的審美判斷,作品人物角色的設計多以“正”、“美”為主。而《竇娥冤》一劇充斥大量丑角,審丑意識極其明顯,此舉既是對雅文學所主導的文學傳統(tǒng)的突破,也是中國戲曲自身創(chuàng)作觀念成熟的直接體現。
(二)對后世文學的典范作用
1.繼續(xù)丑化“美”的職業(yè)
關漢卿在《竇娥冤》中對蔡婆婆、張老兒“丑”的揭露,一反中國文化老者即尊、即德的傳統(tǒng)。而在中國文化的另一個向度上,醫(yī)者,仁心蘇萬物;官者,清廉斷是非。但關漢卿對桃杌以及賽盧醫(yī)的角色設計,亦顛覆了傳統(tǒng)文化的善良形象。因此,就劇作本身而言,作品在形象塑造、角色設計上實現了歷史性的突破,也對后世文學產生了典范作用。如“賽盧醫(yī)”的成功塑造,使得“賽盧醫(yī)”成為后來文人塑造庸醫(yī)、利用醫(yī)術謀財害命者的代名詞,為其他劇作家所沿用。元孟漢卿所作雜劇《張鼎智勘魔合羅》一折中寫道:“李文道道貌岸然上詩云:‘自家李文道便是,開著生藥鋪,人順口都叫我賽盧醫(yī)?!盵3]?!赌Ш狭_》中的賽盧醫(yī)殺害兄長、霸占嫂子,其品行、結局都與《竇娥冤》中的賽盧醫(yī)極為相似。
2.審丑意識的深化
關漢卿塑造了張老兒、賽盧醫(yī)等大量反面形象,但《竇娥冤》主人公竇娥仍舊是恪守婦道與孝道卻命途多舛的美的女性形象。盡管如此,其強烈的審丑意識卻已經深深影響了后代文學,推動了審丑意識的不斷深化。
如《金瓶梅》則是一部完全以反面形象為主體的作品?!督鹌棵贰分胁粌H有為追求欲望、荒淫無度的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等一系列生存在欲望帝國的“丑”的形象,而男主角西門慶則是一個“丑”陋至極的形象。
西門慶“原是清河縣的一個破落戶財主,在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揉牌道字,無不通嘵。近來發(fā)跡有錢,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怕他。”西門慶的出場便將他“丑”的形象展露無遺,他貪財、好色又玩權,終其一生,“丑”行不斷。這一角色的設計,徹底顛覆了中國文學以“正”面人物為主角的傳統(tǒng)思維;而小說眾角色的集體“丑”化,則更表明中國文學審丑文化走向巔峰。
可以說,中國文學自覺化的審丑意識起自《竇娥冤》,關漢卿在《竇娥冤》中的角色設計意識與技巧,皆以“丑”為主,這種審美判斷與追求對整個中國文學在審美認知與寫作技法方面都產生了深遠的歷史影響。
注釋:
[1]朱偉華.結構時代我們如何建構戲劇[J].戲劇文學,2004,(02):45.
[2]楊世明.論中國文學中的“雅”、“俗”關系及其他[J].達縣高等師專學報,2003(3):52.
[3]明藏晉叔元曲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9:1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