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chǎn)隊要分牲口了,你趕緊給灶爺和家神燒個香!”小姨急匆匆地趕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母親這一重大的消息。母親趕緊放下豬食盆,洗了手,取好了香表還有柏香枝,一一在中堂里朱紅的面柜前焚化,嘴里念念有詞,小姨也跪在一旁幫著禱祝。完了,又把灶臺打掃干凈,在灶門前跪拜焚香禱祝:“家神保佑,我們分到一個支支當當?shù)纳?!”(支當,在當?shù)胤窖灾杏袕妷涯芨傻囊馑迹?/p>
分牲口用的是抓鬮的方式,這樣大家誰都沒說頭。小姨先抓了一頭毛驢,據(jù)說她禱祝的時候說的是不要太難管的牲口。到母親的時候,母親面色緊張,嘴里還在念禱。抻開紙條,是一頭不到三歲的騾子。很多對這頭小騾子抱有希望的人眼神暗了下來。一個人過來告訴母親,這頭小騾娃還沒有被使喚過,沒戴過籠頭,性子很烈,恐怕你們婆娘娃娃們制服不了。他想用他的馬來換,他的馬也健壯,關(guān)鍵是溫順。母親沒有答應。最后在很多男人的幫助下,母親給桀驁不馴的小騾娃套上了籠頭,在小姨和其他人的幫助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騾子拉回了家,所有的人都是滿頭大汗。
騾子對新家并不認同,一直掙扎著要掙脫籠頭韁繩逃跑。人喂它的時候它也是驚慌不定,鼻子里噴著粗氣,發(fā)出警告一樣的響聲,四只蹄子不停地走來走去,甚至抬起一只前蹄,不停地刨。直到人走開好半天,它才會安靜下來,然后是噴鼻的聲音,嚼草料的聲音,不停走動的聲音。有時候,它甚至狂躁不安地走上一整夜。給它喂草和飲水成了家里的大問題。父親在外上班,除了晚上,很少顧上騾子。孩子們大的是三個姑娘,要上學,兩個男孩懵懂無知,還是玩耍的年齡。關(guān)鍵是大家都對這頭桀驁難馴的騾子有幾分發(fā)怵,要是被踢上一腳怎么辦?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喂草和飲水都由母親去完成,我們除了對家里突然增加這么一個龐然大物有幾分新奇感和陌生感之外,更多是敬而遠之。偶爾需要添一下草料,抱上一抱草到圈門,先“嘟噓嘟噓”半天,與警惕的騾子對峙著,半是警告半是討好,好半天,才將草料急匆匆扔進槽里便落荒而逃。
漸漸地,騾子不再掙扎了,似乎有點安身立命的樣子。我們拉韁繩的時候它也不再仰起頭拼命掙扎,喂草料的時候甚至有幾分期盼。因為家里沒有老人,對騾子的照顧常常不是很盡心。尤其是夜晚,很少有人添草。偶爾我起夜的時候想起來去添一把草的時候,彌漫著青草和馬糞味的圈里很黑,但騾子分明知道人來了,發(fā)出驚喜而輕柔的嘶鳴聲。馬圈沒有燈泡,摸索著把草添進槽里時,騾子已經(jīng)蹭到身邊,甚至用嘴巴拱我的手,鼻子里噴出的熱氣弄得人熱烘烘癢酥酥的。之后,我睡意朦朧地睡覺去,整夜聽著騾子嚼青草的聲音和噴鼻的聲音,感覺夢中都很安逸。
騾子在家已經(jīng)養(yǎng)了近半年,村子里的其他人看著有點可惜。因為大部分人家的牲口都是拉土、拉磚、拉石頭、拉灰渣,很少在家閑養(yǎng)。
土地承包以后,生產(chǎn)隊不再集體出工,家家戶戶開始自己組合成互助組種地拔草打碾。有的兩三家一伙,有的五六家一幫,家族大的以家族為單位,家族里面不和的又另外結(jié)合。父親是移民,沒有黨家,就跟隊里的另一家再加上小姨三家搭了伙。除了種地、收割、打碾,其他時間的農(nóng)活似乎有幾分休閑的味道。不再像生產(chǎn)隊半夜三更出工,夜半三更回家,還一家老小吃不飽。現(xiàn)在太陽出山出發(fā),出發(fā)時帶了熬茶、饃饃,細心的人家還帶了菜和涼面之類。拔一會兒草,便在樹蔭底乘涼吃喝。有時候,把騾子也拉上,拴到一個青草茂密的地方吃草,過不多會兒,再換個地方。晚上收工,再拉著騾子回來。人在休息,騾子躺臥在地,不時打個滾兒。有時候看人,有時候望山。遠處的大路上不斷有馬車來來回回地走,有拉磚塊的,有拉土方的,牲口一概瘦削毛糙骯臟,甚至身上板結(jié)著大塊大塊的糞便和泥土,耷拉著碩大的頭顱吃力地拉車,汗水打濕了身上的塵垢。有時趕車人也會停下來到地邊跟我們寒暄一會兒,喝點兒茶,吃口饃饃,馬車就系在路邊的大樹上。拉車的馬兒也趕緊吃幾口路邊的青草。這時候,我們的騾子對馬兒也哼哼幾聲,算是打招呼,但老馬似乎充耳不聞。趕車人說:你們的騾子真是享福。但騾子聽不懂,它依然吃草撒歡發(fā)呆,天黑了,再跟我們一起回家。
莊稼人最辛苦的是播種、收割和打碾的時節(jié),那時,很少有大型機械,種和收都主要靠人力和畜力。耕地是最考驗畜力和人力技巧的活,兩頭牲口拉鏵,力壯有經(jīng)驗的男人壓鏵,既要控制兩頭牲口的力道、方向和速度,又要扶穩(wěn)手下的鏵,壓得要夠深、夠勻。我們家沒有壯勞動力,騾子也沒有耕地經(jīng)驗,所以在拉鏵時只一個勁兒地往前沖,結(jié)果就亂了節(jié)奏,所以招致了扶犁人的毒打。有一天晚上回來,看見騾子的左肩處被生生撕下一塊皮肉來,還滴著血。母親好半天黯然不語,只是多喂了騾子幾把大豆。家里這時能出上力的人沒有,大約人家把怨氣也撒到了可憐的騾子身上,騾子不知道是代人受過,只是埋頭餓瘋了似的狂嚼大豆,皮毛此時臟亂毛糙,龐大健碩的身軀也迅速消瘦下來。
春播結(jié)束,騾子便成了家里的閑散人員,既沒有什么載重的活計,也沒有閑散盡心的人照顧它,所以有人提議把它送到圈上去。三四個有經(jīng)驗的男人招集要上圈的牲口去寶庫草場放養(yǎng),主人家出一份工錢。交了錢,騾子被拉到大隊部的場子里,有十來匹要去圈上的牲口已在等了。騾子自從被承包到家,第一次又見到了這么多親人,也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還要第一次出遠門,不禁有些興奮,有些不安分,父親提起韁繩狠狠抽了幾下,它昂起頭掙扎,但最后安靜下來。為了防止丟失和與其他隊的牲口混淆,每匹騾馬都在鐵匠鋪用烙鐵烙上了深深的印記。當紅紅的烙鐵灼燒騾子的皮毛血肉冒出一股焦臭的青煙時,騾子痛苦地嘶叫了起來。這種殘酷的儀式每年都得進行一次,然后一支壯觀的馬隊在放牧人的組織下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騾子走了,家里似乎安靜了不少。不用再操心喂草、喂料和飲水的事情,睡覺時也再聽不見騾子噴鼻走動的聲音。我睡覺倒覺得不太踏實了,好像缺了催眠樂似的。
長夏遲遲,但也在不知不覺間過去,莊稼一點點青中泛黃,一些比較操心的老人每天踩著露水到田間地頭查看莊稼的成色,出門的騾馬們也要回家了。
一天有人傳話,圈上的馬回來了。母親去牽騾子的時候,騾子跟看見了親人一樣興奮,很快地跟母親回了家。在草場放牧了一夏的騾子膘肥體壯,皮毛油油地泛著光??匆娂依锏拿總€人都嘶叫著親切地打招呼,孩子們這么長時間沒見著它也是無比愛憐地撫摸它,爭著給它喂好吃的東西。夜晚又開始聽見它走動的聲音、噴鼻的聲音和嚼草料的聲音,只是又需要人給它操心了。
忙碌的秋收開始了,這時候家家都是全員出工,騾子也會隨主人出門,拴到地頭上吃草。地頭上實在沒有草可吃的時候,父母有時會把騾子固定到一處地面比較開闊青草茂密的山坡上任其自己轉(zhuǎn)著吃草。這是一種省時省力又迫不得已的辦法,這樣既防止牲口走丟,又可以在一定領(lǐng)地里吃到青草,為此很多養(yǎng)牲口的人家里的韁繩上都帶有一個長長的鐵橛子。
有一天晚上我收工回家,叫弟弟去拴騾子的地方拉騾子,卻發(fā)現(xiàn)騾子不見了!這是大事情,騾子既是家人,也是財產(chǎn)。天已經(jīng)黑了,來不及吃飯,我和母親分頭去找,母親去河邊,我去山坡。走出村外,各團濃重的黑影之中孤零零立在山路口的一團黑影是村里的廟,白天路過時都有點瘆人,夜晚的山坡山風四起,黑影幢幢,再加上一堆一堆的墳塋,更有些恐怖。但我顧不上餓,顧不上累,更顧不上害怕,野刺扎到了腿和胳膊也顧不上疼,一路跌跌撞撞,嘴里還呼叫著“嘟噓嘟噓”。騾子沒有名字,我也不知道該呼喚它什么。爬到半山坡時,終于在一處梯田上面,我看見了騾子魁偉挺拔的身軀,昂著頭向我嘶叫了幾聲,我心里幾分狂喜,見到了親人一樣的親切和安心。我趕緊順著山坡往上爬,手腳并用,一邊不停地跟它呼應。騾子黑色的魁梧的剪影就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快爬到騾子跟前的時候,在幽微的天光下,我發(fā)現(xiàn)騾子的韁繩不見了,原來是有人偷走了韁繩和鐵橛,才使騾子受了驚并走丟的。等我快爬到騾子腳邊時,騾子突然做了一個驚悚的動作,它騰身而起,從我頭頂飛了過去,后蹄重重地磕到了我的額頭,我猝不及防滾下了山坡。所幸山坡不太陡,我只是滾了一身的灰土。等我再爬起來,騾子已不見蹤影,天地重歸黑暗與寂靜。我大聲哭喊著詛咒騾子:“去死吧,蠢騾子!”我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時候,母親正焦急地在門外等,說騾子剛才回家了。又說隔壁看見騾子后晌就回來了,只是家里沒人又走了。不知道哪個天殺的偷了我們的韁繩和籠頭。我一句話也沒說,飯也沒有吃,就去睡覺了,也沒有告訴任何人發(fā)生在我身上的驚心動魄的事情。此后一兩個月間,我都不能諒解騾子,一次也沒有給過它食物和水。有時它可憐巴巴地歪過頭來跟我打招呼,我理都不理。
打碾是莊稼人最辛苦的事情,男人半夜三四點鐘起來,駕起馬車,到地里拉捆子。裝捆子也需要經(jīng)驗和技巧,重量和重心都要好好把握,否則容易翻車。平地里拉捆子還比較好,深更半夜到山上拉捆子,那真正是驚心動魄的事。既需要有經(jīng)驗的車夫,也需要有經(jīng)驗的老馬,否則重心失衡或走車不穩(wěn),都會車毀人亡。捆子拉到場院里,堆如山積。凌晨四五點的時候幾乎全家老小都到場院里拆捆子、攤捆子,把麥捆均勻地攤成一個圓。這時稍做休息的壯勞力和騾馬就開始拉著碌碡一圈圈單調(diào)地碾場。雖然單調(diào),但也要有技術(shù),兩匹馬拉一個碌碡,力道要均衡,節(jié)奏要一致,外圈要出力多些。但是騾子哪里知道,它和另一匹老馬拉碌碡,它都是外圈,大約對這種慢慢吞吞的節(jié)奏很不習慣,老是使著蠻力往前沖,皮鞭每天像雨點似的落到它身上它也沒有記性。打碾持續(xù)了兩周,一直到落第一場雪。騾子在牧場養(yǎng)成的肥膘也一點點消耗完。有天晚上它很巴結(jié)地望著我時,我給了它一把麥子,它小心地用嘴舔過去,狂嚼了下去,我摸了摸它的頭和脖子,算是與它和解了。
有一年家畜中發(fā)生了一場瘟疫,人們說是馬流感,不斷有牲口病倒。周末下班回家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騾子在不停地咳嗽,聲音深洞洞的,好像要洞穿肺腑。體魄消瘦,眼神陰郁,無精打采。母親說騾子得了馬流感,而且一周多了。我問為什么不治療?母親說藥也吃了針也打了,沒用,村子上已經(jīng)有牲口死了。回家的這兩個晚上一直伴隨的是騾子深洞的咳嗽聲。周一要走的時候去看看騾子,騾子憂郁的大眼睛望著我,流下了兩顆淚珠。那時候上班住校,又沒有電話聯(lián)系,所以雖然心里牽掛騾子,但只能聽天由命了。當時,我天真地想,天哪,該不是我的詛咒應驗了吧,無數(shù)次失眠時,我甚至自怨自責,怎么能跟一個不會說話的畜牲一般見識呢!無論如何,我都想收回我曾說過的話,但覆水難收。
再一次到家的時候,已不見了騾子,母親嘆息著端出了一盆肉,說是騾子肉,讓我吃一點,我說你放著吧,頓時心里空洞洞的。這一次瘟疫,很多人家的牲口都死了,這些忍辱負重的、吃苦耐勞的、寡言少語的家人終于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撕下一條騾子肉,肉質(zhì)很干澀,卻有幾滴淚滴在盆子里大塊大塊緊致的肉上。仿佛眼前的這堆肉不過是我的另一個幻像、另一具肉身。看似蹈厲卻倍受羈絆,看似清拔卻飲盡孤獨。
隨著很多機械化大型農(nóng)具進村入戶,現(xiàn)在村子里除了個別家里還養(yǎng)一兩頭奶牛和幾只育肥羊外,騾馬徹底走出了農(nóng)戶的生活,這些強健的、任勞任怨的牲口見證了生產(chǎn)隊的興盛與衰落,又預示了村莊的繁華和沒落。之后青壯年陸續(xù)外出打工,孩子們被集中到外村上學,村子大部分時候只留下了村口的老人和門口的老狗。再后來,各種廠礦和交通線一點點吞并土地,村莊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大片大片地淪陷,鄉(xiāng)村的童話時代和田園情結(jié)似乎已經(jīng)終結(jié)。
幾十年光陰飛快地溜走,有時偶然回老家,深夜夢斷,就會想起家里唯一飼養(yǎng)過的騾子,想起每年由我寫在圈門口上的“六畜興旺”以及騾子那熟悉的噴鼻聲、咀嚼聲、走動聲,常常無語亦無眠。如果六道真有輪回,騾子,那體魄高大健碩、本性倔強又溫情的騾子,那宿命注定不能擁有愛情和子嗣的騾子如今又在何處托生呢?如果真有輪回,希望來世我們是姊妹,是真正的家人。
作者簡介:劉金梅,青海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通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和詩歌散見于《青海日報》《青海湖·視野》《雪蓮》《詩家》《意林文匯》《城西,詩意地棲居》《土族百年實錄》《中國當代詩人代表作名錄》《黃南報》《東坡詩刊》《紅衣白馬的女子》等報紙書刊。
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