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
翻閱《范文正公文集》時,我一下子被這篇文章非同凡響的開頭吸引住了:
天地閉,孰將辟焉?日月蝕,孰將廓焉?大廈仆,孰將起焉?神器墜,孰將舉焉?巖巖乎克當其任者,惟梁公之偉歟!公諱仁杰,字懷英,太原人也。祖宗髙烈,本傳在矣。
寫文章,開頭難,難就難在既要吸引讀者目光、引發(fā)讀者思考,又要寄寓情懷、蘊藉洞見。此文一開頭,氣勢雄廓,見識卓犖,連續(xù)四個發(fā)問,將唐代名臣狄仁杰放在了“辟天地、廓日月、起大廈、舉神器”,舍彼其誰乎的歷史地位。說起范仲淹文章的宏大氣象,最令人難忘的就是《岳陽樓記》中描寫洞庭湖的“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而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也能用如此氣象給予肯定評價,那就不僅僅是小小的生花妙筆,而是胸中氣象與見識,自然之流溢,不覺使讀者傾倒。
史載范仲淹抵御西夏,夏兵不敢進犯,言“小范老子胸中有數(shù)萬甲兵”。一般來說,歷史上允文允武的能臣將相,雖不以文士自詡,而其文章詩詞往往能流傳千古,比如曹操亦是如此。為文之難,難在有氣象,而氣象卻是飄忽難以琢磨的。讀之在口,聲調(diào)鏗鏘,念之在心,言辭凜然,下起筆來卻無從著手。自從曹丕《典論·論文》說“文以氣為主”,歷來作文者便苦苦追尋文章中的雄渾氣勢。然而氣勢并非單純舞文弄墨、堆砌辭藻即可得之,胸中非有大格局、大見識、大抱負,則氣象何以所托?這篇《唐狄梁公碑》,就為寫文章如何錘煉見識、寄寓抱負提供了一個典范。
在第一段以天地日月凜然正氣抓住讀者之后,從第二段開始,范仲淹連用十段文字,簡練而傳神地描寫狄仁杰的生平故事,每段都以“于嗟乎”的感嘆句式結(jié)尾,對其人品、才干給予總結(jié)評價。這十段故事,每一段的中心旨趣,也順應了儒家修齊治平、“內(nèi)圣外王”的先后次序:為人講忠孝、居官交往講真誠、以仁事君主、毀淫祀以正風氣、慎殺人以愛百姓、事上司威武不屈、處囹圄不誣陷他人、不尚清談勇于實干、勸武則天立廬陵王為太子從而恢復唐室、推舉用人薄文華重實才。
從內(nèi)容上來說,范仲淹作為宋學開山,不僅自身踐行儒學思想,努力成為一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仁人”,也把儒學的忠孝倫理和經(jīng)世致用精神融合在了這篇碑文中,并以此為標準選擇素材,組織碑文結(jié)構(gòu)。文中先從狄仁杰的人品寫起,沿著修身、齊家的路子,不斷走向治國平天下的圣賢成就。
從形式上說,此文深得結(jié)構(gòu)精工之妙趣。宋初去唐未遠,駢儷文風尚盛,范仲淹精通四六,也擅長駢散結(jié)合,《岳陽樓記》即為例證。此文第一段用駢,節(jié)奏鏗鏘迅疾,比喻富有沖擊力,此下全文則用散文,敘述舒緩,雍容有廟堂氣,驟急而緩,很有張力,亦是文氣“一張一弛、曲盡蓬勃”之妙用,作為碑文立于街衢,便于閱讀傳播。而每段皆以“于嗟乎”句式結(jié)尾,從文章整體上又是駢文形式,從而使全文結(jié)構(gòu)緊湊,富有層次。
第十二段,范仲淹在總結(jié)狄仁杰一生事跡后,一語切中其精神:“豈非剛正之氣出乎誠性,見於事業(yè)?”一個人,內(nèi)心有剛正之氣,做人有誠敬精神,自然會做出一番大事業(yè)。這正是宋代儒學的中心論旨,也是范仲淹以宋學理念闡釋、傳揚狄仁杰事跡的出發(fā)點和追求。在末尾的銘中,范仲淹再一次說“非天下之至誠,其孰能當”,強調(diào)了“誠”的重要性。誠,也是宋代儒學的一個中心論題,而宋儒講究、鉆研“誠”,正肇始于范仲淹。故而自古以來,學者都視范仲淹為宋學開山。
范仲淹通過這篇碑文,也寄寓了自己的理想抱負,那就是成為一個“辟天地、廓日月、起大廈、舉神器”的能臣、干臣,成為一個以仁義事君、愛君的忠臣,所以文中于君臣之際,多有留意?!熬訌R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千年以來,士大夫的理想就寄托在致君堯舜、為民造福上。聯(lián)想到范仲淹一生巡邊御戎、勇于革新的政治作為,他也終生踐行了這種自我期許。
反復誦讀這篇碑文,感覺范仲淹將文章的氣象、見識和個人抱負實現(xiàn)了較為完美的融合。文章的氣象,深深地根植于作者的見識中,勃然生發(fā)于慷慨自勵的氣節(jié)中,而要有廣闊的視野和高邁的洞見,不可不砥礪自己的理想抱負,從內(nèi)心修省做起,多關(guān)注于國計民生。
作者系淄博市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開發(fā)區(qū)投資促進局招商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