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

詹火濫

一只蟋蟀，一只有天籟般嗓音的蟋蟀，一只從心臟部位演奏樂音的蟋蟀，一只能讓追捕兔子的狐貍停下腳步欣賞它演奏的蟋蟀，一只因貪吃而被人糊里糊涂、不清不楚地從鄉(xiāng)下康涅狄格州，帶到顏色和聲音就像波浪一樣的紐約時代廣場的蟋蟀，一只在風光無限、光芒四射時悄然離開紐約時代廣場，回到恬靜、自由的故鄉(xiāng)，過著快樂生活的蟋蟀。

就是這只蟋蟀——柴斯特，美國乃至全世界的兒童都認識的蟋蟀，就是這只蟋蟀，成就了美國作家喬治·塞爾登，獲得了1961年美國紐伯瑞獎銀獎。也就是這只蟋蟀，讓我們觀照了自己的靈魂。

一

一只在時代廣場得到萬人歡呼，“往來的行人車輛全都靜止了。公共汽車、轎車、走路的男男女女……全都停下來了”傾聽它演奏的蟋蟀。報紙宣傳，收音機和電視上，所有的播音員都在報道這只蟋蟀。眾人都以一睹為快，一聽為樂，蟋蟀也得到了主人無微不至的照顧。柴斯特成了明星，成了光芒四射的音樂大咖，成了大家心中的音樂之神。大家都想認識它，大家都想與它握手。柴斯特得到人類夢寐以求的名譽，達到了人類職業(yè)生涯的頂峰。但是柴斯特“察覺到自己并不真的感到快樂，至少不像它以前那樣快樂了，生活也不再像過去那樣的自在有趣了”，一個心靈的召喚——回家去，從它的心臟部位發(fā)出。

我們感到不可理解，在人生的頂峰時期，決然退出，多么可惜。人類追求自由的天性，連蟋蟀、貓、老鼠都不如。亨利貓理解并且支持柴斯特的決定：“既然柴斯特的一生是它自己的，它就應該去做它想做的事。如果成名只是讓它覺得不快樂的話，那成名又有什么意義呢？”它的朋友老鼠塔克道出了贊美之聲：“正當它處在巔峰的時候，把一切都放棄掉，這是多么不凡的舉動。”柴斯特在它事業(yè)的頂峰悄然收攏給它帶來光環(huán)的翅膀，悄悄地離開給它帶來榮譽，也讓它感到不自在的時代廣場，回到它那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家鄉(xiāng)，回歸它的本性。“能夠自由自在的，可真讓人開心。”“再沒有什么事情比自由自在更棒了！”道出了柴斯特追求自由的高貴血統(tǒng)。

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即使有能從心臟部位發(fā)出鉆石的聲音，沒有翅膀的扇動，也不能激起一泓平靜無波的池水，也不能傳達那優(yōu)美的旋律，那聲音也不能像蟋蟀那樣能傳幾米遠。

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即使感到不自在，失去樂趣，了無生趣，也不能聽從心靈的呼喚，展開雙翅，輕輕地抖動，飛向那空氣清新、無拘無束、綻放微笑的自由天地。

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即使感到心為形役、心為物役、心為人役，也不能收攏那薄如蟬翼的翅膀，悄悄地遠離形、物、人，只能在有形的無形的形物人里作繭自縛，無法掙脫。

二

蟋蟀柴斯特睡著了，睡在用美元鋪就的床上——軟軟的，暖暖的，舒舒服服，享受著朋友塔克老鼠和亨利貓為它織造的紐約生活。一個精靈，一個永遠伴隨著它的精靈進入它的夢鄉(xiāng)。它夢見自己坐在故鄉(xiāng)康涅狄格州那根樹樁的頂上，嚼著一片柳樹枝上的葉子，它一點點地咬，一點點地嚼。美元干干澀澀，還帶點兒苦味，夢中的蟋蟀還盼望著這味道會慢慢變好。一個噴嚏醒來，原來自己咬的嚼的竟是白利尼兩天也賺不到的血汗錢——兩美元。

大禍臨頭，柴斯特不知怎么辦。塔克老鼠不斷地出主意，想辦法——

“收拾家當，逃到加利福尼亞去?！?/p>

“把其余的部分也吃了，那他們就根本不會知道發(fā)生過什么事了?！?/p>

“我們來陷害打掃車站的那個清潔工?！?/p>

“就讓一個不認識的人來當替死鬼吧！”

塔克自告奮勇到午餐臺那邊去摸兩塊錢過來。

誰遇到這樣的事，都會想盡辦法逃之夭夭或者撇清關(guān)系。更何況塔克的辦法真的是好辦法，天衣無縫。然而，蟋蟀柴斯特卻是——

“我不能這么做。他們對我這么好，我不能就這么逃之夭夭?！?/p>

“我不希望搞得他們彼此不愉快?！?/p>

“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再給別人亂添麻煩?！?/p>

“不行，我們這樣造成的損失，會比兩塊錢還要多的?！?/p>

蟋蟀柴斯特就這樣僵坐在那里，前腿夾著那張它吃掉一半的兩美元鈔票，給當場活捉了。

蟋蟀柴斯特有機會有能力逃之夭夭，遠離將會給它帶來麻煩甚至厄運的地方，趨吉避兇是任何動物的天性，無可厚非。但是，柴斯特不顧自己的安危、吉兇，不顧可想而知將有的磨難，坦然面對，泰然處之，接受所有的懲罰。即使第二次闖了禍，在一天晚宴后，柴斯特、塔克、亨利舉行舞會，不小心引起一場火災。死里逃生的柴斯特還是毅然決定“我得回報攤?cè)ァ保蚓褪恰凹偃绨桌嵋患野l(fā)現(xiàn)我不在了，它們會以為是我放了火，然后逃跑了”這么簡單。柴斯特豎起了動物界責任擔當?shù)囊幻娲笃臁荒芏鲗⒊饒螅荒芙o別人添麻煩，不能嫁禍于人，更不能喪失動物的“格”。這面旗耀武揚威似的飄揚于天空，在金燦燦的陽光的照耀下，格外鮮艷，獵獵生威，它的呼呼聲仿佛在宣告——失去動物的“格”，比失去金錢的損失還要多。

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我們在聚焦自己，以我為中心，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道路上越滑越遠，迷失了方向，以致見利忘義、恩將仇報、背信棄義、忘恩負義大行其道。

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以己之利為首，罔顧其余，不擇手段。不管逃之夭夭，還是嫁禍于人，不管坑蒙拐騙，還是給別人造成麻煩，只要于己有利，皆可為之。殊不知，我們在逃之夭夭、坑蒙拐騙、給別人造成麻煩的時候，自己正在吞下被人坑蒙拐騙的苦果。

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我們在卸下責任與擔當，丟下“人格”，把一切都推得一干二凈的同時，也就把自己毀掉了，喪失了作為人的資格。

三

蟋蟀柴斯特聽從心靈的召喚，決意要走——回歸自由。離開曾經(jīng)給它帶來快樂、友情、光環(huán)、名譽的時代廣場，離開曾經(jīng)為了保住它而日夜兼職、理解又支持它的好主人好朋友馬利歐，離開為了贖回它自由而獻出一生積蓄的塔克，離開那曾經(jīng)溫暖過它的心，給它歡快的報攤。柴斯特“唯一讓我擔心的是，一旦我走了，不知道報攤會怎樣?！辈袼固夭簧岵蝗叹瓦@么離開，就這么不辭而別，無情無義地離開，但又不能訴說它生命的高貴追求——自由。柴斯特只能在離開的當晚十點鐘，當馬利歐開始打起哈欠時，為他一個人舉辦了一場獨奏會。這是一場輕柔、自然而心酸的演唱會，甚至可以說是凄美的演唱會。柴斯特隨興所至地演奏它自己編的曲子，沒有刻意，完全是自然的本性演奏，而且演奏得非常輕柔，免得站里其他人聽到了也跑過來。馬利歐就聽著這樣柔美自然，發(fā)自柴斯特心臟部位的樂音，緩緩地甜甜地入睡了，睡夢中，他仍然依稀可以聽得到蟋蟀的鳴唱。

一場本應凄美的、傷感的告別，在作家筆下卻是如此的柔美。然而，在柔美自然的樂音里，仿佛聽到作家平靜中強力的心跳，看到作家眼眸里含情脈脈的淚花，感到作家洶涌而強抑的縷縷青煙，顯露了作家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選擇。偉大的作家營造了偉大的情感，讓人看到偉大情感背后的悲憫。自由高于一切，為了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柴斯特以它鉆石般的音質(zhì)，優(yōu)美的旋律，在報攤中心演奏，吸引了無數(shù)人前往觀看，白利尼報攤的生意日益興旺。柴斯特是以自己的天賦加上委屈，報答白利尼。同時，它也深深感到演奏已經(jīng)失去很多樂趣，失去了天性、自然、本真，失去了自由。演奏本應是心靈的歌唱，而此時卻是工具、功利，赤裸裸的功利。演奏對于它來說，已經(jīng)變得是羈絆。柴斯特輕輕地脫掉華麗的外衣，回歸自然、本真、自由。我們卻是一層一層地披上外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最后連眼睛也戴上了眼罩。

我們是只沒有翅膀的蟋蟀。柴斯特以它最本真自然的演奏與馬利歐告別，這是世間最真情的告別。柴斯特沒有演奏它學會的樂曲，而是隨興演奏，用內(nèi)心最真摯最純潔的自由情感演奏自由樂音。這是以自由開始直抵自由的贊歌，在友情與自由的抉擇上，柴斯特在情感糾結(jié)中，艱難地選擇了自由。它不但要離開馬利歐，還要離開為它獻出畢生積蓄的塔克，離開亨利，離開它到時代廣場后結(jié)識的所有朋友，回到它的故鄉(xiāng)康涅狄格州，回到能給它樂趣、自由，盡情本真演奏的原野。我們披的外衣太多太多了，以致想脫也不能完全脫掉，我們也有追求的自由的天性，可我們不敢為之付出代價。

我們不是一只天生沒有翅膀的蟋蟀。只是我們在成長的過程里，旁騖得多，貪癡得多，裹挾得多，逐漸失去了純正，失去高貴，而變得庸俗。

我們不是一只天生沒有翅膀的蟋蟀。只是在我們成長的過程里，風雨吹襲，砂石擊打，頑童傷害，那片本已弱不禁風的薄翼，傷痕累累，再也無力抗擊。

我們不是一只天生沒有翅膀的蟋蟀。只是我們在追求生命發(fā)育的過程中，沒有給翅膀豐足的營養(yǎng)，珍惜呵護翅膀，以致萎縮，失去飛翔的功能。

我們不是一只天生沒有翅膀的蟋蟀。只是我們?nèi)鄙僮銐虻牡讱夂陀職鈴堥_那可憐的薄翼，我們受的傷害太多了，不得不緊緊夾住那珍貴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