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三月細雨如吹煙。午后尚早,在復(fù)興中路一帶典雅的歷史街區(qū)打傘步行,歷數(shù)著一棟棟老洋樓,耳邊就響起孫甘露老師的男中音,猶如小說開頭的娓娓道來——“上海黃浦區(qū)有片掩映在法國梧桐中的老洋房,拱形窗、卵石墻,這就是思南公館?!币惶ь^,徐則臣就在思南公館的拱形窗下卵石墻邊站著吸煙。一別經(jīng)年,模樣沒變。今天,是第288期思南讀書會,徐則臣帶著長篇小說《北上》來了,我是這場讀書會的主持人。
整整五年了,每周六下午,總會有幾百名讀者來到這里,聽文學(xué)名家的講座,這就是“思南讀書會”。讀者在這里讀書、遇見世界,也把海內(nèi)外的作家、編輯、出版家、書評人、讀書人、藝術(shù)家引至此間,慢慢潤色為共同的心靈。
“思南讀書會”,有點像一個暗號,每周六下午兩時到四時,將上海這座城市代入一個屬于文學(xué)和文化的時區(qū);又像一場堂皇的“快閃”,每當(dāng)有路人好奇向玻璃門內(nèi)張望,或索性信步走入時,我都感覺到:文學(xué)以見面、交談、約會和觀看的方式出現(xiàn)在字紙之外的一個真實場所,是多么地必要,又是多么地珍罕。
前些日子,在北京已經(jīng)為《北上》舉行了多場規(guī)格頗高的作品研討會,而上海思南讀書會的這場活動,按照我的想法,希望親切一些,家常一些!畢竟,上海這座城座落在運河南端終點——杭州又再東去兩百公里之處,這里是中國的河流文明與世界的海洋文明的交會點,上數(shù)三代,這里聚集了大多來自江蘇、浙江,以及長江中下游和運河沿岸的人口。在上海,開口談運河的故事,首先喚起的是一種類似鄉(xiāng)情的水的記憶。另外,我以為,則臣對上海也有某種鄉(xiāng)情,這不僅是因為他曾經(jīng)在上海工作過一段時間,也因為他的作品每每由北京而南飛到上海,發(fā)在《收獲》上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
我調(diào)用主持人的特權(quán),臨時想了個策劃,和兩位嘉賓——上海譯文出版社資深編輯、翻譯家黃昱寧女士,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黃平先生,商量著,在開場之際,壓縮常見的寒暄、介紹,改為一人讀一段《北上》中自己最有感觸的段落,稍加解釋和點評。這樣做,首先一個理由是,《北上》的語言干凈輕靈,經(jīng)得起讀。其次是因為,我想讓讀過這本書和沒讀過這本書的讀者都盡快進入《北上》的語境和情思。
兩位嘉賓欣然同意。于是,一開場就進入了朗讀環(huán)節(jié)。在滿座讀者屏聲靜氣的聆聽中,黃平教授讀了小說接近尾聲時的一節(jié)文字:
雨歇風(fēng)住,雷聲遠去。邵家父子和周海闊回客棧休息,胡老師去取意大利信件的復(fù)印件,我和宴臨沿河邊棧道往北走。天上掛出一道彩虹,七色彩虹正橫跨在運河上。我們倆越說越激動。一個個孤立的故事片段,拼接到一起,竟成了一部完整的敘事長卷。仿如親見,一條大河自錢塘開始洶涌,逆流而動,上行,下行,又上行、下行,如此反復(fù),歲月浩蕩,大水湯湯,終于貫穿了一個古老的帝國。
黃昱寧女士讀了馬福德與如玉在船上避開搜捕:
我們坐在蘆葦蕩里,船晃晃悠悠,蘆葦在黑暗里波浪一般涌動,水鳥在夢啼。只有黑夜,只有我們這和片大水,大清國、義和團和瓦德西率領(lǐng)的聯(lián)軍都在另外一個世界。我們只說不能相見的時間里各自的生活,主要是我說;如果我不說話,完全可能整個晚上我們都面對面傻坐著。我們中間隔著正在燃燒的蒲棒,她不許我把手伸過去。她能過來,孤男寡女共處一條船上,對一個中國姑娘已經(jīng)是天大的尺度了……
這時,則臣把我手中的書要了過去,輕輕地翻著。我低聲問道:“你是不是也想讀一段?”他點頭。這比我的“策劃”更走遠了一步,讓我頓時踏實下來。
我接過書,找到謝平遙、小波羅和邵常來等夜泊邵伯閘的一段:
謝平遙轉(zhuǎn)身,他們后面也聚集了幾十艘船。跟他們一樣,沒點燈火的船上,船頭也蹲著一兩個抽煙的人。夜幕低垂,天似穹廬,夜空藍黑,星星明亮;人聲沉入水底,濤聲躍出河面,耳邊是運河水拍打船舷的輕柔之聲,以及船只晃動時木頭榫枘擠壓摩擦的細碎吱嘎聲。偶爾有人咳嗽,早睡的人打起第一聲呼嚕,說第一聲夢話。有人驚呼某個寶貝東西落水里了。有人偷偷摸摸往運河里撒尿。這就是煙火人生。有那么一會兒,謝平遙覺得自己正在沉入生活的底部,那是種幸福的沉實感……
然后,書到了則臣手里,他說請大家別介意,他想讀的書中馬思意臨終前的狀態(tài),因為“整本書,只有在這里,我動用了我個人的真實經(jīng)驗,我祖母的去世”。
……守著母親,胡念之和姐姐見證了母親離世的全過程。死亡從來不會倉促降臨,它一寸一寸地來,它把生命一寸一寸地從它選中的身體里趕出去?!鋵嵞赣H已經(jīng)不會有什么在動作,即使死亡如此殘暴,她也不過是腿動一動,胳膊動一動,頭動一動。開始腿還能動,伸縮蜷曲;接著胳膊,過一會兒就要拿掉蓋在身上的薄被,她熱,將死之人心里有一團火;然后距地,腦袋在動,生命已經(jīng)被死亡驅(qū)趕到頭顱,驅(qū)趕到頭頂;當(dāng)驅(qū)趕出最后一根頭發(fā)絲后,馬思意死了。
這時,讀書會才算正式開場。則臣等于是一開始就交了心了,他的坦誠、真摯和深沉,打動了在場的每個人。這場讀書會被命名為“河流的秘密”,我感覺到,我們似乎真在一艘輪船上,在星期六下午的這個時分,深入這本書豐富的肌理,深入它所內(nèi)蘊的思想感情,也深入了一個人去世界又從世界回來、并且把世界與中國寫進家門口一條河流的這樣一種生命格局。有時,我為了調(diào)節(jié)一下嚴(yán)肅的氣氛,會稍微開個小玩笑,但現(xiàn)場仍然有一種在不斷融化著流淌著什么的感覺。我可以從他們專注的眼神和極為安靜的秩序中感受到這一點。其中兩位參與本次講座的聽眾留下了這樣的感言:
“《北上》這一期讀書會,我比往常收獲了更多,作者分享、嘉賓分析、讀者提問,在相互啟發(fā)之中,一些朦朧的共識絲絲縷縷地抽離出來。這些細弦是感性的,它與徐老師寫作的心路歷程一起,與中國文學(xué)理論的發(fā)展一起,與讀者閱讀時的感悟一起,演奏出動人心弦的文學(xué)樂章。我沉浸在知識的共鳴里,試圖抓住那些即興出現(xiàn)又轉(zhuǎn)瞬即逝的話語,因為我知道,這些是出了思南讀書會后,再也無法重新演繹的精彩對白?;ヂ?lián)網(wǎng)時代下的年輕人敏銳又孤獨,相似的經(jīng)歷與熟悉的情感將他們連接在一起,卻礙于視角的狹窄,看不到共識之上的東西。因此,我們才更需要擁抱不同的視野,閱讀那些用不同焦距描繪出的萬千世界。文學(xué)時而能夠放大個體的體驗,在文字搭成的戲臺上排演著平常人的生活,時而也能縮小個人的身軀,俯瞰歷史的沉浮,悲憫著人類的渺小。流水無意喚起想象,卻啟發(fā)著運河之子走向遠方。河流不曾允諾歸宿,我們卻將她的懷抱稱作故鄉(xiāng)?!保ā端寄献x書會田野筆記之三》,作者何鈺成)
“在思南讀書會上,徐則臣不僅給我們上了一堂文學(xué)課,也順帶補習(xí)了歷史課和地理課。好幾位讀者的筆‘唰唰唰’在筆記本上停不下來,絕無運河水蕩悠悠的休閑情致?!晃蛔x者問徐則臣‘為什么兩次寫到尾骨骨折’,徐則臣像小學(xué)生一樣保證‘不會再有第三遍了’,他當(dāng)初完全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寫過兩次了。另一位讀者肯定了他的運河寫作,卻又發(fā)問‘生生地開鑿了一條運河是否破壞了生態(tài)’,徐則臣取下了眼鏡,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后腦勺,直呼‘汗都要出來了’?!侗鄙稀返奈淖掷镉修D(zhuǎn)承,有起伏,一種不可言狀的微妙會在你的頭腦里散播開來,嘴角稍稍上揚,這樣的表情也是高級的?!保ā堵捫靹t臣》,作者 岑玥)
上海思南讀書會的讀者,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非常嚴(yán)格的讀者,對藝術(shù)品質(zhì)極為敏感和挑剔。顯然徐則臣的新作《北上》得到了他們的認可。時間的河從未停止過流淌,期待徐則臣這部描摹運河與時代的《北上》在未來的日子里取得更多更長久的收獲。
作者系《收獲》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