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決計去拜訪他是因為圓光。
乙未暮春之際,在時代美術館參加《禪心七韻》雅集,遇見圓光。圓光長身玉立,著了藏灰長衫,清秀的臉上盡是不俗之氣,盡管還那么年輕,卻著了老調,眼神干凈清澈之外有了倉凜之氣。
他修佛,聽禪樂。人亦有禪意。
他知我要自駕車去皖南,便推薦了一音禪師?!澳鷷蕾p他的,他才是真正的空谷幽蘭。已隱居兩年,隱在皖南深山的一山僧,陪伴的只有清風、明月、溪水、幽蘭?!?/p>
我當下起意拜訪,與小金自駕到安徽涇縣,住在敬亭山,看了桃花潭水,又訪了“宣紙園”,下一站便奔了查濟。
查濟兩個字真好,有古意。一音禪師便在查濟的山里隱居。去時已打了招呼,遠遠看見一中年男子,清瘦奇麗,著了長衫站在路邊迎著我們。那樣拔俗的格調,渾身散發(fā)著幽蘭之氣,只能是一音禪師了。
我驚異于他的瘦?;遗圩雍孟褚h起來,里面裝了孤獨的風。他亦不笑,清瘦的臉上戴了眼鏡——出家之前是書畫家、篆刻家,不說冠蓋滿京城,也是斯人獨憔悴。
小金與我本欲往績溪住一晚。但下了車便決計住在一音禪師的山中野居了。明天再離開。房子拙樸,門前溪水涓涓過,窗外是明綠的竹。玉蘭花開得晚,因為是在山中,才剛綻放,老梅樹在曲折的山徑上。兩只狗臥在溪水旁,山問還有古木、幽草,還有一音禪師自己修建的“禪舍”。當下決定住在這里,一音禪師笑了,然后拿下我們的行李,他喚我“小禪”時,有一絲明麗。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惫簧街星謇?。屋內點著爐子,青磚鋪地,蘭花種滿了壇壇罐罐?!澳请绮藟邮菑拇遄永飹淼模拮右彩?,村民們不要了,怪好看的……”蘭花襲人,鋪天蓋地的襲人,因為太多了,每個角落都是了,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怎么這么喜歡蘭花啊。他答的更絕:因為蘭花就是我,我就是蘭花。簡直是禪語。屋內還有兩個遠方來的朋友,唱佛歌的千千云和蘇一。兩個人也是來拜訪一音禪師。
窗外有100株老茶樹,半山上是一音禪師隱居的風水寶地,半山下是有1400年歷史的查濟古村落,皖南的古鎮(zhèn)大多是些徽派老房子,美得驚天動地。一音禪師采了山上老茶樹的茶給我們喝,因為是明前新茶,味道甘甜。面前還是蘭花,種在明代的粗瓷碗里,飄逸極了。茶臺是一塊大青磚。屋內有佛樂,中午的陽光照進來,人間竟然有如此清靜地,讓人驀然喜歡了。中飯在廚房里吃簡單的飯菜。廚房極簡陋。液化氣爐子、簡單的灶臺。碗是粗糙的瓷。“炒青椒、西紅柿、蘿卜干、腌咸菜、醬豆腐…一有一半兒菜居然是咸菜,白米粥,就著山東大煎餅。廚房的墻被熏黑了,因為是在山里建的房子,屋內一面墻都是石頭我的椅子緊挨著石頭。
午飯后喝茶。一音禪師去拿了一罐泥罐裝的普洱,封存甚好。封口貼著2000年4月。15年老茶了。他去山里找了塊小石頭敲開:“小禪,這款普洱老生青茶等了你15年了?!蔽易允切老?。與這款鳳臨茶廠的老茶山中相逢,又與蘇一、千千云相逢,聆聽山中禪樂,自是大因緣。
窗外有鳥鳴、溪水、竹葉被風吹起……天籟之音永遠清明?!拔覐男【彤嫯?、篆刻、吹簫……我受我父親影響,父親影響了我們兄弟三人,都從事藝術,大弟畫油畫,小弟是篆刻、古琴……”
于是去山下的查濟古鎮(zhèn)。他與鎮(zhèn)上的人打著招呼。村民看起來與他十分熟稔。居然像在一起住了十年八年的人了。皖南村落大多美如畫里,徽派老房子、流水、古樹、寫生的學生,他一襲長衫前面走,我一襲白衣后面跟。小金在后面拍了我們的背影,真似兩個修行的人,一個在山中一個在世問。他又帶我去訪他朋友,一個75歲的老者。不遇?!叭ツ晁臀沂甏笕~黃楊,一棵老桂花樹,還有紫藤,還有牡丹、臘梅、繡球……全種山上了?!彼沁@樣說,我愈是想見這種花種草的老者了。但終究不遇。只在古村落里蕩漾,看白青灰瓦馬頭墻,看溪水里有女人洗衣服,岸上有學生寫生。我們一前一后走,并不多言。夕陽西照里,仿佛也沒個朝代,就這樣天地光陰地走啊走。無論什么魏晉,我亦忘記自己是女子,仿佛亦是來修行的僧,著了灰袍子黃袍子,低眉唱《心經》。
回到山上。他撲到山問挖麥冬,麥冬的果實寶藍色,似一粒粒青金石。他拿剛才元代的粗碗來盛,一人一碗,暮色四合里,他灰色的長衫分外有了更古的禪意。
晚飯我們去吃,一音禪師堅持過午不食?!嗽谖輧鹊兔汲?。晚飯仍然儉樸,只多了一晚青菜面。一切如中午以前。晚上山上的溫度降下來,冷了很多,那碗熱面下去仍然是冷。我們回到屋子烤火,爐子里的炭火旺極了。
開始長達數小時的聊天。
一音禪師和我聊。小金、蘇一、千千云傾聽。幾乎從不插言。
從繪畫、書法說起。
“現(xiàn)代人的畫,我不大喜歡…一但也有畫得好的,很高古,但不是那個高古法……”他斬釘截鐵?!鞍舜蟾吖?,石濤格調也清高,可清高中有不甘;漸江格調清高,不食人間煙火,有自己強烈的面目;揚州八怪金農要排第一,金農有人文情懷,金農的詩也好,格調很重要,金農的相貌很奇特,越來越相信相由心生,高人的眼神是一注清潭,深不見底的?!?/p>
我亦發(fā)表自己言論,中國畫畫的是心境、格調、高古,是不食人間煙火,所以我最喜歡倪瓚,然后是八大、漸江,金農50以后才畫畫,每天以詩會友,格調有了。吳昌碩也是,50以后才畫,但從前篆刻的刀下有了功夫,也積累了半世煙云,下筆就有神韻……近代我喜歡一點傅抱石的《麗人行》,有氣魄。林風眠有仙氣。吳冠中畫的是他的江南,那路子也只是他自己的?,F(xiàn)在老樹的畫也好,因為有不俗的人間情意,又出世又人世……書法要看魏晉之前的,越古越好,篆刻也是。
我平靜敘述,他頜然點頭。似是認同,我們熱烈交談,三人傾聽。室內幽暗,茶香、蘭花香、墨香繚繞。
他起身進屋取一管簫來:“給你們吹簫?!彼驹谇啻u的地上,頭上有幽暗的光,那簫的聲音像來自天外,異常的寒清,又異常的陡峭,異常的空寂又異常的妙靈。這是一音禪師的世外桃源,他修他自己的仙,得他自己的道。一曲終了,沒有掌聲,眾人皆被震撼到沉默——有時候掌聲是多余的,他要的只是懂得,那簫聲里是空曠的獨自和美意。
“我自己亂吹的,臨時起意而已,也不是誰的曲子……”但恰恰好,因為臨時起意便更好,回來后多少天簫聲不散。換了老白茶,白茶不厭千回煮,屋里有了棗香。
屋內的溫度低,爐子里又加了煤。屋外是寂靜的山林、梅樹、玉蘭樹、老茶樹、山泉、紫藤……屋內是五個癡心人,談禪論道。
又回到中國書法。我言喜歡褚遂良,顏真卿有寶相莊嚴,從篆書改造了自己,把篆書的精神用在了自己的顏體里。柳公權和歐陽詢匠氣太足,特別是歐陽詢。很多女書法家臨歐陽詢,我恰恰認為女書法家應該臨顏真卿。虞世南是個散淡的人,李世民是他的知己,他去世后李世民惆悵了很長一段時間,說到底,人找的都是一個懂他的人……
一音禪師說傅山:“傅山也好,傅山本是神醫(yī),又是哲學家、思想家和文學家,最后修成仙道,他能列入仙班,因為心通了靈……別人學他,一學就傻了。”
一時覺得山野里地老天荒了。
夜深了。風起了。秉燭。繼續(xù)熱烈交談。直至更深的夜。終于散去,才驚覺這是一個多么美妙的夜晚。夜深得像只山里的黑貓,有了鬼魈之氣了。
枕著溪水聲入睡了,竹葉的香飄得到處都是,屋外的小鳥也睡著了。
次日清晨,我與小金早早起來,聽見一音禪師在做早課。未打擾他,靜悄悄的離開,山花和溪水送我們,小鳥和竹風送我們,我知道我還會再來,與隱居的山僧再次秉燭夜談。
禪師說:“20年來,未這樣暢快地聊過?!?/p>
“我也是?!蔽艺f。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