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安
人間究竟有真情;“真情是散文的生命”。這樣兩個理念,前者是我在讀劉文艷的散文集《一紙情深》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后者則是劉文艷在《一紙情深》的后記中闡發(fā)的創(chuàng)作理念。它們促使我以此立題,試論劉文艷的情感散文,并進一步探討散文的情感元素及其在《一紙情深》中的具體體現(xiàn)。
在陸續(xù)閱讀《一紙情深》的過程中,不斷產(chǎn)生一種情感的激蕩和溫馨的感受,那就是開篇所寫的“人間究竟有真情”。這種情感的激蕩和溫馨的感受,來自兩個方面:私人的和社會的。就前者來說,我的“私人審美感應”是:平生坎坷、風雨載途、顛沛流離數(shù)十年,人情社會中,白眼冷臉,自然是一種常態(tài)。這種生活狀況中,所缺的正是人間溫情和人間真情。社會生活且不必說了,在家庭中,即使是患難夫妻、困苦父子,同甘共苦、艱苦相攜、彼此扶持,也往往由于生活的拮據(jù)和困窘,缺少那種安穩(wěn)美好的情感、溫馨的體驗。因此之故,在感受《一紙情深》散文中的處處真情之際,不能不油然而生感嘆和欣羨:她是多么幸福?。∪碎g究竟有真情!對于缺乏這種美好情感感受的人來說,讀《一紙情深》,感受人間溫馨與真情,雖是“他人酒杯”,卻也能夠“澆自己的塊壘”!這種閱讀效應,正是《一紙情深》的文學的社會作用和審美效應。因此,我的“私人閱讀感受”,也就不完全是“屬于私人的”,而是反映了部分的“社會反映”的。
說到“社會的”,還可以擴大,那就是生活中親情疏離、家庭破碎、情感缺乏、精神緊張、情緒浮躁,以及金錢至上、爾虞我詐等等現(xiàn)象,是現(xiàn)代化過程中必然產(chǎn)生的負面效應,是人們側目并努力加以消除的。而這種情況的“感性世界”以至“理性世界”的積極尋覓與追求,正是出于對溫馨親情和人間真情的渴望。因此,《一紙情深》既反襯了社會消極現(xiàn)象,又提倡和激發(fā)了溫馨和真情的萌生。
這就為劉文艷的“真情是散文的生命”的命題作出了實證。
我一直欣賞并常常引述美國古斯塔夫·繆勒在《文學的哲學》中表述的藝術觀念:“藝術不應被看做是為藝術而藝術,而是為哲學而藝術。”事實上,無論哪個作者,在寫作時,都是被一種哲學觀念潛在地激起創(chuàng)作欲望的,內(nèi)心是有“哲思”要表達的,不同的只是自覺還是不自覺,或者自覺程度有高低深淺的差別。劉文艷寫《一紙情深》,自然是情感驅動和“情感創(chuàng)作激起”狀態(tài),但是,在她的內(nèi)心,她的創(chuàng)作意識和創(chuàng)作心理中,卻有一種“哲思”起到了潛在的、隱形的驅動力作用。《一紙情深》中所有的散文,幾乎篇篇“訴情”,是所謂“情感篇”,不過她未曾作理性的表述。只有在《奶奶的幸?!分?,她“偶然地”,也好像是“按捺不住”地抒寫道:“親情愛情友情鄉(xiāng)情都是幸福之源。”“為他人做出奉獻的欣慰,對他人進行幫助后的快慰,都是幸福的重要內(nèi)容。”這不就是一種“哲思”嗎?正是這種生活理念、幸福觀、價值觀和人生觀,正是這種隱在的“哲思”,為她的情感散文奠定了成功的藝術基礎、潛在的思想性深度和社會性啟迪。如果只有真情、只有情的傾訴,文章就單薄了,就浮泛而輕飄了,就缺乏感人的深度了。
這里涉及一個“情感”和“哲思”,“感性”和“理性”的悖論問題。哲學、心理學以至社會學,都把兩者作為“兩極”的“矛盾雙方”來并列。這在學理上是需要的;但是,它們在實踐上,在發(fā)展的向度上,都會彼此轉換,表現(xiàn)出否定之否定的結果。這就是說,在情感發(fā)展到極致的時候,就凝聚、提煉、升華而至“理性化”了;而“理性”在發(fā)展到極致時,轉化為一種情感,也就會“情感化”了。瞿秋白在走向刑場時,高歌一曲他親手翻譯配詞的《國際歌》,從容面對死亡,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感表現(xiàn)啊,這種視死如歸的感情,正是因為上升到獻身革命、獻身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理性”的高度到達極致的結果;也是理性的情感化。尼采是杰出而獨具特色的哲學家,他的哲思發(fā)展到極致,付之于文字,也就詩化了,即情感化了。一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是詩化—情感化的哲思錄。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李白的“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魯迅的“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等等,都是感性的、情感的、詩的內(nèi)在感情的外化;但由于感情的極致的發(fā)展和高度的提煉,便理性化、哲學化了,詩句轉化為理性的高度而優(yōu)美的吟誦,成為愛國、求索、追求真理、文章千古而帝業(yè)虛空、事業(yè)文章順暢、以至以身殉國、血濺汗青……這些理性的、哲學的、道德的、心靈與境界的“詩性表達”,而成為古今傳頌并化育為中國人崇高心靈的基因。以此理,解讀和詮釋劉文艷的《一紙情深》,她的創(chuàng)作實踐體現(xiàn)了這一藝術規(guī)律;其理端在,是在學理上完全把握并有意識地運用。這就是前面所說,她在《奶奶的幸?!芬晃闹斜磉_的“哲思”,即她對真情、幸福以至人生的理性解讀,在每篇散文中情感化地表達。我以為,這正是她的成功之處:訴之以“情”,而歸之以“理”。所以,在她的散文中,屢屢讀到娓娓地、絮絮地、縷縷地、細節(jié)化地述說親人、友朋以及海防戰(zhàn)士、防毒警察和鐘點工等人,那種細致的陳述、場景的鋪墊、細節(jié)的描繪,并沒令人覺得絮叨、啰嗦、繁瑣或多余、累贅,而能夠饒有興味地讀下去,甚至內(nèi)心感奮、體驗溫馨地欣賞,就因為哲思被情感化以至于生活化了?!罢芩肌痹谶@些細細的“情感敘述”中,是襯底、內(nèi)蘊和“潛在敘述”。在這里,她獲得了“哲思”:“真情是散文的生命”這一“理性”的情感表達。我覺得,這也就是古斯塔夫·繆勒所說的“不斷變化的文學風格就是藝術及其他一切文學活動里潛在的哲學變化的結果。”而我的解讀,則屬于他在《哲學的美學觀》中所說的“藝術被置于哲學中來觀照”了。
《一紙情深》中抒寫種種情感、種種真情,包括“親情愛情友情鄉(xiāng)情”,還有她未曾提及的“自然情”,都一一寫到了,但最主要也是最感人至深的是母愛,這本來是人間真情中最主要者。不過母愛的表現(xiàn)卻有種種社會形態(tài)和個體顯現(xiàn)。劉文艷的母愛不一般,因為她的母親不一般。這位無文化的鄉(xiāng)村婦女,達到了高度的道德水平和思想境界。她大度、豁達、懂大體、識大局,把一生心血與大愛,獻給了家庭、子女,但又不狹隘;她廣施愛心、不偏狹更不吝嗇,尤其是能夠體貼人,寧可委曲,不虧他人。這是一位典型的、富于中國美好傳統(tǒng)品質的賢妻良母。作者實際上是描繪了一位中國母親的高大形象,從生活中個體臻于藝術典型的高度。作者不止在一篇文章中抒寫母親、傾訴母愛,而且還在多篇散文中順涉母親和母愛,讀來很動人。并且,她抒寫了兩個時代、兩種一致而又不同的母愛:她母親對自己的愛、她作為母親對于自己女兒的母愛。這里還涉及雖然一致但卻不同的對于母愛的理解。在物質生活不算富裕、整個社會的生活水平還不高,全家居于鄉(xiāng)村的境況下,當母愛表現(xiàn)為物質的施與,往往具有重要的位置,物質是情感、母愛表現(xiàn)的載體。而她的女兒卻對這種物質的愛的表現(xiàn)很不看重。她對物質以及物質的獲得與享受,具有一種高文化心理和道德水平下的認識、理解和批判。這是新的時代條件下、整個社會物質水平提高時,具有文化修為的年青一代對于母愛的更高層次的理解。這方面,作者雖然著筆不多,但寫得具體、到位,使讀者看到、理解一種新的時代、新的青年的觀念。這一點,頗有教育意義和認知價值。這也印證了前文所說的,“哲思”的潛在形態(tài)和功能。
《一紙情深》以母親和母愛為核心,抒寫了廣泛的親情和友情、鄉(xiāng)情。這本散文集中,寫得最多、最豐富、最美好的是母親和母愛,但這不是普通的天性式的母愛,與一般的民間、鄉(xiāng)村的普通婦女不同,這位母親和她所施與的母愛,既是外在種種細枝末節(jié)的表現(xiàn),又是深沉蘊藉而有思想的施與;既是私人、家庭內(nèi)的母愛,又是廣施博予、澤及一家大小、各色人等的母性的愛。她心中充溢著愛、善與給予。故此,我稱其為《一紙情深》的情感訴說的核心。但不止于母愛,她還寫外公、奶奶、父親、嫂子,寫戰(zhàn)士、鐘點工,還寫自然,紅棗、綠柳、山花。即使是在抒寫這些時,也會順帶地寫到母親和母愛。寫孤膽英雄,“當他說到母親時”,“淚水就在眼圈里打轉,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睂懺谘闶幧脚加霎嫾遗笥言诖藢懮矔婕澳赣H、母愛:他畫抱兒峰,思念80多歲老母,“眼里噙滿淚花”。
《一紙情深》寫這些“情感篇”,但不是一般地寫,而是有故事、有情節(jié),特別是有細節(jié)的呈現(xiàn);此外,還有場景和風光。而在抒寫時,都含著溫情,蘊含回憶、系念、謝忱和贊頌。其中,包蘊著作者的議敘、評論、贊揚,包含價值判斷與意義闡發(fā)。她既寫了事,更表現(xiàn)了人。除了母親的形象很突出,其他形象也都留下可供回味和記憶的刻痕。奶奶的“古典”樸素的美和美的心靈、外公的尊嚴,特別是面對日寇的堅強不屈、剛毅,以及對鄉(xiāng)親們的忠貞;父親對日本侵略者的反抗以及對親人們的愛;女兒的思想與價值觀的現(xiàn)代元素和對母親真摯的愛,等等,都蘊含深深的情、誠摯的意、真心的贊。寫青少年時期的兩位同學,在人生的道路上“分道揚鑣”,一個始終未能擺脫蟄居鄉(xiāng)里務農(nóng)的生活狀況,一個則蒸蒸日上,成為領導干部。但彼此仍然珍惜往日的純真感情,“發(fā)達”的不嫌棄老友發(fā)小,屢次幫助她;“居鄉(xiāng)”的也不“自慚形穢”,以最樸實的“禮物”贈送回報。而這禮物則被視為“最珍貴的禮品”留存著。
這使我想起接受美學學說中關于“意義”的闡述。文學文本只提供了“原意”,而讀者則根據(jù)自身的修養(yǎng)和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獲“意義”。我從《一紙情深》中領會到種種“意義”。釋義學關于“意義”是這樣說的:“意義,體現(xiàn)了人與社會、自然、他人、自己的種種復雜交錯的文化關系、歷史關系、心理關系和實踐關系?!眲⑽钠G的散文,正是體現(xiàn)了這樣“種種復雜交錯”的關系。父老鄉(xiāng)親、發(fā)小舊友、素昧平生的訪問對象、扶貧資助的農(nóng)戶以至自然——美麗幽靜的山村、紅棗樹、綠楊柳、山花等等。而她在表述這些關系時,既充滿了感情,又闡發(fā)著感情;同時也表達了她自身內(nèi)在的情感訴求和思索,而且進一步理解和闡釋了其中的“意義”。我從這些陳述、記敘、描繪中,感受到她的思緒和情感、她的懷念和記憶,她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一種既享受又惶惑的情感和心態(tài):懷念故土家園,懷念自然和其中的花草樹木,冀望留得住鄉(xiāng)愁,重拾真摯樸素的親情、友情、鄉(xiāng)情。這正是“現(xiàn)代人在尋找‘丟失的草帽’”,“走向回家的路”的表現(xiàn)。我在閱讀中,體察、感念、接受這一切時,從中體會到劉文艷情感散文的哲學意蘊。她對“種種復雜交錯”關系的體察和抒寫,正是實踐著“為哲學而藝術”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使命和意愿。
海德格爾有言,“語言有自我陳述的能力”,不僅我在說“話”,同時,“話”也在說我。我們在《一紙情深》中,看到、理解、認識了作者劉文艷。她的灌注哲思的“情感”、她的人生追求和生命體驗、她的“待人接物”以及她的家國情懷,等等。其實,我覺得這也是“藝術不是為藝術而藝術,而是為哲學而藝術”的一種體現(xiàn)。
至此,我想說,對“真情是散文的生命”這一命題,她以自己的散文作了具體的、文字的、事實的論證;而且還證實:所謂散文的情感,是一種理性的升華,是理性極致發(fā)展而成的情感化理性。因此,她不是一般的感情,不是泛泛的感情,不是淺層次的感情。畢竟,不是有感情的散文就是好散文。
我在《創(chuàng)作心理學》中曾提出“感情家族”和“記憶家族”兩個命題,前者為“情緒—情感—情操”;后者為“形象記憶—情感記憶—長時記憶”。情緒和情緒記憶是淺層的、短暫的、一過性的,甚至稍縱即逝的,而情感記憶則是深沉的、刻痕般的、進入記憶庫的。形象記憶是形象的、鮮活的、晃動著人的身影的,具有細節(jié)和場景的;長時記憶則是深入心靈、思維深層的記憶。我以為,散文的生命的“情感”,就應該是作家的情緒記憶和情感記憶、長時記憶和形象記憶的融合,并經(jīng)過思想和生活經(jīng)歷的“酶化”。“酶化”之后的情感記憶就進入情操的高層次,那是一種思想—道德—人格魅力的境界。劉文艷的散文正是她獨具特色的形象記憶、情感記憶的產(chǎn)物,并且升華為情操和境界。她的幾乎所有的散文篇章,都充滿細節(jié)——生活的細節(jié)、鮮活的場景、突出人物個性化話語、行為和社會情感,對美德、魅力的“情操贊頌”,在她對母親、外公、父親以至丈夫和女兒的抒寫中,都表達得淋漓盡致;尤其可貴的,是她對于樹木花草的贊美和詠頌中,直白地表達出來了。比如《紅棗連心》《任是無人也自香》《綠柳情思》等篇目。
綜合這些陳述,將之融匯起來,就是:頑強的生命力、柔而不弱、不妖不艷、不惹眼、不張揚、不親近聞不到芳香、素心高潔、不求聞達、不慕榮利、與世無爭,只是誠實而樸素地生活,默默地無私奉獻。是劉文艷贊美、欣賞也是冀望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人生體驗、生命追求的高尚境界。這樣,她的情感散文,就由情感上升為情操,由文學進而為哲學了。
因此,所謂“情感是散文的生命”中的“情感”,不是我們素常所言的情感,而是“情感家族”中的高層次、深層次、道德層次的情感,是“理性”極致化發(fā)展而情感化了的情感;是“不是為藝術而藝術,而是為哲學而藝術”中的“哲思”的情感。
(責任編輯 蘇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