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的故事

邢小群

“三八”婦女節(jié)，小楊用微信發(fā)來視頻：戴著戲劇鳳冠頭飾的她，唱著老家的秦腔，祝我節(jié)日開心。小楊原在我家做保姆，現(xiàn)于別處做保姆。每個節(jié)日她都會準(zhǔn)備賀詞祝福我。

小楊不簡單。五年前我們通過家政公司，請她住家照顧九十多歲、生活不能自理的婆婆。當(dāng)時她四十多歲，做保姆是為了供兒子上大學(xué)。一個母親，做保姆供孩子上學(xué)，本就讓人尊重幾分。現(xiàn)在她又來北京做保姆，是為了賺錢給兒子娶媳婦。我說：“你年齡不小了，也算盡了父母責(zé)任，兒子已經(jīng)工作，娶妻生子的事，就讓他自己解決吧?！彼f，在老家，蓋房、娶媳婦、生娃，我們都得管。她在我家工作時，要求每天傍晚到小公園透透氣，發(fā)發(fā)呆，每天一兩小時，我欣然同意。伺候不能自理的老人，心里自然暢快不了。后來，我把她介紹給一對住老年公寓的夫婦，不用做飯，主要是照顧不能自理的老人起居、打飯、吃藥，推輪椅曬太陽。老年公寓無力提供二十四小時全護(hù)理，又不讓房客自行雇用保姆，總出難題，小楊呆在那里已經(jīng)感到憋屈，加上老太太遺忘癥越來越厲害，經(jīng)常說丟了東西，她便借口辭工回了家。小楊個性較強，照顧老人不能說有多耐心，可手腳是干凈的。

在小楊之前的保姆小陳，也是四十多歲，河南信陽人，上過高中，在保姆里文化水平算是較高的。她做事比較麻利，解悶的方式是向我們要雜志讀。后來她兒媳婦生了小孩，兒媳婦讓她回家?guī)Ш⒆?，自己要外出打工。兒媳婦說，年輕人打工掙得多。小陳向我辭工時，百般無奈。她說，回家?guī)Ш⒆?，他們不會給我錢的，而我當(dāng)保姆掙了錢，既可以資助他們，又可以留下點積蓄防老。小陳還有一個隱痛：老公出軌。她明知，不捅破，顧全著家的完整。她給朋友打電話，說著家鄉(xiāng)話，經(jīng)常開罵，時時落淚。

小賈是給我婆婆送終的保姆。她脾氣好、有耐心，飯也做得可口。她有一兒一女，一個上中學(xué)，一個上大學(xué)。春節(jié)回家，是她最快活的日子，她盼望著節(jié)日團(tuán)聚?；貋斫o我看一家人的視頻，她竟是坐在丈夫的腿上。她和老公很恩愛，并不羞怯，樂于讓別人分享她心中的甜美。小賈平時不找理由回家，因為丈夫也在外地打工。為了讓她安心，我們主動滿足她的想法，不時給她上浮些工資。她家在陜西渭南，春節(jié)要回家探親十天。臨近春節(jié)，已買不到普通快車票。我們出資網(wǎng)上購票，讓她走時坐高鐵，回來睡軟臥。小賈只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來我家之前，沒有坐過地鐵。我怕她看不懂站牌，不會換乘，就讓先生一直把她送到火車站里。她很聰明，回來時，按照我畫的路線，平安到家。那十天，婆婆只好由我們夫婦和小姑三人照料，老人起居晝夜顛倒，弄得我們?nèi)齻€六十多歲的人精疲力盡，生物鐘全亂了套。在這方面，比起長年累月照顧老人的保姆，我們只能甘拜下風(fēng)。

婆婆八十多歲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與我們同住到九十五歲去世。十多年間，我們前后請過十來個保姆?；叵胍幌?，都不是我們主動辭去，多是她們春節(jié)要回家，婆婆離不開人，只能另找。小劉來自云南大山里，不太會做飯，因為人很壯，能抱得動老人如廁。婆婆知道自己很麻煩，常常謝她。她說：老太太，我要謝謝你，你讓我吃上好飯，有錢掙。她不會做城里人的飯也情有可原。她說在老家，一年四季，吃包谷茬煮飯，就著咸菜，白米飯都很少見到。

春節(jié)期間請保姆最難，多出錢也不一定能找到。有一年，家政公司介紹了小張。我問她為什么沒有回家過年，她說，麥?zhǔn)諘r家里人手不夠，必須回去，春節(jié)就不回家了。為什么節(jié)日期間辭去上一份工呢？她說，那家人不讓她吃飽。那是退休老兩口，自己吃得少，保姆一頓吃的比他倆人還多，自然感到不舒服。那家人的說法是，我們是拿退休金的人。果然，小張干到麥?zhǔn)諘r走了。又來了巧娃，五十多歲，不識字，人很安靜，做衛(wèi)生不太勤快，喜歡做針線活。春節(jié)回了家，就不再出來。

婆婆去世后，我母親也逾九旬。她曾有過請保姆的體驗。1950年代母親和父親結(jié)束戎馬倥傯的生活進(jìn)入了大城市，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保姆一個接一個來到家里。那時，當(dāng)保姆的都有著種種無奈。來我家的保姆不是總挨丈夫打、婆婆罵，就是戰(zhàn)亂年代守了寡。有一天，一個女子在我家門口哀哀戚戚地要口水喝。母親一邊送水，一邊問她，方知她剛被一家主顧趕出家門，又無家可回。母親見她談吐老實，就說，我正想請保姆，你可到我家試試。后來，母親奉命為單位創(chuàng)辦幼兒園，她把照顧過我和我妹妹的鄉(xiāng)下保姆都介紹到幼兒園當(dāng)了阿姨。從此她們有了正式工作，還有了城市戶口。

現(xiàn)在，母親常住在外地一個中等城市。因為醫(yī)療等原因，不便在子女家輪住，只好在當(dāng)?shù)卣埍Ｄ放惆?，我們做子女的每月?zé)任到人。開始時換過幾個，最后保姆小王穩(wěn)定下來，在母親身邊兩年多了。小王原是縣里毛紡廠的工人。當(dāng)年靠推銷廠里的毛線，供兩個兒子上了大學(xué)，現(xiàn)在都成了家。丈夫做裝修，本可養(yǎng)家。她不愿在家閑著，做的第一份保姆工作，就是照顧我母親。她按照母親的口味做飯，給老人洗腳、洗澡、洗衣，主動勤快。她對母親說，我怎么侍候我媽，就怎么侍候您。最難得的是，她有文化，到醫(yī)院給母親拿藥、到母親機關(guān)辦事，不怵頭;智能手機用得早，天天與家人聯(lián)系，不感到寂寞?？此龝梦⑿?，我們也給母親買了智能手機。老人不會操作的，就由小王相助。母親在職時從事文化工作，一直保持著閱讀習(xí)慣。當(dāng)今紙媒萎縮，有意思的東西多在微信里。依靠小王，她在高齡拽住了信息時代的一角，又讀又聽，很是興奮。她還每天跟著視頻做保健操，原來腿站都站不穩(wěn)，如今能在家里自行走動了。雖然不在一個城市，我們經(jīng)常微信視頻問寒問暖，她沒有感覺與親人的距離。我對母親說，如今我們當(dāng)兒女的，都不如合適的保姆重要。小王是保證您晚年平安幸福最重要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