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寫作的倫理之美

徐迎新

眼前這本《一紙情深》的散文集，書的封面內(nèi)頁上寫著：“這是一部真情灼灼的作品”，是寫給讀者明白曉暢的“情書”，作者“用真情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個真實、樸素、感人的故事”。翻讀這部“情”之書，在那些動人的故事背后，我感受到的是流淌的人情之美。

“真”是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造活動中的一個基本要求，但并不等同于事實之真，而是藝術(shù)之真、情感之真。馬克思主義文論認為，藝術(shù)真實表現(xiàn)在對現(xiàn)實關(guān)系的真實描寫上，而不是自然主義的或抽象的真實，強調(diào)要“莎士比亞化”。對這一點作者深有體會，她在后記中寫道：“‘真實’并不是要每句話、每個時間、地點都絕對地照相投影式的原生態(tài)，而是符合情感的真、本質(zhì)的真，是寫作者真情實意的表達”，真實問題的深層內(nèi)涵是表現(xiàn)層面上的真實、主體內(nèi)在情意的真實。難能可貴的是，作者意識到散文文體中真實問題的特殊要求，對此，作者有著自己的理解，她說：“這就要求散文作者的真實性。他的真實身份、真實經(jīng)歷、真實情感以及與他相關(guān)的真實人物與事件”，也就是說，散文在題材選擇上，與其他文體有著不同。材料中的基本信息必須是真實的，不能虛構(gòu)，不然就應該是小說了。作家三毛曾經(jīng)談道，自己可能只適合寫散文，因為她不善于把自己的感情藏起來，而去虛構(gòu)想象出一大篇故事來?？赡苌⑽募遗c小說家在氣質(zhì)上就不太一樣吧，當我看到作者寫道：“散文是獨白的藝術(shù)，是作者自述的藝術(shù);當散文側(cè)重抒情時，散文就是作者的獨白，當散文側(cè)重敘事時，散文就是作者自述?！盵1]我理解，這本散文集是出于作者的本心真情之作。

從人類活動的意義上看，真情并不是純粹的自我內(nèi)省的產(chǎn)物，真情的要求是在處理現(xiàn)實關(guān)系中具體表現(xiàn)出來的，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并不是抽象的棲息在世界以外的東西”[2]，在社會生活中，真情的表現(xiàn)有其必然性的要求，也帶上了民族文化心理屬性。

對文藝中表現(xiàn)真情的論述在中國文論中是一個影響深遠的傳統(tǒng)。從《詩大序》的“詩發(fā)乎情”，到《文賦》的“詩緣情而綺靡”，《滄浪詩話》的“詩者，吟詠性情者也”，再到近代王耕心的“文心之源，亦存乎學者性情之際而已”，這并非說中國人追求感情化的生活，而是因為“情”被看作是整個社會生活的基礎(chǔ)。近代學者沈礪指出：“古之作詩者，始于家，繼于鄉(xiāng)于國于天下，由近以及遠，由著以及隱，托物起興，而達人情之難言，非漫焉而已也。”情感往往是從家庭日常中生發(fā)而逐漸彌散至鄉(xiāng)國天下，作詩者也是這樣由近及遠，由身邊事項以及日常之物興發(fā)，而曲盡人間世情。

作為一種帶有民族特征的心理表現(xiàn)，真情表現(xiàn)最基本的倫理美層次是“誠”之美?！吨杏埂氛J為“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誠，即心之所思、行之所為，言之所發(fā)，是即是，非即非，無虛偽，無造作?？鬃又陨钬熰l(xiāng)愿，就是由于鄉(xiāng)愿之偽而不“誠”，面上一套，心里一套。而在莊子眼中，“真”與“誠”同樣有著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他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保ā肚f子·漁父》）真情是從內(nèi)在生命中生成，發(fā)于內(nèi)心的情感自然而然地顯露于外，內(nèi)外統(tǒng)一才能真正打動人，這種“真”的思想強調(diào)的是自然的情感表現(xiàn)。這些主張借鑒到文藝創(chuàng)作上，就要求文學真誠地表現(xiàn)情感，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在世界，不加虛飾，不矯揉造作?！兑讉鳌酚醒?，“修辭立其誠”，有好的思想情感，才能有好的言辭。言辭之正，來自于內(nèi)心之正，為人之正。如果違背這個道理，文章就會顯得蒼白無力，缺乏感染人的力量。

對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新奇的題材與創(chuàng)造成功與否沒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作家對于題材的賦情力量，就像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文字何其樸素，而情感又何其動人！

在這本散文集中，最打動我的是來自作者家族親情的故事。從媽媽的“生日的告別”“爸爸的節(jié)日”“外公的尊嚴”到“奶奶的幸?！保俚酱H傳延的“紅棗連心”等等，我們幾乎看到了家族軼事串燒。家族長輩或慈愛，或大度，或隱忍，或幽默，那仿佛不經(jīng)意的人生抒寫卻蘊含著太多的生命、倫理與社會內(nèi)涵，每每在作者回望的沖動中，透露出民族文化心理的底蘊。這些故事中，除了姥爺在戰(zhàn)爭年代，為抗日而差點遭難的經(jīng)歷具有傳奇色彩外，其余情節(jié)都頗為普通，但這些小故事卻耐讀耐看，讓人深浸其中，為之感慨，因為這里有“誠”。這個“誠”來自于作者對家族的體認，對自己情感之根脈的深深的認同與感激，當然也有處于同一命運之舟帶來的內(nèi)視角。

說到這里，必須提及的是，散文集中的作品仿佛是由兩種風格不甚統(tǒng)一的散文構(gòu)成，一類是對親人、朋友的深深的回憶、感念，一類是各類英模人物的通訊特寫。二者看似關(guān)聯(lián)不大，實則內(nèi)在的情脈是貫通的。如果說后一類文中我們看到的是作家崇美揚善的大寫的自我的話，那么前者則是能撐起后者的潛在的情感之根，它源源不斷地提供有關(guān)愛、責任、道義、良善等等價值模式，是促發(fā)行動的動力系統(tǒng)?！吨杏埂酚小熬又?，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走向天下的起點必然是家，登上巔峰的輝煌在于山腳下的努力。真誠要求的是由里及表，由近及遠，由小及大，由一及十、及百千萬。這個“一”雖小，卻是開始、是根基，是后來全部枝繁葉茂的初芽，沒有一，即使成百上千，也是一無所用。

真情表現(xiàn)的另一倫理美層次是“直”之美，正直、率直之美。它是由內(nèi)而外地不欺瞞、不隱藏。內(nèi)心有，外在也有;外在無，那么內(nèi)心也是無?？鬃诱f：“道不遠人”，朱熹認為此“道”者，率性而已，眾人都能知能行，很容易就做到，當然就不遠人，不要去攀附高遠難行之事，這也就是“道”之意?！墩撜Z》里講：“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醢焉，乞諸鄰而與之?！保ā墩撜Z·公冶長》）有人認為微生高為人正直，孔子不同意，別人管他要醋，他自己沒有，卻不敢直說沒有，轉(zhuǎn)而乞諸鄰而與之。是曰是，非曰非，有曰有，無曰無;有不敢說有，無不敢說無，哪里談得上“直”？孔子認為不“直”，人便失去了自然之性，故而出于自然的率真、正直之美，乃天然人性之美的表現(xiàn)。孔子刪詩，先風而后雅，考慮的正是人性表達的自然之序。民間并不意味著粗莽俚俗，而是一任天然之率真爽直，充滿了新鮮旺盛的生命氣息，這恰是為文之真意。

在古典文學藝術(shù)表現(xiàn)中，率直與真純之美常常為人們所推崇。鐘嶸《詩品·序》中說“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強調(diào)毫無痕跡地呈現(xiàn)感情，而不用技巧和辭藻將其遮蔽。他贊嘆陶淵明的詩：“文體省凈，殆無長語……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3]陶詩文字簡省干凈，沒有多余的話，這樣的文字，不由得讓人感受到詩人人格的質(zhì)樸正直;這種內(nèi)在樸質(zhì)的“直”及其自然地流露，可達到對技巧和文采的征服與超越，顯露出強大的力量。清代學者賀貽孫也認為，晉代詩作中能以真樸自立門戶的，陶潛為第一，而其詩中“雅懿、樸茂、閑遠、澹宕、雋永，種種妙境，皆從真率處流出。”[4]而蘇軾更是將這種率直演繹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自然順遂的天然之趣，正如他在《文說》中所描摹的，“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芍?，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5]。一切都自然而然，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天趣。

這種“直”，這種率真與不瞞不遮，以一種磊落和坦蕩的情懷給人以真實的情感力量。在散文集中，這個率直的情感表現(xiàn)也深深地打動人。在整個集子中，母親是被反復描摹的形象，作為家族親情傳遞之鏈的核心。她身上集中了作者所有美好的想象：漂亮、溫柔、善良、勤儉、仁愛，作者以真率樸質(zhì)的筆觸，繪出了母親的雕像：媽媽自知來日無多，一貫節(jié)儉的她終于答應讓孩子們給她過個生日。已經(jīng)習慣了給別人過生日的她，到最后還是把女兒給的玉質(zhì)壽桃，連同長壽的祝愿送給了來赴宴的九十歲老奶奶;忍著病痛回到家，她囑咐女兒的是，自己死后不要再煩勞親友們來了;而當女兒要帶她出去買衣服，她卻借故給兒媳婦買;被鄰居的狗咬傷，自己卻一聲不吭地處理好了，生怕鄰居著急上火……

然而更為率直的描寫，卻是對母親的愧疚。母親一生中很少為自己而求人，在作者的記憶中，就有那么兩次，然而都被作者忽略了。當母親真的帶著遺憾離自己而去，再也無法彌補時，那種浸入骨髓的內(nèi)疚和虧欠感，透過作者樸質(zhì)的自我坦露呈現(xiàn)出來。因為作者的大意，母親連舅舅最后一面都沒見到。當母親拖著病體去墳上看望舅舅，文中寫道：“您在舅舅墳前低泣：‘金寶、金寶……你走了三年了，姐想你呀！’您的哭泣聲在秋風中顫抖著……”立刻把讀者拋入了痛徹心肺的疼痛中，那種無盡的悔意從這樸質(zhì)的直訴中撲面而來，讓人動容。這種藝術(shù)效果來自于作者坦誠、樸直的真情書寫。

真情的第三個倫理美內(nèi)涵表現(xiàn)在天然的樸素與淳樸之美，一種未加雕琢的質(zhì)樸之美，是一種原真所展現(xiàn)的樸素。未經(jīng)加工的原木是“樸”，沒有染色的白帛為“素”，樸素之美也是一種本色之美。道家以自然為宗，老子主張返璞歸真，“見素抱樸”，他的理想是返回到事物最初的、古老天然的狀態(tài)。樸素是一種謙遜處世的人生態(tài)度，能與世間一切生靈和光同塵，如初生嬰兒一般。這樣便具有渾然一體的完整性，這種完整性一旦被破壞，那種最高的完滿狀態(tài)就散掉了，成為方便日用的現(xiàn)實之物了。故而老子用“樸”說明“道”：“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保ā兜赖陆?jīng)》第三十二章），純?nèi)辉嬷畼闶菬o往而不勝的。莊子繼承和發(fā)展了這一思想，他認為“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靜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樸素之美是眾美之本?！墩撜Z》中子夏問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幾句詩怎么理解，孔子答曰“繪事后素”，子夏隨即領(lǐng)悟道“禮后乎”，深得孔子贊賞。如同美人之美，有了天生麗質(zhì)的底子，再配以衣裝修飾才更加動人一樣，繪畫技藝、禮儀修養(yǎng)等等，都需要建立在天然美好的質(zhì)地之上。這表現(xiàn)在文藝活動的要求上，就是要展現(xiàn)本色之美、本然之情。劉勰認為在寫作中要“為情而造文”，而不是“為文而造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文心雕龍·情采》），徐渭對于文則要“貴本色”，他在《西廂·序》中說：“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婢作夫人者，欲得抹成主母而多插帶，反掩其素之謂也。故余于此本中賤相色，貴本色?！盵6]他極其反感那種刻意雕琢和矯情作態(tài)，而取“素”態(tài)，倡“本色”。

樸素之美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即自然素樸、簡潔真切，去除一切不必要的藻飾、雕琢。在散文集中，作者以一雙不帶分別的眼睛看待她寫作的對象，在一種渾然的統(tǒng)一感中感受著來自另一顆心靈的力量。作者不僅寫了眾多淳樸真切的性格，也以一種樸素的方式將這些人呈現(xiàn)出來?！剁婞c工》寫了一個耿直自重的保潔女工牛麗，她質(zhì)樸誠懇，勤快踏實，本分做事，本分做人。作者采用了最為自然的方式，也就是自然的交往過程來描寫，她的熱心、她的善解人意，甚至她的敏感與自重，都以一種鮮活而自然的方式打動了我們。有時，作者干脆以最為簡單的對話來代替繁復的描寫，卻也產(chǎn)生了意外的動人效果。《最美山花》里的村民耿秀華是個晚期直腸癌患者，可她身上卻全然不見病人的愁容病態(tài)。作者保留了她原汁原味的鄉(xiāng)言土語：“你們這么遠來看我，讓我太感動了！快上炕，炕上熱乎！”“我不礙事，好多了，帶著這兩個引流袋也習慣了！”“這袋子要每個月?lián)Q一次，換一次得一百八十元錢，我就每天打草繩子，一捆六元錢，一天能打三四捆，這樣我自己就能把換袋的錢掙出來！”幾句對話，一個開朗堅強、對生活滿是信心的農(nóng)村女性就立了起來，簡單、真實，卻樸質(zhì)動人。

真誠之美、率直之美、樸素之美，是《一紙情深》散文集給我印象極為深刻的倫理美感受，它來自于活生生的現(xiàn)實生命，也來自于作家寫作的倫理情懷與藝術(shù)力量，是我們民族文化心理的真實呈現(xiàn)。

注釋：

[1]劉文艷：《一紙情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6頁。

[2]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1974年版，第1頁。

[3]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41頁。

[4]賀貽孫：《詩筏》，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8頁。

[5]郭紹虞、王文生：《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0頁。

[6]徐渭：《徐渭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089頁。

（責任編輯 蘇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