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布魯納
第一卷 基礎施壓手冊
今日漫想
取其一寸,必遭百倍報應①。
數(shù)據(jù)回收模式
坐在裸鋼座椅上的男人,赤裸得猶如房間里的白墻。
他們已將他的頭發(fā)和體毛完全剃凈,只保留了睫毛。十幾個傳感器由帶黏性的小襯墊固定在他全身上下,包括他的頭皮、太陽穴和眼角之間、雙頰、喉嚨、心臟、腹腔神經(jīng)叢,以及從頭頂?shù)侥_踝的每一個主神經(jīng)節(jié)。
每個傳感器都由一根精細如蛛絲的導線連接至同一個設備。除了裸鋼椅子和另外兩把椅子——這些椅子都墊有軟墊——該設備算是房間里唯一的陳設。那是一個數(shù)據(jù)分析控制臺,大約兩米寬,一點五米高,略微傾斜的表面上裝有許多顯示屏和信號燈。其中一把椅子離控制臺很近,便于人坐著操作。
此外,從裸鋼座椅背后伸出的可調(diào)節(jié)拉桿上,裝有一些麥克風和一臺3V攝像機。
這位被剃凈毛發(fā)的男人,并非房間里唯一的人。屋里還有三個人:一位穿著白色罩衣的年輕女人正忙著檢查傳感器是否固定到位;一位穿著時髦的深紅色無袖上裝、面容瘦削的黑人男性正把名牌別在胸口上,名牌上有他的照片和名字——保羅·T.弗里曼;房間里還有一位年近五十、體格健壯的白人男性,他穿著深藍色衣服,胸前的名牌上寫著他的名字——拉爾夫·C.哈爾茨。
哈爾茨若有所思地看著正在進行的一切。良久之后,他開了口。
“這就是那個叛逃的人嗎?比其他人逃得更遠、更快、更久的那個?”
“哈福林格的履歷,”弗里曼溫和地說,“真是令人贊嘆。你看過他的記錄了?”
“當然。所以我才會在這里。也許是我家族隔代相傳的沖動性格使然吧,但我還是覺得有必要親眼來看看,這位擁有過如此多形象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我看來,比起問他做過什么,還不如問問他沒做過什么。他曾經(jīng)是烏托邦設計師、生活顧問、德爾斐②賭徒、黑客行動顧問、系統(tǒng)重組師,天知道除了這些他還干過什么?!?/p>
“還有牧師。”弗里曼說,“我們今天就將探究這一點。然而值得注意的并非是他從事過如此多迥異的職業(yè),而是他在每個相繼版本之間的差異。”
“看來你已經(jīng)默認,他會竭盡所能地模糊他的行蹤?”
“這不是重點。他既然能從我們手下潛逃這么長時間,說明他已經(jīng)知道如何忍受并控制他的崩潰反應了。他應該用了市場上常見的鎮(zhèn)靜劑,像是我們緩解搬進新房時的不適而使用的那種。他用的劑量應該也不大。”
“嗯……”哈爾茨沉思道,“你說得對,這的確了不起。我們準備好開始今天的試驗了嗎?你知道,我不能在塔諾威待太長時間。”
“是的,先生。他已經(jīng)準備就緒?!鄙泶┌咨芰险忠碌呐瞬⑽刺ь^,說完便走向門口。
哈爾茨應弗里曼手勢的邀請坐下后,語帶懷疑地開口說道:“你不需要給他注射點什么嗎?他看起來完全處于鎮(zhèn)靜狀態(tài)啊?!?/p>
弗里曼在數(shù)據(jù)分析控制臺旁邊的椅子上舒服地坐好,然后回答道:“不必了,我們不是靠藥物才讓他鎮(zhèn)靜下來的,而是通過調(diào)節(jié)他的運動中樞里的感應電流。你知道,這可是我們的專長。我只需要動一下這個開關,他就會恢復意識,但行動能力自然是不會復原的,只會達到能夠詳細地回答問題的程度。對了,在我讓他恢復意識之前,我有必要跟你說明一下情況,昨天接入以后,我看見了一幅畫面,這個畫面似乎相當清晰地印刻在他腦海里。接著連接便中斷了。所以待會兒我要將他的狀態(tài)退回到那一天,并輸入同樣的指令,然后我們再觀察事態(tài)會如何發(fā)展?!?/p>
“是什么樣的畫面?”
“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在黑暗中拼命奔跑。”
記錄以辨明身份
現(xiàn)在,我是亞瑟·愛德華·拉撒路,職業(yè)為牧師,四十六歲,獨身;我是“無盡洞見教會”的創(chuàng)立者和所有人,也是一家改造過的露天汽車電影院的老板(還有什么比一次成功的改造更適合一家剛起步的教會呢?①)。多年來,這間電影院一直被棄置在俄亥俄州的托萊多市。主要原因倒不是人們不去電影院了——實際上人們?nèi)栽谂碾娪埃荒欠N眨眼之間就能把3V衛(wèi)星盜版片淘汰掉的寬屏黃片從來就不乏觀眾——原因在于我的電影院所處的位置:這是一片爭議領土,比利金幫、一幫清教徒還有信天主教的格萊勒幫,都在爭奪這塊地盤。沒人想看到自己的產(chǎn)業(yè)被某個幫派占據(jù)。不過一般而言,他們對教會還是有所敬畏的。而且離此最近的穆斯林部落——吉哈德②之嬰,就在西邊十英里的地方。
我的代碼,當然是以4GH開頭的。過去六年里一直如此。
致各位的備忘錄:找到以4GH開頭的代碼在狀態(tài)方面是否有過改變,尤其要關注是否有更好的東西被引入了這種代碼……這是一個復雜的難題,需要懷著虔誠之心去查探。
瑪黑珥-沙拉勒-哈施-罷斯③
悲傷蒙蔽了她的視野,她在布滿繁星的天空下飛奔。天上有一千多顆飛速移動的星星,比鐘表的分針還要快。六月的夜晚,空氣中滿是灰塵,令她的喉嚨很不舒服。她的腿上,肚子上,甚至手臂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疼,但她依然竭盡所能地往前跑著。今夜的氣溫很高,從她眼中滲出的眼淚已經(jīng)在臉上變干,仿佛她不曾哭過似的。
她時而在還算平整的道路上奔跑——雖然年久失修,但地面依舊堅實;時而在崎嶇的土地上奔跑——這里以前可能是工廠區(qū),不過如今工廠主已經(jīng)把業(yè)務轉(zhuǎn)到了太空軌道上;也可能是一些民房,只不過很久以前的一場騷亂令他們的家園被部落占據(jù)了。
前方的黑暗中隱約出現(xiàn)了燈光和發(fā)光的標牌,那是一條公路。其中三塊標牌是一家教會的廣告,上面說該教會向已經(jīng)注冊的會眾免費提供關于德爾斐賭博的咨詢服務。
她掃視周圍,眨了眨眼,試圖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見一個碩大無朋的彩色穹頂,仿佛一塊用河豚制成的燈罩,只不過被吹脹得比鯨魚還大。
在她身后,有個男人駕駛一臺電動汽車,慢慢地跟著她。他循著一個藏在她的紙質(zhì)連衣裙①里的追蹤器,謹慎地保持著距離。除了這條連衣裙,她還穿著一雙涼鞋。男人努力忍住了打呵欠的沖動,暗暗希望這場周日進行的追捕不會持續(xù)太久,或者不會太無聊。
大魚肚子里的蠅頭小利②
拉撒路教士不僅主持著教堂的運作,他還住在那里。他的家在一臺拖車里,就停在那座用來展示圖片的圣壇后——之前那是一塊二十米高的投影屏。說到底,一位牧師又能擁有多少隱私和生活空間呢?
嗡鳴不已的空氣壓縮機,使一個長三百米、寬二百米、高九十米的彩色塑料穹頂保持著滿氣的狀態(tài)。拉撒路的辦公室位于拖車前端的隔間里,他獨自坐在桌子前,正在計算著今日收到的捐款。
拉撒路非常焦慮。他與為教堂演奏音樂的科萊③樂隊的分成協(xié)議,是按百分比計算的。但這也意味著,他必須保證每日有一千人來教堂參加活動。而隨著人們對教堂的新鮮感日漸減退,來教堂的人越來越少。今天這里只來了七百個人。他們開車返回公路時,甚至都沒造成擁堵。
除此之外,自九個月前教堂正式開放以來,今天頭一回出現(xiàn)了捐款中的股票多于現(xiàn)鈔的情況?,F(xiàn)鈔如今已不怎么流通了——至少在拉撒路所處的這片大陸上是這樣——只有一些付費規(guī)避區(qū)還接受現(xiàn)鈔。在這些地方,人們一般使用聯(lián)邦補助金。然而在周日與聯(lián)邦信貸電腦聯(lián)機往往意味著需要付一筆額外費用,因為周日它們往往會停機。而這筆費用要比大部分教堂(包括拉撒路的教堂)的收費貴得多。因此來教堂的人通常都會記得帶上一些硬幣、紙鈔或是他們參加教會時發(fā)給他們的股票劵小冊子。
可是問題在于——按拉撒路的慘痛經(jīng)歷來看——當他第二天拿著這些股票劵到銀行后,它們之中至少半數(shù)都會被標上“無效”,然后被銀行退回。面額越大的股票劵,這種情況越有可能發(fā)生。有的股票劵是一些已經(jīng)負債累累的人交上來的,因此銀行電腦已經(jīng)禁止了他們在非必要項目上的花銷;任何一家新教會都會吸引這樣一大批絕望的市場犧牲品。不過還有一些股票劵是突然作廢的,原因是持卷人與家人發(fā)生了爭吵:“你花了多少錢來著?我的天啊,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要忍受你這個神經(jīng)???馬上去把那張股票劵從網(wǎng)絡上注銷!”
但還有一些慷慨得過于無知的人。有人捐獻了將近五十枚銅制美元硬幣。由于小行星礦石中缺乏高傳導性的金屬,任何一間電子公司都愿意出三百元買下這些硬幣。把貨幣當廢金屬售賣是違法的,但人人都在這么做,比如謊稱自己在購買的二手房的閣樓上發(fā)現(xiàn)了老舊的平底鍋,或是在自家后院挖出了一條廢棄的電纜。
現(xiàn)在高居德爾斐公告板前列的是一項關于美元的預測:下一版發(fā)行的美元將用塑料制成,使用年限在一到兩年之間。總之,小修小改得越頻繁的東西,就越少不得生物降解……
拉撒路將硬幣倒進熔爐里,沒有費神去數(shù)到底幾枚——說到底,重要的不是數(shù)目,而是最后鑄出來的金屬塊的重量。隨后,拉撒路開始了今天下班前必須完成的最后一個任務:分析信眾們填寫的德爾斐表格。與四月份相比,如今拉撒路收到的表格少了很多;那時他以為每周能收到一千四、五百份,但本周他收到的勉強只有預期的一半。不過就算是七百份表格,其傳播范圍也算很廣了,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廣得多,尤其是考慮到當下的人們不是患有嚴重的抑郁癥,就是有這樣那樣的生活危機。
嚴格來說,他的信眾都有生活危機。
這些表格上寫著一系列直白的陳述,每一項都與私人問題有關。后面的空白用于邀請付費教會成員答疑解惑,提供建議。今天的表格上只有九項內(nèi)容,與春日時的繁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令他有些沮喪。那時候,他通常要填寫到表格的第二面。如今這些話一定已經(jīng)傳開了:“上一次他們只給了我們九項預測去投注德爾斐彩池,所以下個周日我們要……”
“冰雪球”的反義詞是什么?“融雪球①”?
就算之前抱有的巨大期望落了空,他還是決定走個過場,把表格挨著分析一遍。這是他欠自己的,是他欠那些定期來他這兒參加集會的信眾的,更是他欠那些內(nèi)心充滿痛苦、在今天被竊聽了的人的。
他略過了表格上的第一項內(nèi)容。那不過是他設計的一個巨大的誘餌。沒有什么能比這樣的丑聞更適合被媒體用來吸引大眾的眼球了。其誘惑力就在于那種模糊的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他們或許會看到一條相關的新聞,然后便能對彼此說:“喂,看到那條新聞了嗎?就是那個因為亂搞自己女兒而給人拿槍打死的混賬——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在教會預測過這事兒?”
與過往的聯(lián)系雖然脆弱,卻會被無比珍視。
拉撒路面帶苦笑地重讀了一遍自己虛構的情節(jié):我是一個女孩,今年十四歲。我的父親總是醉醺醺的,而且想要占有我的身體。他在酒精上花了好多錢,以至于我出門都沒錢付賬了。于是他們收回了我的……
故事的后續(xù)無聊得一眼便知:這位女孩應該向法院提起上訴,并表明自己的年齡;她應該立即通知自己的母親;她應該匿名告發(fā)自己的父親;她應該從醫(yī)生那里弄來一張證明,限制他父親的花銷;她應該從家里逃走,住進青少年宿舍……如此這般。
“上帝啊!”他對著空氣說道,“要是我給我的告解室加裝一個電腦,人們肯定能得到比這好得多的建議!”
計劃完全沒有按照他預想的軌跡發(fā)展。
另外,表格上的下一項內(nèi)容充滿了悲劇性??蓡栴}在于,人們又能為這樣一位女人做點什么呢?她才三十多歲,是一名訓練有素的電子工程師,簽了一份為期六個月,去軌道上工作的合同。而等她發(fā)現(xiàn)自己患“骨內(nèi)鈣質(zhì)漸退癥②”,已經(jīng)為時太晚。這是一種因身處零重力環(huán)境,導致骨骼內(nèi)鈣質(zhì)及其他礦物質(zhì)流失的病癥。她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工作。現(xiàn)在她的情況很不樂觀,就算跌一跤都有骨折的風險。她還沒來得及申訴,她的公會就將“違約”的帽子扣在了她頭上。她無法復職,除非她能用工作掙的錢聘請律師;她無法工作,除非公會允許她復職……如此循環(huán)往復。
在我們這個美妙的新世界里,這樣的悲劇數(shù)不勝數(shù)!
拉撒路嘆著氣把表格整理在一起,然后摞在電腦的掃描鏡下,以便對其進行總體分析。這么少的表格,不值得去租公共網(wǎng)的使用時間??諝鈮嚎s機的嗚嗚聲中又加入了分紙機那些塑料手指的唰唰聲。
他的電腦是臺快被淘汰的二手貨,不過多數(shù)時候它依然可以運行。所以,只要它沒有突然崩潰,當那些害羞的孩子、憂心忡忡的父母、身體健康卻沒來由悶悶不樂的中年人以及那些心情絕望的老人來尋求精神安慰時,他們最后都會握著一根紙質(zhì)的救命稻草離開:一張能使人回想起舊日的至高權威的證明。該證明的抬頭印著仿金樹葉圖樣,以此表明這是一張通過認證且合法的德爾斐評估證明,其中的數(shù)據(jù)是基于不少于___*百位顧問(___*處插入數(shù)字;如果總數(shù)不超過99則無效)提供的信息得出的;這些數(shù)據(jù)受誓言/證詞的約束,且誓言/證詞由在場的成年見證人/公證人親自封緘**(__**可刪除__)。封緘日期為:___(月)___(日)20___(年)。
這不過是個粗劣的權宜之舉,是對他那些夭折的計劃的一種紀念——他曾計劃說服信眾,讓他們轉(zhuǎn)而把錢投進他那平淡無趣的賭池,好讓他能擁有足以撼動地球的地位。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選錯了地方??擅慨敾叵肫鹱约簞倎矶砗ザ淼臅r候,他的內(nèi)心依然感到了一股隱隱的痛苦。
但不管怎樣,他的所作所為或許也拯救了一些人,使他們遠離了毒品、不必自殺或是犯下謀殺罪行。就算德爾斐證明沒啥用,但它起碼會給人們留下一種潛在的印象:說到底我還是很重要的,因為這張證明上寫著呢,這世上可是有成百上千的人為我的事操碎了心!
有幾次他還采納過人們在無意中提出的建議,并因此在德爾斐公告板上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今天的工作結束了。然而等拉撒路回到拖車的起居區(qū)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毫無睡意。他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約個人玩一場圈圍游戲①,隨即想起最后一位與他定期保持聯(lián)絡的本地對手也已經(jīng)搬走。而在晚上十一點打電話給俄亥俄州圈圍委員會去找個選手,也確實太晚了些。
因此用來玩圈圍游戲的屏幕及配套的光筆和計分器依然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無奈之下,拉撒路只好選擇看一小時的3V節(jié)目。
在第一批加入他的教會之人中,有一位過分慷慨的信眾送給拉撒路一個極其昂貴的禮物:一塊顯示屏。他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將程序編入其中,該顯示屏也能自動選擇合適的頻道進行播放。他躺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打開開關,顯示屏瞬間亮起。接著拉撒路便發(fā)現(xiàn),牙買加反對黨向觀眾發(fā)出了邀請,希望他們能就如何應對在牙買加島上肆虐的饑荒,并借此在下一次選舉中擊敗現(xiàn)任政府提出建議。目前大多數(shù)人的建議是讓反對黨購買一架貨運飛船,然后將合成食物空運到受災最嚴重的地區(qū)。然而到目前為止都沒人指出,購買一艘合適的飛船意味著一筆七位數(shù)的支出,而牙買加當下一如既往地處于破產(chǎn)狀態(tài)。
今晚可不行!我再也受不了這種蠢事了!
然而就在他拒絕此事之后,顯示屏卻熄滅了。難道在3V的眾多頻道之中,就沒有一個能讓拉撒路感興趣的?他關掉了顯示屏的自動運行程序,開始手動切換頻道。
在第一個頻道里,他看見了一支科萊樂隊,成員們的皮膚都畫成了藍色,頭發(fā)上還插著羽毛。他們并沒有演奏樂器,而是在一些不可見的微波柱間移動,以此造成的波動再由一臺電腦轉(zhuǎn)換成聲音……運氣好的話,會形成音樂。他們的動作僵硬而笨拙,成員之間的配合也松散無序。拉撒路自己的業(yè)余科萊樂隊,雖然是一群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小孩,但至少比這群人更懂得如何演奏而不跑調(diào),以及如何回到主和弦上來。
換頻道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一個專播丑聞的欄目正在報道未經(jīng)證實、帶有誹謗性質(zhì)的各類謠言——但因為經(jīng)過了電腦剪輯,所以無法被指控。這些謠言經(jīng)過了精心設計,旨在消除觀眾的疑惑,讓他們相信這個世界確實如他們想的那樣糟糕。節(jié)目中提到了得克薩斯州埃爾帕索市市長的名字,接著便是一個男人因經(jīng)營非法德爾斐賭池而被逮捕的新聞。這個賭池下注的內(nèi)容,包括曲棍球和橄欖球比賽中會死多少人、斷多少胳膊、瞎多少眼睛;它之所以被端掉,并不是說它本身觸犯了什么法律,而是因為它返還給賭贏的人的錢少于法定的百分之五十。毫無疑問的是,市長的名字確實被提及多次。視線轉(zhuǎn)向英國:種族凈化局局長邀請雪莉公主和吉姆王子成為該局的聯(lián)合贊助人。因為眾所周知,對于前往那座郁郁寡歡的島嶼定居的移民,公主和王子總是抱有很大的成見。鑒于貧困使英國人口減少的速度——離歐洲大陸最近的地區(qū)除外——澳大利亞人或新西蘭人多半是不會當一回事的。此外,上周發(fā)生在塞舌爾群島上針對旅館的火箭彈襲擊,確定是由遭襲旅館的某個競爭對手資助的,而非由塞舌爾自由黨那些民族統(tǒng)一分子暗中支持?鬼才相信呢。
他翻到的下一個頻道是一個馬戲節(jié)目——大家都這么稱呼,雖然其官方名稱是“實驗性獎賞及懲戒情結”。他一定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行業(yè)領軍者——說不定還是這行里最出色的那個。該馬戲團的大本營位于中美洲的奎馬杜拉,利用了某個在當?shù)厣形幢粡U止的法規(guī)——因為他們用的是活物。六個因恐懼而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孩子,正排成一排,走過一塊橫跨一個池子、寬度不足五厘米的木板;在這塊木板下的池子里,躁動的短吻鱷正張著血盆大口四處游弋。熱情的家長們在一旁為自己的孩子加油打氣。根據(jù)屏幕角落的一塊醒目的紅色標記顯示,在這些孩子滑倒掉進池子前,他們努力走出的每一步都值一千美元。拉撒路又切換了頻道,而這一次他打了個冷戰(zhàn)。
下一個頻道理應是沒有節(jié)目的,但它卻在播放著什么。貌似是一顆中國海盜衛(wèi)星接管了這個頻道,試圖用它和身處美國中西部的流亡者取得聯(lián)系??死蛱m附近有一個中國人聚居地,至少拉撒路是這么聽說的,不過也可能是在代頓。既然自己不懂中文,他便切換到了下一個頻道。這個頻道放的是廣告:其中一個廣告是一家生活方式咨詢公司。據(jù)他所知,這家公司專門為那些花過重金咨詢、但自身情況依然每況愈下的客戶設立了私人病房;另一個廣告是關于一款宣稱不會讓人上癮、但事實并非如此的歡欣劑——打廣告的這家公司,以自己正面臨美國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的指控為噱頭進行營銷。然而據(jù)說他們已經(jīng)買通了那位很有手段的法官。在該案進行正式審判之前,這家公司早就賺得盆滿缽滿了,到時他們便會主動下架自己的產(chǎn)品。而大約幾十萬名癮君子,則會被扔給缺乏資金支持且一直在超負荷運作的聯(lián)邦衛(wèi)生署來照顧。
廣告之后,又是一個來自海盜衛(wèi)星的播報。聽口音是澳大利亞節(jié)目。一位身穿帶有六個裝飾泡沫衣服的女孩正說著什么:“你們懂的,要是有生活危機的人都被頭尾相接地擺在地上……吶,我的意思是,真的會有所謂的不存在生活危機的人來擺放他們么?”
這番話引得拉撒路微微一笑。由于很少能看到澳大利亞的節(jié)目,于是他決定看一會兒。就在這時,尖利的電子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有人在大門處的告解室里。竟然在夜里的這個時候過來,看來那人一定很絕望。
建立這家教會之初,拉撒路就已經(jīng)意識到,任何時候都會被打擾是他必將面臨的麻煩之一。于是他站起身來,嘆了口氣,關閉了顯示屏。
致各位的備忘錄:進入3V世界待一段時間或許是個好主意。重新與媒體保持聯(lián)系,還是說牧師這個職業(yè),已經(jīng)讓代碼以4GH開頭的人用光了在一段有限時間內(nèi),準許自己享有的公共曝光率?如果沒用光,又剩下多少?
一定要搞清楚。一定。
拉撒路露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啟動了連接告解室的3V線路。他有些擔心。少數(shù)依然消息靈通的人早已知道:就在上周,比利金幫和格萊勒幫的沖突造成了七人死亡,而格萊勒幫占據(jù)了上風。眾所周知,他們更加兇殘。比利金幫的人一般只會把他們的俘虜打殘,然后會放了,任他們掙扎著回家;但格萊勒幫的人卻喜歡把他們的俘虜綁起來,塞住嘴巴,然后扔到某個廢墟里,任他們口渴而死。
所以,今晚來訪之人可能并非需要建議,甚至不需要藥物?;蛟S是某個想要摧毀這家教會而前來調(diào)查的家伙。說到底,這家教會在各幫派眼里都是讓他們感到蒙羞的異教。
然而出現(xiàn)在屏幕中的卻是一個女孩,她年紀太小,哪個幫派都不可能收留她:一眼看去,她頂多十歲,頭發(fā)亂糟糟的,哭紅了眼圈;她的臉頰很臟,盡是灰,上面有兩條淚水流過的痕跡。看來這是一位不自量力、想要模仿大人的孩子,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驚嚇——噢!不!不止如此,還有更糟的。他看見她手上拿著一把匕首,刀刃以及她的綠色連衣裙上都沾著紅色的污漬。那污漬鮮紅無比,除了鮮血不可能是別的。
“小妹妹,有什么事嗎?”拉撒路不動聲色地說道。
“神父,我必須懺悔,不然我一定會受到詛咒的!”她抽噎道,“我砍了我媽媽,把她砍成了碎塊!我覺得我一定是殺了她!我很確定!”
時間似乎停滯了很久。接著,竭盡所能保持鎮(zhèn)靜后,拉撒路說出了在錄音的情況下最合適的那句話……原因在于,雖然告解室本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這條3V電話線路和其他所有線路一樣,都與這座城市的警察網(wǎng)絡相連,然后連至位于卡納維拉爾那永不停工的聯(lián)邦監(jiān)視器——或者其他某個地方。如今有太多聯(lián)邦監(jiān)視器了,它們不可能都裝在同一個地方。
致各位的備忘錄:值得搞清楚其余的監(jiān)視器在哪兒。
他用如碎石路一般粗糙的聲音說道:“我的孩子”——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稱呼蘊含的諷刺意味——“歡迎你來找我傾訴心事,以卸下壓在你心中的負擔。不過我必須向你說明,當你對著麥克風傾訴時,告解室的保密政策并不適用。”
女孩用灼熱的目光盯著屏幕里的他,有那么片刻,他仿佛從她的視角看到了自己:一個身材瘦削、鼻子已斷的男人,身著一件黑色無袖短上衣,白色的衣領上裝飾著鍍金的小十字架。最后她搖了搖頭,仿佛最近的恐怖遭遇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的大腦,使她沒法離開告解室去面對新的沖擊。
他又溫言細語地解釋了一遍,而這一次,她選擇了連線。
“你的意思是,”她勉強從口中擠出一句,“你要叫條子來?”
“當然不是。但他們現(xiàn)在一定在千方百計地找你。而鑒于你剛才對著麥克風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面容皺成一團,匕首從手中滑落,收音器接收到“丁當”的一聲,如精靈的鈴鐺般清脆。幾秒鐘之后,她再次哭泣起來。
“在那兒等著,”拉撒路說,“我馬上過來。”
隱蔽之處
一陣肅殺的冬日之風呼呼刮來,吹過環(huán)繞塔諾威的山丘,將樹上枯萎的紅色和金色的葉子紛紛吹落。盡管如此,天空仍是一片澄澈,陽光依舊燦爛。哈爾茨正在一家餐館排隊,是研究所里二十家餐館中最好的那一家。排隊令他聯(lián)想到了那些老派的奢侈做法,其中就包括將熱騰騰的食品公開擺在食客面前。他用贊賞的目光望著窗外的景致。
“美極了。”最后他說道,“簡直美極了?!?/p>
“嗯?”弗里曼一直在揉自己的頭,從太陽穴一直揉到腦后,仿佛想要將無盡的疲倦從腦袋里擠出去。這時他也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并同意道:“噢,沒錯,是挺美的。這幾天我都沒什么時間欣賞風景?!?/p>
“你看起來很疲憊?!惫柎耐榈卣f道,“不過我也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可不容易?!?/p>
“而且進展緩慢。每天工作九小時,每三小時為一班。簡直要把人累死?!?/p>
“但這是不得不做的事?!?/p>
“沒錯,不得不做?!?/p>
如何種植飛燕草①
大致來說,整個流程是這樣的:
首先,你要聚集一批人——如果可能的話,得是很大一批人。由于這群人此前從未正式研究過你將要詢問他們的問題,他們自然不太可能給你正確的答案。但盡管如此,他們還是需要被連接入與那個問題相關的文化之中。
接下來,你會詢問他們一些問題,比如:估測一下有多少人在緊隨一戰(zhàn)而來的西班牙流感中喪命,或者:在1970年6月,有多少條面包被歐共體食品監(jiān)察員指責為“不適宜人類消化”。
奇怪的是,當你整合了他們的回答后,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總是接近于某個具體數(shù)值。而這個數(shù)值,往往都記錄在年歷、年鑒以及數(shù)據(jù)反饋里。
這似乎證實了如下悖論:雖然沒有人清楚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那么,既然這個方法適用于過去,為什么不能適用于未來呢?三億個可以接入北美綜合數(shù)據(jù)網(wǎng)的人;就咨詢者來說,這個數(shù)量相當可觀。
不幸的是,大部分人對不可捉摸的未來恐懼不已。要如何更好的利用這群人呢?
對有些人來說,他們的貪婪或許能激發(fā)興趣,而給予另一些人希望或許有用。然而大多數(shù)人,對這個世界都沒有什么實質(zhì)影響。
就如一些人所說,這么群人,辦一場鄉(xiāng)村音樂會,倒是足夠好了。
背負重擔的時刻
就在他要打開拖車大門并解除警報時,他猶豫了。
星期日。收入還算可觀,雖然還沒有打破歷史紀錄。(他吸了吸鼻子,熱空氣,從熔爐散發(fā)出來的。)
那個女孩,她或許是一個早慧的優(yōu)秀演員……
他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畫面:一幫人襲擊了某個地方,將其洗劫一空,然后趕在警察到來之前逃得無影無蹤;他們只留下了一個未成年人,而警察不會盤問她,她則因為成功實施自己的“惡作劇”而偷偷地狂笑不止。
因此,在關掉所有警報之前,拉撒路啟動了除科萊音樂系統(tǒng)以及自動收費吊盤以外,教堂里所有的電子設備。當他繞過祭壇底部(曾裝有屏幕的地方)時,眼前的景象猶如火焰正在教堂穹頂下那好似鯨魚般的肚子里熊熊燃燒:各種顏色的光芒不停閃爍著,一臺位于他上方的3V遠程設備,在祭壇上不斷播放著他的巨大肖像,同時也將這些景象精確地錄入了一臺埋藏在混凝土地面下的記錄器里。如果他遭受了襲擊,那臺記錄器就將成為證據(jù)。
此外,他身上還有一把槍……不過他一直都帶著它。
這些預防措施,雖然看起來沒什么用,卻是一位牧師所能構建的最有力的防線了。要是防范措施再嚴密些,很容易會驚動聯(lián)邦電腦,使得他被那些機器評估為“潛在的妄想狂”。去年夏天在西雅圖曾出過一件事:一位把自己教堂周邊的道路布滿了地雷的猶太教拉比,在某次成年禮之前,忘了關掉地雷的觸發(fā)系統(tǒng)。自這起事件之后,聯(lián)邦電腦就對這類行為變得特別敏感。
一般而言,聯(lián)邦電腦對那些懷有強烈宗教信念的人是持認可態(tài)度的。相比其他人而言,這類人捅婁子的可能性更低。不過安分守己的人總是有限,更別提還存在些特立獨行的家伙。
要是放在幾年前,拉撒路這套防范措施可以說綽綽有余了;而現(xiàn)在,這套措施如此不堪一擊,令他每次走在那條沒有墻壁、由這幾十年里來來往往的車胎留下的黑色橡膠印記劃定出來的走道上時,都會戰(zhàn)栗發(fā)抖。當然,除了必須給告解室的入口空出地方以外,教堂底部的圍欄全都通上了電。告解室本身也是防爆的,還裝有獨立的空氣補給裝置,以防有人用毒氣發(fā)動攻擊,可就算這樣……
致各位的備忘錄:下一次,我的身份要能更好地保護自己。獨處是很好的,我來到這里以后也確實需要獨處。但這地方根本不是靠一個人就能維持運轉(zhuǎn)的。我不可能掃描每一處變換不斷的陰影,以確保沒有身手敏捷的壞人暗藏其中!
我一邊想,一邊環(huán)顧四周:我是在用肉眼看東西。在四十六歲這個年紀,居然還在用肉眼看東西?在這三億人中,肯定有到了我這個年紀卻從未買過眼鏡的人,而絕大部分原因是他們買不起。不過也可以這樣設想一下,是不是聯(lián)邦衛(wèi)生局或某些醫(yī)藥醫(yī)療集團覺得沒有眼鏡的中年人實在很少,不值得進行一次詳盡的調(diào)查?還是說塔諾威的人民認為這其中必定有遺傳基因的影響?噢。
致各位的備忘錄,用紅色斜體標出:盡量記得實際年齡!
他沉思著走進了告解室,發(fā)現(xiàn)透過那道三厘米厚的防爆玻璃,自己看見的,并非是一位裙子上濺滿血漬的小女孩。
恰恰相反,告解室外站著一位身材魁梧的金發(fā)男子(他的卷發(fā)里有一縷藍色),身著一件時髦的紫紅色T恤,臉上帶著歉意的微笑。
“打擾您真是很抱歉,神父?!彼f,“不過,小蓋拉能找到您這兒來實屬走運……噢,對了,我的名字叫夏德·弗拉克納爾?!?/p>
要說面前這人是那女孩的父親,那也未免太年輕了,他最多二十五六歲。不過換個角度想,在拉撒路的信眾里,也有結了三次或四次婚的女人,新郎還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二十歲。這人會是那女孩的繼父嗎?
如果是的話,他臉上的這種笑容又是怎么回事?因為他剛利用這位自己從未關心過的小女孩,擺脫了他那位富有卻無趣、年紀偏大的妻子?在這間告解室里,人們曾吐露過比這更污穢不堪的事。
一頭霧水的拉撒路問道:“那你是,呃,蓋拉的親人?”
“從法律上來說,不是。但在我們一同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后,您大可說我比她那些法律意義上的親人更為親近。唔,我為‘抗創(chuàng)傷’有限責任公司工作。之前蓋拉的父母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的女兒有些行為異常的征兆,于是為她報了一個全套療程。去年我們治愈了她的同胞競爭障礙①——典型的由于陰莖妒羨②導致她對弟弟心生憎惡——而現(xiàn)在,她正努力克服自己的戀父情結③。運氣好的話,我們會在今年秋天將她的治療推進到波貝婭層級……噢,順帶提一句,她說過您要把條子叫來之類的事。這個您不必擔心。在警方的電腦里,她的情況被歸檔為非訴訟案件。”
“她告訴我,”拉撒路緩緩而努力地說道,“她用刀殺了她母親。”
“噢,考慮到她的情況,她當然會這么做了!自從她母親因為生下弟弟而背叛了她,她就不自覺地想要殺掉母親。不過這一切自然都是我們設的一個局。我們給她注入了恐暗肽,把她關在一間陰暗的房間里,以消除她回歸子宮的沖動。然后,我們給了她一把陰莖形狀的武器,以消解她殘余的性妒羨心理,并把一個匿名的同伴放到了她的房間里。等她發(fā)起攻擊后,我們打開了屋里的燈,讓她看見自己母親的尸體渾身是血地躺在地板上。接著,我們給了她絕命狂奔的機會。當然,我一直在后面跟蹤她。我們并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p>
他那略帶無聊的語氣表明,對他而言,這不過是一件瑣碎的日常工作而已。然而,當他講述完畢后,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他從衣兜里掏出了一部記錄器。
“噢,神父!我的宣傳部歡迎您就我們的工作方式發(fā)表任何正面的評價。由于您身穿神職人員的服裝,您的言論一定會格外有分量。比如,您可以針對我們采取的措施所取得的成效說兩句——讓孩子們在一個受控環(huán)境內(nèi)展現(xiàn)出他們最為暴力的一面,要好過放任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犯下罪行,因為那會危及他們那不朽的——”
“沒錯,我還真有一句你該記錄下來的評價!如果說這世上有比戰(zhàn)爭更惡心的事情,那就是你們公司正在做的事了。至少戰(zhàn)爭之中還存在激情。你們所做的一切都經(jīng)過了精心計算,更像是機器而非人類所為!”
弗拉克納爾微微向后縮了縮頭,就像是害怕有人會一拳擊穿他們之間的玻璃,打在他的臉上似的。他辯解道:“可我們所做的,是在維護道義的過程中運用科學的力量。你當然會看到——”
“我看到的是我平生第一次覺得應該遭受詛咒的人。你冒犯了我們的小朋友,你的脖子上應該被套上一塊磐石,然后被扔進大海。立刻從我眼前我滾開,滾去永恒的黑暗之中!”
弗拉克納爾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聲音中滿是憤怒。
“你會為自己說的話后悔的,我向你保證!你不單侮辱了我,還侮辱了千萬名指望著我們公司的優(yōu)秀市民,以及他們陷入地獄般苦境的孩子。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他轉(zhuǎn)過身去,然后離開了。
光與電在衰減
“對,蓋拉當然很好!她努力地愛著母,卻又無意識地恨著她,還有什么比發(fā)現(xiàn)母親被殺了更讓人高興呢?——盡管她母親其實還活著。我們之前已經(jīng)談過這些了!”
他刻意抹了抹額頭,暗自希望別人會認為自己滿頭大汗是夏日的炎熱所致。
“我能用下你的電話嗎?單獨用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父母們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我們所用方式的具體細節(jié)?!?/p>
這是一間明亮的屋子,地上有個水池,里面的水將四周閃爍不已的燈光投射到了一個十字架、一尊佛像和一尊身覆玫瑰的六手迦梨①神像之上。夏德·弗拉克納爾在電話上按下了“大陸電能與光能”公司的匿名投訴代碼。
聽見接線成功的聲音響起后,他報出了“無盡洞見”教會的代碼,聲稱該團體的行為無異于“欺騙并濫用信徒的慷慨捐贈”,并表示應當“扣押該教會的資產(chǎn)直至法庭依法做出裁決”。如此一來,這位牧師的信用等級將會被自動抹除。最后他還表示,“應該把這個情況通知所有的信用評級電腦”。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他滿意地拍了拍手,離開了房間。他基本上不可能經(jīng)由這通電話被追查到。他已經(jīng)為“電能與光能”公司工作兩年了。而每年都會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員工經(jīng)歷大換血,所以在這將近五十萬人之中,誰都可能提供虛假數(shù)據(jù)。
等拉撒路牧師從聯(lián)網(wǎng)信用評級電腦的迷宮中逃出,釘住那條剛剛孵化的蠕蟲,他早就已經(jīng)遍體鱗傷,饑腸轆轆了。
他活該。
在線而非實時
在實驗的間歇期,當一位護士往實驗對象的喉嚨中噴灑液體以存取他的聲音時,哈爾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就算這項工作得花很長時間,”他喃喃道,“你也不能每天以這種速度進行下去,很顯然——這樣的話,根本了解不完對象這一天的經(jīng)歷?!?/p>
弗里曼露出了他常掛在臉上、猶如骷髏一般的笑容?!凹幢闳绱耍疫€是很懷疑他身為生活方式咨詢師的經(jīng)歷。不過要記住一點,我們一旦知道了探索方向,就能把所有與他曾用身份有關的數(shù)據(jù)存儲起來。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他做過什么,我們需要了解他的具體感受。在某些情況下,關鍵的記憶與他異常激烈的反應之間的聯(lián)系是很明顯的。今天我們就找到了這種聯(lián)系,你該感到慶幸才是?!?/p>
“你是指他對那個因恐慌而狂奔的少女的認同?覺得她的人生與自己一生被人追捕的經(jīng)歷相似?”
“不止如此??峙逻h不止如此。想想他對這位弗拉克納爾的詛咒吧,再想想引發(fā)這一切的原因。這無疑與拉撒路牧師的一貫態(tài)度是相通的。我們?nèi)ネ诰蜻@種態(tài)度對他的真正自我到底有多大影響。護士,如果你手頭的事做完了,我想我們可以繼續(xù)了?!?/p>
在路上:多云而炎熱
面對來自別人的人格侮辱時,一定、一定要學控制住我的脾氣,比如——這他媽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倒抽一口氣,從昏睡中醒了過來。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好幾個小時都沒合眼,弗拉克納爾的威脅在他腦海中不斷回響。最后,他不得不服用安眠藥。過了很久,他那模糊的頭腦才意識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空氣壓縮機的嗡嗡聲停止了。
他翻過身去,查看床頭自備電源的發(fā)光鬧鐘。上面顯示現(xiàn)在是早晨七點四十五。按理說早就該太陽高照了,天氣預報也說天氣會比昨天好,況且當他的拖車頂部的塑料薄膜完全繃緊時,透光性也是非常不錯的——可現(xiàn)在,拖車的窗戶外還是一片漆黑。
看來電源被切斷了,教堂穹頂也垮塌了——二十二點五噸重的穹頂。
渾身赤裸、內(nèi)心極度不安的他把腳伸出床外,去夠最近的臺燈開關,以便確認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周遭的黑暗充滿了壓迫感。更糟的是,空氣已經(jīng)開始變得污濁——這無疑源自那些積灰、油污和散發(fā)著惡臭的濕氣。當穹頂還在時,這些東西不過是不易察覺的薄薄一層;可隨著穹頂垮塌,它們攪成了一團,有如淤積在下水道里的污物。
不出所料,臺燈沒亮。
工人罷工了?不太可能。那些還有能力關閉國家自動供電系統(tǒng)的重要工人,總會等到霜凍或是下雪才進行罷工。電路過載引發(fā)的停電?也不太可能。自1990年以后,夏天就再也沒有發(fā)生過電路過載了。人們似乎就不再把電能視為如空氣一般可以免費獲取的東西了。
不可否認的是,1990后的新一代已經(jīng)長大……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核電站發(fā)生事故了?
自從去年連續(xù)發(fā)生了三次事故后,如今在德爾斐公告板上,下注類似的災難將在兩年之內(nèi)發(fā)生的賭金相當可觀。不過,他還是抓起了自己唯一一部裝有電池的收音機。按法律規(guī)定,每個人口達到或超過一百萬的大城市,都會有一個只播報新聞的單頻道電臺持續(xù)進行廣播。這樣一旦有暴動、幫派火并和災難發(fā)生時,人們就能及時收到警報。電池快沒電了,但當他把收音機貼在耳邊后,聽見的卻是新聞播報員正在談論與今日的橄欖球比賽傷亡情況有關的賭博。要是核電站真發(fā)生了事故,這會兒收音機里應該會持續(xù)不斷地傳出輻射警告。
那么是……弗拉克納爾?
后脊感到一陣顫栗。他隨即意識到,自己正渴望地望著鬧鐘上那一小片模糊的光芒,仿佛周圍的黑暗象征著子宮,而鬧鐘上的微光則預示著他會進入一個陌生的新世界。
雖然心頭涌上一股失望之情,但他不得不承認,事實顯然如他所想。
雖然空氣中彌漫著惡臭,但至少二氧化碳的濃度還沒有超標。他沒有感到頭疼,只是微微有些想吐。稍微平靜下來后,他摸索著走向拖車的起居區(qū)。以防萬一,他在生活區(qū)一直備有一盞裝有電池的臺燈。由于是由主能源系統(tǒng)自動充電,臺燈的電池依然電力充足。然而當他打開臺燈、昏黃的光芒照亮四周后,他發(fā)覺四周的一切既可怕又陌生。他拿起臺燈,周圍的陰影在擦得光亮的金屬墻面上不住晃動,仿佛在重現(xiàn)昨晚他想象的情景:那些陰影在為那些追隨安息日男爵①、圣尼古拉斯②甚至迦梨女神的青少年提供掩護。
他走到洗臉池前,扭開中間的水龍頭,把本該冰涼的水潑在自己臉上。沒什么用。電力被切斷了這么久,水箱已經(jīng)變得有些溫熱了。他昏昏沉沉地拉開拖車大門,向外看去:垮塌的塑料穹頂堆在了祭壇上,穹頂優(yōu)美的曲線之下,他看見遠處有一絲微光。這意味著他或許可以憑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不過要是能恢復電力供應就更好了。
辦公室里,熔爐已經(jīng)冷卻,銅塊已經(jīng)鑄成,隨時都可以取出。之前正在處理一項極具挑戰(zhàn)性任務的電腦,卻因電力中斷而停機了。對今天的第四項——不,應該是第五項——德爾斐賭博的評估已經(jīng)完成,紙條從電腦端口露出一截,就像一條蒼白僵硬的舌頭。上面還遵照程序,蓋著公證員的印章。不過這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必須搞清楚弗拉克納爾(除了他,還有誰能在一夜之間抹除拉撒路的信用等級?)是否已經(jīng)成功切斷了他的電話線路和電力供應。
答案是他做到了。一個甜美的、事先錄制好的聲音告訴他,他的電話信用點在某個訴訟案件判決之前,將無法使用。而這個案件很可能會以他的所有資產(chǎn)被扣押而告終。如果他想要再次享有電話,必須提供證據(jù)表明法庭的判決對他有利且該案已被撤銷。
訴訟?什么訴訟?在這個國家,你不能因為一個人出言詛咒了別人,就把他押上法庭受審吧?
接著,他漸漸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差點哈哈大笑起來。弗拉克納爾耍了一個很老套的手段,在大陸網(wǎng)③之中投放了一個能夠自我延續(xù)的蠕蟲病毒,而引導它前進的很可能是他從某家大企業(yè)“借”來的一串投訴代碼。每當他的信用代碼在鍵盤上被敲出,該蠕蟲病毒就會自動從一個聯(lián)結點轉(zhuǎn)移到另一個聯(lián)結點。要殺掉這種蠕蟲病毒,少說也要花掉幾天甚至幾周時間。
除非受害者知道使原始指令過載的方法,而拉撒路恰好知道。每一位代碼以4GH開頭的人——
他的笑容漸漸消失了。要是——自從他上一次充分利用了代碼的潛能——4GH代碼的有效性被降級,甚至直接被抹除了,會發(fā)生什么事?
只有一個辦法能找到答案。那臺盡職的機器正等著他提供法律要求的證據(jù)。他在電話上敲出自己的完整代碼,又敲出了一串專門處理“因惡意濫用職權而造成的輸入錯誤”的代碼,同時用一條指令對代碼進行跟蹤,以獲取將他卷入的那個訴訟案的檔案號。
撥號音在電話里內(nèi)回響著。
一直不自覺地屏著呼吸的他,突然猛吸了一口氣,這聲音在這不尋常的安靜氛圍中顯得尤為響亮。(有多少種嗡嗡聲消失了?電腦、飲水機、空調(diào)、警報監(jiān)視器……人們一般不太可能立刻計算起自己擁有多少電器,所以他便沒費心去回想。)
他馬上以牙還牙,投放了一條反擊型蠕蟲去追蹤弗拉克納爾的蠕蟲。這應該能在三十到四十分鐘內(nèi)解決燃眉之急,時間長短取決于他能否解決每周一必然會發(fā)生的線路過載問題。他確信自己肯定沒法解決。最近的報道表明,如今的數(shù)據(jù)網(wǎng)中有大量蠕蟲和反擊型蠕蟲,而所有機器都已收到指示:除非它們與緊急醫(yī)療事件有關,否則一概給予低級優(yōu)先權。
行啦,等燈光一亮起,他就能知道了。
現(xiàn)在,拉撒路牧師是時候“自殺”了。為了振奮精神,他喝下了一杯溫熱的、甜得令人惡心的仿制橘子汁,但這并不會對他的新陳代謝造成實質(zhì)性損害——對于自己日常選用的品牌,他一直都很小心——與此同時,他仔細琢磨著自己的下一個化身的具體細節(jié)。
三十分鐘之后,電力供應恢復;六十分鐘之后,穹頂充氣完畢;九十分鐘之后,他啟動了自己的重生程序。
電腦化分娩的體驗總是相當糟糕。由于他之前并沒有打算放棄拉撒路的身份,因而沒有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今天的體驗可謂最糟糕的一次。他的皮膚上起滿了雞皮疙瘩,心臟怦怦亂跳,手掌因汗水而滑膩膩的,而他的屁股——光著的,因為他沒有浪費時間去穿衣服——與椅子接觸的部位感覺很癢。
即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代碼依然有效,當他琢磨該用什么新謊言來應付聯(lián)邦電腦時,他還是不得不兩次掛斷電話。他的手指顫抖得很厲害,他擔心自己會按錯號碼鍵。像這樣的一臺普通電話,并不會配備“顯示最后五個數(shù)字”的功能。
他敲出最后一組代碼,激活了將會抹除拉撒路一切痕跡的噬菌體。與拉撒路的這條超級蠕蟲相比,弗拉克納爾的那條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如此一來,他也可以舒展下筋骨,去處理其它那些他不得不放棄的東西,以免打擾他的全新自我的塑造過程。
國會議員級別以下的任何人,都無權要求電腦打印出存儲在4GH代碼之后的數(shù)據(jù)。設計這個代碼的初衷,一定是為了讓那些擁有官方許可的人可以去體驗除了自己人生之外的其他人的生活。他不止一次想要搞清楚,他的代碼在理論上將自己塑造成了什么樣的人——肩負秘密任務的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探員、反間諜特工、負責收拾上司捅的簍子的白宮特別代表……不過他并沒有傻到真的付諸行動。他就像一只老鼠,在現(xiàn)代社會的墻壁下鬼鬼祟祟地行動。而他一旦暴露,上面就會派出滅鼠人來消滅他。
他穿上不合身的衣服,整理出一堆他覺得沒必要留下的物件,放進一個包里。其中有可轉(zhuǎn)讓的德爾斐券和他新鑄造的銅塊。他還把兩個裝有鎮(zhèn)定劑的呼吸器裝進了衣兜。他知道,在今天結束之前,他會用上它們的。
最后,他在自己的桌子下安了一顆炸彈,并將其與電話相連,這樣他就能隨時引爆了。
這座教堂的毀滅大概會出現(xiàn)在媒體的每日罪行名單上——上面已經(jīng)有許多謀殺案、搶劫案和強奸案了——但像縱火這種罪行,經(jīng)常會由于時間不夠而被省略。只要沒人索要保險賠償金,這件事會就此畫上句號??紤]到格萊勒幫和比利金幫的沖突史,他們就是現(xiàn)成的嫌疑對象,當?shù)鼐揭欢〞@起案件處理起來如此簡單感到滿意。
在他準備走出教堂的塑料穹頂之前,他最后一次環(huán)顧了周圍一圈。車流的喧囂從高速公路的方向傳來,但目力所及之處,沒有誰會特別關注他。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心想,我現(xiàn)在生活的時代肯定沒有二十世紀那么復雜。
要是一切都如看起來這么簡單就好了。
您所撥打的號碼
在那個電視依然盛行、3V網(wǎng)絡還未出現(xiàn)的時代,有一位脾氣暴躁、憤世嫉俗、名叫安格斯·波特①的著名歷史學家。他活了很久,久到足以被人稱為“元老”。 因此,他一輩子都持有左派觀點的這件事,也在今天得到了世人的默許,被視為可以原諒的古怪行為。他當初已經(jīng)用簡潔的話總結了此事。
或者如某些自稱智者的人所說:用瘋言瘋語總結了此事。
在被邀請對1989年《世界核裁軍條約》的簽訂發(fā)表評論時,他說道:“這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第三個階段。首先我們經(jīng)歷了腳力競爭;隨后我們經(jīng)歷了臂力②競爭;現(xiàn)在,我們即將進入腦力競爭階段。
“而最后一個階段,如果我們幸運的話,將回歸人類本身?!?/p>
天賦的象征
“他就是這么做到的!”哈爾茨驚嘆道。他盯著那位坐在裸鋼椅子上、渾身毛發(fā)被剃光的男人,仿佛是初次見到他一般?!拔乙郧耙恢庇X得,通過一臺家用電話將一個全新身份投入網(wǎng)絡是不可能的——再怎么說,他也需要一臺大得多的電腦才行啊?!?/p>
“這是一種天賦?!备ダ锫贿呎f,一邊查看控制臺上的屏幕和指示燈,“你要是愿意,可以和鋼琴家的天賦作比較。在磁帶出現(xiàn)之前,有些獨奏家能把二十多首協(xié)奏曲全記在腦子里,且一個音符不差,還能根據(jù)一個四分音符的旋律即興演奏一個小時。如今已經(jīng)沒人有這項天賦了,就像現(xiàn)在的詩人再也無法背誦幾千行詩歌了。但在荷馬所處的時代,他們無疑能做到這一點。這么來看,這人的所作所為倒也不是特別神奇?!?/p>
過了一會兒,哈爾茨開口說道:“你知道嗎?我見過不少令人不安的事情,就在塔諾威這兒,而且人們還告訴過我不少??墒俏矣X得沒有一件……”他不得不強迫自己說完接下來的話,“能像你剛才所說的那件事那么可怕?!?/p>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p>
“哎呀,就是你剛才說的,這種了不起的天賦‘倒也不是特別神奇’!”
“可事實確實如此啊。”弗里曼向后靠在椅背上,“以我們的標準來看,非常普通?!?/p>
“這正是問題所在?!惫柎泥溃澳銈兊臉藴剩袝r候,似乎一點也不……”
“人道?”
哈爾茨點了點頭。
“噢,挺人道的,我向你保證。我們?nèi)祟愂且粋€頗具才華的種族。這里的大部分工作,目的都是要重新發(fā)現(xiàn)那些被我們忽視的天賦。我們一直都對自己擁有的那些最寶貴的精神財富視而不見,這實在令人震驚。除非我們填補上自己的知識空白,否則無法鋪就通向未來的道路?!备ダ锫戳丝此氖直?,“我覺得今天就這樣吧。我會叫護士來,給他喂點吃的,再給他清潔一下。”
“這也令我有些不安。就是你談論他的時候,用的是那些非人格化詞匯。雖然我很欽佩你周全的考慮和敬業(yè)精神,但對你采用的方法依然持保留意見?!?/p>
弗里曼站起身來,輕輕舒展著身體,以放松自己有些抽筋的四肢。
“這是我們探索出來的有效方法,哈爾茨先生。此外,請你務必記住,我們面對的是一名罪犯,一位逃兵,而一旦有了機會,他多半還會成為一個叛徒。別的機構也在進行類似的項目。而那些人不光腦子一根筋,采用的手段也極其殘忍。我相信你一定不希望看到那種人做得比我們好?!?/p>
“當然不?!惫柎牟话驳卣f道,手指在衣領上來回摩挲,仿佛衣領忽然變緊了似的。
弗里曼露出一個微笑。剛才那番話的效應堪比一盞黑色蕪菁燈②。
“那么,我明天是否還能榮幸地與你繼續(xù)一起工作?”
“噢,不行,我明天必須回華盛頓。但是,呃……”
“嗯?”
“匆忙離開托萊多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噢,他去休假了。非常明智。事實上,可能是他做過的最好的一件事了?!?/p>
為了重新識別身份
現(xiàn)在我是桑迪(當我疲憊不堪的時候,我會悄悄向別人承認,這不是常見的“亞歷山大”的簡稱,而是——偏偏是!——萊桑德的簡稱)·P.(這個更糟,是伯利克里的簡寫?。。。┞蹇耍衲耆q,是一個浪蕩子,考慮到我這不長胡子的模樣,估計還是個彎的。不過,我正努力改變我的浪蕩天性,甚至考慮在這幾年找個人結婚。
即便假期結束,我也會繼續(xù)用一段時間桑迪·洛克這個身份。我住的這家度假酒店位于喬治亞海群島。這是一間還算高檔的酒店,但不像其他酒店那樣,雖然緊跟潮流,卻顯得十分呆板,哪怕它也的確擁有一塊專門用于治療返回子宮情結的水下區(qū)域,以及一位拿到了心理學畢業(yè)證書的總經(jīng)理。至少你不會被迫接受憑經(jīng)驗進行的心理實驗。
這是我今年的第二個假期。在秋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將還要再度一次假。不過,我是不會把“再度一次假”與“賦閑失業(yè)”混為一談的,雖然我知道有些人分不清楚。酒店里其他許多游客已經(jīng)在享受今年的第三個假期了,他們本打算一年要度五次假。不過這些人年紀都比較大,不必為子女的事操心。在三十二歲的年紀度三次假,這讓我看起來像個無所事事、初來乍到的偽成功人士?,F(xiàn)在它的最后一點尤為重要——我需要一份工作。
我選了一個很合適的年紀,這要比假裝成四十六歲容易得多,尤其是當你的實際年齡是二十八歲(忽然又想起了眼鏡!噢?。?。在中年人眼中,你的年輕將充滿吸引力。在青少年眼中,你的成熟則會讓他們佩服不已。致各位的備忘錄:能否讓我一直保持在三十二歲,直到我的實際年齡變?yōu)椤确秸f——三十六歲?保持耳聰目明,留心數(shù)據(jù)。
受到款待,受到拒絕
年紀已過四十,卻不透露具體是多少歲;美麗動人,且能長期保持美貌;由于皮膚被曬成了鮮亮的棕色,她目前正處顏值巔峰;她的秀發(fā)有所褪色,是因為日曬而非用洗發(fā)露的緣故;不同于多年來養(yǎng)成的睡眠習慣,最近她每天都要多睡一個小時。與此同時,伊娜·歌瑞爾森還是一位堅強的人。這一點便是明證:她掌管著“大地-深空”工業(yè)有限公司——世界上最大的軌道工廠建造商——位于堪薩斯城總部的臨時執(zhí)行招募部。
但問題在于:她是否足夠堅強?
她想起了一句老話,說的是一個人常常會被提拔到自己不能勝任的位置——行話是怎么說的來著,好像是“彼得付錢給保羅”原理①,還是其他什么名字?——然后越想越來氣,越想越發(fā)愁。她女兒一直拒絕退學,而且每年都會報一些越來越奇怪的課程。(都是在同一所大學,老天?。∫撬敢鈸Q所學校,情況也不至于這么糟糕!)伊娜覺得自己身受束縛,渴望掙脫身上的枷鎖,搬去墨西哥灣,或者科羅拉多,甚至是舊金山灣區(qū)。鑒于沉降技術如地震學家宣稱的那般有效,以及永遠(至少五十年)都不可能再發(fā)生一場奪去百萬人生命的大地震……她覺得可以付諸行動。
當然,這是她自己的看法——不是別人的。
去年,她拒絕了五份工作邀請。今年到現(xiàn)在為止,她只收到并拒絕了一份。明年呢?
有個像凱特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兒糟透了!那個蠢丫頭為什么就不能向其他人那樣正常一點,到其他地方去,最好是去另一塊大陸上重新開始?
如果“抗創(chuàng)傷”有限公司能創(chuàng)建得早那么一點……
一些不懂分寸的人有時會當眾問她,為什么伊娜堅持要和女兒待在同一座城市。畢竟,她女兒已經(jīng)二十二歲,上了大學后有了自己的興趣愛好,并且也不是特別依賴母親。但伊娜很討厭別人問她這個。
兩周的假期已經(jīng)過去一周,伊娜想要振作起來。然而來到此地后一直與自己做伴的那個男人在今天離開了。這意味著她要獨自用晚餐,情況真是越來越糟。最后,她還是努力穿上了自己最喜歡的紅金色晚禮服,來到了露天用餐區(qū)。柔和的音樂與海浪的嘩嘩聲融合在一起。兩杯酒下肚后,她覺得心情好了一些。要想恢復她以前的那種活力,來杯香檳怎么樣?
一分鐘之后,她便朝侍者咆哮起來(這家酒店走的是高端路線,收費昂貴,絕非那種街頭隨處可見的小店——在那種地方,你總是會經(jīng)常面對出錯的機器……而非永不會出錯的人類。)“你說沒有香檳是他媽什么意思?”她那尖利的嗓音惹得不少人轉(zhuǎn)頭看了過來。
“那邊那位先生,”侍者指著一個方向說道,“剛剛點了我們庫存里的最后一瓶香檳?!?/p>
“把你們經(jīng)理叫來!”
酒店經(jīng)理來了之后,懷著不像作假的真誠歉意向她解釋(誰愿意看到自己的尊嚴與快樂被區(qū)區(qū)一堆電路抹除呢?)為何他對此也無能為力:這是一家連鎖酒店,總部的電腦負責分配這里的資源(以及其他上百家)。而那臺電腦已經(jīng)決定,將庫存的香檳配送到各個度假勝地去。因為在那里,香檳能賣到喬治亞海群島的游客能負擔的兩倍。這個決定是今天才做出的。到了明天,酒水單就會重新印制。
在酒店經(jīng)理解釋的同時,那位侍者暫時離開,去招呼另一桌客人了。等他回到伊娜的桌前時,她正極力控制自己,以免發(fā)出憤怒的尖叫。
侍者將一張紙條放到了她面前。上面的字是手寫的。這很不尋常,因為如今所有識字的孩子在七歲時就都開始學習打字了。她看了眼:有幸得到那瓶香檳的家伙有個主意,一起喝怎么樣?——桑迪·洛克
她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在向她微笑。他穿著一件時髦的海盜襯衫,扣子直開到了腰部,頭上綁著一條花哨的頭帶,手上戴著鍍金腕表,一根修長的手指正搭在一瓶香檳的軟木塞上。
她感覺怒火漸漸消退,仿佛朝陽升起時散開的晨霧。
這個叫桑迪的人有點古怪。她向他抱怨,這家酒店居然沒有充足的香檳,實在是荒謬至極。對此他并沒有說什么,而是把話題引開了。這讓她又惱火起來。最后,她獨自上床睡覺去了。不過第二天早上九點,當送早餐的推車自動行駛到她床邊時,她發(fā)現(xiàn)上面放著一瓶綁有彩帶的香檳,旁邊還有一束花。晚上七點在泳池邊再次遇見桑迪時,他問她那瓶香檳好不好喝。
“這么說,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在為這家連鎖酒店工作嗎?”
“這種不景氣的行業(yè)?你這話可有辱我的尊嚴。我一般不涉足這種三流行業(yè)。我們可以一起游泳嗎?”
下一個問題她沒有問出口。她本來想問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關系——政府?還是大企業(yè)?但還有一種解釋顯然更合理。而如果這個解釋正確無誤的話,其中的深意是如此誘人,以至于她不敢貿(mào)然提及。她說道:“當然可以,走吧。”然后她脫掉了自己的衣服。
結果,酒水單并沒有重新印制,而酒店經(jīng)理對此一臉茫然。這似乎印證了伊娜的猜想。第二天早上,當他們一起在床上吃早餐時,她直截了當?shù)叵蛏5险f出了自己的看法。
“喂,我覺得你肯定是個黑客行動顧問?!?/p>
“只要這床沒被人竊聽,我就承認?!?/p>
“床被竊聽了?”
“沒有,我檢查過了。我只是不在乎讓電腦知道某些事情?!?/p>
“你做得很對。”她的身體在發(fā)抖,“我有一些在‘大地-深空’工作的同事。他們住在特里亞農(nóng),在那里測試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對于自己的言行二十四小時受到監(jiān)控感到很是自豪,認為自己接觸到了各種各樣的超現(xiàn)代竊聽器……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忍受的?!?/p>
“忍受?”他語帶諷刺地重復道,“也許他們得忍受自己卑微的社會地位,但這項測試和忍受無關。而且,這種方式或多或少地支撐著他們生活下去。再過幾年,他們就會忘記自己還長著腳?!?/p>
整整一天,伊娜都因為心情激動而微微發(fā)抖。想一想吧,自己竟然幸運地在現(xiàn)實中遇見了聲名遠揚的3V網(wǎng)絡精英之一,那個由黑客行動顧問組成的秘密小團體中的一員!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完全合法的,只要不去碰那些遵照麥克貝恩-克魯奇“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福祉”法案留存給政府部門的數(shù)據(jù)。不過他們中的一些專家,一直都認為自己不過是“商業(yè)間諜”。禮貌一點的做法,應該是詢問他是否參與過“疑難數(shù)據(jù)回收”工作。幸運的是,他并沒有覺得受到了冒犯。
她含蓄地暗示了自己擔憂的事情。等換了工作以后,她還能繼續(xù)在職場向上(而非原地踏步)打拼多久?一開始他的回答很隨意:“噢,做個自由職業(yè)者有何不可,就像我那樣?這與普通的接入式生活沒什么不同。等你習慣就沒事了?!?/p>
“自由職業(yè)者”這個詞在她腦海里不斷回響:孤膽騎士策馬而出,努力捍衛(wèi)他的女伴和他的信仰,就像是“國王的信使”,秘密特工,商業(yè)冒險家……
“我自然想過這些。但在做出決定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地-深空’到底往我的檔案里加了什么內(nèi)容?!?/p>
“這個問題,你可以試試找找?!?/p>
“你的意思是,”她從不敢有這樣的奢望,“我可以雇傭你?”
“做這個?”他用自己尖銳的、精心保養(yǎng)過的牙齒輕輕咬住她的乳頭,“不了,我的男妓評級約等于零。這種事情我可以免費做?!?/p>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他哈哈大笑:“別激動。我當然知道。去調(diào)查一下‘大地-深空’說不定會很有趣?!?/p>
“你是認真的?”
“等我度完假,我可能就會認真對待此事。但現(xiàn)在還是假期呢?!?/p>
凌晨兩點,她依然在沉思——睡眠時間正在被擠壓,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她說道:“有件事人們并不知道:那些機器對他們十分了解。它們知道的那些信息,他們連自己的矯正機都不會告訴,更不會對他們的伴侶或者上司提起。人們根本想不到那些機器知道什么。”
“同。我見過許多人,僅僅是因為那種可能性就變得精神不正常,整天疑神疑鬼的!”
“同?”
“啊,看來你不看冰球比賽。”
“偶爾會看看,但我不是人們通常說的那種資深球迷。”
“我也不算是,不過平時怎么著也會有所耳聞。那是一句法語,是加拿大冰球運動員傳到南方來的。是‘我同意’①的簡略說法?,F(xiàn)在似乎人人都愛用這句話?!?/p>
她下意識地說道:“噢,沒錯!我聽凱特對她朋友這么說過?!?/p>
“誰?”
“呃……我女兒?!彼⑽㈩澏镀饋?,想象著他們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對話: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女兒。她在上高中?
——不是,呃,在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分校讀書。
接下來會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他會在心里默默計算,而她的年齡也會暴露無遺。
然而這個男人相當老練,只是哈哈一笑。“別擔心。我對你了如指掌。我投機取巧搞來的香檳是不是太過了?”
果然如此。幾秒鐘后,她也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完以后,她說:“你真的會來堪薩斯城嗎?”
“如果你付得起我的酬勞?!?/p>
“‘大地-深空’付得起任何人的酬勞。你一般用什么身份?”
“系統(tǒng)優(yōu)化師?!?/p>
她雙眼一亮。“很好!我們剛剛失去了干這個的部門主管。他違反了合同,而且——喂,你不會連這個也知道吧?”她突然起了疑心。
他搖了搖頭,努力忍住打哈欠的沖動:“遇見你之前,我沒理由去調(diào)查‘大地-深空’。”
“沒錯,這是自然。是什么吸引你從事現(xiàn)在這種工作的呢,桑迪?”
“可能因為我爸爸是個‘電話控’吧,而我遺傳了這方面的基因。”
“給我個正常的答案?!?/p>
“我也說不清楚。人們說:‘人類再也無法跟上這個世界的發(fā)展速度了,我們應該把一切都交給機器來打理。’可能我潛意識覺得這是錯的吧。我可不想掛在進化之樹的枯枝上逐漸腐朽?!?/p>
“我也不想。好吧,我會帶你去堪薩斯城,桑迪。我覺得你的態(tài)度很不錯?,F(xiàn)在,我們需要來點新鮮空氣?!?/p>
賣給了身居頂端的那個人
“我不是跟你抱怨,這家伙實在是能跑又能藏。自從科特溜之大吉后,我們就很缺一個系統(tǒng)極客。我倒不是說喬治的壞話,她真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絲毫不能減輕我的工作量——就更別說你的了,對吧?”
“沒錯,他要求給自己一個試用期。八周,或者十二周,看看他是如何與其他人協(xié)調(diào)的吧。”
“現(xiàn)在他正在度假。我告訴過你了:我在喬治亞海群島遇見他的。你可以去那兒找他?!?/p>
“很好?,F(xiàn)在記下他的代碼:4GH……”
變幻的程序
堪薩斯城國際機場周圍那圈高達千米的高樓破了兩道缺口,它們并非是為了紀念那些被暴徒或幫派分子破壞的建筑(這一次不是),而是兩架垂直起降飛機的墜毀地點。上周,一架正在起飛和另一架正在降落的飛機同時滑出了它們的重力抑制器。坊間傳言說,這兩起事故的原因可能與“大地-深空”最近進行的一次軌道工廠發(fā)射有關,發(fā)射地點就在他們位于堪薩斯州西部的那座臨河發(fā)射場。據(jù)說有人忘了將發(fā)射時的沖擊波規(guī)模和波及范圍告知那兩個航班。不過調(diào)查仍在繼續(xù)。鑒于“大地-深空”在這片地區(qū)有很強的影響力,它應該不會在聽證會上受到工作失職之類的指控。
盡管如此,聽證會的結果依然是很多非法的臨時德爾斐賭池的熱門下注對象。而合法的賭池,自然都被禁止對裁決進行預測。
剩余的那些高樓的表面,不論是住宅還是辦公樓,都如古代的墓碑一般蒼白得死氣沉沉。這些高樓大部分是九十年代初修建的。那時候的建筑設計正處于所謂的“希塔布里克①”時代。這種設計風格有一個更華麗的名字:反裝飾。不過這個名字實在拗口,人們都記不住。這種建筑反人類的程度,堪比那些用來埋葬灣區(qū)大地震遇難者的棺材。而兩者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源自同一個原因。舊金山外加伯克利及奧克蘭的大部分地區(qū)在一夜之間因地震而毀滅后,其造成的持續(xù)破壞幾乎將整個國家拖向了破產(chǎn)的邊緣。自此以后,所有東西都必須遵循一個設計思路,即裝飾越少越好。
為了彰顯出這種舉措的必要性,所有這種樣式的建筑都被修建得充滿了“生態(tài)便捷性”——換句話說,它們極其隔音,包含精密的垃圾回收系統(tǒng),每間公寓都配備一片平坦的戶外區(qū)域,至少擁有一定的光照條件——據(jù)說足夠一個普通家庭以無土栽培法種植足以自給的蔬菜和水果。結果便是,人們普遍產(chǎn)生了一種印象,認為所有運轉(zhuǎn)高效的樓房,一定都是單調(diào)、丑陋、令人討厭、呆板無趣的。
由于航班電腦對他的航行進行了微調(diào),他比預定時間早到了幾分鐘。伊娜同意在大廳和他見面,可當他從機門邊的靜電排除室走出,身體感到微微刺痛時,卻并沒有看見她。
浪費這早到的幾分鐘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揉著自己的手臂,心中想著就算飛機的電動推升器高效、經(jīng)濟又環(huán)保,對于那些每次飛行后都要清除身上靜電的乘客來說,還是十分煩人。這時,他看到了一塊指示牌,箭頭指向公共德爾斐公告板。
大部分他買來的與自己身份相配的隨身物品,都已經(jīng)在送往“大地-深空”的招聘-安置區(qū)的路上了。不過他還是隨身帶著一個重約九公斤的旅行袋。他當著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的面,搶先一步跑到一部自動搬運機前——那女人隨即破口大罵——查看了機器側面亮著光的資費表后,付了一個最低價:35美元用一小時。這地方的花費比在托萊多高,但這并不令人意外。一百公里以外的特里亞農(nóng),其生活成本可是高居世界第二。
從現(xiàn)在起直到付費花光,這臺機器會用其柔軟的塑料嘴叼著他的行李,像條忠誠的、訓練有素的獵狗一般跟著他——說句實話,它的樣子確實像條獵狗。除了會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根據(jù)程序設定,它會在被使用到第五十五分鐘時開始吠叫,在第五十八分鐘時大聲嚎叫。
到了第六十分鐘,它會扔下旅行袋,轉(zhuǎn)身就走。
他站定腳步,望著上方高掛的屏幕,憑借多年的經(jīng)驗,輕松自如地觀察著上面不斷變換的數(shù)字。他首先望向自己最喜歡的領域:社會立法。他高興地發(fā)現(xiàn),自己贏下了最近投注的兩場賭局。雖然施加了各種壓力,但總統(tǒng)終究無法因為那人誹謗了自己的助手,就強行令其受審入獄——如果他真敢這么做,一定會付出高昂的代價。另外,俄羅斯人的數(shù)學教學法肯定會被引入美國,因為為此下注的賭資仍在不斷增加,而賠率已經(jīng)降低到了五賠四。要是美國代表隊不想在國際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上丟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不過德爾斐公告板上關于這一領域的賭注很少,除了那個賠率為一賠十的賭注:最新的憲法修正案是否會通過。這項修正案將會改變以往參照地理位置劃分選區(qū)的方法,改用依照職業(yè)及不同年齡群體的分布情況來劃分。這么做合情合理,不過大部分人都還沒有做好準備?;蛟S下一代人能接受吧。
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向社會分析領域,上面有許多賠率達到了兩位數(shù),還有幾個達到了三位數(shù)。他下注了一千元,賭今年的紐約市每個成年人遭搶劫的概率會突破百分之十。這一概率已經(jīng)在百分之八左右不可思議地徘徊很久了,人們對此正漸漸失去熱情。不過布朗克斯區(qū)最近新上任了一位素來以強硬而聞名的警長,這樣一來問題應該就能解決了。
關于科技突破的賠率也非常誘人。出于對舊日時光的緬懷,他又下注了一千元,賭在2025年以前,地球和月球之間將會建成一條重力滑道。事實上,這個構想已經(jīng)讓人白期待很多年了。其具體做法是:用一條線纜將貨物從月球上拖過兩個星球的中間點,直接使其進入地球的重力井,這樣貨物就能憑借慣性落在接收平臺上,且沒有成本。如今這項實驗已經(jīng)失敗了兩次。但新西蘭有個家伙正在試驗一種長達幾公里的單晶線纜。由于……
這時,兩位看起來很餓的老人—— 一個是黑人,另一個則是白人。他們顯然不是游客,只是來這兒打發(fā)時間的——注意到了他正在下注。他們打量著他身上昂貴的服裝,估量著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土豪氣息。經(jīng)過一番爭論后,他們決定每人花五十元冒險賭一把。
“這玩意兒把賽馬場的生意都搶走了。”他聽見他們其中一人說道。
“我以前可喜歡賭馬了!”另外一個回應道。他們繼續(xù)向前走去,兩人的聲音中帶有不滿之意,仿佛都渴望和對方吵一架,但因為害怕失去自己唯一的朋友,又都不愿意起這個頭。
——嗯!不知道俄羅斯或者東德的德爾斐系統(tǒng)是不是也像我們的一樣,是模仿股票市場和賽馬賭金計算器來設置的。人人都知道,在中國,他們——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屏幕上那些正在顯示的賠率,不禁感到十分意外。到了2020年,基因優(yōu)化將會成為一項商業(yè)服務,而非只是政府官員、大企業(yè)高管和百萬富翁的特權,而這一項的賠率竟然只有一賠三?上次他查看公告板的時候,賠率可是高達一賠兩百,而盡管如此,大家還是瘋狂地想要下注。賠率這般跳水,肯定是有人泄露了內(nèi)部信息。塔諾威上千位員工(或者說“學生”)中的某一個,肯定沒有抵抗住誘惑,賣掉了腦子里存儲的所有數(shù)據(jù)。該企業(yè)的科學家們,一定正忙著將一個前景不明的希望,轉(zhuǎn)變成一個自證預言。
除非……
噢不!不會是他們知道有人從中逃出去了吧?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六個令人煎熬、可惡至極的年頭都已經(jīng)過去,難道我逃走的秘密已經(jīng)泄露了?
這之間不可能存在聯(lián)系!即便有聯(lián)系——!
他的心怦怦直跳,感覺四周的世界都在旋轉(zhuǎn)。有人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那人是個經(jīng)濟學家(他差點沒認出來),衣服上縫著一個綠白相間的徽章,上面寫著“功率不足!”——這種人通常會拒絕用完自己所有的電力配給,并會竭力阻止別人借用。據(jù)說堪薩斯城有不少經(jīng)濟學家。
這時,一個輕快的聲音對他說道:“桑迪,見到你真開心——出什么事了嗎?”
他盡全力讓自己振作起來,然后面帶微笑,保持鎮(zhèn)定。他隨即注意到了眼前的伊娜與在度假酒店時有很大不同。她身著一件輕薄卻很正式的黑白色工作裝,長發(fā)也束了起來?,F(xiàn)在的她就是一位部門領導,正為一位新員工提供特殊幫助,將其安插進公司高層。
因此他沒有親吻她,甚至沒牽她的手,而只是說道:“你好。不,沒什么。我只是剛看到我最關注的那項高風險賭局的賠率。最近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資金在變少。”
他一邊說,一邊向出口走去。伊娜和自動搬運機在他旁邊跟著。
“你還有托運的行李?”她問道。
“只有這個。我把其他物品直接寄過去了。我聽說你們有一個很棒的居住區(qū)?!?/p>
“噢,是的。那里的評價還不錯。已經(jīng)投入使用十年了,直到今天也沒出現(xiàn)過嚴重的環(huán)境問題。說到住宿,我早該先問問你是否計劃自帶一套房子來。目前我們那兒還有空地,直到九月才會開始建新工廠?!?/p>
“不了,我在我的老房子住了四年了,已經(jīng)決定把它賣掉。我可能真的會在這里建一座新房子。聽說堪薩斯城里有不錯的建筑師?!?/p>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更喜歡住公寓。不過派對上有些人也許能給你建議?!?/p>
“我到時候問問,派對幾點開始?”
“八點。舉行歡迎派對的地方就在一樓。所有算是同事的人都會參加?!?/p>
悖論,荒郊野嶺后的下一站
“并非因為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所以不希望你用更多的事實來把我搞糊涂。
“而是因為我還未下定決心。我了解的事實已經(jīng)夠多了,多得我都處理不過來了。
“所以給我閉嘴,聽見沒有?閉嘴!”
你正遭到陷害
雖然嚴格來說,這只是一間臨時住所,但它還是和酒店套房有細微的差別。他以贊許的眼光打量著屋里的裝飾,這些裝飾讓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私人公寓??缮炜s墻壁能根據(jù)住戶的喜好,將主室以六種方式進行分隔。他剛進來時,屋里的色彩風格偏中性,包括米黃色,淡藍色和白色。接著他按了門邊的開關,將顏色變成了濃重的暗綠色、黃褐色和暗金色。這都是靠透明隔板后的燈實現(xiàn)的。至于便捷設施,比如3V設備、極性反轉(zhuǎn)洗衣機和附著在浴缸上的電緊張保持器,都不是連鎖酒店用的那種廉價貨,而是更昂貴的家用版。最重要的一點是,你不光可以拉開窗簾,甚至還能打開窗戶。這種設施在如今的酒店可看不到。
出于好奇,他打開了一扇窗戶,然后聽見前方那片樹林的另一端正傳來陣陣轟鳴。由于窗戶采用了無比高效的隔音技術,這聲音在他開窗之前根本聽不見。
到底是什么?
一道如燃燒的鎂一般耀眼的亮光,從樹林后升起,而伴隨著那陣陣的轟鳴,又出現(xiàn)了一股強勁的氣流。他只來得及辨認出單人軌道飛船那如針一般細的外形,刺眼的光芒就迫使他閉上眼睛,轉(zhuǎn)開視線,雙手摸索著關上了窗。
毫無疑問,那是一艘“大地-深空”用于檢修故障、正前往近地軌道的飛船。這家公司一直都為自己迅捷而高效的售后服務感到自豪。即便現(xiàn)在四分之三的軌道工廠都只是一次性項目——每隔一周都會有新企業(yè)在那上面建廠——優(yōu)質(zhì)的售后服務依然是保住其行業(yè)領先地位的重要因素。
但實際上,“大地-深空”的行業(yè)地位并沒有董事會希望人們相信的那樣穩(wěn)固。他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在他將要接受的任務中(雖然伊娜還沒有提及),有一項是去刺探與某家競爭公司進行的一項研究,搜集有關的情報。該研究對象就是所謂的“奧利弗斯”,即能將用戶從人際關系的巨大壓力中解放出來的電子多重人格。古羅馬時期,有一群專門負責通報訪客姓名的隨從,他們會在一旁將信息悄聲告訴皇帝,于是皇帝便擁有了記憶超群的美名。這種電子人格便是那些隨從在二十一世紀的翻版?!按蟮?深空”急需產(chǎn)業(yè)多樣化,但在決定購買某家獨立小公司的研究成果之前,它想確保沒有其他哪家公司的研究已經(jīng)達到了可以商業(yè)發(fā)布的程度。
要是他能在剛開始工作不久后立刻找到答案,那無疑會為他的頭飾添上一根非常醒目的羽毛①。
他繼續(xù)檢查房間,然后在床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壓力緩解器,上面裝著一個可正反兩用的尖嘴。要是女人用,可以讓它伸在外面;要是男人用,可以把它摁進去……也不一定,這要看個人口味了。壓力緩解器上方有一個體積雖小但細節(jié)到位的屏幕,上面的圖像——比方說一個小標簽——會每八天變換一次;除此之外,還配有耳機和一副能產(chǎn)生二十種香氣的面具。
他一邊把緩解器放回消過毒的盒子里,一邊心想自己一定得試試這玩意兒,至少試個一兩次吧——畢竟這樣才符合接入式生活——但最多兩三次。像“大地-深空”這樣的公司,對那些過度依賴機器、以機器替代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的人是非常警惕的。他們會一直監(jiān)視自己。
他嘆了口氣。有些人滿足于(也許是迫不得已?)機器帶來的愉悅……可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說不定這是最好的選擇。比如說,對于擁有強烈的情感依附心理或完全沒有這種心理的人、那些因為換工作或調(diào)職而去了另一個城市、為人際關系網(wǎng)被破壞而痛苦萬分的人,以及那些必須與自己的同事保持距離才感到最安全的人來說,這么做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不是他第一次反思自己的好運氣了——他總是把好運偽裝得嚴嚴實實的——那種好運氣妨礙了他投入真情的能力,使他總是僅僅滿足于喜歡的程度。比起自己孩童時期表現(xiàn)出的那種短暫的占有欲,以及青少年時期在塔諾威表現(xiàn)出的冷漠,這要好太多了。
最好還是別去想塔諾威。他一邊沖澡,一邊開心地思考著自己的新境遇。很多事將取決于他在歡迎派對上要遇見的人,不過他們一定都堅定地選擇了接入式生活。對于他的才華而言,這份工作十分理想。大部分商業(yè)體系都缺乏邏輯,且極度冗雜,不得不處理一些混亂的狀況,每年幫“大地-深空”省下幾百萬元,對他而言應該不成問題。他還能借此證明,自己確實是一個系統(tǒng)極客。幾周之內(nèi),他們就會將他視作一位極其重要的員工。
同時,借助該公司的地位,他可以獲得進入通常很安全的數(shù)據(jù)網(wǎng)絡的權限。這是他來堪薩斯城的真正目的。他想要——確切來說,應該是他需要——獲取他身為牧師時永遠都不敢搜索的數(shù)據(jù)。六年,這是他逃離塔諾威前,事先計劃好的最長時間跨度,因此……
他走出淋浴間,一陣溫暖的氣流自動吹干了他的身體。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自己的血液在身體里流淌的巨響:砰,砰,砰-砰-砰-砰,每過一秒,速度都會變得更快。他感到頭暈目眩,怒不可遏。他抓住洗手池的邊沿,穩(wěn)住身子,然后瞥見了洗手池上方鏡子里的桑迪·洛克的臉——十分憔悴,仿佛一瞬間老了好幾十歲——他意識到自己無法走到客廳去拿放在那兒的鎮(zhèn)靜劑。他必須待在原地,用瑜伽式的深呼吸與不適感進行斗爭。
他的嘴很干,肚子像鼓一般緊繃著,牙齒幾乎就要開始打戰(zhàn),但因為下頜的肌肉過于緊繃而無法實現(xiàn)。他的視線模糊起來,而由于肌肉抽筋,右小腿上有一整條粗如刀疤的凸起。另外,他感覺很冷。
但幸運的是,這次發(fā)作并不算太糟。不到十分鐘,他便拿到了自己的呼吸器。而當他到達派對現(xiàn)場時,只遲到了三分鐘。
一天五百到兩千次之間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一座房子,或是公寓,或是酒店,或是汽車旅館,其中有一間屋子:里面很美,很舒適,像極了人間地獄。
或許是喝醉了,或許是很焦慮,又或許只是因為發(fā)了瘋,某人拿起電話,按下了這片大陸上最著名的那個電話號碼:能幫你接通“聆聽援助”的十個9。
然后,這人對著一塊亮著的空白屏幕講起了話?!榜雎犜笔且豁椃铡D悴粫粡娭埔筮M行苦修,這一點要好過去告解室懺悔。你不用花錢,這要好過那些收費的心理治療項目。它不會提供任何建議,這也要好過與某個人不停爭辯——那些狗娘養(yǎng)的自以為知道一切答案,會滔滔不絕地對你念叨,直到你想要尖叫。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像是用《易經(jīng)》卜卦。這是一種幫助人們集中注意力面對現(xiàn)實的方法。最重要的是,它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發(fā)泄途徑,發(fā)泄因為擔心你的朋友會把你視為失敗者而產(chǎn)生的沮喪情緒。
它一定幫助了不少郁郁寡歡的人,自殺率一直很穩(wěn)定。
歸身序列①
今天,那個冷漠的器械建議道,應該將實驗對象完全喚醒。在過去的四十二天里,實驗對象一直處于回憶往事的半昏迷狀態(tài),而這有可能危及到他的人格意識。保羅·弗里曼并沒有回絕這一建議。他對這個人越來越感興趣了。此人過往的人生歷程,實在是不可思議。
另一方面,他也要遵守一道由聯(lián)邦數(shù)據(jù)處理局直接下達的命令。他們要求弗里曼在最短時間內(nèi)提交一份詳盡的報告。正因為此,哈爾茨才乘飛機來到這兒。他的造訪占用了弗里曼一整個工作日,而且不出預料,又是那種“你好——真是有趣極了——再見”的走過場模式。華盛頓的某個人一定預感到了什么……至少是陷入了某種為難的困境,才會如此急切地需要一份結果,無論那結果到底是什么。
他妥協(xié)了。僅此一天,他將與之進行面對面地交談,而非單純地回放記憶庫里的資料。
他對這種變化還是很期待的。
“你知道你在哪里嗎?”
渾身都被剃凈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目光掃過四周的白墻。
“不知道,但我覺得這一定是塔諾威。我以前常常想象,在校園東邊的那個毫無特點的秘密街區(qū)里,存在著這樣的屋子。”
“你覺得塔諾威怎么樣?”
“它讓我很恐懼。但我猜你肯定給我注射了什么東西,所以我無法感到恐懼?!?/p>
“但那不是你第一次來這里的感受。”
“噢,確實。最開始一切都棒極了。對于一個有著我這樣背景的孩子來說,是不是不太應該?”
他的背景已經(jīng)被記錄在案:五歲時父親不知去向,母親在壓力下堅持一年,最后也沉迷于酒精了。不過這孩力適應力很強。他們認為他可以成為一個理想的“租孩”:聰明,話不多,舉止還算有教養(yǎng),也很講衛(wèi)生。因此從六歲到十二歲,他一直住在各種現(xiàn)代的、智能的、有時還很豪華的陪伴房里。房主都是一些沒有子嗣的夫婦,是根據(jù)短期協(xié)議從其他城市搬來的。這些“父母”都挺喜歡他,有一對夫婦甚至認真考慮過領養(yǎng)他。但最后他們覺得不應該背上這個負擔,把自己一輩子都與這個和自己膚色不同的孩子拴在一起。不管怎樣,他們安慰自己,他一開始就很好地適應了接入式生活。
而他欣然接受了他們的決定。
可自那之后的好幾次,每當他被留在房子里獨自過夜時(其實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因為他是個好孩子,大人都很信任他),他都會走到電話前,懷著極度的愧疚,按下十個九。他隱約記得,在他與母親共度的最后幾個糟糕的月份里,在他的母親——親生母親——腦子出問題之前,她曾撥過這個號碼。對著空白的屏幕,他會連珠炮似的大罵臟話,然后渾身顫抖,等待那個冷靜的、不知是誰的聲音開口說話:“只有我聽到了。我希望這對你有幫助。”
不可思議的是:沒錯,這確實有用。
“你覺得學校如何呢,哈福林格?”
“那真是我的名字嗎?別費神回答了,那是一句反問。我只是不喜歡這個名字?!!暮x是個詛咒,讓我永遠無法完整①。另外我也不喜歡尼克這個名字。”
“你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喜歡嗎?”
“我當然知道。盡管這可能和我的檔案有所矛盾。我對自己的青少年時期有著很棒的回憶。其實,我對自己孩提時期的回憶也很棒。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奧爾德·尼克’這個說法,在蘇格蘭語中它是用來指代惡魔的;我還發(fā)現(xiàn)了‘尼克②’表示‘逮捕’,有時還表示‘盜竊’;最關鍵的是,我發(fā)現(xiàn)了‘圣尼克’的意思。但我一直未弄明白,同樣一件虛構的事物,是如何既派生出了圣誕老人,又派生出了盜賊的主保圣人——圣尼古拉斯的?!?/p>
“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一只手給予,另一只手奪回。你知道嗎?在荷蘭,當圣誕老人去給孩子送禮物的同時,旁邊還會跟著一個黑人,而他會鞭打那些表現(xiàn)不好、不能獲得禮物的孩子?!?/p>
“這我倒沒聽說過,聽上去挺有意思,弗——弗里曼先生,我沒叫錯吧?”
“你剛才正要告訴我你對學校的印象。”
“看來我不應該天真到想要和你進行一場兄弟般的對話。學校嘛,基本就那樣——老師換得比我的臨時父母還勤,每個新來的老師都有自己的一套教學理論,所以我們并沒有真正學到什么。不過,總而言之,學校都要比——呃——家——糟糕多了?!?/p>
高墻。有人把守的大門。一間間教室的墻邊排放著損壞的教學機器,等待著似乎永遠不會到來的維修工,最終不可避免地在幾天遭到蓄意破壞,然后被認定為再也無法修理。空蕩蕩的走廊里總是布滿沙塵,走在上面會嘎嚓作響。地上有一片血漬。他只在走廊上留下過一次自己的血,他很聰明,聰明到了在別人看來有些古怪的地步,因為他總是在學習,而其他人早就明白,正確的做法是呆呆坐好,等自己長到十八歲。他設法避開了別人的刀子和棍棒。身上的傷口很淺,不會留下疤痕。
但有一件事是無法靠他的聰明實現(xiàn)的,那就是逃跑。州立教育董事會已經(jīng)明文規(guī)定,在一名“租孩”的生活中,必須有一項重要的穩(wěn)定因素。因此,不論他現(xiàn)今住在哪里,他都必須繼續(xù)在同一所學校上學。而他的每一對臨時父母與他相處的時間都不長,因而無法為了他與這項規(guī)定斗爭到底。
他十二歲的時候,學校來了一位名叫阿黛爾·布莉克斯?jié)h姆的老師。和他一樣,她一直在努力與這項規(guī)定做斗爭,并且注意到了他。在她被人襲擊、輪奸并且崩潰之前,她肯定寄出了某種報告之類的東西。不管怎樣,大概一周之后,一群政府的人涌入了教室和外面的走廊。他們有男有女,身著制服,揣著槍,帶著捕網(wǎng)和鐐銬。他們進行了點名,發(fā)現(xiàn)人都在,除了一位住院的女孩。
同學們還接受了一些無法忽視的測試,因為你身邊站著一位目光銳利、揣著槍的人,以確保你會認真完成。尼基·哈福林格將他那股不太如意的、對成就的渴望,全傾注在了長達六個小時的測試里:中午前測試三個小時,在教室里被監(jiān)督著吃完午飯,再進行三個小時。連你去廁所他們都要跟著。對這些從未被逮捕過的孩子來說,這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經(jīng)過了智商測試、情商測試、感知測試和社會測試后(都是常規(guī)測試,只不過是走個過場),有意思的東西來了:偏側測試、遲鈍反應測試、開放性兩難測試、價值觀判斷測試、智慧測試……都太有趣了!在最后三十分鐘里,他完全沉浸在一個念頭里:當某件從未發(fā)生過的事發(fā)生時,是有人能對其后果做出正確判斷的。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尼基·哈福林格!
那群政府的人帶來了一臺手提電腦。他漸漸意識到,每次那臺電腦將結果打印出來,那些身穿灰色制服的人就會對他——而非其他的孩子——多一分關注。其他孩子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而他們臉上的表情,他在這么多年的學校生活過后早已了然于心:今天下課之后,把他揍得屁滾尿流!
六小時的測試結束后,他的身體在不住顫抖,既是因為恐懼,也是因為激動。但這并沒能阻止他將自己所知道和所猜測的全部應用于測試之中。
但在回家的路上,并沒有人來揍他,也沒有人“尋毀”他。負責這件事的那個女人關上電腦,把頭朝他的方向偏了偏,三名帶著槍的男人隨即走到他身邊,其中一個用友好的語氣說道:“待在那兒別動,小伙子,別擔心?!?/p>
同學們都走了,有的不時困惑地回頭望過來,有的還憤怒地踹了門框幾腳。不久之后,另一個人被尋毀了——這個詞源自“尋并毀”,也就是尋找并摧毀②——并且失去了一只眼睛。但當時,他已經(jīng)坐著政府的車回到了家。
政府的人對他和他的“父母”進行了詳細的解釋:經(jīng)由國會法案第某某條的授權,國防部長簽發(fā)了第多少多少號特別法令,而依據(jù)這條法令,他將被征用去為國家效力……他沒記住具體細節(jié)。他感到有些頭暈。人生中頭一次有人向他保證,他可以在即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次日早上他在塔諾威醒來時,以為自己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現(xiàn)在我意識到了,其實我在地獄里。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我隱約有個印象,當你把我喚醒時,這里應該有兩個人,雖然和我對話的一直是你。另一個人去哪兒了?”
弗里曼搖了搖頭,他的眼神很警惕。
“但以前肯定是兩個,我很確定。他說了一些話,關于你看待我的方式。他說他被嚇到了?!?/p>
“沒錯。有人來看過你,并問了一天的問題。他確實說過那些話。但他并不在塔諾威工作?!?/p>
“一個將不可思議視為理所應當?shù)牡胤??!?/p>
“可以這么說?!?/p>
“明白了。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則趣聞。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講過這個故事了。也許它還沒有過時到讓你無聊。故事是這樣說的,大概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吧,有家石油公司想要給一位阿拉伯酋長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邀請他搭乘了一架飛機。那時候在那個地區(qū),飛機還是稀罕個的東西?!?/p>
弗里曼接過話:“升到一萬尺高空后,酋長依然平靜如常,于是他們問他,‘難道你不覺得神奇嗎?’酋長回答,‘你是說這玩意兒不是用來做這個的?’我知道這個故事。我在你的檔案里看過?!?弗里曼短促地停頓了一下——空氣中暗含著緊張的氣氛——最后開口道:“是什么讓你堅信自己身處地獄?”
腳力競爭后是臂力競爭,臂力競爭后是……
安格斯·波特的這句妙語,并不是派對上那種反復被人提及的低劣玩笑。但只有少數(shù)人意識到,這句妙語究竟有多么正確。
在塔諾威、克雷迪頓山、洛基山脈中某個他只知道代號叫“電煎鍋”的山洞,以及分布在俄勒岡和路易斯安那之間的一些地方,有一些專門負責特別任務的秘密中心。它們的主要任務是發(fā)掘和利用天才,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中期那些最早的“智囊團”,但兩者之間的關系,僅僅類似于全晶體管電腦的歷史可追溯至霍爾瑞斯①發(fā)明的穿孔卡片分析器。
每個超級大國,以及許多第二甚至第三世界的國家,都有類似的秘密中心。腦力競爭已經(jīng)進行好幾十年了,而且有些國家在一開始就比別人領先一頭②(這個雙關語非常流行,而且也很好理解)。
比如說在俄羅斯,對國際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的大力宣傳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了,而要是能進入新西伯利亞科學城學習,也會被看作是一種巨大的榮耀。中國的情況也差不多:嚴峻的人口壓力促成了一種意想不到的發(fā)展,從對預先確定的馬-毛指導路線進行創(chuàng)新,探索最優(yōu)的行政管理手段。他們采用了一套和漢語特別契合的模式,即交叉影響矩陣分析法。早在世紀交替之前,該模式就已進過了系統(tǒng)化處理,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個社區(qū)和小村莊都收到了一套卡片,上面寫有與某個即將到來的變革——不論是社會還是科技方面的——有關的符號。通過洗切卡片,將那些符號重新組合,新的概念便會自動產(chǎn)生。于是人們召開一系列公共會議,討論這一概念的具體含義,并讓其中一員總結會議成果,呈報給中央政府。這套模式花費很低,卻無比高效。
然而它并不適用于任何一種西方語言,除了世界語。
美國很晚才全面加入這場競爭。直到“灣區(qū)大地震”的沖擊讓美國亂了陣腳,人們才明白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即便是這種規(guī)模的災難,也能重創(chuàng)國家的經(jīng)濟,何況是能造成幾百萬人死亡的核打擊了。盡管如此,美國花了好多年才下定決心,要從和別人進行武力競爭轉(zhuǎn)變成腦力競爭。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轉(zhuǎn)變并不徹底?!半娂邋仭标P注的重點依然與武器有關……但至少把重心放在了防御方面,而非反制攻擊或者先發(fā)制人的戰(zhàn)略上(“電煎鍋”這個名字,毫無疑問是源于“剛出油鍋又入火坑”)。
不過克雷迪頓山的秘密中心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構想。頂級分析師在那里不間斷地監(jiān)視著全國的德爾斐賭池的情況,以便讓社會穩(wěn)定指數(shù)保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1990年以來,一些煽動社會變革的家伙有三次都差點成功地發(fā)動血腥的革命,但每一次計劃都泡了湯。大眾的需求如今可以通過觀察各種賭局推斷出來,然后政府可以采取措施,保證可行的方案得以實行,將不可行的從網(wǎng)絡上小心地刪除。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當出現(xiàn)負面新聞,政府為了轉(zhuǎn)移人們注意力而削減德爾斐賠率時,需要頂級專家運用他們的技術,來保證整個系統(tǒng)的其他因素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其中最新的一項任務,就是塔諾威以及旁人只知其存在、但并不知道名字的秘密中心里正在進行的無比機密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呢?
搶在別人之前,弄清楚影響智慧的基因元素。
“在你口中,智慧就像個骯臟的詞匯,哈福林格?!?/p>
“或許我又一次超越了自己的時代。你們這些人所做的一切,必然會讓‘智慧’這個詞語貶值。很快它就會變得和臟話無異了?!?/p>
“我不會浪費時間表示反對。要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也不會在這里了。但或許你能根據(jù)你對‘智慧’的理解,給出其具體的定義?!?/p>
“我對它的定義與你并無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我所說的都是真心話,而你只是在精心粉飾。有智慧的人能在遇到從未遭遇過的情況時,做出正確的判斷,但僅僅是聰明人卻做不到這一點。一個有智慧的人,永遠不會因為接入式生活而崩潰。他永遠都不會被人送入精神病院。他能適應潮流的不斷變化,適應流行語的興起與過時,適應二十一世紀猶如超聲波攪拌器一樣充滿困惑的社會,就像一條游弋在船行波里的海豚——雖在船外,卻總是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而且還過得悠然自在?!?/p>
“在你口中,如果這一切都令人向往。那你為何反對我們的研究?”
“因為這里——還有其他地方——正在進行的一切,并非源自對智慧的熱愛,或是讓所有人都能享有智慧的希望,而是源于恐懼、懷疑和貪婪。你,以及在你之上或之下的那些人,從門衛(wèi)到——媽的,說不定一直到總統(tǒng)本人,再往上,到控制著總統(tǒng)的那些人——你們這些人很害怕,怕已經(jīng)有人把自己的智慧增長了一大截,而你們卻仍然被低智力束縛。你們無比恐懼,擔心那些巴西人、菲律賓人或者加納人已經(jīng)找到答案,而你們甚至都不敢去問問他們。這一切令我感覺很惡心。如果這個星球上,真有這么一個人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哪怕只是有了一絲線索,那么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去他家門口坐著,直到他有時間和你們交談。”
“你真的相信存在一個答案——唯一的答案?”
“媽的,不是。很可能有成千上萬個答案。但我知道一點:你們?nèi)羰菆猿忠獡屜日业酱鸢浮还苁悄囊粋€——你們注定會失敗的。與此同時,一些面臨其他問題的人將會感到很開心,因為今年并沒有去年那么糟?!?/p>
在巴西,自洛倫索·佩雷拉掌權后,宗教戰(zhàn)爭就再沒發(fā)生過。與世紀之交時天主教和馬庫姆巴教在圣保羅街頭激戰(zhàn)不斷相比,這無疑是一個廣受歡迎的變化;在菲律賓,由他們的首位女總統(tǒng)薩拉·卡斯塔爾多發(fā)起的改革,已將該國驚人的謀殺率生生減到了一半;在加納,當總理阿基姆·貢巴讓大家清潔房屋時,加納人立馬行動起來,并且開懷大笑,歡呼雀躍;在韓國,自尹林樸發(fā)動政變后,糟糕的包機航班明顯有所減少。在此之前,這類航班的飛機以每天三到四次的頻率從悉尼、墨爾本和檀香山飛來,而且……而且通常來說,智慧似乎總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綻放。
“看來你對其他國家發(fā)生的事印象頗深。為什么你不愿意看到你的祖國受益于……我們姑且稱之為在智慧之樹下的一次嘗試呢?”
“我的祖國?沒錯,我是出生在這里,不過……算了。如今這樣的爭論已經(jīng)過時了。重點在于,你們在這里兜售的到底是什么,我看顯然不是智慧?!?/p>
“我覺得我們之間將會進行一場很漫長的辯論。也許應該在明天再試一次?!?/p>
“你會把我置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
“與今天一樣。我們距離你最終崩潰的那一刻越來越近了。我想對比一下你在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是如何回憶將局勢引向高潮的一系列事件的?!?/p>
“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你的意思是,你已經(jīng)厭倦了和一臺機器人進行交談。我在完全清醒的時候更有趣。”
“恰恰相反。你的過去要比你的現(xiàn)在和未來更讓人感興趣,因為不論是現(xiàn)在還是未來,都已經(jīng)完全由程序設定好了。晚安。我沒必要說‘睡個好覺’——那也已經(jīng)由程序設定好了?!?/p>
促使哈福林格離去的已知因素
來到塔諾威的這位害羞、安靜、內(nèi)斂的男孩,在童年時期不斷被一對“父母”轉(zhuǎn)手給另一對“父母”,因此已經(jīng)擁有了變色龍一般的適應能力。他幾乎喜歡自己所有的“父親”和“母親”——這并不奇怪,因為電腦化的收養(yǎng)系統(tǒng)會根據(jù)兒童與成人的匹配度進行分配——而且他還發(fā)展了不少興趣愛好:如果他的現(xiàn)任“父親”喜歡體育,他會在棒球或是橄欖上花費大量時間;如果“母親”喜歡音樂,他就會跟著她的伴奏唱歌,或是努力學習彈琴……諸如此類。
然而他從未讓自己全身心投入過任何事。因為這很危險,就像愛上某個人一樣。等他到了下一個家庭,他可能就無法繼續(xù)做同樣的事了。
因此,一開始他對自己沒有信心:與同學相處時,他表現(xiàn)得很膽怯——在那群十幾歲的少年中,他的年紀最小。面對塔諾威的工作人員時,他則表現(xiàn)得過于拘謹。他對政府機構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這一印象源于3V網(wǎng)絡和電影里描繪的那些軍校和軍事基地。然而塔諾威與軍事一點都沾不上邊。這里確實有各種規(guī)定,而且這地方雖然十年前才成立,但學生之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一些傳統(tǒng)。他們受到的監(jiān)視并不嚴密,整個地方的氣氛也——不能說是友好,但卻充滿了同志間的情誼。似乎這里的人是為了同一個目標才聚在一起,有著共同的追求;總而言之,很團結。
這點對尼基來說實在太新鮮了。他花了好幾個月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喜歡這兒。
最重要的是,他很享受和人們交流的樂趣。這里不僅有成年人,還有小孩,而大家顯然都熱衷于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習慣了在課堂上閉上自己的嘴,習慣了模仿某些同學、裝出一副悶悶不樂的倔強模樣,因為他見過那些炫耀知識的人的下場。來到這里后,他被一切驚呆了,并且在一段時間內(nèi)為此深感不安。這里沒有人逼迫他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被監(jiān)視,但僅此而已。人們告知他可以做什么,而對他的指引也就到此為止了。他只需要在十幾個或二十個選擇中的做出一個。一段時間過后,他甚至不必根據(jù)一張列表進行選擇了。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
他仿佛瞬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的思維如蜂群一般嗡嗡作響,接收著各種神奇的全新概念:負一有一個平方根;中國人的數(shù)量將近十億;基于香農(nóng)熵的樹狀算法①可以把打出的英文字符的大小壓縮百分之十五;鎮(zhèn)靜劑是這樣生效的;okay這個詞源自沃洛夫語②中的wawkay,意思是“一定”或者“當然”……
他那間舒適的私人房間配備了遠程電腦,學校里總共有上百臺,遠遠超過了住在這里的人數(shù)。他貪婪地使用這些設備,從中吸取各種各樣的數(shù)據(jù)。
很快他就堅信,應該由他的國家——而非其他任何國家——首先運用智慧來維持世界的運轉(zhuǎn)。智慧使自己改變得如此徹底而迅速,還需要再做些什么嗎?要是某個專制的、不自由的文明搶先一步……
回想起生活在那個愚蠢的體系下時所遭遇的一切,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勸服尼基被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
他甚至不介意他們對他的小腦組織進行抽樣檢查。這種檢查一年兩次,他和其他學生都必須參加(不過后來他開始在“學生”這個稱呼上加引號,并且認為自己和其他人更像是“囚犯”)。一根微探針就能完成抽樣,而抽樣對象損失的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五十個細胞。
生物學家們在校園東側一組不起眼的建筑中工作。他對他們的專心致志印象深刻,甚至有些敬畏。而他們的超然態(tài)度令人難以置信卻也很擔憂。器官移植是他們的日常工作,包括心臟移植,腎臟移植,肺移植。他們將器官移植變成了給機器安裝備用零件一樣簡單。如今他們又有了更宏大的目標:更換四肢,并為之裝配傳感器和馬達;幫盲人恢復視覺;在體外孕育胚胎……尼基時不時會看到以粗體字印制的宣傳口號,雖然他并不明白其中的含義:買嬰兒睡袋吧!如果你流產(chǎn),我們會提供幫助!直到來了塔諾威,親眼看見政府的“胎兒卡車”將沒人要的殘缺嬰兒運來此處后,他才明白那些口號的含義。
這讓他有些不安。但一想到對于那些尚未成形的胎兒來說,來到這里成為有用的研究對象,要比死于醫(yī)院的焚化爐好得多,他便感覺好受些了。
不過自此以后,他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對基因?qū)W抱有濃厚的興趣了。當然,這也可能是一種巧合;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如饑似渴地學習,完善自己對現(xiàn)代世界的了解,專注于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地緣學、比較宗教學、語言學,以及各種各樣的虛構作品。他的導師非常滿意,他的同學則對他心懷嫉妒:他是這么多幸運兒中最出眾的,注定會走得很遠。
如今已經(jīng)有人從塔諾威畢業(yè),走向了外面的廣闊世界,不過數(shù)量不多。學生達到現(xiàn)在這樣超過七百人的規(guī)模,一共花了九年。而許多在塔諾威完成的早期工作都白費了力氣,對于任何一個全新的體系,這都是不可避免的。這一切已經(jīng)過去了。有時候會有畢業(yè)生回來短暫地探訪,對如今這里流暢的運作表示開心,講些自己學生時代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大部分故事都集中在那個最初的假設上,即如果這里的人要以最高效率進步,那么競爭因素是必不可少的。而事實恰恰相反,一個有智慧的人擁有的基本特征之一,便是有能力看出競爭是多么浪費時間和精力。在這個問題蓋棺定論之前,還有不少荒唐可笑的反對意見被提了出來。
在塔諾威的生活是孤獨的。他們自然可以度假——很多學生都有真正的家庭,不像尼基。他經(jīng)常被朋友邀請回家,一起過圣誕節(jié),或者感恩節(jié),或者勞動節(jié)。但他很清楚,無拘無束地講話暗藏著危險。在外面不用正式地念誦誓言,也不必接受嚴格的出入檢查,但所有孩子都意識到——并且為此感到自豪——祖國的存亡可能就取決于他們正在做的事。另外,在別人家里做客,總會喚起他對舊日時光的糟糕回憶。因此他從不接受為期超過一周的邀請,并且總是心懷慶幸地回到他覺得很理想的環(huán)境:一個新鮮想法在空氣中不斷碰撞,但每日的生活模式非常固定的地方。
當然,變化也是有的。有時候會有學生(或者導師,不過可能性較?。┮宦暡豢缘仉x去。有一個短語是專門形容這種事的,就是說他們“躬身后離開了①”:“躬身”在這里的意思,類似于房梁因為承重過多而變彎,或者是樹木在狂風中變彎。有的導師因為自己未被允許參加新加坡的會議便辭了職。沒人對此表示同情。塔諾威的人從不參加國外的會議,他們連北美大陸的會議都不怎么參加。其中的理由無須多說。
尼基到了十七歲的時候,他已經(jīng)彌補了自己大部分的童年缺憾。最重要的是,他學會了愛——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了女朋友。他是個像樣的年輕人了,很會說話,在別人嘴里,他還是個非常有進取心的愛人。更重要的是,塔諾威的持久存在,讓他可以更進一步,對導師的感情,從喜歡發(fā)展成了依戀,仿佛他晚出生了幾年,生在了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家庭里。他有了更多親戚,更多可以依靠的人,比這塊大陸上百分之九十的人擁有得都多。
然后那一天到來了……
這里的大部分教學活動,都是學生借助電腦和教學機器自學。按理來說,這足夠了。當你想要掌握一門知識,自己嘗試摸索方向并發(fā)現(xiàn)它,要比那些你以前從未好奇過的知識更容易記住。但時不時還是會出現(xiàn)一些需要他人指導的問題。他埋頭鉆研生物學已經(jīng)整整兩年了,而目前正在籌劃的一個交流心理學領域的項目,需要一些感官輸入心理學方面的建議。他房間里的遠程電腦已經(jīng)不是他剛來時的那一臺了,而是一款型號更新、效率更高的。繼“培根修士那顆滔滔不絕的人頭①”之后,他又偷偷將這臺電腦戲稱為“受洗的羅杰”。
電腦很快便告訴他,他應該在第二天早上十點拜訪生物部的喬埃爾·博世博士。他以前從未見過博世博士,但對他有所耳聞:一個南非人;七八年前移民來了美國;經(jīng)過漫長而詳盡的忠誠測試后,成為了塔諾威的一名工作人員。而且據(jù)說他干得很不錯。
尼基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一方面,他聽說過關于南非人的事,而另一方面,他從未見過南非人,因此他決定見過之后再做判斷。
他準時到了見面地點,博世隨即請他進辦公室坐下。他照做了,但更多的是跟著感覺在行動,因為他的注意力在進屋的一瞬間就被……被明亮而通風的辦公室一角的某樣東西牢牢吸引了過去。
那東西有一張臉,有一具身體。它的一只手看起來很正常,另一只則干枯瘦削,長在一條如稻草般纖細且?guī)缀鯖]有肌肉的手臂的末端。它沒有腿,身處一套生命維持系統(tǒng)中。該系統(tǒng)支撐著它那顆巨大的腦袋,而它正用一種不可描述的嫉妒表情看著他,就像一個因為母親懷孕期間服用了酞胺哌啶酮而導致胎兒四肢畸形的小女孩,只不過模仿得很拙劣。
看見訪客的反應后,肥胖而和善的博世咯咯笑了起來。“那是米蘭達,”他一邊解釋,一邊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過去看吧,怎樣看都行。她已經(jīng)習慣了——要是現(xiàn)在還沒習慣,那她最好趕緊學起來?!?/p>
“什么?”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是我們的驕傲與快樂之源,是我們最偉大的成就。而你碰巧有幸成了最早知道她存在的人之一。我們一直對她的存在守口如瓶,因為不知道她能承受多少外界信息。要是走漏哪怕一丁點風聲,人們會從這兒一直排隊到太平洋,只為了得到見她一面的機會。他們會有機會的,只要時機成熟。我們正在讓她慢慢適應這個世界。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她是一個有意識的存在。事實上,智商至少達到了平均值,但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讓她開口說話的辦法?!?/p>
尼基著迷地盯著米蘭達。在她那具干癟的身體旁,有一種風箱似的機器,正在緩慢地壓縮和抽取,其中有根管子連接著她的喉嚨。
“當然,即便她活不了那么長的時間,她依然是我們研究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博世繼續(xù)說道,“因此我們才給她取了這個名字——米蘭達,意思是‘令人驚奇’?!彼冻鲆粋€燦爛的笑容,“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她!也就是說,我們在可控條件下組合配子,選擇想要的基因,在染色體重組時把它們掃向正確的一邊,在一個人造子宮里使她成形——沒錯,確實可以說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她。我們還從她身上學到了很多。下一次,我們的產(chǎn)物將可以獨立自主地發(fā)育,而不必再靠那些維持生命的玩意兒?!彼诳罩斜葎澚艘幌隆?/p>
“對了,談正事。我相信你不會介意她在一邊聽著。她不會明白我們在談什么,但她必須得在這兒,就像我說的,她必須理解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而不只是照顧她的那三四個工作人員。根據(jù)電腦顯示的信息,你是想要了解……”
尼基機械地解釋了自己拜訪的原因,于是博世熱心地把相關領域最近發(fā)表的十幾份有幫助的研究論文的題目告訴了他。他幾乎沒聽見對方在說什么。離開博世的辦公室,走回自己的住處時,他腳步有些踉踉蹌蹌。
那天夜里他難以入眠。他問了自己一個以前沒想過的問題,然后苦苦思索著答案。
他心里明白,并非每個人都會有同樣的反應。他的大部分朋友一定會和博世一樣高興,會心懷好奇而非不安之情盯著米蘭達,并提出許多有深度的問題,盛贊負責她的團隊。
但在他十二歲之前一半的時光里,即對他性格形成具有決定性作用的那六年里,尼基·哈福林格都更像是一個家具而非人類。不管他愿意與否,他都不得不去喜歡那樣的生活。
仿佛是某種隨機測試中的一道問題——這那種隨機測試是構成他的學習生涯的基本要素,訓練人們在驚訝時仍能答對問題,這是塔諾威的理念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看到了,就在他的腦海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問題被印在米黃色的紙上,就是他們用來表示“這部分根據(jù)道德演算法回答”的那種紙,以便與用來回答“行政和政治問題”的綠色紙以及回答“社會預測問題”的粉色紙等進行區(qū)分。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問題會以什么樣的文字印在紙上:
請區(qū)分 (a)為了制作武器而熔化本可能成為某種工具的礦石 (b) 為了制作工具而修改可能成為人類的種質(zhì)①。不要將答案寫在下方的黑色粗線之外。
而答案,可惡又可怕的答案,如下所示:
沒有不同,沒有區(qū)別。兩者都很邪惡。
他不愿意相信那個結論。接受其表面上的含義,意味著放棄自己短暫的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比起他以前所擁有的種種,塔諾威已經(jīng)在某種意義上成了他的家。
但他感覺受到了侮辱,這種感覺直入他的骨髓。
我曾以為,我在這兒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接近完美。我不再確定自己是否正確了。設想一下,僅僅是設想一下,我在這兒其實是為了成為一個在別人眼中最有用的人……
米蘭達最后還是死了,她的生命維持系統(tǒng)遠不夠完善。但之后她又以各種各樣的形象重生了。雖然尼基·哈福林格平時不會與之有任何接觸,但米蘭達的模樣依然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因為害怕在和朋友們談起時無法清楚表達自己的想法,他一直暗自努力,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及其衍生的各種問題。
他的腦海中不自覺地冒出了“邪惡”,這個詞他從小便知道,多半是聽他母親說過。他模糊地記得,她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屬于五旬節(jié)派教會或者浸禮會之類的教派。他后來遇到的臨時父母都十分開明,從不會在孩子在場時用這種蘊含深意的的詞匯。他們的房子里配有遠程電腦,能讓他們接觸到一切關于孩子的最新數(shù)據(jù)。
那么,這個詞究竟是什么意思?在現(xiàn)代世界,什么樣的行為會被定性為邪惡的、可惡的、錯誤的?他努力思索,最后發(fā)現(xiàn)線索就存在于他記憶中和博世的對話。在發(fā)現(xiàn)米蘭達是一個有意識的、擁有平均智力的存在之后,他們并沒有仁慈地給予她解脫。他們甚至都不允許她對這個世界保持無知,這樣她就不會以某個標準去把自己和那些移動的、活躍的、自由的個體進行比較。恰恰相反,他們使她暴露在公眾面前,讓她“適應被盯著看的感覺”。仿佛他們對于人格的認知,僅僅來自實驗室里那些能夠被測量的數(shù)值。仿佛他們能夠直面自己的苦痛,卻不承認他人也會有相同的遭遇。“實驗對象表現(xiàn)出了痛苦的反應。”但他們從未承認,是我們傷害了她。
從表面上看,他在塔諾威的第二個五年間的表現(xiàn),和之前并沒有什么不同。他會注射鎮(zhèn)靜劑,但不單他使用藥劑,大部分和他同齡的人都會用。有時候,在和他的導師爭吵過后,他會被叫去接受心理輔導,但他至少一半的同學也都經(jīng)歷過這種事。被女生甩了后,他會在走上歧路的邊緣徘徊,但這不過是典型的青少年情緒在這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被放大了而已??傊囊磺行袨槎疾挥饩?。
但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壓力,于是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他肯定會被逐出塔諾威,甚至很可能被強制清除記憶(傳言是這么說……沒人能將其證實)。
塔諾威和最近的小鎮(zhèn)之間有列車連通,車站的公用3V電話可以撥打“聆聽援助”。多年來的第一次,在黑夜之中獨處的那一小時里,他對著電話傾訴了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這是一種精神宣泄,是心靈凈化。但在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前,他就開始發(fā)起抖來,擔心“聆聽援助”那句著名的承諾(“只有我聽到了”)可能并非事實。怎么可能是真的?太荒謬了!位于卡納維拉爾的那些聯(lián)邦電腦的監(jiān)聽系統(tǒng),猶如菌絲一般交織在這個社會里,沒有地方能逃脫監(jiān)聽。他整夜未眠地躺在床上,被恐懼包圍著,等著自己的房門被人撞開,一群兇神惡煞的人沖進來將他逮捕。到了黎明時分,他幾乎已經(jīng)決定自殺了。
仿佛是奇跡一般,之后他并沒有遭遇什么災難。一周之后,那股可怕的沖動漸漸退去,變成了記憶,像個夢一樣逐漸模糊了。不過他還是常常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的恐懼。
他下定決心,這是最后一次做蠢事了。
此后不久,他開始專注于研究數(shù)據(jù)處理技術,并放棄了對其他領域的研究。他的同學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在那時也表現(xiàn)出了對某項領域的偏好。這是一個很有用的科目(有人已經(jīng)向他解釋過,根據(jù)N值平均路徑理論,管理北美大陸上的三億人無疑是一個大問題。然而,就像象棋比賽或圈圍游戲一樣,如果宇宙的壽命還沒長到足夠以實驗-犯錯-再實驗的方法找到答案,那么即使存在一個完美的游戲模式,也是毫無用處的)。
剛來塔諾威時,他一直沉默寡言。開始研究一個無比開闊的領域之后,就算他又回到了最初那種離群索居的狀態(tài),也并非有悖于常理。他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他的轉(zhuǎn)變是有原因的。他想找到一個出口,而出口這種東西,在這里是不應該存在的。
這一點無須反復解釋,但人們不時會受到提醒,培養(yǎng)一個塔諾威的學生,每年會花掉大約三百萬美元的聯(lián)邦預算。上個世紀,用于導彈、潛艇以及維護海外基地的資金,現(xiàn)在全部都投入到了這些秘密機構。而有小道消息說(這種事通常都有小道消息),待在塔諾威的一個條件是:塔諾威的學生最終必須對政府的投資給予回報。那些回來造訪這里的畢業(yè)生都是這么做的。
然而尼基漸漸開始堅信,有些地方出了差錯。這些人,到底是真的滿腔熱情……還是對一切都麻木無知?他們到底是熱愛祖國……還是熱衷于權力?到底是單純……還是愚蠢?
他下定決心,或早或晚,在他兌現(xiàn)承諾、用一輩子去償還他們強加給他的代價之前,他必須擺脫這一切足夠長的時間,以使自己能從一個客觀的角度判斷,腦力競爭究竟是對是錯。
正是這種想法,讓他后來發(fā)現(xiàn)了一個4GH代碼。根據(jù)最初的那些原理,他推斷一定有某種方法,可以讓獲得授權的人扔掉舊身份,獲得新身份,并且不會受到盤問。這個國家被編織在一張盤根錯節(jié)的數(shù)據(jù)網(wǎng)絡里。一個世紀前的時間旅行者如果來到現(xiàn)在,得知機密信息竟然能被只會做二加二的陌生人輕易獲取,一定會驚駭不已(“那些能阻礙偷稅漏稅行為的機器,同樣也能保證把你從車禍現(xiàn)場接走的救護車里存有跟你血型匹配的血液。怎么樣?”)。
但眾所周知,不只是警方線人、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探員和反間諜特工在進行他們的秘密行動,還有商業(yè)間諜——護送上百萬美元賄款的政黨特工——以及那些為超級企業(yè)的大老板們的肉欲服務的皮條客,也在進行著自己的秘密活動。當然,如果你夠富有,或者掌握著某個位高權重之人的把柄,你依然可以避免被探聽。
大部分人都屈從了現(xiàn)實,一輩子活在沒有隱私的狀態(tài)下。但他不會。他找到了自己的代碼。
一個4GH代碼含有一個可復制的噬菌體:不論何時輸入一個替代人格,它都會自動且持續(xù)地刪除前一個人格的所有記錄。一個人若是擁有這樣一個噬菌體,他就可以通過任意一臺連接至聯(lián)邦數(shù)據(jù)庫的終端,改寫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說, 2005年之后的任何一部3V電話都可以,哪怕是公共電話。
這是一種最寶貴的自由,擁有無限力量的接入式生活:有了這種自由,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那種人,不用受限于電腦記錄在案的身份。那就是尼基·哈福林格無比渴望的東西,他也因此演了五年的戲,假裝自己仍然是原來的自己。那就是蘊藏魔力之劍,不可穿透之盾,生有翅膀的靴子,可以隱形的衣服。那就是終極的防御。
至少看上去如此。
因此,在一個晴朗的周六早上,他離開了塔諾威。周一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小石城①的一位生活顧問:名義上年齡是三十五歲,而且——經(jīng)過數(shù)據(jù)網(wǎng)絡的證實——他擁有可以在北美大陸任何地方從業(yè)的執(zhí)照。
糾纏的網(wǎng)絡
“你的第一份工作開始還挺順利的?!备ダ锫f,“可最后卻以暴力的方式突然結束了?!?/p>
“是啊。”一聲刺耳的笑,“我差點被一個女的開槍打死,就因為我建議她去和另一種膚色的人上床。這片大陸半數(shù)的集群電腦都贊成我的建議,但她不同意。事后我進行總結,發(fā)覺自己過于樂觀了,于是自我反思了一下?!?/p>
“也就是在那時,你成了一名3V磁帶大學的教員。我注意到,你在從事這份新工作時,把自己的年齡下調(diào)到了二十五歲,更接近你的真實年齡,但你的學員的年齡大部分都在四十歲甚至以上。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p>
“答案很簡單。請想一想,是什么把我的大部分客戶吸引到大學去的?是一種和世界失去了聯(lián)系的感覺。他們迫切想要比他們小十五或二十歲的人提供的數(shù)據(jù),通常是因為他們做了自認為對孩子好的事,但換來的卻是孩子的拒絕和謾罵。他們很可憐。他們真正想要的,并非如同他們聲稱的那樣。他們希望聽到別人對他們說:沒錯,這個世界仍然是你年輕時的那番模樣;此時與彼時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確實存在某種咒語,只要你一念出來,瞬間,現(xiàn)代社會那種瘋狂而快節(jié)奏的架構會立即化為固定而熟悉的模式……等到第三次有人投訴我的磁帶時,我便失去了這份工作,哪怕有嚴謹?shù)淖C據(jù)證明我是對的。在那種情況下,就算你是對的,也不會受歡迎?!?/p>
“所以你運用你的技能,做了一名全職德爾斐賭徒。”
“然后立即賺了筆大錢,但我馬上感到厭倦了。我做到的,別人也能做到,只要他能意識到,政府為了讓社會緩和指數(shù)維持在高位而人為地操控了德爾斐賠率?!?/p>
“只要他能和你一樣接觸到同樣多的電腦數(shù)據(jù)?!?/p>
“理論上來說,每個人都能做到,只要把一美元硬幣投入一部付費電話就行了?!?/p>
一段停頓。弗里曼再次用冷淡的語氣開口道:“在你選擇身份時,你的腦海中有沒有一個清晰明確的目的作為指導?”
“你還沒從我身上找到答案?”
“找到了,但那是在你神志不清的時候。我想聽到你在清醒狀態(tài)下的回答?!?/p>
“沒什么區(qū)別,我一直都沒找到一個比較好的表述方法。我在尋找一個支點,好讓我撬動整個地球?!?/p>
“你考慮過出國嗎?”
“沒有。我覺得擁有4GH代碼后,不太方便的事情之一就是不好辦護照,所以就算我找到適合的地方,那也一定在北美。”
“我明白了。這樣來看,你選擇的下一個職業(yè)就好理解了。你花了一整年時間在烏托邦設計咨詢公司工作?!?/p>
“對。那時候我太天真了。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只有非常有錢和非常愚蠢的人才會覺得幸福是可以定制的。另外,我一投身那個行業(yè)就發(fā)現(xiàn),讓各個項目保持最大程度的多樣性應該是公司的準則。我設計了三個很有趣的封閉式社區(qū)。聽說最后一個現(xiàn)在仍在運作。然而,我們總是在將上一個烏托邦設計中最有前景的部分移植到下一個設計中,這種重復讓我再次感到厭倦。嗯,有時候我很好奇,上世紀那些虛擬生活方式的實驗室是怎么來的,人們在其中努力研究,想要弄清共同生活對人類究竟有多好。”
“對,還有模擬城市,更不要說那些付費規(guī)避區(qū)了?!?/p>
“確實,還有像特里亞農(nóng)這樣的地方,你能在那里提前體驗未來的生活。說句不好聽的,如果不是‘大地-深空’每年向特里亞農(nóng)資助一百萬美元,那座城市也不會存在。模擬城市只是為那些富家子弟而建的——把那些孩子送去度假一年所花的錢,基本等同于把他們留在阿姆赫斯特學院或是本寧頓學院的花銷。而那些付費規(guī)避區(qū),則是灣區(qū)大地震后節(jié)約公共支出的手段。出錢讓難民在不帶最新設備的情況下去這些地方,花銷反而要少很多。反正難民也負擔不起。”
“或許人類要比他們以為的更有適應能力?;蛟S沒有這樣的支持,我們也能活得很好?!?/p>
“在這樣一個時代?他們已經(jīng)停止在3V網(wǎng)絡上報導謀殺個案,只會直接說一句,‘今天有數(shù)百人被殺害了’,然后切換話題。我可不會把這稱作‘活’?!?/p>
“你似乎也沒把自己的生活處理好啊。你的每一個身份最后都以失敗告終?;蛘哒f,至少你沒有實現(xiàn)你的野心。”
“你說對了一部分。在塔諾威那封閉的環(huán)境中,我沒意識到大部分人變得有多冷漠,沒意識到他們渴望更密切地參與決策制定,也沒意識到他們有多么絕望和灰心。但你要記?。何以诙鍤q左右的時候,就在做普通人要等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了。那時你們這些人利用能調(diào)動的一切資源來抓我,卻依然沒能發(fā)現(xiàn)我,即便是我改換身份,也就是我最脆弱的時候?!?/p>
“看來你將自己的失敗歸咎于別人,并在你為數(shù)極少的小成就中尋求安慰?!?/p>
“我覺得你畢竟還是人類,不是機器。不管怎么聽,你說的話都像是為了刺激我。不過省省吧。我承認我犯過一個最大的錯?!?/p>
“是什么呢?”
“認為情況不可能真像別人描繪的那樣糟糕。以為可以靠自己進行有建設性的行動。我給你舉個例子吧。這個故事我至少聽過十幾遍了:一家超級企業(yè)專門買了一臺電腦——他們自己承認的——用來找到某種方法,暗中賄賂政府官員,以換取相應的好處。而購買那臺電腦的錢,則被視為合理的商業(yè)支出。我一直覺得這肯定是個民間傳說。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件事確實有案可查?!彼酀匦α艘宦暎懊鎸@樣的情況,我逐漸接受了自己如果沒有支持者、同情者和同伴,將寸步難行的事實。”
“于是你想通過你的教會來找到這樣的人?”
“在想到這個主意之前,我還用過兩個身份。不過坦白來說,是的?!?/p>
“因為外在環(huán)境而被迫頻繁地審視自己,這不會讓你煩惱嗎?”
又一段停頓,這次時間更長。
“好吧,坦白說,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逃進了這個星球上最大的監(jiān)獄?!?/p>
英格牧師①說
“世上存在兩種愚蠢的人。一種人說‘這是舊的,因此是好的’;另一種人說‘這是新的,因此是更好的’?!?/p>
今天的接待質(zhì)量平平
“這位是西摩·舒爾茨,我們這兒軌道故障檢修的負責人之一?!?/p>
一個身材很瘦、深色皮膚、穿著藍色衣服的男子面帶微笑,依照習慣遞出一張印有他名字和代碼的名片。投射在腦海中的印象:行動派,不說廢話的那種人。
“啊,我看見你的一個同事剛剛起飛。”
“沒錯,應該是哈利·利弗?!?/p>
“這位是薇薇安·英格勒,精神福利部的頭兒?!?/p>
此人身著灰綠色相間的衣服,身材偏胖,和漂亮毫不沾邊。印象:憑才能來的這兒,“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還有這位是佩德羅·洛佩茲,這位是查理·維拉諾,這位……”
不出所料,都是些選擇了接入式生活的人,這意味著他可以關閉自己一半的注意力,但依然能保證言行得當。
“……里科·波斯塔,負責長期規(guī)劃的副總裁——”
順便插一句。一般來說,副主席可是個重要角色,他們總是老成持重,不會心浮氣躁。因此面對這位身穿黑黃色相間的衣服、身材高大、留著胡子的男人,他特別熱情地與之握了握手,然后說道:
“很高興見到你,里科。我想在你的產(chǎn)業(yè)多樣化計劃中,我們還會經(jīng)常見面的。”
“然后——噢,對了,我的女兒凱特,那邊那位是德洛麗絲·凡·布萊特,合同法律部的死腦筋,你必須馬上和她見個面,因為……”
可不知怎么,在伊娜走過去向布萊特介紹他時,他并沒有跟上去。他正在朝凱特微笑。這簡直太荒唐了。因為她不只談不上漂亮,還很瘦——媽的,瘦得跟皮包骨頭一樣!此外,她的臉也太尖了,眼睛、鼻子和下巴都不好看。還有她的頭發(fā),亂糟糟的,顏色也不過是普通的灰褐色。
真是讓人抓狂,我不喜歡瘦女人。我喜歡讓人想要摟抱的類型,比如說伊娜。這一點對我的每一個身份都適用。
“這么說你就是桑迪·洛克?!眲P特用沙啞而好奇的聲音說道。
“嗯哼。和本尊一樣大,而且更自然①?!?/p>
隨后是一陣停頓,他們互相評估著對方。他模糊地感覺到伊娜在房間對面——當然,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正驚訝地四處張望,看他在哪兒。
“不。比本尊更大,但自然程度要打折扣?!眲P特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然后做了個鬼臉,這讓她的鼻子像兔鼻子一樣褶皺起來,“伊娜正在瘋狂地向你示意。你最好趕快過去。我不該來這兒的——只是今晚沒什么事可做。不過我現(xiàn)在很開心自己來了。待會兒再跟你聊?!?/p>
“嘿!桑迪!”伊娜的聲音比無處不在的、舒緩的音樂稍大,但又如屋里的裝潢一般低調(diào),因而不至于惹得他人不快,“這邊!”
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個問題不斷蹦入他的腦海,甚至當“剛才”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小時,他依然時不時走神,無法假裝對新同事們的寒暄表現(xiàn)出興趣。他花了不少力氣才得以保持表面上的禮貌。
“那個,我聽說你的孩子不得不接受矯正治療,真可憐啊。她怎么樣了?”
“周六把她接回來了。就像新的一樣好,甚至更好,他們是這樣說的?!?/p>
“你應該把她交給‘抗創(chuàng)傷’公司的。就像我們一樣,你說是不是,桑迪?”
“嗯?噢!問我可沒用。我這人就是個浪蕩子,所以就算你們問我,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p>
“是嗎?真是太可惜了。我本來還想問問你對‘分半學校’的看法——你知道的,就那種學生和老師各選一半課程的學校?表面上看是公平的折中方案,但其實我懷疑……”
“在特里亞農(nóng)?”
“不是。想在今天就體驗未來生活,真是亂套了?!?/p>
接下來還有如下對話:
“——我可不會接受一個二手的家。重新給自動裝置編程太麻煩了。有一條結束友誼的捷徑,就是邀請別人來你家,任他在車道上被困得死死的,因為那些愚蠢的機器會錯誤地理解你的意思?!?/p>
“我那些裝置就算只用普通的代碼也能升級。但那兒治安很差,不像在特里亞農(nóng)。桑迪選擇來這兒可真是聰明——我猜他也遇到了同樣的事,對吧?”
“目前我還居無定所,我的朋友。下一次說不定會搬到你住的那地方去。”
還有如下對話:
“你青少年時期是在幫派里度過的嗎,桑迪?嗯?我的兒子一直想加入‘非洲長矛’幫!他們確實團結一心,而且斗志昂揚、品德高尚,不過——呃……”
“死亡率有點高?我也聽說了。從他們把安息日男爵變成迦梨女神后就這樣了。至于我嘛,我正在嘗試把多娜接入‘英勇雄鷹’。我是說,有必要去爭取孩子的撫養(yǎng)權嗎?在那場跨種族的婚姻里,必須發(fā)些奇葩的誓,比如那位軍閥說的殺光白人之類的話。
“‘英勇雄鷹’?你沒希望的。找一些剛出生的孩子吧。去找個溫和的、追隨圣尼古拉斯的幫派。那兒的人壽保險金更低,不妨由此開始?!?/p>
還有很多這樣的對話。
但他的目光時不時地(頻繁得讓他有些驚訝)越過正在與自己交談的某個重要人物的肩膀,落在伊娜的女兒那凌亂的頭發(fā)或是瘦削的面容上。
為什么?
最后,伊娜用尖酸的語氣說道:“凱特似乎把你迷住了嘛,桑迪!”
迷住這個詞很恰當。
“這一點可以說是繼承了你呢?!彼p快地答道,“主要是我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她會在這兒。我還以為這就是個‘見見同事’的活動?!?/p>
這個回答很有說服力,那個女孩是個不穩(wěn)定的因素,如果沒有她,今晚的環(huán)境還算中規(guī)中矩。伊娜的態(tài)度緩和了一些。
“我早該猜到你會這么問。我也該向你道歉。不過她懂很多東西。她今天打電話問我晚上有沒有事,說她想過來吃晚飯,于是我就告訴了她派對的事,不然她會跟我嘮叨個沒完?!?/p>
“這么說她并不為公司工作。我還以為我有希望呢。她現(xiàn)在靠什么過活?”
“啥都不干?!?/p>
“什么?”
“噢,沒什么值得說的。明年秋天她還要回去上學。是這兒的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分校。她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該死!”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桑迪已經(jīng)知道女兒的事讓她頭疼,這個煩惱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了,“她要是想去澳大利亞,甚至去歐洲上學,我都可以想辦法,可是……她還把一切都歸咎于她父親送她的那只貓!”
就在這時,她看見里科·波斯塔示意她過去與他和德洛麗絲·凡·布萊特聊聊。于是她道了聲失陪便過去了。
幾秒鐘之后,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在自動吧臺上再點一杯喝的時,凱特來到了他身邊。現(xiàn)在屋子里全是人——有五十多人參加了這次派對——上一次看見她時,她還在房間的另一端。她似乎一直在密切地關注著他,就像薇薇安一樣(不,薇薇安不再看他了。棒極了,精神福利部要休息一會兒。)
我該怎么做?跑開?
“你要在堪薩斯城待多久?”凱特問道。
“和平常一樣,取決于‘大地-深空’和我覺得我該待多久。”
“你是說,你是那種喜歡到處跑的人?”
“要么到處跑,要么原地休息?!彼f道,努力讓這句陳詞濫調(diào)聽上去不那么老土,也不那么嚴肅。
“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能把這話說得那么真心實意的人?!眲P特喃喃道。她那雙深棕色的、極具穿透力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臉,“你一走進這里,我就知道你與眾不同。你是從哪里來的?”
在他猶豫未答之際,她又說道:“噢,我知道打聽別人的過去很沒禮貌。自從我學會說話以來,伊娜就一直告訴我要注意,比如別盯著別人看啊,別指著別人啊,別發(fā)表個人評論啊,諸如此類。但人人都有自己的過去,都放在卡納維拉爾的檔案里,為什么要讓機器知道你朋友都不知道的事呢?”
“朋友這個概念已經(jīng)過時了?!彼卮鸬帽人A想中的要草率……上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卸下防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即便是大罵弗拉克納爾那次——他感覺那次遭遇仿佛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閑聊讓他感到不安。為什么?為什么?
“但那并不意味著朋友不存在,”凱特說,“你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我能感覺出來。而這讓你變得很特別。”
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這位普通、瘦削、其貌不揚的女孩找到了一個接近男人的方法。若是不用這個方法,男人們就不會被她吸引。伸出友誼的橄欖枝,要比接入式生活常見的那種相識更讓人印象深刻,這對于那些渴求與他人建立深厚情誼的人來說似乎很有吸引力。
他險些把腦中的想法說出來,但在說出口前,他似乎嘗到了那些字句的味道,就像是灰燼落在了自己的舌頭上。于是他勉強地說道:“謝謝。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夸獎,雖然很多人不會這么看。不過現(xiàn)在我更加著眼于未來,而非過去。我不是很喜歡之前的工作。你呢?聽說你還在上學。學什么呢?”
“什么都學。如果你能故作高深,那我也可以。”
他等待著。
“噢!去年是水生態(tài)、中世紀音樂和古埃及研究;前年是法律、天體力學和手工藝;明年,可能是——有什么問題嗎?”
“完全沒有。我只是想努力表現(xiàn)出欽佩之情?!?/p>
“別跟我扯這些。我能看出你在想什么:為什么會有人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我每天都能在伊娜以及她公司里那些所謂的朋友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她頓了頓,想了一會,“也許……沒錯,我覺得是這樣的——嫉妒了?”
我的天吶!她是如何這么快就明白的?對,我是嫉妒她,嫉妒她不必被塔諾威的命令束縛,嫉妒她不用被這個念頭糾纏不休——你在塔諾威每度過一年,都意味著你又欠了政府三百萬美元……
已經(jīng)晚上九點半了。一個聲音突然從自助餐桌旁的墻壁通風口中傳出,向眾人通報了時間。伊娜回到他身邊,問需不需要給他拿盤吃的。他很高興。他可以利用這個空當,想出并非屬于他的,而是屬于桑迪·洛克的合適的回答。
“啊,什么都學是沒有意義的,你不必非得知道一切,只需要知道該去哪兒尋找就行了?!?/p>
凱特嘆了口氣。她轉(zhuǎn)過身去時,眼中有種奇怪的神情。雖然只瞥到了一眼,但他清楚用什么詞描述最貼切。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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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死寂,漆黑的太空,繁星的刺眼光點。鏡頭緩緩對準軌道上一座工廠的殘骸。顯然,一場爆炸像開錫罐頭一樣撕開了它。四周飄蕩著穿著太空服的身影,被仿佛胎兒臍帶一般的救生索連接著。暫停一拍。鏡頭平移至一間正在全力運轉(zhuǎn)的工廠,它在太陽的光芒下閃閃發(fā)光,其中擠滿了男男女女,正在給即將前往地球的無人貨運太空艙裝載貨物。畫外音:“另一方面……這座工廠是‘大地-深空’建造的?!?/p>
2. 一開場便是我們正在穿越外層大氣,剛開始還很平穩(wěn),隨后出現(xiàn)了震動,然后,隨著太空艙頭部的融蝕錐開始燃燒,整個太空艙晃動起來。它瘋狂地旋轉(zhuǎn),不停地前后翻轉(zhuǎn)。然后發(fā)生了爆炸。畫面切換,十幾個人氣憤地望著夜空中一束正在消逝的亮光。畫面再次切換,這次,一群和剛才類似的人走上一塊混凝土降落平臺,走向一艘正在冒煙的太空艙——它離得很近,這群人甚至都不需要搭乘交通工具。畫外音:“另一方面……這艘太空艙是‘大地-深空’設計制造的?!?/p>
3. 又是太空。這一次是一塊巨大的、不規(guī)則的隕石正飛向一座太空熔煉站——從那塊由聚脂薄膜構成的巨大透鏡可以看出其用途。隕石靠近畫面的那一側噴射出許多氣流,身著航天服的男男女女忙亂地打著各種手勢。畫外音里很模糊,全是求救聲以及憤怒的命令聲,“快做點什么!”然而隕石沿著它無法扭轉(zhuǎn)的軌跡,洞穿了聚脂薄膜,將其撕成了碎片,碎片詭異地漂浮在虛空之中。畫面切換到另一座太空熔煉站,它的透鏡聚焦在一塊更大的隕石上。磁力蒸汽導管有條不紊地在氣化發(fā)生時收集好氣體,分離器——每一個都閃爍著不同形狀的紅白色——將寶貴的純金屬導入隕石背面的冷卻室內(nèi)。畫外音響起:“另一方面……這條軌道是由‘大地-深空’計算的。”
世界的眾王國
“你覺得在‘大地-深空’工作怎么樣?”弗里曼問道。
“比我想象中要好。作為一家前沿科技的專業(yè)機構,‘大地-深空’吸引了不同領域的頂尖人才。身邊有一些思維活躍的人總是很有趣。我和里科·波斯塔走得最近,但其實是因為我在遵照他的指示工作,負責確?!蟮?深空’不會和‘國家松下’同時踏入奧利弗斯這個研究領域,以免沒什么收獲。否則,他們的成本將會是原來的兩倍,而優(yōu)勢卻比原來少了一半,而且他們也不想花二十七年分期償還由研究而產(chǎn)生的債務?!?/p>
“這和日本的社會結構有關,”弗里曼冷冷地說,“在日本那邊,那些東西肯定非常寶貴?!?/p>
“沒錯!”
今天的氣氛相對輕松。他們之間的對話多少算得上溝通了。
“你的其他同事呢?你一開始就不喜歡薇薇安·英格勒?!?/p>
“我一開始不準備喜歡他們中的任何人。他們都是典型的接入式生活者,而且是這類人里的精英。他們的搬家頻率比平均值要低,而且時刻準備著去那些正在進行有趣的研究的地方定居,而非純粹地跟著習慣走?!?/p>
“你肯定是通過探查數(shù)據(jù)網(wǎng)絡對他們進行了調(diào)查?!?/p>
“當然。別忘了我為了得到那份工作所用的借口?!?/p>
“當然。但你肯定沒花多少時間就發(fā)現(xiàn)了最初想要確認的東西:你的4GH代碼依然可以使用。為什么當他們打算給你一個終身職位的時候,你選擇了留下來?”
“這……這很難解釋。我想是因為我之前從未遇見過這么多能高效工作的人。我之前的身份主要是和那些心懷不滿的人打交道。你隨時隨地都會遇到那種患有輕微妄想癥的人,就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秘密會被他們不認識的人發(fā)現(xiàn)。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但是‘大地-深空’的人并非如此?”
“嗯哼。不是因為他們沒什么可隱瞞的,也不是因為他們的秘密都藏得很安全——看看伊娜,她就是個例子——而是,他們大都很享受情緒波動的感覺。他們時常抱怨,但那就像一種釋放壓力的手段。一旦釋放掉壓力,他們就會回去使用系統(tǒng),而非被系統(tǒng)使用?!?/p>
“而這是最讓你欽佩的一點?!?/p>
“當然了。你不覺得嗎?”
一段停頓,但弗里曼沒有回答。
“抱歉,下次我會注意。不過你剛才說他們要給我一個終身職位,這話有點夸張了。他們只是準備長期雇傭我。”
“那也逐漸會變成終身職位的?!?/p>
“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的。那時我動心了。但這就意味著我將一直使用桑迪·洛克的身份,度過自己的余生?!?/p>
“我明白了。聽上去變換身份似乎也會上癮?!?/p>
“什么?”
“沒什么。說說你是如何給他們留下好印象的吧?!?/p>
“噢,除了剛才說的奧利弗斯那件事之外,我還幫他們收拾了幾個爛攤子,幫他們每年省下了幾百萬。常規(guī)操作而已。任何人都能成為高效的系統(tǒng)極客,只要他能在聯(lián)邦網(wǎng)絡里四處探索。”
“你覺得這很簡單?”
“不能說很簡單,但也絕不困難。一個負責調(diào)查工作的‘大地-深空’代碼是一把可以開啟很多扇門的鑰匙。你知道的,這家公司在卡納維拉爾擁有最高的‘網(wǎng)絡地址轉(zhuǎn)換優(yōu)勢’評級?!?/p>
“你履行了對伊娜·歌瑞爾森許下的諾言嗎?”
“我想起來后稍微去應付了一下。當我意識到她為何依然沒變成自由職業(yè)者、擺脫這種生活、讓她的女兒獨立自主之后,我的熱情便消失了。只要還和她那個丑小鴨似的女兒一起生活,她的信心就會不斷增強。她知道,在外人眼里,自己是兩人之中更漂亮的那一位……她肯定恨死了自己的前夫?!?/p>
“你當然也查明了他的身份?!?/p>
“在我厭倦了她的糾纏之后,我才決定深入調(diào)查她的檔案??蓱z的家伙。以那種方式死去肯定糟透了?!?/p>
“有人會說那是天譴?!?/p>
“在塔諾威不算?!?/p>
“可能吧。不過你剛才說自己很享受在‘大地-深空’的時光?!?/p>
“沒錯,我當時竟然非常滿意那種生活。但還是有個問題。那個問題叫作‘凱特’,你一定早猜到了?!?/p>
被跟蹤
暑假期間,大學會暫時關閉。但和其他學生不一樣——他們大多去了世界各地旅游,有的甚至參加了前往月球的跟團游——凱特留在了堪薩斯城。那次歡迎派對后,他再次見到她是在一家科萊俱樂部里,而該俱樂部是由“大地-深空”的一些主管資助的。
“桑迪,快來跳舞!”她抓住他的手臂,幾乎是將他拖進了舞池,“你還沒見識過我的派對技巧呢!”
“那是——?”
可她已經(jīng)跳起了舞,而他真的大吃了一驚。在看不到天花板投影儀的情況下,不走調(diào)地跳出一段曲調(diào)簡單的曲子,尤其是還能回到主旋律上來,并不斷重復,這需要一個人擁有非凡的運動細胞。而她正是那樣在跳舞。她周圍那些舞者跳出的喧囂刺耳的聲音,都被她用有力的動作壓制住了。她跳出的旋律大多為低音,仿佛某部很棒的管風琴失去了它所有的高音和中音耦合器,但音量又沒有絲毫減弱。她跳的是以節(jié)奏雄壯而聞名的《歡樂頌》。他的眼角瞥見附近的一張桌子旁坐著四位焦躁不安的歐洲游客,仿佛在猶豫要不要站起來維護一下歐洲大陸經(jīng)典曲的尊嚴。
“到底是怎么——?”
“別說話!快幫我和聲!”
好吧,如果最后那個音符是從那臺投影儀發(fā)出的,而旁邊那臺現(xiàn)在發(fā)出了……他從來都沒對科萊產(chǎn)生過興趣,但凱特的熱情很有感染力。她滿臉興奮之情,雙眼閃爍著光芒。其他年紀的人或許會覺得她這樣很美。
他試了幾個動作……忽然之間響起了一個和弦音,一個真真切切的五和弦。不過還有點走調(diào),需要修正一下——成了!一段由兩個完美契合的和聲部分組成的完整旋律。
“天吶,”她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從未見過過了二十五歲還能玩好科萊的人。我們應該常見面!”
這時,房間對面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歲的人切掉了貝多芬的音樂,換成了一首生硬而尖刻的曲子——可能是日本音樂吧。
之后,兩個人不斷相遇—— 一場無伴奏合唱音樂會,一次湖畔煎魚餐會,一次室內(nèi)射箭聚會,一次游泳聚會,一場關于將拓撲學引入商業(yè)管理所具有的優(yōu)勢的講座——相遇這么多次后,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懷疑了。
“你是在跟蹤我還是怎么的?”今晚她穿了件性感的、半透明的衣服,還用機器精心打理過她的頭發(fā)??伤廊幌嗝财狡?,骨瘦如柴,依然令人不安。
“沒有啊?!彼卮鸬溃拔抑皇窃陬A估你的行為。我還沒有完全看透你——昨晚我就去錯了地方——但進展很快。你,桑迪·洛克,太想要遵循某個統(tǒng)計規(guī)范了。而我討厭看見一個優(yōu)秀的人就這么糟蹋了自己?!彼f完便轉(zhuǎn)過身去,大步走開——你甚至可以把她走路的樣子稱為“行軍”——回到了自己的男伴身邊。那是一個胖胖的年輕男子,怒視著他,似乎正妒火中燒。
他只是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腹部如鼓面一般慢慢繃緊,手中滲出了汗水。
被聯(lián)邦官員找到是一回事。六年以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心懷戒備,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第二本能??烧f到他作為桑迪·洛克被一個自己幾乎不了解的女孩以如此快的速度看穿……!
必須把她從我的社交圈上除掉!她讓我體會到了第一次離開塔諾威時的感受——仿佛我在街上走時,注定會被所有人認出來;仿佛有一張不斷收緊的大網(wǎng)要把我余生都困在其中。我之前竟以為那個叫蓋拉的可憐孩子有問題……停下停下停下!我現(xiàn)在是桑迪·洛克,從來沒有孩子在大半夜哭著來求過我?guī)兔Γ?/p>
見《以賽亞書》第八章第一至第二節(jié)
擄掠速臨,搶奪快到。
年歲更迭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露面了?!眲P特挖苦地說道,同時從門口往自己公寓里退去。他已經(jīng)看見她只穿了一條肥大的、有很多大口袋的短褲。滿身都是灰塵,令身上的汗水變得黏糊糊的。“不過你來得還是很巧。我正在清理去年的東西。你可以搭把手?!?/p>
他小心地走進屋子,隱約知道自己會在她家里發(fā)現(xiàn)什么。她住在一座樓房的頂層。世紀之交時,這里肯定是令某家人自豪的優(yōu)質(zhì)住宅。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被分隔成了好幾個部分,而且就位于貧民窟邊上。街上堆滿了垃圾,幫派的標志隨處可見。都是些臭名昭著的幫派,比如“基卡普人”幫和“彎曲思想”幫。
這里的四個房間由擴寬過的拱廊互相連通,只有浴室依然是獨立的。他環(huán)顧四周,注意力立刻被一個做工精良的美洲獅標本吸引了。它在走廊盡頭的一個矮架子上,沐浴在一道明亮的陽光里——等等,那真是標本?
他想起了伊娜對他說過的話,聲音清晰得仿佛她就在面前——“她把一切都歸咎于她父親送她的那只貓……”
凱特看著他,眼神幾乎和她那只不可思議的寵物一樣鎮(zhèn)定,然后開口道:“我剛才還在好奇,你看見巴格希拉時會有何反應。恭喜你;你得了滿分。大部分人都會轉(zhuǎn)身就跑,但你只是臉色稍微有點白。我提前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吧。沒錯,他非常溫順,除非我讓他變兇;他是我父親送我的禮物,我父親把他從馬戲團救了出來。我猜你知道我父親是誰?!?/p>
他感覺嘴很干。他點了點頭。“亨利·利爾伯格,”他聲音沙啞地說道,“神經(jīng)生理學家。在參加一個研究項目時患上了退行性脊髓炎,于四年前去世?!?/p>
“沒錯?!彼呦蚰侵粍游?,伸出一只手,“我會向他介紹你的,之后你就不用擔心了?!?/p>
等他反應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撓著那只美洲獅右耳后的毛,而一開始他在它那雙蛋白石般的眼睛中看到的敵意漸漸消失了。當他收回自己的手時,巴格希拉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呼嚕,然后把下巴擱在爪子上,就那么睡著了。
“很好?!眲P特說,“我想他喜歡你。不過這不代表你很特別……對了,你是聽伊娜說起過他吧?所以你才不驚訝的,對嗎?”
“你覺得我不驚訝?她說過你有只貓,我還以為——算了?,F(xiàn)在我都明白了?!?/p>
“比如什么?”
“為什么你會一直待在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分校,而不是去其他大學。你肯定很喜歡他?!?/p>
“也不算特別喜歡。有時候他也是個累贅。但我十六歲時說過,我會承擔養(yǎng)他的責任。我沒有食言。他現(xiàn)在越來越老了——只剩下大概十八個月的壽命——所以……不過你說得對。我父親擁有在國內(nèi)運輸保護物種的許可,但我絕不可能得到這種許可,更別說獲得在其它住宅區(qū)養(yǎng)他的許可了。不過我也并非完全沒有自由。我可以請個一兩周的假,住在樓下的姑娘們會幫我喂他,帶他出去走走,但這也是他能忍受的極限了。最后他會變得煩躁起來,姑娘們就不得不打電話叫我回來。這讓我的好幾任男友都挺不開心的……來吧,這邊走。”
她帶他來到了客廳。三面墻上都涂寫著高達一米的埃及象形文字,第四面墻上則胡亂涂抹了一些白色油漆。
“我對這個沒什么興趣了?!眲P特說,“都是《亡靈書》①里的內(nèi)容。出自第四十章,我覺得還挺合適我的。”
“恐怕我從沒讀過……”他的聲音漸漸變小。
“沃利斯·巴基②寫的章節(jié)標題是:‘擊退驢神吞噬者③’。我沒有給你下咒哦!這一章我也沒讀下去?!彼冻鲆粋€嘲弄的笑容,“不管怎樣,現(xiàn)在你知道該怎么搭把手了吧?!?/p>
怪不得她渾身都是塵土。整間公寓像是經(jīng)歷了灣區(qū)大地震。地板中央堆了三堆東西,高度還在不斷增長。每一堆周圍都用粉筆劃了線,以便區(qū)分。一堆是要捐贈的東西,比如還能穿的舊衣服;一堆是能當廢鐵賣的玩意兒,比如去年出的一款立體聲音響和一臺用過的打字機;最后一堆都是垃圾,不過已經(jīng)被分成了可回收和不可回收兩部分。
放眼望去,所有架子都是空的,所有衣櫥都半開著,所有的盒子和箱子都開了蓋。這是一間朝南的房間,陽光透過敞開的巨大窗子照進屋里。城市的氣息隨著一陣溫暖的微風飄了進來。
他配合地脫下襯衫,掛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拔以撟鍪裁??”他問道。
“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主要是幫我把偏重的垃圾搬出去。噢,還有件事。在干活的時候談談你自己?!?/p>
他拿起襯衫,又重新穿上了。
“好吧,”她夸張地嘆了口氣,“明白了。幫忙就好了?!?/p>
汗流浹背地干了兩小時后,所有東西終于清理完畢,他也了解到了一些之前沒有猜到的關于她的事。這是第五或第六次年度例行清掃活動,清掃目標是那些可能過時的東西,順帶清除它們所意味的一切:也就是以犧牲回憶為代價,清除掉因為對物品的留戀而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清理東西的時候,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大多是他問她這東西要不要留下,而她回答留或者不留。從她對物品的棄留中,他總結出了她的性格模式——而結論讓他無比恐懼。
這女孩不曾在塔諾威待過,這女孩要比我小六歲,卻……
他止住了自己的思緒。再這么想下去,無異于將他的手指放在火焰中,就為了嘗嘗被活活炙烤的滋味。
“收拾完這里我們就刷墻?!彼f著滿意地拍了拍手,“不過在我們繼續(xù)之前,你可能想來杯啤酒。我會做真正的啤酒,冰箱里就凍著六瓶。”
“真正的啤酒?”為了符合桑迪·洛克的身份,他盡全力讓自己的語氣充滿諷刺意味。
“像你這樣沒有感情的人大概是不會相信這種東西存在的?!彼f完后,在他想出回應的話之前便走向了廚房。
等她拿著兩個覆蓋著泡沫的杯子從廚房回來時,他已經(jīng)想好了說些什么。他指著墻上的象形文字說道:“把這些刷掉挺可惜的。它們看上去很棒?!?/p>
她立刻回應道:“我是一月份寫上去的,從那以后它們就一直在墻上。它們裝飾了我的思想,而這正是它們的價值。你喝完那杯后去拿把刷子吧。”
他到凱特家時,大概是下午五點。晚上十點十五分時,他們站在一間剛被刷成白色的屋子里,凱特覺得沒必要留的東西都已清理出去。周一早上,這座城市的“廢品和垃圾回收隊”會將它們從門廊上搬走,并適當?shù)胤颠€一筆錢。現(xiàn)在房間里感覺空蕩蕩的。他們坐在寬敞的屋子里,吃著煎蛋餅,喝著剩下的真正的啤酒——味道還真不錯。從拱廊朝廚房望過去,能看到且聽見巴格希拉正用老化的、不再鋒利的牙齒啃著一塊牛骨頭,并時不時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呼嚕聲。
“現(xiàn)在,”凱特說著躺在了空盤子邊上,“該解釋一下了?!?/p>
“什么意思?”
“對你來說,我就是個陌生人,你卻花了五個小時幫我換家具,扔垃圾,重新粉刷墻壁。你想要什么?為了和我上床?”
他坐在那兒,未發(fā)一言,一動不動。
“如果是的話……”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我可能不會拒絕。你在這方面一定很棒,這毫無疑問。但你來找我不是為了這個。”
沉默填滿了這間白得發(fā)亮的屋子,如枕頭里的羽毛般密實。
“我覺得,”她最后說道,“你一定是來對我進行評估的。好吧,你評估夠了嗎?”
“沒有。”他聲音沙啞地說道,然后起身離開了。
臨時報告
“這里是數(shù)據(jù)處理局。下午好!”
“請接副局長。哈爾茨先生正在等我的電話……哈爾茨先生,我想您應該知道,我即將遇到一場危機。要是您能回來——
“噢,我知道了,真不幸。那我最好安排人把我的磁帶拷貝一份送到你辦公室去。
“是的,當然了。我會安排一條最安全的線路?!?/p>
無法滲透的
這是令人緊張的一天。今天他們要對他進行面試——不光是里科、德洛麗絲、薇薇安以及他曾見過的那些人,還有從其他大洲來的重要人物。或許當伊娜提到公司有意長期雇傭他,并暗示最終會給他提供永久職位時,他就不該給予積極的回應。
穩(wěn)定,至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都是誘人的。他并沒事先想好什么計劃。跳出這個背景來看,他傾向于能自由選擇何時抽身,而不是被夏德·弗拉克納爾這樣的家伙逼走。可是一種危機感在他的腦海中不斷滋長,令他越發(fā)難受。被如此有權勢的人注意到——還有什么比這更危險的嗎?是否有塔諾威之外的人奉命追蹤尼基·哈福林格——這個政府投入了三千萬進行特訓、教育和培養(yǎng)的人——等著用鎖鏈把他拖回去?(如今說不定還有其他的逃亡者。他不敢和他們聯(lián)系。除非……)
不過,與那些數(shù)不勝數(shù)的糟糕狀況相比,這場面試只能算是小兒科。他正在進行出發(fā)前的精心打扮,決定將自己循規(guī)蹈矩的形象打造到極致。就在此時,3V電話鈴聲響起。
屏幕上顯示出德洛麗絲·凡·布萊特的面孔。待在堪薩斯這段時間里,他和她相處得還挺好。
“嗨,桑迪!”她熱情地打招呼道,“我打電話來只是想祝你面對董事會時好運。我們這兒的人都很重視你,你知道的。我們覺得你應該獲得一份長期職位?!?/p>
“啊,謝啦?!彼卮鸬溃闹衅矶\著攝像頭沒有拍到他臉上滲出的珍珠般的汗水。
“然后我就能在你走的路上撒點玫瑰啥的?!?/p>
“嗯?”他的反應神經(jīng)瞬間進入了“戰(zhàn)斗 / 逃跑”模式。
“我想我不該這么做,不過……唔,不管怎樣吧。薇薇安給了我點暗示,于是我查了一下:遴選董事會中新來了一個人。你知道嗎,薇薇安覺得作為國家重要資源的你被小看了。所以上面派了個聯(lián)邦政府的人加入了我們。不知道那家伙是誰,但我覺得他來自塔諾威派。榮幸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結束對話的。當他恢復意識時,電話已經(jīng)掛斷,他……
倒在了地上?
他努力想要起身,但并未成功;他四肢攤開躺在地上,嘴巴感覺很干,腦袋里嗡嗡作響,猶如被敲響的喪鐘,肚子絞痛不已,手指攥得緊緊的,腳趾也在拼命蜷緊。他感覺房間在旋轉(zhuǎn),整個世界都飄走了。一切,一切,都化為了迷霧,而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得趕緊站起來,然后離開。
他四肢發(fā)軟,腹部酸痛,視線模糊,難以抵抗的恐懼籠罩著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他的公寓(我的?不!是他們的公寓!),然后前去赴那場可怕的約。
對他的勇氣定罪
按下對應的開關后,弗里曼耐心地等著實驗對象從回退模式回到現(xiàn)時。最后他開口道:“看來這實驗依然相當痛苦。我們明天還得再來一遍?!?/p>
回答他的是一個虛弱的聲音,但音量已經(jīng)大到足夠傳遞出其中強烈的恨意:“你這個魔鬼!是誰給你權力這樣折磨我的?”
“是你?!?/p>
“我的確犯下過你們所謂的罪行,但我從未受過審,也從未被定罪!”
“你沒有受審的資格?!?/p>
“任何人都有受審的資格,你去死吧!”
“這么說是沒錯,不過你并不是‘任何人’。你什么人都不是。你的自由意志選擇了讓自己變成這樣。法律上來說——按照官方說法——你根本不存在?!?/p>
第二卷 德爾斐科拉科爾小舟①
一個渾身是血的膚淺的人,并不會為此感到沮喪。
別擔心明天,那是你的特權。不過當它趁你不備而來時,千萬別抱怨。
亞拉臘②
通過與他相隔一段距離的……這個說法太過輕描淡寫。通過與他相距遙遠的一部分思維,他看見了自己做出的所有錯誤的選擇:走向自己事前并未選擇的方向;在可以且應該使用公司的電動車時,卻選擇了跑步前進??偠灾?,這一切讓他顯得愚蠢十足。
原則上來說,他做的決定都是正確的。他會如約出現(xiàn)在面試他的董事會面前,他會勇敢地面對塔諾威來的那個人,他會贏得這場爭論。因為你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把“大地-深空”這樣有權勢的公司里一位獲得了永久職位的人抓起來。否則,你將在整個大陸臭名昭著。如果說塔諾威真的害怕什么,那便是被媒體拆穿他們假裝自己并不重要的虛假外表。
通往地獄的道路是由好的計劃鋪就的。他很幸運。他的打算不會對他的行為產(chǎn)生任何影響。
“你好,是哪位?”3V電話攝像頭下的話筒里傳出一個生硬的聲音。然后,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那聲音繼續(xù)道:“桑迪!嘿,你看上去病懨懨的啊,我這可不是在夸獎你!趕緊上來吧!”然后是防盜鎖解鎖的聲響。
病懨懨的?
他琢磨著這個詞。他的意識出奇地冷靜,似乎脫離了自己的身體,但仍在繼續(xù)運轉(zhuǎn),仿佛掛在一顆氣球上,跟著這具正在上樓梯——不只靠腳,還必須用手抓住欄桿,以防摔倒——的身軀之后。腳力競爭加上臂力競爭形成了腦力競爭,而現(xiàn)在他的大腦確確實實在高速運轉(zhuǎn)。一條無形的綁帶緊緊箍在他的頭上,與他的太陽穴齊平。疼痛讓他頭暈目眩。他眼前的一切都出現(xiàn)了重影。當凱特公寓的房門打開時,他看見了兩扇門,看見了兩個她,穿著破舊的紅色裹身裙和棕色的涼鞋……但這并不算太糟糕,因為她的臉上充滿了同情和擔憂,還有無比歡迎他到來的表情。他已經(jīng)汗流浹背,以為會聽見自己的腳在鞋里發(fā)出的吧唧聲,但聽見的卻是鼓鳴般的心跳,這聲音甚至蓋過了她的問話。
她更加大聲地重復道:“我是說,你到底嗑了什么?”
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是喉嚨深處發(fā)出的模糊而粗糲的聲音,而他的喉嚨如同酷暑中的溪床般干燥,這種感覺一路延伸到他那疼痛不已的肺部。
“沒——呃——什么!”
“我的天吶。你嗑的那玩意兒勁可夠大的??爝^來躺下?!?/p>
他感覺周圍的一切縹緲又虛幻,如同身處夢境一般。他有種無比超然的感覺,仿佛正從老巴格希拉那雙漠不關心的眼睛中看著這一切。他看著自己被半扶半拖地帶到了一張棕褐色沙發(fā)上。很久之前,他曾坐在這里吃著煎蛋餅,喝著啤酒。這是個美好而晴朗的周日早晨。他閉上眼睛,將陽光隔絕在外,集中精神努力呼吸彌漫著淡淡檸檬香的空氣。
她摁下一個按鈕,窗簾隨即自動拉上,擋住了光線。接著她走到他身邊坐下,握住他的手。她用手指熟練地探查他的脈搏,像個訓練有素的護士。
“我知道你壓力太大了?!彼f,“我還不知道是為什么——不過等你挺過了最難受的階段,你可以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樂意的話?!?/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劇烈的心跳逐漸減緩。從他的毛孔中流出的汗水在由熱變冷,令他原本整潔的衣著變得黏糊糊的。他開始發(fā)抖,接著,毫無征兆地啜泣起來。他并沒有落淚——眼睛還是干的——卻在大聲地啜泣,仿佛他的肚子正被一個并不存在的拳頭狠狠地不斷擊打。
不知什么時候,她拿來了一張冬天用的厚羊毛毯,蓋到了他身上。他上一次觸碰到這類質(zhì)感粗糙的纖維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此刻,他正睡在一張由氣墊包裹的氣壓床上。這喚起了他的許多童年回憶。他的手如猛禽的爪子般攥緊,將毛毯扯過頭頂。他并攏膝蓋,像胎兒一樣蜷縮起身子,然后翻了個身,奇跡般地睡著了。
他醒來時,感覺出奇地輕松,有種自己被凈化了的感覺。就在……他睡了多久?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在他睡著的這段時間(最多一個小時),有種甚于平靜的感覺占據(jù)了他的腦海。
他無聲地念出一個詞,品味著其中的美妙滋味。
平和。
但是——!
他猛地坐起身來。并不存在什么平和——一定不存在——不可能存在!平和這個詞并不適合這個世界。在“大地-深空”總部,某位來自塔諾威的人肯定正在——糾正一下,應該是肯定已經(jīng)——得出了結論:桑迪·洛克,這個“作為國家重要資源而被小看了”的人,可能已經(jīng)被認定是從塔諾威逃走的尼基·哈福林格。
他掀開毛毯,站起身來,這才意識到凱特不在旁邊,或許她讓巴格希拉留下來看著他……
然而他的復雜思緒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沖散了。他僅僅向沙發(fā)旁邁出了一步,就不得不伸手扶住了墻。
凱特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時間剛好,桑迪?;蛘哒f,不管你真名是什么。我剛給你煮了點肉湯。拿去?!?/p>
一個冒著熱氣的杯子遞到他面前,他小心地握住不太燙的杯把,接過肉湯。但他并沒有看杯子,而是望著她。她換了一件藍黃色的夏裝,穿著黃色的及膝短裙,臀部印著幾個大大的藍色漢字。他聽見自己開口道:“我的名字怎么了?”
同時他心想:我是對的。這個現(xiàn)代世界并沒有平和的容身之地。平和是虛幻的。一分鐘過后,它就會四分五裂。
“你睡覺時含糊地說了些什么?!彼f著坐在了一張修補過的舊椅子上——他之前還以為她會把它扔了,但它卻不可思議地被留了下來?!班蓿瑒e那樣眨眼睛了!要是你在好奇巴格希拉去哪兒了,那我告訴你吧,我把他帶到樓下的姑娘們那兒去了;她們說可以照顧他一陣子。要是你在尋找逃跑路線,現(xiàn)在還太早了。坐下來把肉湯喝了?!?/p>
在所有的選擇中,順從似乎是最明智的。舉起杯子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饑餓無比。他的血糖值肯定低得可怕。另外,他依然覺得很冷。辛辣可口的湯汁下肚后,暖意涌上來。
過了很久,他才勉強提出一個簡短的問題。
“我含糊地說了……?”
“我夸張了。你說的大多我都聽懂了。因此我才告訴‘大地-深空’你不在這兒。”
“什么?”
杯子險些從他手中滑落?!皠e告訴我我做錯了。因為我沒錯。由于你沒去面試,于是伊娜叫他們給我打電話。我說‘不,我當然沒看見他’。我告訴他們,‘他甚至都不喜歡我’。伊娜會信的。她從來都沒意識到男人是會喜歡我的,因為我是她最不希望自己女兒成為的那種人,比如勤奮好學,聰明機智,最主要的是相貌平平。她從未深入了解過男人的性格,最多也就是對你了解的那種程度,外表好看,聲音好聽,很好相處,以及可以利用?!彼l(fā)出刺耳的笑聲,帶著一絲苦澀。
他沒有理會她這番話?!拔摇馈f漏了什么?”他問道,在等待她回答時,身子微微顫抖。
她猶豫道:“首先……嗯,我記得你好像說過自己以前從未崩潰過。這是真的嗎?”
他常常被人問起這個問題,也總是這樣解釋道:“是的,我想我屬于幸運的那種人吧?!彼泊_實相信自己所言不虛。他見過崩潰的人,他們會東躲西藏,語無倫次,還會尖叫著打砸家具。他這種偶然發(fā)作的顫抖、痙攣以及感到寒冷的癥狀,只需一劑鎮(zhèn)靜劑就能在幾分鐘內(nèi)消除,不可能是人們說的那種崩潰,絕對不是!
然而現(xiàn)在,他能感覺到潛藏在自己體內(nèi)的那股暴烈的力量。他意識到在外人看來,自己的行為一定和那些人別無二致,比如他在托萊多時的一位信徒,比如他身為烏托邦顧問時的前主管,比如他在3V大學工作時的兩位同事,比如……其他很多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被困在“戰(zhàn)斗或逃跑”模式中,卻無法做出任何一項選擇。
他嘆了口氣,放下杯子,強迫自己誠實地回答。
“在這之前,藥物總是能立即讓我恢復正常。今天——好吧,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不想服用任何東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p>
“你之前從未試過出身汗把它熬過去?一次都沒有?難怪你這次發(fā)作會如此嚴重。”
他有些生氣地立刻回應道:“你常常遇到這種事吧,嗯?所以你才懂這么多?”
她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說:“不,我從未遇到過這種事。但我也從未服用過鎮(zhèn)靜劑。如果我想痛哭著入睡,我就會那么做。如果因為天氣很棒而想逃課,我就會那么做。我五歲的時候,伊娜崩潰過一次。她就是在那時和我爸離的婚。從那以后,她就一直密切關注著我和她自己的精神狀況。但我那時已經(jīng)堅信,她服用的藥和她崩潰時的表現(xiàn)——那確實令人不快——是有聯(lián)系的,因此我總是裝作把她給我的藥吞下去,然后等一個人的時候再把藥吐出來。我很擅長在舌頭下藏藥片和膠囊。我覺得這么做是明智的。我的大部分朋友都至少暈厥過一次,有些剛上小學就昏倒過兩三次。他們似乎都是那種受到家人,呃,特殊照顧的人。一種他們永遠都無法從中康復的照顧?!?/p>
不知怎么回事,一只蒼蠅從廚房逃了出來。吃飽喝足的它扇著重重的翅膀,嗡嗡地飛來飛去,想找一個歇腳的地方來消化食物。他感覺那嗡嗡聲猶如畫在句子下面的鋸齒形波浪線,幫他強調(diào)了自己的下一個問題。
“你指的是‘抗創(chuàng)傷’做的那些事嗎?”
“無數(shù)家長雇傭‘抗創(chuàng)傷’對他們無助的孩子做的那些事!”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恨意,這是他第一次從她身上感受到強烈的情緒?!安贿^‘抗創(chuàng)傷’絕不是第一個這么做的公司。他們的規(guī)模最大,宣傳力度最強,但他們并非這一行業(yè)的先行者。去年我和伊娜吵過一架,當時她對我說,她真希望讓我接受過那種治療。我曾經(jīng)還挺喜歡我母親的。但現(xiàn)在我不確定了?!?/p>
他帶著一種倦意——源自最近他對自己進行的重新評估,而這也令他備受折磨——說道:“我覺得他們認為自己在做一件理所應當?shù)氖虑?。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臨危不亂,處變不驚。而且據(jù)說那些治療能讓人們適應現(xiàn)代世界?!?/p>
“剛才那是,”凱特說,“桑迪·洛克會說的話。不管你到底是誰,我敢肯定你現(xiàn)在并不是他。他是你扮演的一個角色。在你內(nèi)心深處,你明白‘抗創(chuàng)傷’的所作所為是大錯特錯的……對吧?”
他只是微微猶豫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沒錯。他們的所作所為確實邪惡至極。”
“謝謝,你終于對我說實話了。我之前就已確信,任何有過你那種經(jīng)歷的人,對此都不可能有其他看法?!?/p>
“你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
“呃,你睡著的時候,嘴里一直含糊地說著塔諾威什么的。鑒于人人都知道塔諾威是什么樣的——”
他猛地站起身來,仿佛被人踹了一腳。“等等,等等!這不是真的!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塔諾威的存在!”
她聳了聳肩:“噢,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見過幾個他們所說的‘畢業(yè)生’。那些人本來可以成為獨立的個體,卻被標準化了——被存檔歸案——被銬上了枷鎖!”
“可那還是很難以置信啊!”
這次輪到她露出困惑和驚訝的神色了,“什么?”
“我是指你見過塔諾威的人?!?/p>
“不,這并不稀奇。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城分校盡是這種人。無處不在。噢,我說得可能有些夸張,不過確實有五六個?!?/p>
他剛到這兒時的那種痛苦的感覺似乎又要回來了。他的嘴徹底變干,仿佛被人用棉簽擦過;他的心怦怦亂跳;他很想馬上找一間廁所,但竭盡全力忍住了。他努力穩(wěn)住自己的聲音,疲憊得像正在爬山似的。
“那他們藏在哪兒?”
“哪兒都沒藏。他們有時會去‘行為科學實驗室’——喂,桑迪!”她焦急地站起身來,“你最好躺回去,我們稍后再說這事兒吧。你一定是因為震驚而感到很難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剛剛在一場墜機事故中逃過一劫?!?/p>
“我當然知道!”他吼道,“可是有個來自塔諾威的人已經(jīng)加入了‘大地-深空’的遴選董事會。要是他們打算派人來這兒看看……他們想到了給你打電話,不是嗎?”
她咬住嘴唇,打量著他的臉,尋找著無處可尋的線索。
“你為什么這么害怕?”她小心地問道,“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并不是他們做過什么讓我害怕,而是如果他們抓到我,他們會對我做什么?!?/p>
“因為你曾對他們做過某些事?你做了什么?”
“在他們投入三千萬想要把我變成你剛才描述的那種家伙時,我果斷離開了?!?/p>
接下來幾秒鐘,他不斷在內(nèi)心問自己,為什么會蠢到把那些話說出來。震驚涌上心頭——比先前已經(jīng)平復的震驚還要強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算蠢。
因為她轉(zhuǎn)過身,走到窗戶邊,從沒有完全拉上的窗簾間望向外邊的街道。她說道:“外面似乎并沒有特別可疑的人。如果發(fā)現(xiàn)你的真實身份,他們首先會做什么——刪掉你的代碼?我是指你在‘大地-深空’用的那個。”
“我連那個都說出來了?”他說道,一股恐懼再次襲來。
“你說了很多。那些事肯定積在你的心中好多年了吧?”
“呃——嗯,我想是的?!?/p>
她看了看表,與一臺老式電子鐘對照了一下時間。那臺電子鐘是她沒扔掉的幾個裝飾物之一?!熬攀昼姾?,有一架飛往洛杉磯的航班。我經(jīng)常坐;是那種你無須訂票也能乘坐的航班。這樣到晚上我們就能在——”
他用手抱住腦袋,再次感到頭暈目眩:“你規(guī)劃得太快了?!?/p>
“現(xiàn)在必須快起來。除了系統(tǒng)極客的身份,你還會做什么?什么都會?”
“我……”他用力地抓了自己一把,“對。或者說差不多都會?!?/p>
“很好。那走吧。”
他還是猶豫不決?!皠P特,你當然不會——”
“忘記我明年還要上學,不會拋棄朋友、家庭和母親,以及巴格希拉?”她厲聲道,“媽的,當然不會??墒侨绻銢]有一個可用的代碼,在你構建出另一個他們不知道的代碼期間,你該如何撐過去呢?我猜你一定能做到,對吧?”
“呃——對,差不多吧?!?/p>
“那么趕快行動吧,行嗎?我的代碼信用狀況很好,樓下的姑娘們也樂意照顧巴格希拉幾個星期,就和照顧一晚上沒什么區(qū)別。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給伊娜留個口信,說我去朋友那兒待段時間?!彼闷痣x她最近的電話,按下了母親的郵件存儲線路代碼。
“但我不能要求你——”
“你沒要求我,是我主動幫你的。你他媽最好抓住這個機會。因為你要是放棄,那你就死定了,不是嗎?”她擺擺手讓他住口,隨后講了些必要的話來瞞過伊娜。
她講完后,他開口道:“不是死定了,是比那還要糟?!比缓笏愀叱隽碎T。
最開始是牧群
在塔諾威,他們將一切都解釋得如此合理!
當然,每個人都會獲得一個自己的代碼!不然政府還能用什么辦法來讓公民履行義務,了解他們的欲望、口味、喜好、購買的物品、做出的承諾,以及最重要的,每個人在這個大陸的具體位置?
沒錯,是有其他方法可以做到。但你會樂意看見那些方法被使用嗎?你會樂意看見自己的選擇被局限,只能通過民眾的集體行為來預測他們的意向嗎?
所以別把電腦錯誤地理解為一種新型枷鎖。要用理性去看待它:電腦是迄今為止人類發(fā)明的最能解脫束縛的裝置,是唯一可以滿足現(xiàn)代人類各式各樣需求的工具。
換個思路想一下,用他這個稱呼來代替它。比如,設想一下有這樣一位友好的郵差,不論你搬家多頻繁或者搬得有多遠,他總會保證將你的信件送到你手上;設想一下有這樣一位忠誠的秘書,不論你因為何事分了心,他總會在賬單到期時幫你付清;再設想一下有這樣一位家庭醫(yī)生,在你生病住院后,他會陪在你身邊,拿著你的全部醫(yī)療記錄來指導不了解情況的專家?;蛘撸悄悴幌肼犨@么個人化的例子,想聽一些社會化的,那么不妨把電腦設想成能夠解決原始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方式造成的單一性問題的良方。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在一條裝配線上連續(xù)生產(chǎn)出一百個產(chǎn)品,就被視為了一種經(jīng)濟可行的方法。而在這一百個產(chǎn)品中,每一個都和另一個有細微差別。這樣需要額外雇傭一位程序員,當然,也需要一臺電腦來負責整個生產(chǎn)工作……但是反正那時每個人都在使用電腦,而它們的容量又是如此之大,因此那些多余的數(shù)據(jù)也不會影響什么。
(在他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在現(xiàn)在式和過去式之間來回切換;在理想的情況和最后的結果之間,存在一種極微妙的平衡。好幾代人之前,人們就已經(jīng)做出了某些至關重要的決定。而現(xiàn)在,人們似乎仍在做出類似的決定。)
二十世紀末,美國人口流動的規(guī)模就已經(jīng)堪稱歷史之最了。每年假期時流動的人口,都要比世界上所有偉大的征服者率領的軍隊人數(shù)總和,再加上被他們逐出家園的難民總數(shù)還多。所以,可以想象一下這種感覺有多么輕松:你只需將自己的代碼輸入公共終端——或者說,自2005年之后,輸入離你最近的一部3V電話(極大可能就在你正坐著的客廳里)——然后解釋一遍,因為你接下來要在羅馬待兩周,或者在邦迪海灘沖浪,或者這樣那樣的理由,你的房子應受到警方更嚴密地照看;另外,你收到的郵件也應在這些天里被妥善保存——除非上面標著“緊急”字樣,那么這些郵件應被重新寄往某某地方;還有,垃圾車不必像往常那樣每周都來;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事情。有了這種美好的、全新的自由,這個國家便能更好地展示自己的實力。除了……
無論現(xiàn)在還是將來,從理論上來說:這都是可靠的公民無須擔心的事。
而最重要的是:不可靠的公民呢?
因為一旦得到解放,動身出發(fā)的民眾會像升空的熱氣球一樣多。
“好的,讓我們!”——走,去另一個州做那份工作;在五大湖邊度過整個夏天;在洛基山脈的某個度假勝地度過整個冬天;乘坐垂直升降飛機飛躍數(shù)千英里,去看看海島生活適不適合我們,要是不適合就算了……
以上這些都不算什么,還有更嚴重的情況:讓我們每個月交換一下妻子和孩子,多適應幾對父母對孩子是有好處的,因為你已經(jīng)結過兩次婚了,而我也結過三次了;讓我們快點離開這座城市,趁老板還沒發(fā)現(xiàn)是我在那次關鍵的交易中壞了他的好事;讓我們離那些你深陷其中的爭執(zhí)遠一點兒,這樣你才好冷靜下來;讓我們前往另一個地方,那里沒有流言蜚語,而你也將永遠不會對男人失望;讓我們看看托皮卡那些可靠的毒品渠道是不是真的;讓我們——讓我們——讓我們……
另外,他們隨時隨地都會保持警惕:現(xiàn)在別看。我覺得我們正被人跟蹤。
他們將家庭電話服務接入大陸網(wǎng)絡兩年后,系統(tǒng)發(fā)出了痛苦而無聲的尖叫,它就像是一位知道自己只要能到達終點,就一定能打破世界紀錄的馬拉松選手的四肢。
但是在塔諾威,他們依然在用通情達理的語氣問:我們本來還能做什么呢?
讓我們像我一樣變得不同
“那,”弗里曼若有所思地說道,“聽起來像是一個你仍未找到答案的問題?!?/p>
“噢,住嘴吧。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回到回退模式吧。我知道你認為這不是折磨——我知道你把這叫作刺激反應評估——但我感覺那就是折磨,而我寧可一勞永逸。既然并沒有第二種選擇的話。”
弗里曼掃了一眼儀器上的旋鈕和屏幕。
“不幸的是,現(xiàn)在讓你回去并不安全。需要一天左右,你在堪薩斯城崩潰造成的影響才會從你的系統(tǒng)中消退。那是你成年之后經(jīng)歷過的最為激烈的體驗了。讓你的精神飽受創(chuàng)傷的一次體驗?!?/p>
“我對數(shù)據(jù)抱有無盡的感激之情。我感覺確實如此,但能得到你那些機器的確認也挺好?!?/p>
“我同意。那些機器告訴我們的,能被你有意識的人格進行確認,這也挺好。”
“你喜歡冰球嗎?”
“我并不會特別支持某個隊,但冰球比賽確實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代社會的縮影,不是嗎?集體承諾,厭煩限制性規(guī)則,制定展示型攻擊規(guī)則(更多的是與地位有關,而非與仇恨或恐懼有關),以及將驅(qū)逐出場作為一種強制服從的方法。還有對最原始武器的使用,以及俱樂部制度,雖說那種制度已經(jīng)程式化了?!?/p>
“看來那就是你眼中的社會。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多么微不足道!多么過度簡化!你提到了限制性規(guī)則……但規(guī)則只有在過時的時候才會變得具有限制性。自我們學會說話之后,在社會發(fā)展的每一個新階段,我們都會更新我們的規(guī)則,而且我們?nèi)栽谥贫ǜ舆m合的新規(guī)則。我們還會繼續(xù)這么做下去,除非像你這樣的傻瓜找到辦法來阻止我們!”
弗里曼身子慢慢往前傾,右手撐著自己瘦削的下巴。
“我們正處于一個觀念存在于根本區(qū)別的境地,”他停了一下繼續(xù)道,“這么跟你說吧,自從我們學會說話以來,人類有意識地制定的規(guī)矩中,沒有一條能和五十、一百乃至一千個世代以前,人類仍處蠻荒時代時就定下的那些規(guī)矩具有等同的效力。進一步來說,為什么現(xiàn)代社會一片混亂,主要原因就在于我們長久以來宣稱自己擁有的特殊人類的才能,能讓我們不被刻進基因里的傳統(tǒng)影響?!?/p>
“那是因為你以及那些和你一樣的人,一直在用二元思維看待問題——‘要么這樣,要么那樣’——就好像你們認定機器要比人類高級,而你們打算模仿它們。由此來看,我覺得你們不只是沒找到正確答案,也不可能找得到。你們依據(jù)黑箱原則①看待人類,將這個反應輸入,就會相應地產(chǎn)生那個反應;輸入另一個,又會產(chǎn)生不一樣的結果。在你們的世界里,根本就沒有你所謂的特殊才能存在的空間?!?/p>
“得了吧。”弗里曼露出一個憔悴的微笑,“你的措辭至少都是一個世代以前的陳詞濫調(diào)了。我們的方法論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就已經(jīng)相當成熟,你把這些信息都從腦子里刪掉了么?”
“這些方法論早就和中世紀的神學一樣僵化了,你是不是把對這一點的感知都壓在了意識深處,把你的智力都專注于找到消除一切與你意見向左的方法上了?別費神回答了。我正在親身體驗你的黑箱研究法。你會一直用我做實驗,直到我完全毀滅。你沒有把我看作一個人,而是把我視為一個樣本,一個可能會、也可能不會符合你心目中理想的人類模型的樣本。如果我的反應不符合你的預期,你就會修正這一模型,然后再試一次。但你永遠不會在乎我的感受?!?/p>
“從永恒的角度來看②?!备ダ锫f道,并再次露出笑容,“我沒有找到任何證據(jù)能讓我相信,我要比任何存在過的,或是將要出現(xiàn)的人更重要。而他們也不會比我更重要。這是一個始于黯淡的過去、并將延伸至猶未可知的未來的過程,而我們只是這個過程中的某種元素而已。”
“你所說的這些,更加鞏固了塔諾威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具腐爛的尸體,身上爬滿了無法辨認的蛆蟲,而它們這輩子唯一的目標,就是比同類搶到更多腐肉?!?/p>
“啊,沒錯。征服者蛆蟲①。你居然有宗教方面的傾向,這讓我有些難以理解,尤其是考慮到你在托萊多做牧師時設下的騙局充滿了憤世嫉俗的意味?!?/p>
“但我并不信教。主要是因為宗教信仰到最后會使人變成你這種盲目相信一切的人。”
“棒極了。好一個悖論。給我解釋聽聽?!备ダ锫蚝罂吭谝伪成?,翹起他瘦削的腿,纖細的手指指尖相抵,兩個手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相信人類是可以理解自身的。至少,你表現(xiàn)得像是相信這一點。然而你經(jīng)常提到某些始于過去、并且會持續(xù)發(fā)展,直到永遠的過程。你想做的是跨出這種過程,就像迷信的野蠻人做過——在做!——的那樣,也就是向不受人類限制的神力求助。你口頭上說支持這種過程,但你根本不會接受它。恰恰相反,你竭力想要控制它。而要實現(xiàn)這一點,你只有跨出去。”
“嗯。你一定隔代遺傳了祖先的某些基因,不是嗎?你擁有成為一位經(jīng)院哲學家必備的品質(zhì)!可這并不能改變你的觀點是錯的這一事實。我們正在努力不跨出這種過程,因為我們已經(jīng)認識到了這一過程的本質(zhì)及其必然性。我們能期待的最好的情況,便是將其引導到最能被人接受的領域去。我們在塔諾威所做的一切,可能是有史以來一小群人能為整個人類做的最有價值的事。我們正在診斷種種社會問題,然后努力創(chuàng)造出可以解決這些問題的人?!?/p>
“那到目前為止,你們解決了多少問題?”
“我們?nèi)祟愡€沒有將自己消滅?!?/p>
“你們竟然把這看作自己的功勞?我知道你們臉皮很厚,但這也太荒唐了吧!你們還不如聲稱人類發(fā)明核武器,是為了觸發(fā)自身的自救反應呢——大部分生物在面對比自身更強大的敵人的威脅時都會展現(xiàn)出這種反應?!?/p>
“事實似乎確實如此?!?/p>
“你要是真相信這一點,那你就不會這么努力想要把這種新規(guī)范普世化了?!?/p>
“那是你自己發(fā)明的詞匯么?”
“不,我是從不太受塔諾威待見的某位作家的一部作品里借用的這一說法。那人叫安格斯·波特?!?/p>
“行,那是很有力的說法??傻降资鞘裁匆馑??”
“要不是現(xiàn)在在這里說話要比退回到我的腦海中任你審問我的記憶好太多,我才不想回答你的問題……因為你他媽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纯茨阕约喊?。你就是其中的一部分。這個說法都已經(jīng)誕生一個世紀了。它出現(xiàn)的時間,正是富裕國家的人們首次開始改造其他文化,以使其符合自己的口味。這些人有錢可花,卻害怕奇怪的食物;這些人會叫餐館老板上漢堡或者炸魚和薯條,卻不要肉餡玉米卷餅或者庫斯庫斯②;這些人喜歡在自家墻上掛些漂亮玩意兒,而非當?shù)厮囆g家投入心血和靈魂創(chuàng)作的作品;這些人覺得里約熱內(nèi)盧太熱,采爾馬特③太冷,卻依然堅持要去?!?/p>
“難道我們該為遠在塔諾威建立之前的人們的行為受到譴責?”弗里曼搖了搖頭,“你還是沒說服我?!?/p>
“但這是你們一開始就懷有且一直堅持的理念!你們徑直走進了一個沒有出路的陷阱。你們想要開發(fā)出一個關于人類的普世模型,而這便是最容易上手的那一個:比一戰(zhàn)前的歐洲王室更普遍,盡管那其實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比典型的農(nóng)民文化更有同一性,而農(nóng)民文化雖有共性,但也有個性。最后你們總結出了一個綱要:那些遵循著古老進化原則(就是你們隨意引用的那些原則)的人——比如在某地落地生根,然后度過一生——會被他們身邊的人看作‘很奇怪的’人。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遭到迫害。到這時候,你們又會如何為你們聲稱的‘基因中的訊息會有意識地推翻受引導的現(xiàn)代變化’進行辯解呢?”
“你是在說那些所謂的經(jīng)濟學家,不愿意使用依靠我們的技術制造的設備?他們真是愚蠢;他們自己選擇了被困難阻礙?!?/p>
“不,我是在說那些被過多的機會包圍,因而猶豫不決,最終患上焦慮性神經(jīng)癥的那些人。他們的朋友和鄰居試著幫他們走出困境,向他們解釋和展示如今的生活多么美好,之后便懷著覺得自己做了大好事的心情離開了。可要是第二天他們不得不重復這一切,后天也要重復,大后天還要重復……結果會如何呢?不,從自視高人一等的階段,到迫害他人的階段,兩者之間的距離總是很短的?!?/p>
沉默片刻后,弗里曼開口道:“但我的觀點是很容易調(diào)和的,而這與你那種扭曲的觀點有很大區(qū)別。人類最早就是游牧型種族,我們跟隨牲畜遷徙,隨著季節(jié)變化從一個牧場遷徙到另一個牧場。類似的人口流動已經(jīng)在我們的文化中重現(xiàn),至少在富裕的國家中重現(xiàn)了。不過生活在城市化的社會里有諸多好處,比如良好的衛(wèi)生環(huán)境,便捷的通訊,便宜的交通……而多虧了我們電腦的強大能力和聰明才智,我們在遷徙時不必放棄這些好處?!?/p>
“那還不如說,浪潮將海灘上的石子打磨光滑,其實是幫了石子一把,因為圓潤的外形要比參差不齊的外形更好看。對石子來說,什么形狀并不重要。但對人而言,這就十分重要了。你們激起的每一波浪潮,都在減少人類可以采用的外形?!?/p>
“你這一長串比喻值得贊揚?!备ダ锫f,“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監(jiān)視器也發(fā)現(xiàn)——你為了舉這些例子耗費了大量精力,就像一位在派對上竭力假裝自己沒喝醉的人一樣。今天的實驗還剩幾分鐘;我就在這里結束好了,等到了早上再繼續(xù)審問你?!?/p>
完全錯誤的原因,完全正確的事情
感覺就像坐在一輛汽車上,司機看到前方的道路有很多坑洼,一腳把油門踩到底想高速沖過。砰砰的聲音響個不停,路旁的某些路牌一閃而過。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就是一個剛才身處彼時彼地,現(xiàn)在身處此地此時的問題。
流逝的時間剛好夠乘客察覺,同時也讓他意識到,在這樣崎嶇不平的道路上,車不可能開得這么快……接著他又問自己:為什么不可能呢?既然開快點有那么多好處。
然后,車突然停了下來。
“你到底把我?guī)У侥膬簛砹???/p>
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四面都是粗糙的棕色墻壁的房間,房里擺著一張老式彈簧床,地上鋪著一張很不搭的地毯。寬大的玻璃窗外,日落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然后他才注意到屋里的其他物品,比如椅子和桌子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從舊貨店買來的,就是那種店主會把任何比自己年歲長的東西都標為“古董”的舊貨店。
“你這可憐的家伙。”凱特說道,她也在場,“你的情況真的很糟糕。我之前問過你,你覺得去聽天由命鎮(zhèn)是不是個好主意?而你回答,是的?!?/p>
他坐到離她最近的一張椅子上,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臂,直到指關節(jié)開始發(fā)白。他花了很大力氣才說道:“那我當時一定瘋了。很久之前我就想過到這樣一個小鎮(zhèn)來,然后便意識到他們第一個會想到搜查的地方肯定就是這里。”
理論上來看,對于一個想放棄自己先前身份的人來說,這片大陸上再也找不到比這兒更合適的地方了。要么他還可以選擇灣區(qū)大地震后,由北加利福尼亞的難民建立的一些定居點。上百萬精神上飽受創(chuàng)傷的難民,因為這場災難而零散地向南遷移。多年以來,他們都住在帳篷和棚屋之中,依靠聯(lián)邦救濟品生存,由于他們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擊,以至于無法工作。大多數(shù)情況下,癥狀表現(xiàn)為他們害怕走進房頂堅固的大樓,害怕房頂會坍下來砸死自己。他們渴望一種穩(wěn)定感,于是選擇投身無數(shù)奇奇怪怪的邪教。江湖騙子和假傳教士發(fā)現(xiàn)了這群容易上鉤的獵物。很快,一個吸引游客的活動出現(xiàn)了:他們可以在周日的時候參觀這些加利福尼亞人的聚居地,并觀看敵對兩派信徒之間爆發(fā)的沖突——雖然這兩派的信徒信奉的都是一些瘋言瘋語。要買人身保險的話還得另外加錢。
在西方文明史上,自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撼動了大半個歐洲的基督教信仰之后,還沒有哪次事件能如“灣區(qū)大地震”一樣意義深遠。
后來出現(xiàn)了一些政府開始正常運作的表象,而這種表象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二十五年左右。但那場大地震的傷疤,也印刻在了一些新城鎮(zhèn)的名字中,比如不安全市、險境市、暫時市、中途小站市、稍縱即逝市……還有聽天由命鎮(zhèn)。
由于數(shù)百年來,這些城市在這個國家里都沒有明確的邊界,因此它們吸引了一大批從其他地方來的居無定所、持不同政見的人,有時甚至還有一些罪犯。最新地圖顯示,這些人就像不小心濺上去的墨水點一樣,散布在從蒙特利到圣迭戈之間的一道寬約兩百英里的帶狀區(qū)域。他們相當于建立了一個國中之國。游客依然會來這里。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都會有其他選擇。身處伊斯坦布爾,都比在這兒更讓人有家的感覺。
“桑迪!”坐在他對面一張椅子里的凱特敲了敲他的膝蓋,“你已經(jīng)逃出來了,別再走回頭路了??煺f話!這次要把話說清楚。是什么讓你如此害怕塔諾威?”
“如果他們抓到我,就會做他們一開始就打算對我做的事。就是我逃避的事?!?/p>
“也就是——?”
“他們會把我改造成一個我不會認同的自己?!?/p>
“這種事每個人隨時都會遇到。幸運的人能戰(zhàn)勝這一切,其他人則會遭受痛苦。一定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更可怕的原因。”
他疲倦地點了點頭:“對,確實有。我確信,如果他們得到嘗試的機會,他們一定會那么做的,而我連一點反抗的希望都沒有?!?/p>
兩人都沉默了。最后凱特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他們曾經(jīng)對你做過什么。接著你便會沉迷于自己被錄下的那些反應?!?/p>
他嚴肅地哈哈一笑,然后說道:“我覺得你謊報了自己的年齡。沒人在這么年輕的時候能這樣憤世嫉俗。當然,你說得沒錯。”
又是一陣沉默,而這一次氣氛非常壓抑。她開口打破沉默:“我本希望在我們離開堪薩斯城之前,你能在狀態(tài)良好的狀況下談談此事。可你之前一直都是敷衍了事。不過無所謂了。我覺得我們來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如果你已經(jīng)六年左右沒來過聽天由命鎮(zhèn)這樣的地方,那他們一定不會馬上來加利福尼亞搜尋你?!?/p>
他心想,聽了這番話后我還真是冷靜得出奇。聽見自己最寶貴的秘密被輕描淡寫地帶過……最重要的是,竟然終于有人和他站在了同一戰(zhàn)線上。
所以他才這么冷靜?很有可能。
“我們是在一家酒店里嗎?”他問道。
“算是吧。人們稱這種地方為開放旅館。你可以住一間屋子,然后自謀生計。穿過那兒是廚房”——她大概指了下臥室門的方向——“你在這里住多久都沒有限制。幸運的是,你入住的時候也沒人查問過。”
“你用了你的代碼?”
“你以為我會用你的嗎?我有不少信用點。雖然我不是經(jīng)濟學家,但好在我還是有基本品味的?!?/p>
“要是這樣的話,警察隨時都可能找上門來?!?/p>
“去他媽的吧。你是在根據(jù)當今社會的現(xiàn)實思考問題。入住一家酒店后,十秒鐘后記錄就會出現(xiàn)在卡納維拉爾的檔案上,你是這么想的對吧?這里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桑迪。他們這里依然是人工收費。一周之后我才會因為這個房間被查到。”
他本來不大相信還會有希望,但現(xiàn)在,他眼中突然充滿了希望的光芒?!澳愦_定?”
“該死,我可不確定。今天說不定就是前臺員工做賬的日子。我想說的是,這里都是人工操作的。你不是了解這個小鎮(zhèn)嗎?”
“我知道有很多付費規(guī)避區(qū)……”他用手掌根揉著自己的額頭,“這里這個還停留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水平嗎?”
“我覺得差不多吧。我以前沒來過這里,但我去過暫時市,有人告訴我這兩個地方有相似之處。所以我才想到來這兒。我可不想帶你去一個我會被認出來的地方?!?/p>
她傾身靠向他:“現(xiàn)在讓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好嗎?那些混蛋現(xiàn)在可沒在門外叫嚷。我應該早點了解你的過去。你似乎在塔諾威待了很久。你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被困在催眠狀態(tài)中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安皇堑?。我之前也想過這種可能,但最后得出的結論并非如此。催眠不是他們的基本手段之一。就算我真被催眠了,他們對我的控制在很久之前就該生效了,也就是我當初離開塔諾威的時候。當然,他們現(xiàn)在可能會用催眠術來防止別人效仿我逃跑……但真正讓我舉步維艱的原因在我自己身上?!?/p>
凱特用她那嬌小的、潔白的牙齒咬住自己的下唇。最后她開口道:“有意思。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那些塔諾威的畢業(yè)生,我感覺他們肯定被施加了某種類似催眠術的技術。他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給人一種已經(jīng)了解一切、而且永遠不可能犯錯的感覺。有點不像人了。所以我一直猜測,塔諾威是某種行為強化教育中心,招收的是那些聰明而貧困的孩子。在塔諾威,他們會用極端的刺激方式作為令孩子們學習的誘因。比如說,零干擾的環(huán)境——可能是靠藥物來實現(xiàn)——我不確定?!?/p>
他從這番話中選了一個關鍵詞:“你剛才說了……貧困?”
“嗯哼?!眲P特點了點頭,“我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他們要么是孤兒,要么就是毫不掩飾地憎恨著自己的父母和家庭。奇怪的是,這讓他們團結在了一起。就像白宮的助手們一樣。或者說,更有點像耶穌:‘誰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她攤開了雙手。
“你第一次聽說塔諾威是什么時候?”
“噢,四年前我高中畢業(yè)后,去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城分校上學時在新聞上看到的。不是廣告,至少不是敲鑼打鼓大肆宣揚的那種。更像是‘我們破解了科學城的奧秘——我們覺得是這樣的’。很低調(diào)的那種?!?/p>
“媽的,他們還真聰明!”他狠狠地說道,“要不是我恨那些人,真可能會敬佩他們?!?/p>
“什么?”
“那是一種理想的折中方案。你剛才描述的,正是他們希望給世界留下的關于塔諾威的印象。你剛才怎么說的?一種面向聰明而貧困的學生的行為進行強化教育的中心?真是令人欽佩!”
“它不是這樣的地方?”她盯著他的面孔,銳利的目光猶如刀尖一般。
“不是。塔諾威是他們用來培養(yǎng)統(tǒng)治這片大陸的精英的地方?!?/p>
“我真希望,”她說,“你的話不是按字面意思理解的那樣。”
“我也這么希望的!但是……舉個例子吧,假設你是掌權者。試想一下,一個沒有父母卻擁有高智商的孩子,他能做出的最危險的事情是什么?”
她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后試探著說道:“他不按照掌權者的方式看待事物,但他卻能比掌權者更接近正確答案?!?/p>
他高興地拍了拍大腿:“凱特,你真是太讓我吃驚了!你說的沒錯。那些被塔諾威、克雷迪頓山還有其他那些秘密中心招收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果政府沒在他們尚能被控制的時候?qū)⑺麄冋腥膑庀拢麄兒芸赡軙?chuàng)造出自己的手下。對,就是如此!不過最重要的是——喂,你有沒有檢查這個房間,看看有沒有竊聽器?”
現(xiàn)在才問這個已經(jīng)有些晚了;他平時的小心謹慎都去哪兒了?他剛要從椅子上起身,她便有些蔑視地說道:“我當然查過了!我有個很不錯的竊聽器探測儀。我的一個男朋友給我做的。他是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分校的一名工業(yè)間諜活動專業(yè)的研究生。你就放心吧,接著說?!?/p>
他松了口氣,坐回椅子里,用手抹了抹額頭。
“你說你見過的那些塔諾威的訓練生大多在行為科學實驗室工作。他們之中有沒有從事生物學工作的?”
“我見過一些,但不是在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分校。他們在堪薩斯州界附近的勞倫斯市。或者說,他們曾經(jīng)在那兒。我討厭他們,所以沒和他們聯(lián)系過?!?/p>
“他們有沒有提到過塔諾威的驕傲和快樂之源——就是他們培養(yǎng)的那些擁有天才智商的殘疾兒童?”
“什么?”
“我見過他們之中的第一個,她叫米蘭達。當然她并不是一位天才,所以她四歲死去的時候,他們只把那看作一個微不足道的損失。但是技術已經(jīng)進步了。在我——我離開之前,我聽說最新的實驗對象依然不能走路,不能吃飯,但她可以和我們中最優(yōu)秀的人一起使用遠程電腦,有時甚至比她的老師們還要快。當然,他們只培養(yǎng)女孩。從胚胎期來看,男孩就是不完美的女孩,你應該知道的?!?/p>
凱特的臉上本身就沒有多少血色。接下來的幾秒鐘,她臉上所剩無幾的血色便完全消失了,她的額頭和臉頰蒼白得猶如燭蠟。
她用緊繃而微弱的聲音說道:“告訴我細節(jié)??隙ú恢惯@些。”
他照做了。當他完整地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時,她不停搖著頭,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他們肯定是瘋了。我們在經(jīng)歷了急速劇變后,需要的是休養(yǎng)生息,而不是再經(jīng)歷一次。我們國家半數(shù)的人民已經(jīng)放棄了應對這種變化,剩下的那些人則神志不清,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p>
“我同意。”他木然地說道,“但他們肯定會辯解說,無論塔諾威有沒有做這些實驗,其他地方肯定也會有人做的,所以……”他無奈地聳了聳肩。
“好吧?;蛟S今后的人會從我們的例子中吸取教訓;或許他們不會再犯我們的錯誤。但是……塔諾威的那些人難道沒意識到,他們會使我們的社會再次回到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嗎?”
“顯然沒意識到。這個例子非常符合波特定律,不是嗎?這個腦力競爭的時代,他們依然秉持武力競爭①時期的思維模式。他們想要生產(chǎn)出一大批無可匹及的存在。你一定聽過,如果將極大極小戰(zhàn)略應用在重整軍備問題上,最終無一例外都會得到同一結論,也就是你必須將軍備競賽貫穿始終。而這種戰(zhàn)略的精神先驅(qū)們一直在這么做,哪怕氫彈已經(jīng)在軍事力量的方程式中寫入了一個無限因數(shù)。他們通過堆積毫不相關的武器來尋求安全感。如今塔諾威的人正在犯同樣的錯誤。他們聲稱自己在尋找決定智慧的基因因素,我也確信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真的相信自己在做這件事。當然,其實他們并沒有。他們只是在尋找智商超過兩百的人。而智商和智慧根本是兩碼事?!?/p>
他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斑@種前景讓我感到很害怕。必須有人阻止他們。不管做什么,不惜任何代價。但我已經(jīng)努力了六年,想要找到一個方法,并且希望他們投入在我身上的三千萬不會完全浪費,而我他媽連一件事都沒做成!”
“你是因為害怕被——嗯,被懲罰——才這么畏手畏腳的嗎?”
他十分驚訝?!澳氵€真聰明呀。我想你說得沒錯!”
“就因為你選擇了離開,他們就要懲罰你?”
“噢,我這一路觸犯了不少聯(lián)邦法律:使用假身份、通過詐騙獲得公證員的簽章、往大陸網(wǎng)絡里輸入偽造數(shù)據(jù)……毫無疑問,他們能找到不少理由把我送進監(jiān)獄。”
“我很驚訝他們一開始竟然讓你逃脫了?!?/p>
“他們在能用嘴說服對方的時候,是不會動粗的。他們并不蠢。他們很清楚,一個竭盡全力自愿為他們服務的人,抵得上二十個不情愿這么做的人?!?/p>
她盯著他身后不知什么地方,然后開口說道:“我明白了。他們覺得你信得過,于是教了你不少東西。那你逃走的時候,到底做了什么?”
他概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
“嗯!別的不談,至少你對這個社會有了廣泛的了解。那么到底是什么促使你想去‘大地-深空’工作呢?”
“我需要獲得進入網(wǎng)絡中某些限制區(qū)域的權限。具體來說,我必須查明我的代碼是否依然有效。結果是肯定的。但是由于他們即將發(fā)現(xiàn)我在堪薩斯城的身份,我必須立刻最后一次使用這個代碼,然后改寫我的身份。當然,費用會很高,但我有幾張賭贏的德爾斐彩票可以兌換。而且我很確定,我能暫時找到薪酬不錯的工作。人們不是很喜歡神秘的事物嗎?我可以用電腦進行星象占卜,也可以提供基因咨詢服務——我覺得在加利福尼亞不需要許可證也可以做這個——還有……噢,只要有電腦終端,我什么都能做?!彼粍勇暽乜戳怂谎邸?/p>
“可你現(xiàn)在在付費規(guī)避區(qū)呢。”她說。
“該死,在就在吧!”他突然感到非常孤獨,感覺自己十分脆弱,“規(guī)避的程度很深嗎?我是說,即便你在這兒無法使用公共電話接入網(wǎng)絡,他們是不是也依然禁止人們使用電腦?”
“不是的,但你必須提出特別申請來獲取使用時間。這里的現(xiàn)金流要比大陸上其他地方的規(guī)模都要大,3V電話服務也是禁止的:你無法用這里的電話聯(lián)系國內(nèi)其他地方,你必須得給對方拍一封電報,然后等待他們的回電。大概就是這樣?!?/p>
“但是,如果我無法改寫我的身份,那我該怎么辦?”他站起身來,顫抖不已。
“桑迪!”她也站了起來,注視著他,“你有沒有試過勇敢地面對你的敵人?”
“什么?”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我感覺每當你的計劃出現(xiàn)偏差,你就會放棄——連同與之相配的身份一起放棄——然后再換一個計劃。也許這就是為何你總是失敗。你過分依賴這種手段幫自己擺脫困境,而不是將你惹的麻煩解決掉。你今天經(jīng)歷的昏厥,一定是對你的警告。你改寫自己身份的次數(shù)是有限的。你在自己的理性思維上累加的負擔也是有限的。你的身體剛才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p>
“噢,該死……”他的聲音里滿是苦痛之情,“我相信你是對的。可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當然,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在付費規(guī)避區(qū)有一個好處,就是你依然能吃到手工烹飪的食物。這里我不清楚,但暫時市的食物美味極了。我們?nèi)フ乙患也诲e的餐館,再來一壺紅酒?!?/p>
被圍住卻并未失敗
《全國圈圍游戲玩家協(xié)會手冊》中還寫道:
游戲既可以手動進行,也可以用電子方式進行。
游戲場地應由一百零一條平行且等距的直線組成,分別標上AA、AB、AC……BA、BB、BC直到EA(省略字母I),九十度垂直方向,畫上七十一條平行且等距的直線,從01標到71.
參賽選手的目標是用三角形圈住比對手更多的坐標點。
參賽選手應通過拋硬幣或抽簽的方式?jīng)Q定誰是紅方,誰是藍方。紅方先手。
每一回合,每位選手應標記兩個點:一個點標記在游戲場地內(nèi),互相可見;另一個則通過將其坐標輸入對手不可見的隱藏列表之中標記(但對游戲中的裁判員是可見的)。
至少十個點(紅方五個,藍方五個)被可見地標記出來后,在該回合已經(jīng)標記出自己可見點的任意一位選手,都可以選擇放棄輸入隱藏點的坐標,轉(zhuǎn)而嘗試連接三個自己的可見點,以便圍出一個三角形。在這么做之前,該選手必須要求對手將其隱藏點標記于賽場之中。然后,該選手可以在場上圍出任意一個三角形,但不能包含對手標記的點。該選手在自己的隱藏列表中輸入的某一坐標點,若在裁判檢查時發(fā)現(xiàn),那一點已經(jīng)被對手可見地標記在了賽場上,則這一點必須從隱藏列表中刪除。三角形圍住的點應與選手的顏色相符。已經(jīng)被三角形圍住的點則不可被任何一方標記。若一位選手錯誤地標記了已經(jīng)被圍住的點,該選手將在那一回合被罰掉可見點和隱藏點。
如果一名選手發(fā)現(xiàn),當對手將隱藏點輸入賽場時,他無法圍出任何三角形,他應該立刻輸入自己所有的隱藏點。然后,游戲可以繼續(xù)進行。
所有三角形的每個邊必須有至少兩個單位長,例如:兩個相鄰坐標點不能作為同一個三角形的兩個端點,但它們可以作為兩個顏色相同或不同的三角形的端點。任何坐標點只能作為一個三角形的端點。任何三角形都不得圍住已經(jīng)被另一個三角形圍住的點。對手標記的任何坐標點,若在已圍出的三角形兩個端點之間的水平或垂直直線上,則應視為屬于已圍出的三角形之內(nèi),而該三角形應被視為尚未完成。對手標記的任何坐標點,若在已圍出的三角形的兩個端點間的對角線上(即成45°夾角),則應被視為在已圍出三角形之外。
選手得分會根據(jù)成形的三角形所圍到的坐標點數(shù)量進行計算。裁判將使用一臺核準過的裝置進行計分。若每個三角形都屬于完成狀態(tài),其端點會被輸入該裝置的記憶庫,而當?shù)谌齻€端點被輸入時,裝置會準確無誤地顯示出該三角形圍住的點數(shù)。每位選手有責任記住自己的累積分數(shù),也不得向?qū)κ蛛[瞞自己的分數(shù)。除非游戲涉及了賭注,或者是兩名選手間達成了共同協(xié)議,則分數(shù)會由裁判以電子形式或物理形式記錄下來。但選手不得于結果公布后或游戲進行期間對分數(shù)進行申訴。
雖然這并非強制規(guī)定,但一般而言,當一名選手的分數(shù)超過對手一百分時,該選手會被判定獲得勝利,對手則輸?shù)袅擞螒颉?/p>
轉(zhuǎn) 喻
根據(jù)儀表顯示,實驗對象的新陳代謝水平都讓人滿意;然而他的聲音愈發(fā)虛弱,反應也在減慢?,F(xiàn)在,以越來越短的間隔將他從回退模式中喚醒變得愈發(fā)必要。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很可能是低刺激性的環(huán)境導致的。實驗對象對劇烈變化的忍受能力已在過去幾星期被清晰地記錄下來,這樣看來,這個環(huán)境的刺激性可謂相當?shù)土?。有鑒于此,弗里曼打算加裝一些設備來改善實驗環(huán)境:一塊巨大的投影型3V屏幕,一臺電緊張保持器,還有一臺人像模擬機,以此給實驗對象一種有兩三個人在旁邊觀看的錯覺)。
然而在等待新設備送達的這段時間內(nèi),他不得不繼續(xù)前一天中斷的事項:在現(xiàn)時狀態(tài)和實驗對象交談。
“我相信你是個優(yōu)秀的圈圍選手?!?/p>
“想來一局解悶嗎?”他的話中透著一股昔日的桀驁不馴。
“我玩得不好,肯定不是你的對手。為什么圈圍游戲這么吸引你,而不是,比如說,圍棋,甚至是象棋①呢?”
“象棋已經(jīng)被自動化了?!彼患偎妓鞯卮鸬?,“世界冠軍在沒有電腦的輔助下問鼎,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沒錯,我知道迄今為止還沒人寫出過合格的圈圍游戲程序。你試過嗎?憑你的能力一定做得到?!?/p>
“噢,用程序下棋是一種工作。玩游戲則是一種樂趣。我想如果自己花個一兩年來鉆研編程,我大概會把圈圍游戲的樂趣徹底破壞。我不想這么做?!?/p>
“你是想繼續(xù)讓圈圍游戲作為自己困境的非確定性類比物存在,因為它暗示了囚禁、包圍和安全地帶之類的東西——是這樣的嗎?”
“隨你怎么想吧。我無所謂。像你們這種人,最糟糕的一點就是不懂得享受快樂。你們不能接受有些過程是無法分析的。在進化之樹上,你們屬于某種特別的社會學研究者的直系后代,你們會把小貓小狗弄死,就因為它們的個性太過復雜,無法讓你們安心。若是研究神經(jīng)突觸的形成,這么做倒無可厚非,但這樣來研究貓可就大大不妥了?!?/p>
“你是一個整體論者?!?/p>
“我覺得你遲早會把這個詞變成一種侮辱性說法。”
“恰恰相反。研究過——你的表述很正確——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獨立部分后,我們終于覺得自己能攻克它們之間會相互影響的難題了。我們拒絕將個性視為一種數(shù)據(jù)。你的態(tài)度很像一個只滿足于盯著河流看,卻對泉水、分水嶺、季節(jié)性降水變化以及河流裹挾的泥沙毫無興趣的人。”
“我注意到你并沒有提及河里的魚。也沒說喝一口河里的水?!?/p>
“站在岸上看,你就能知道為什么今年河里沒有魚嗎?”
“計算每分鐘有多少升流量,你就能知道這條河為什么美嗎?”
弗里曼嘆了口氣:“我們總是走進同一種死胡同,不是嗎?我認為你的態(tài)度與我的有互補性。你卻始終拒絕承認我的態(tài)度有哪怕一絲合理性。僵局?!?/p>
“錯了。最多只對了一半。你的問題在于:你想把我的態(tài)度歸為你的態(tài)度的一個子類,而這不可能行得通,因為整體是不可能屬于部分的。”
什么都敢做
冒險走在聽天由命鎮(zhèn)的街上,他感覺自己有點像一個在家教很嚴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現(xiàn)在壯著膽子來到了一個裸體主義者遍布的海灘,但這種感覺沒有持續(xù)太久。這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小鎮(zhèn)。這里的建筑多種多樣,因為那些建筑是被倉促地建在一起的,但是這種倉促在泛紅的晚霞籠罩下,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和諧統(tǒng)一。
人行道上到處都是人,但馬路上卻沒有多少車。路上能看見的不過是一些自行車和電動巴士。小鎮(zhèn)里有很多樹、灌木叢和花叢。大多數(shù)人似乎對衣著都不在乎;他們穿著樸實無華的藍色、米黃色或是褐色的衣服,有些人甚至衣衫襤褸??伤麄兂3θ宋⑿Γ瑳]走幾步就會有路人說你好——哪怕面對的是他和凱特這兩個陌生人。
過了不久,他們來到了一家餐館。該餐館模仿的是希臘的風格:桌子直接擺在露臺上,上方則是由葡萄藤纏繞的桿子和房梁形成的屋頂。有三四場圈圍游戲正在進行,每一場周圍都有一群熱心觀眾在旁邊嘰嘰喳喳地亂出主意。
“我有個主意。”他有些猶豫地對凱特低聲道,“如果他們下了賭注,說不定我能贏點錢?!?/p>
“你玩這個玩得好嗎?抱歉。這真是個傻問題。不過我聽說這里的比賽都挺激烈的?!?/p>
“可他們是手動在玩呀??炜?!”
“這就能證明他們玩得不好嗎?”
他盯著她看了很久,最后才說道:“你知道嗎?我覺得你和我很般配?!?/p>
“那我應該期待嘍。”她尖刻地說道,并露出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看到的那種表情:皺起鼻子,翻起上嘴唇,像兔子一樣露出自己的門牙,“我知道你喜歡我,在你了解自己的心意前我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種事很罕見,要好好珍惜。走吧,讓我們在你的職業(yè)列表中再加上圈圍游戲賭徒吧?!?/p>
他們找了一張餐桌坐下,一邊觀看比賽,一邊吃著披薩,喝著劣質(zhì)的本地葡萄酒。他們吃完晚餐的時候,離他們最近的一位圈圍游戲玩家意識到,自己讓對手用一個幾乎橫跨整個場地的細長三角形,贏了一百分。于是他咒罵著自己的無能,向?qū)κ终J了輸,然后氣沖沖地離開了。
獲勝者是一位身材肥胖、腦袋禿頂?shù)哪凶?,他穿著一身有些褪色的粉紅汗衫,正對著愿意聽他說話的人抱怨著:“他沒必要這么輸不起啊,是不是?我是說他是不是輸不起?”凱特覺得這一幕很有趣,笑著搖了搖頭。
“我走之前還能再玩一個小時,而且——喂,你們有人愿意來替剛才那人嗎?我注意到你們一直在看?!?/p>
他的語氣和表現(xiàn)已經(jīng)很明顯了。他一定是位全職玩家,和以前那些坐在路邊不出聲、假裝自己技術很差、實則在等待某個傻瓜往比賽里下注的象棋騙子差不多。
好吧,這也是種辦法……
“好啊,我很樂意和你玩。噢對了,這位是凱特,我是——”他希望這一瞬間的猶豫沒有引起別人注意;他大可改稱自己是亞歷山大,而既然凱特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做派……“我是桑迪?!?/p>
“我是漢克。坐下來吧。要考慮下賠率嗎?你應該也看到了,我玩得還可以?!闭f完后,這位禿頭男子笑起來。
“我們先正常玩玩,等互相了解實力了再來討論賠率。”
“沒問題,沒問題!你介不介意——呃——在結果上賭點現(xiàn)金?”漢克的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光芒。
“現(xiàn)金?呃……好吧,我們才剛來這座小鎮(zhèn),所以你只能收股票臨時憑證了,這樣可以嗎——?好的。那我們先賭一百?”
“當然可以?!睗h克咕噥道,在桌子下摩擦著雙手,“我覺得前兩場我們應該節(jié)奏快點?!?/p>
第一場比賽幾乎立刻就結束了,這在平時可不常發(fā)生:兩人嘗試了一輪又一輪,想要圍出一個三角形,但都沒能成功。于是,根據(jù)習慣而非規(guī)則,他們決定再來一局。第二場比賽比分很接近,而漢克輸了。第三場比分更接近,但他還是輸了。此時正好到了他所說的一小時期限,于是在輸?shù)魞砂賶K錢后,這給了他一個氣沖沖離場的借口。這時越來越多的顧客走進了餐館,有些人坐下來開始玩圈圍游戲——現(xiàn)場大概有十二場比賽同時進行——有些人則選擇在一旁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是一位抱著嬰兒、體型豐滿的女人,她過來挑戰(zhàn)戰(zhàn)勝漢克的那個人,然后在十二輪之后敗下陣來。有兩位旁觀者——一個是身材瘦削的年輕黑人,一個是身材瘦削的老人——見此情景,大聲吹起了口哨,后者更是立刻接替了那女人的位置。
今晚的感覺如此奇怪是怎么回事?明白了。太不可思議了。我并非以拉撒路的身份在這里玩游戲,甚至不是以桑迪·洛克的身份;我是在以我自己的身份在玩,而我要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棒!
這種感覺讓他有些頭暈目眩。他仿佛在自己的腦海里爬著樓梯,最后來到了一個空無一物、唯有純潔白光的地方。這光芒將一切都清晰明了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仿佛他用讀心術看穿了對手的所思所想。有可能圍出的三角形在場地里自動浮現(xiàn)出來,像是有許多霓虹棒標示出了它們的邊。二十八輪過后,對面的老人放棄了抵抗。他并未輸?shù)舯荣悾鎸Σ惶赡軓浹a的五十分分差,他還是決定退出,并將位置讓給了身邊那位身材瘦削的年輕黑人?!澳锼?,我想我們終于找到能挑戰(zhàn)你的人了?!?/p>
這時,警報聲在他腦海中響起,但他正沉浸在樂趣之中,根本沒注意到。
新上場的這位技術不錯。他圍的第一個三角形就取得了二十分領先優(yōu)勢,隨后他十分專注,意在保持這一優(yōu)勢。接下來的六輪他都保持領先,人也變得越來越得意。然而到第十五輪時,他再也得意不起來了。他又圍了一個三角形,可當隱藏點輸入后,他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是有效的。于是他不得不公開自己的隱藏列表。到了下一輪,他發(fā)現(xiàn)自己損失了一整個角落,而那相當于九十分。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眼睛怒視著計分器,仿佛在懷疑它撒了謊似的。接著他集合手頭的一切資源發(fā)起反攻,試圖追上比分。
他失敗了。比賽以苦澀的結局告終,他輸了十四分。他從圍觀者中擠開——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在圍觀了——然后氣沖沖地沖出餐廳,怒不可遏、但又無可奈何地用拳頭砸著自己的手掌。
“太不可思議了?!崩先苏f道,“哎呀,哎呀??!聽著——呃——桑迪,我和你比賽的時候表現(xiàn)得不太好,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這一地區(qū)的圈圍協(xié)會秘書長。如果你用光筆在屏幕上玩也能像手動玩一樣這么棒的話……”他滿臉笑容,張開雙臂,做了個環(huán)抱一切的姿勢,“我想你在你們當?shù)厥怯袇⒓泳銟凡康馁Y質(zhì)吧?要是你有意將自己的戶口轉(zhuǎn)到聽天由命鎮(zhèn)來,那我可以大膽預測,今年的冬季賽冠軍將會花落誰家。你和莫里斯將組成一個無人可擋的——”
“你是說剛才那位是莫里斯·法金?”
旁觀者都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這家伙在說他不知道那人是誰?
“桑迪,”凱特及時地低聲道,“時候不早了。至少對我們來說很晚了?!?/p>
“我——呃……對,你說得沒錯。很抱歉,朋友們;今天我們走了很遠的路才到這兒?!彼酒鹕?,將桌角那堆臟兮兮的、不常見的紙幣收好。上一次他面對這么多被稱作紙幣的通用股票憑證時,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托萊多的教堂工作時,紙幣都是自動被機器收集和清點的。如今大多數(shù)人身上揣的用來支付的現(xiàn)金,只是些硬幣而已,你甚至都感覺不到它們的重量。
“你過獎了,”他對老人說道,“不過你得讓我考慮考慮。我們可能只是路過而已。我們還不打算在此定居?!?/p>
他抓住凱特的手臂,急匆匆地離開了。他意識到自己造成了轟動。他仿佛能聽見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成了人們討論的話題。
他們脫衣服的時候,他情緒低落地說道:“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承認自己犯了錯,這在他身上可是個新鮮事。這種感覺和他想象中的一樣讓人不舒服。但他想起了凱特對那些塔諾威畢業(yè)生的描述:他們覺得自己不可能犯錯。
那不是人類。那是機器。在他們眼中,世界如此狹小,而他們會頭也不回地去做自己唯一會做的事情,即便那件事是錯的。
“恐怕是這樣的。”她以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毫無責備之意,“并不是說你本來可以忍住誘惑。而是說你先是引起了圈圍協(xié)會地區(qū)秘書長的注意,接著又擊敗了當今的西海岸冠軍——沒錯,這么做很容易招致流言蜚語。我很抱歉,我還以為你認出了那人是法金。”
“你知道他是誰?”褲子正脫到一半的他以一個滑稽的姿勢站著,一條腿還在褲管里,另一條露在外面,“那你為什么不警告我?”
“拜托,在你準備和我爭吵之前,請再對我多了解一點。然后你想怎么樣都可以?!?/p>
他本來要發(fā)火,但這種情緒隨即消失了。他已經(jīng)脫光了衣服,她也渾身赤裸。他將她抱在了懷里。
“我很喜歡身為一個人的你。”他說著,在她的額頭上深深地吻了一下,“而現(xiàn)在,我覺得我也快要喜歡上身為一個女人的你了。”
“但愿如此?!彼貞溃瑧B(tài)度和剛才一樣,“我們可能得一起去許多地方?!?/p>
他往后退開,站直身子,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接下來我們?nèi)ツ??接下來我們做什么??/p>
在他的人生中,尋求建議就和承認錯誤一樣罕見。這也讓他感到了有些不安。但如果他想要繼續(xù)生存下去,這恐怕將成為一種常態(tài)。
她搖了搖頭:“明早再想這些吧??隙ㄓ衅渌胤侥苋サ?,這毋庸置疑。但是來到這里已經(jīng)算對了一半……不,今天發(fā)生了太多事情。讓我們將這一切忘掉,好好睡一覺,然后再去操心接下來的決定?!?/p>
她忽然爆發(fā)出一股老虎般的蠻力,仿佛從巴格希拉身上借來了力量似的,用雙臂抱住他,然后將自己那銳利的舌頭——如她的目光一般銳利——伸入了他的雙唇之間。
一堆水晶球
在二十世紀,一個人就算不是自命不凡的專家,也可以預見一次成功將會孕育更多的成功,而最先有幸將豐富的物質(zhì)資源與先進技術結合在一起的國家,將是社會變化不斷加速、直至逼近人類承受極限的地方。到了2010年,在世界上最富有的那些國家里,有一種典型的精神病人是由即將年滿二十歲的少男少女組成,他們第一次從大學放假回家,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至于原因,要么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已經(jīng)去了新的體制,換了工作,搬到了其他城市,要么僅僅是因為——正如他們之前已經(jīng)做過很多次那樣——重新裝修自己的家……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為后來被稱為“最后的稻草綜合征”的疾病乘虛而入打開了方便之門。
同樣不難預見的是:不論擁有多么豐富的物質(zhì)資源,那些工業(yè)革命進行得較晚的國家也會相應地變化得越來越慢。畢竟,富人的財富會越來越多,而窮人的孩子會越來越多。但只要他們中的很多人在嬰兒時期就餓死,這就不算什么事。
此外,很多知識淵博的人顯然都樂意忽視一點,那便是安格斯·波特提出的“大錘和楔子現(xiàn)象”。這個名字存在了很久,久到了即便是貧窮的國家都已發(fā)現(xiàn),用錘子和一塊鋼鐵劈木柴很不劃算。就算你的圓鋸是用踏板驅(qū)動的,也還是一樣浪費資源。即使你還能用圓鋸切出一條整齊的分割線。
在急速分裂的社會中全速前進。一些人竭盡全力往另一頭跑。更多的人決定朝側面前進。還有一些干脆站定不動。這種分裂是不可預測的。
有且僅有一樣東西,還維持著國家依然完整的假象。事實證明,數(shù)據(jù)網(wǎng)絡那些輕飄飄的細絲十分堅固。
不幸的是,沒有什么能將它們加固。
知道自己身邊有某種確實存在、可以拿來吹噓的東西,人們往往會從中獲得滿足。無論是在美國、蘇聯(lián)、瑞典或是新西蘭?!斑@是地球上最大(或者最長或者最快)的玩意兒!”唉,可是到了明天,它或許就不是了。而矛盾的地方在于,他們?nèi)羰悄苷f出“這是最原始的玩意兒,你知道的,所有工業(yè)化國家依然在使用!”這種話,甚至可以獲得更多的精神安慰。
能和更加平靜、更加穩(wěn)定的過去有聯(lián)系,實在是太難得了。
社會裂痕繼續(xù)擴大。從國家層面擴展到州級層面,從省級層面擴展到州級層面。而在市級層面,這類裂痕遇到了一種截然不動的裂痕:始于家庭隱私的裂痕。
“我們流血流汗才把這混蛋供上大學!他必須回報我們,而不是在新墨西哥州曬他媽的日光??!”
(新墨西哥州可以被替換成任何地方,比如黑海邊的度假勝地瓦爾納——或是金門島和馬祖島的海灘,在那里,數(shù)以千計的中國年輕人心滿意足地靠練習書法、玩番攤①打發(fā)時間——又或者隨便五十個其他地方,在這些地方,無憂無慮的生活②的概念已經(jīng)席卷了整個國家,整個民族,而在印度則是整個次大陸,都被人們普遍接受了。斯里蘭卡在一個世代里都沒有稱得上政府的機構存在。)
同樣地,由于有人擔心可以利用的天才會被浪費,塔諾威這樣的天才中心便因此建立了。而政府對這些中心的資助規(guī)模,堪比昔日對武器研發(fā)的資助。不論什么樣的資源,都不該調(diào)撥和利用它們,以推動經(jīng)濟更快的發(fā)展,這對那些從小就以傳統(tǒng)模式思考的人來說是難以理解的。
這些秘密中心——猶如圈圍游戲場地上的隱藏點——引發(fā)了許多后果。而這些后果,時常被證明根本就是災難。
察覺避難所的存在
即便與之相處了整整兩天,伊娜·歌瑞爾森依然覺得那個從塔諾威來的男人像極了安息日男爵——皮膚很黑,身材很瘦,腦袋就像一顆裹了層羊皮紙的骷髏頭——讓人總覺得會有一群黑衣人沖進來摧毀這個地方。自然,他花了一些時間盤問德洛麗絲·凡·布萊特,但她立即就承認了自己曾試圖幫助桑迪·洛克,警告他遴選董事會中多了一位成員。在此之后,就算是“大地-深空”的影響力也無法幫她逃過牢獄之災了。
但那個塔諾威來的男人最想盤問的其實是伊娜。桑迪·洛克是因為她的推薦才被雇傭的,因此現(xiàn)在的情況也就說得通了。
她已經(jīng)厭倦了一遍又一遍對這位瘦削的黑人(他的名字叫保羅·T.弗里曼,但有可能只是為了應付任務編造的)說:“我當然會和我不了解的男人上床!要是我只和我了解的男人上床,那我就沒有性生活了,不是嗎?但最后我發(fā)現(xiàn),男人都是一群混賬?!?/p>
被盤問的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弗里曼提到了凱特。伊娜表示自己不知道女兒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這位腦袋像骷髏一樣的男人不得不接受她的說辭。畢竟她確實沒機會回家去查看郵件存儲線路。另外,住在凱特公寓樓下,目前在照顧巴格希拉的那些女孩堅稱,凱特絲毫沒有流露過想要外出旅行的想法。
但她確實走了。她去了西部,有一個人和她同行。當然,那很可能只是她的某個同學;她有不少同學來自加利福尼亞。另外,當她在樓下那些女孩面前提到“桑迪·洛克”時,凱特一直用“功利自私”、“虛偽”等貶義詞來形容他。她的母親也表示,不論是公開場合還是私底下,她都是這么說他的。
哈福林格就這么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關于他下落的其他線索,也沒有凱特最近使用過代碼的記錄——這意味著她一定是去了付費規(guī)避區(qū)——弗里曼是個細心的人,他開始著手調(diào)查,最后確實有了收獲: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告知他,有兩個人以凱特·利爾伯格的名義在聽天由命鎮(zhèn)租了房子。
非常有趣。太有趣了。
今日特色菜
鬧鐘喚醒了他。他想起自己昨天犯的愚蠢錯誤,以及他之前一直選擇忽視的與付費規(guī)避區(qū)的居民的習慣有關的諸多細節(jié)。由于有聯(lián)邦救濟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無須做全職工作;他們會通過提供服務——他想起在那些餐館里,有廚師手工烹飪,有服務員端盤上菜——或者制作手工品來補貼家用。然而在這樣的小鎮(zhèn)里,旅游業(yè)卻一直在衰退,仿佛人們再也不愿回想起一件事,那就是這個有史以來最富有的國家,連一次地震的坎都邁不過去,于是他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閑聊上。而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題能比那個陌生人擊敗了本地圈圍游戲冠軍更有趣呢?
“你早晚都得學會面對自己身上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眲P特回頭說道。她坐在一面發(fā)光的鏡子前梳著頭。他聽著她的話,同時蜷起了自己的手指。凱特的頭發(fā)顏色或許很常見,但她的發(fā)質(zhì)好得無與倫比。他的指尖記得這一點,而這種感覺獨立于他的思維存在著。
“什么?”
“你是個很特別的人。不然他們?yōu)槭裁匆涯阏羞M塔諾威?不論你到什么地方,你都必然會吸引別人的注意?!?/p>
“我可沒這膽量!”
“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彼咽嶙臃旁谝慌?,轉(zhuǎn)過身來面對他;他正悶悶不樂地坐在床邊。
“你想,”她繼續(xù)道,“如果你并非如此特別,哪怕偽裝成桑迪·洛克都無法掩蓋你的特別,‘大地-深空’還會提出給你一個永久職位嗎?而且——而且,我之前也察覺到了你的特別?!?/p>
“你的洞察力,”他咕噥著說,“已經(jīng)超過了對你有益的界限?!?/p>
“你是說對你有益的界限吧?!?/p>
“也許吧?!爆F(xiàn)在,他終于站起身,仿佛聽見了自己關節(jié)的咔嚓聲。自己如此沮喪,他心想,肯定和自己正在變老的殘酷事實有關:他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可以自由活動、盡情享受生活時的樣子,同時卻被一副枷鎖束縛著:除了緩慢謹慎地做動作,吃規(guī)定的飲食外,他什么都無法做。
“我不想戴著鐐銬過一輩子?!彼蝗徽f道。
“塔諾威式的言論!”她厲聲道。
“什么?”
“戴著鐐銬?戴著鐐銬?我從沒聽過這種蠢話。縱觀人類歷史,你有見過擁有非凡天賦的人會輕信他人之言,認為自己的天賦是有害無益的嗎?”
“當然有?!彼R上說道,“比如說那些應征入伍的士兵?他們寧可讓自己殘廢,也不愿意服從政府的命令,去與自己從沒見過面的人打仗。他們的天賦也許只是年輕和健康,但那也算是天賦?!?/p>
“他們不是被欺騙了,而是受到了強迫。一位身上別著槍的招募官——”
“一樣的!他們只不過是讓這個問題更清楚地擺在了人們面前而已?!?/p>
一小段氣氛緊張的沉默。最終,凱特嘆了口氣。
“我放棄。我沒有權力和你爭論塔諾威的事——畢竟你才在那里待過,而我沒有。而且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吵架也未免太早了吧。去洗個澡,把胡子剃了,然后我們?nèi)コ栽绮停賮碚劷酉聛砦覀內(nèi)ツ膬?。?/p>
是你嗎?
昨晚你是否很難入睡?
即便你沒做什么事,卻還是覺得疲憊不堪?
你聽見自己的心跳了嗎?是不是不太規(guī)律?
你是否飽受消化不良的折磨?有一種食管在肋骨后打了個結的感覺?
你是不是已經(jīng)生氣了?因為這條廣告戳到了你的痛處?
那就來“寧靜泉”吧!趁你還未殺人或發(fā)瘋!
算作一次爆炸
“我開始讓你感到不安了?!币粋€干巴巴的、嘶啞的聲音說道。
弗里曼如往常一樣把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將指尖抵在一起?!霸趺凑f?”他沒有正面回答。
“就說一點吧:你每天都會在最后三個小時讓我處于現(xiàn)時狀態(tài),然后和我交談?!?/p>
“你該對這種小小的仁慈之舉心懷感激才對。我們做的預測顯示,如果讓你一直處于回退模式中,會對你造成危險。”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可以從你沒使用已經(jīng)裝備好的那套昂貴的3V設備這一做法中推測出。你意識到我能夠自如地應付高強度的刺激,可是你仍在探索我的忍受極限。你不希望我的狀態(tài)處于巔峰效率。你覺得,就算我現(xiàn)在像一只被釘在板子上的蝴蝶,我可能依然很危險?!?/p>
“我不會認為自己的同胞‘很危險’。我只會認為他們‘偶爾會犯下危險的錯誤’?!?/p>
“你把自己也包括在內(nèi)了?”
“我一直對這種可能性保持著警惕?!?/p>
“像那樣保持警惕,本身就是一種反常行為?!?/p>
“你怎么能這么說?你如果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我們根本不可能抓到你。和你那些目標相比,這根本不算反常;相反,這樣做很有用。不過吧,到最后……嗯,你現(xiàn)在身在此地。”
“沒錯,我是身在此地。但我學到了你無法學到的教訓?!?/p>
“看來它帶給了你不少好處。”弗里曼靠回椅背上,“昨晚我想到了一個新的方法——一個新的論點,說不定可以用來化解你的頑固。請這樣想:當你提到在塔諾威的我們時,仿佛我們正在進行某種殘酷而隨意的嘗試,試圖讓這一時代最有智慧的頭腦為政府所用。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我們不過是上世紀下半葉那些自主發(fā)展的一系列文化次級群體中位于頂端的那一個。我們之中沒幾個能應對存在于二十一世紀中的各種復雜而眩目的變化。我們傾向于和整個文化中容易分離的少數(shù)保持一致??删拖裼行┤酥荒軕队邢薜拇碳?,并且更樂意前往某個山間社區(qū)或者付費規(guī)避區(qū),甚至移民去某個欠發(fā)達國家一樣,相應地,還有一些人不光可以自如地應對高強度刺激,而且很需要這種刺激,以便使自己在巔峰狀態(tài)下行動。如今我們可以選擇的生活方式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行政管理問題之所以會變得比以前困難得多,就是因為我們擁有了如此豐富的選擇。誰來管理這個多元化的社會?這樣的重擔難道不該落在那些面對困境卻能迸發(fā)出活力的人肩上嗎?莫非你愿意讓那些顯然連自己的生活都安排不好的人去管理廣大人民群眾嗎?”
“一個傳統(tǒng)的精英主義者的觀點。我還以為你會有更好的見解呢。”
“精英主義者?胡說八道。我才以為你會有更好的見解呢。你想說的詞應該是‘美學主義’吧。一種完全由個人喜好驅(qū)動、在政府中尋求充滿藝術感滿足的寡頭政治——這便是我們的目標。這將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政治體系,你不覺得嗎?”
“那是因為你身處金字塔頂端。你能想象出自己身處社會底層的情形嗎?你能想象自己是遵守命令而非發(fā)號施令的那群人之一嗎?”
“噢,當然能啊。所以我才會在塔諾威工作。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出現(xiàn)一群非常善于應對現(xiàn)代社會種種問題的人。這樣的話,我和其他像我一樣的人會很有自知之明地給他們讓位。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希望自己越快失業(yè)越好。”
“把控制權讓給殘疾兒童?”
弗里曼嘆了口氣?!鞍ィ阏媸且恢币е切嶒炇覂和膯栴}不放吶!或許這個消息能讓你好受些:最新一批兒童,一共六個,都身體健全,能跑能跳,能自己吃飯和穿衣服!你要是碰見他們,你都無法把他們和普通兒童區(qū)分出來?!?/p>
“為什么要費神告訴我他們的事?你所說的一切,給我留下的印象只有一個:他們看起來可能和普通兒童無異……但是他們永遠都不會成為普通兒童?!?/p>
“在歪曲事實這方面你真是天賦異稟。不論我和你說什么——”
“我找到了從一個不同角度看待此事的方法。讓我對你所說的用用這個方法吧。你,以及其他你提到的人,意識到自己是不完美的。于是你們開始尋找能夠代替自己的更優(yōu)秀的人。行!那請給我理由讓我相信,他們將來不會僅僅是你們那種明顯不完美的憧憬在更大規(guī)模上的一種映射?!?/p>
“我做不到。只有結果能向你證明。”
“那迄今為止你們有過什么成果?你們投入了大量時間和金錢。”
“噢,有一些成果。其中一兩個甚至能讓懷疑論者都大吃一驚?!?/p>
“看上去像別的孩子一樣的孩子?”
“不,不是的。像你這樣的健康成年人,可以做到很多之前無人能做到的事——比如通過一臺普通的3V電話,將一個全新的身份寫入數(shù)據(jù)網(wǎng)絡。請記住,在開發(fā)新的天賦之前,我們決定先挖掘那些被人低估的天賦的可能性對我們很有利。我們有許多關于過去的記錄,包括對各種天才的描述:計算速度快如閃電的人,能即興彈奏幾小時而不會彈錯音符的音樂家,只讀一遍就能將整本書記在腦中的記憶專家……噢,從戰(zhàn)略制定到雕刻藝術,每個領域都有人類努力的例子。以這些作為指導,我們正在努力創(chuàng)造一種相應的現(xiàn)代天賦能夠充分發(fā)揮的條件?!?/p>
他在椅子里悠閑地換了換坐姿;他的語氣越來越自信:
“如今最常見的精神錯亂癥狀便是人格沖擊。不用機器或藥物,我們也有有效治愈這種疾病的方法。我們讓病人去做某件他很久之前就想做,卻要么因為缺乏勇氣、要么因為沒有機會使之適合自己的生活而放棄的事。你對這番話有什么異議嗎?”
“當然沒有。從東海岸到西海岸,這片大陸上到處都是被迫學習商業(yè)管理的人,但其實他們理應去畫壁畫,或是練小提琴,又或是在農(nóng)場種地。而二十年后,他們又得到了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的機會,只是一切都已經(jīng)太晚,他們再也不可能取得什么成就了?!?/p>
“除非再次擁有堅實的個性意識。”弗里曼咕噥道。
“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做到。不過這么說也沒錯?!?/p>
“那讓我這樣說吧:如果你沒有遇見米蘭達——如果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對人格基因成分的猜想正在通過實驗得到佐證——你還會離開塔諾威嗎?”
“我想我遲早都會離開的。使用殘疾兒童作為實驗材料終究不符合我的天性。”
“你轉(zhuǎn)變立場就跟風向標一樣快。你曾經(jīng)說過——或者說強調(diào)過——很多次,在塔諾威,我們培養(yǎng)人們不去反抗。你可不能同時又聲稱,我們所做的一切激起了你的反抗心理?!?/p>
弗里曼露出他那骷髏頭一般的獰笑,然后站起身,活動起他那有些麻木的四肢。
“我們采用的方法,正在唯一可靠的實驗室里經(jīng)受測試:那就是整個社會。直到現(xiàn)在,結果都非常棒。與其譴責這些方法無法控制,你不如想想其他方法有多么糟糕。鑒于你去年夏天的經(jīng)歷,你應該比其他人更能明白我的意思。等到早上,我們再重新梳理一遍相關的記憶,看看這樣能不能糾正你的想法?!?/p>
扣人心弦的懸念
他們不得不繼續(xù)前往下一個付費規(guī)避區(qū)。為了彌補兩人記憶的偏差,他們買了一本已經(jīng)出版了四年的旅游手冊,據(jù)說它詳盡記錄了所有震后定居地的信息。其中,對大部分定居地的文字描述都占了四頁,有的甚至是六頁,此外還配上了許多彩色圖片。但對險境鎮(zhèn)的介紹只有半頁。隨書附贈的折疊地圖顯示只有一條路——而且路況還很差——通過這個地方:它的起點位于南部的桂馬杜拉,終點則是西北方三十里外的稍縱即逝鎮(zhèn)。地圖上還顯示有幾條電動纜車線路經(jīng)過險境鎮(zhèn),但發(fā)車時間不定。根據(jù)其擁有的現(xiàn)代化設施,手冊給小鎮(zhèn)排了名,而險境鎮(zhèn)位于排名的末尾。至于險境鎮(zhèn)的人不喜歡的東西,則包括數(shù)據(jù)網(wǎng)絡、3V電話、不行駛在軌道上的地面車輛、比空氣重的飛行器(不過他們卻容忍了使用氦氣和熱空氣的飛行器)、現(xiàn)代商貿(mào)方式以及聯(lián)邦政府。他們對聯(lián)邦政府的憎惡,可以從一項數(shù)據(jù)明顯推測出來。他們不得不每年繳納統(tǒng)一稅率的稅款,而不是收入稅。鑒于險境鎮(zhèn)除了手工業(yè)(還不允許批發(fā)商購買)外,并沒有其他稱得上工業(yè)的產(chǎn)業(yè),該統(tǒng)一稅率的稅款總額高得驚人。
“聽起來像是什么阿米什教派①?!眲P特說道,手冊里簡潔的介紹令她皺起了眉頭。
“不可能的。他們才不會容忍教堂或者其他宗教建筑?!彼难凵裼坞x,集中精力回憶著很久之前偶然得知的事實,“在我還是烏托邦設計師的時候,我從付費規(guī)避區(qū)汲取了一些靈感。當時我需要為某個社區(qū)設計教條化的宗教,但又要避免排除異己的情況出現(xiàn)。我調(diào)查了一些類似的城鎮(zhèn),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忽略了險境鎮(zhèn),因為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把時間浪費在挖掘它的信息上。除了它的位置,幾乎沒有儲存其他相關的信息。噢,對了,還有數(shù)量為三千的人口限制?!?/p>
“???你的意思是,這是個合法的強制限制?”看見他點了點頭,她繼續(xù)說道,“是誰強加的這個限制?居民?還是州政府?”
“居民?!?/p>
“強制性的生育控制?”
“我不知道。我跟你說過了,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從信息庫里挖到的東西寥寥無幾時,就根本懶得追根究底了。”
“他們難道會強行把外來人員送走嗎?”
他似笑非笑地說道:“不,這是我還記得的另一個事實。險境鎮(zhèn)是個開放的社區(qū),由某種城鎮(zhèn)大會管理。我想,人們可以前往那里,在鎮(zhèn)里逛逛,甚至無限期地住在那里。但他們并不熱衷于廣告宣傳,而且顯然他們覺得,若是將自己的存在鬧得海外皆知,也就跟廣告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了?!?/p>
“那我們就去那兒?!眲P特斬釘截鐵地說道,立刻合上了手冊。
“我的選擇和你正好相反。困在那樣一個死氣沉沉的閉塞之地……不過告訴我你的理由吧?!?/p>
“正是因為信息庫中沒什么記錄,我們才該去那里。我不信政府沒試過——指不定還花了很大的力氣——想要將險境鎮(zhèn)接入數(shù)據(jù)網(wǎng)絡。信息豐富程度至少要達到稍縱即逝鎮(zhèn)或者聽天由命鎮(zhèn)那種程度。如果那里的居民這么頑強,能扛住這種壓力,他們或許也能像我一樣同情你的遭遇?!?/p>
聽見此話,他大驚失色,不禁脫口而出道:“你難道想讓我就這么走進險境鎮(zhèn),然后把我的情況廣而告之?”
“你能別這樣嗎?”凱特跺了跺腳,眼中怒火中燒,“你快長醒吧,別再這么自以為是了,算我求你了!別總想著‘桑迪·洛克對抗全世界’,你也該開始相信,世界上還有其他人對現(xiàn)狀心懷不滿,而且也急于改變這一切。你知道,”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現(xiàn)在開始覺得,你從來不向他人尋求幫助,是因為你害怕到最后自己得幫別人。你總是喜歡當管事的那種人,是不是?尤其是要管好你自己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后緩緩吐出來,壓下心中升起的怒火。最后他開口道:“我知道在塔諾威,他們給我的那些偽裝成‘智慧’的東西并非真貨。它錯得那么離譜,以至于直到現(xiàn)在我才反應過來。凱特,你是個有智慧的人。我遇見的第一個有智慧的人?!?/p>
“別鼓勵我這樣想。如果我開始相信這一點,那我一定會摔得很難看?!?/p>
地下密牢
等到塔諾威來的那個瘦削的黑人終于盤問完伊娜·歌瑞爾森,放她回家的時候,她渾身顫抖不已,精疲力竭。然而,在她入睡之前,她很想知道一件弗里曼拒絕告訴她的事:
桑迪·洛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搞出這么大的動靜?
在搜尋數(shù)據(jù)這方面,她不算頂尖的專家;然而身為臨時執(zhí)行部主管,她擁有接觸所有“大地-深空”員工檔案的權限。她顫抖著輸入了那個以4GH開頭的代碼。
屏幕上一片空白。
她嘗試了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想要找到哪怕一點信息,甚至還用上了一些觸碰法律底線的手段……不過它們只是打了數(shù)據(jù)處理局定下的規(guī)則的擦邊球,并沒有真正違規(guī)。面對這種情況,數(shù)據(jù)處理局一般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結果總是一成不變的空白屏幕。
最開始她只是啃著自己的指甲;隨后,她開始使勁咬它們;到了最后,她不得不將手指塞進嘴巴,以免自己因為恐懼和疲憊而哭出來。
如果她使盡渾身解數(shù)都無法找到任何信息,那么只有一種解釋:桑迪·洛克,僅在數(shù)據(jù)網(wǎng)絡這個層面上說,已經(jīng)被從人類之中抹除了。
從十七歲她第一次體會到心碎的感覺之后,伊娜·歌瑞爾森再一次哭著睡著了。
【責任編輯:趙偉軒】
①原文為“Take ‘em an inch and they’ll give you a hell?!边@句話與英語中“得寸進尺”的表達非常相近(Give them an inch and they’ll take a mile)。作者很可能是轉(zhuǎn)變視角,以“得寸”那一方出發(fā)戲擬出了這句感想。故在翻譯時保留了“寸”這個詞。
②德爾斐是作者在小說中虛構的一個賭博彩池。
①原文的“改造”一語雙關,也有“皈依其它信仰”之意。
②吉哈德(Jihad)是出自《古蘭經(jīng)》的伊斯蘭教概念,為阿拉伯語音譯,意指“努力奮斗、盡心盡力、克服困難、多做好事”。
③瑪黑珥-沙拉勒-哈施-罷斯(Maher-Shalal-Hash-Baz)是《圣經(jīng)·以賽亞書》中記載的人物,是先知以賽亞的第二個兒子的名字,意思是“擄掠速臨、搶奪快到”。
①20世紀60年代短暫流行于美國的一種女式服裝,所用材料為一次性纖維織物。
②原文為MINOR PROFIT IN THE BELLY OF THE GREAT FISH. 這句話與《圣經(jīng)·舊約》中記載的Minor Prophet in the Belly of the Great Fish(約拿被巨魚吞入腹中)類似,且profit(利潤)和prophet(先知)的讀音也十分接近。
③科萊(Coley)是作者在小說中虛構的電子樂器。
①這里原文為“thawball”,是作者自創(chuàng)的詞。意在表達曾經(jīng)所有化為虛無,一切都落空了。
②原文為osteochalcolysis,是作者造出的合成詞,其中osteo意為“骨骼的”,lysis意為“漸退”,故根據(jù)兩個詞的意思以及后文的解釋,將這種病癥譯為“骨內(nèi)鈣質(zhì)漸退癥”。在現(xiàn)實中,類似的疾病一直困擾著探索太空的宇航員們,這類病癥通常被籠統(tǒng)地稱為“太空病”。
①后文有詳細解釋。
①原文為How to Grow Delphiniums,其中Delphinium本意為“飛燕草”,一種花形酷似燕子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此處作者借該詞玩了一個文字游戲:Delphinium可以被拆分為 Delphin-ium,其中-ium表示“元素”的詞尾,-n在古英語弱變化詞中表示復數(shù)的詞尾,Delphi則是作者在小說中多次提到的德爾斐獎池。因此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如何培養(yǎng)德爾斐元素(人們?nèi)绾螀⑴c到德爾斐賭博之中)”。從下文來看,作者顯然不是在介紹植物的種植方法。
①同胞競爭障礙(Sibling Rivalry Disorder):一般指年齡較小的弟弟妹妹出生以后,年齡較大的孩子出現(xiàn)的某種程度的情感紊亂。這種情感紊亂分為幾種層次,如果引導不當,很可能形成病理性的紊亂癥狀
②陰莖妒羨(Penis Envy):弗洛伊德提出的理論,即女性在性心理發(fā)展時期,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會對男性擁有陰莖這一事實產(chǎn)生羨慕情緒,由此又對自身缺乏該性器官,以及對自己異于男性的撒尿方式,產(chǎn)生自卑和低劣感。弗洛伊德認為,陰莖妒羨是女性成年后許多心理特點的來源,諸如虛榮心、嫉妒心等。這一理論長久以來廣受討論。法國著名作家及女權主義者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就認為該理論事實上在暗示男性的唯一價值,及女性的從屬地位。該心理現(xiàn)象在男性身上的對應則是“乳房羨慕”(Breast Envy)。
③戀父情結(Electra Complex):也譯作“厄勒克特拉情結”,是弗洛伊德提出的心理學概念。弗洛伊德將戀父情結看作女性性心理發(fā)展的第二階段,此時女孩對父親抱有極為深厚的感情,將其視作主要性愛對象,而母親在她們眼中則是多余的存在,并抱有取代母親、獨占父親的想法。這一現(xiàn)象在男性身上的對應是“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亦即“戀母情結”。
①迦梨(Kali):印度教神話中的女神。
①安息日男爵(Baron Samedi):巫毒教中的死神。
②圣尼古拉斯(Saint Nicolas):圣誕老人的原型。
③大陸網(wǎng):《電波騎士》寫于70年代,由于當時的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海底電纜,大陸之間網(wǎng)絡不通,大陸網(wǎng)是一個地區(qū)覆蓋最廣的網(wǎng)絡。
①安格斯·波特(Angus Porter):作者虛構的一個歷史學家,后面那句所謂的評論也是作者虛構的。
①原文亦有“武力”之意。
②蕪菁燈(Turnip-ghost):萬圣節(jié)時英國和愛爾蘭的常見裝飾,人們挖空蕪菁并在上面刻出鬼怪造型后,會在其中點燃一根蠟燭。這一裝飾在傳入美國后,很快變?yōu)榧矣鲬魰缘娜f圣節(jié)符號——南瓜燈。
①此處作者刻意混淆了管理學中的“彼得原理”(Peter’s Principle)和英語習語“拆了東墻補西墻”(To rob Peter to pay Paul)。
①原文為je suis d’accord,在法語里意為“我同意”。從讀音上看,suis d’accord與sweedak比較相似,故說sweedak是這句法語的簡略說法。
①原文為shitabrick,是作者生造的一種建筑風格。
①在某些古老的文化中,武士會在每殺死一個敵人后,往自己的頭飾上加上一根羽毛,以此表明自己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①原文為Fleshback Sequence,是作者借用Flashback Sequence(意即電影中一系列閃回鏡頭)組合而成的新詞。
①主人公的名字哈福林格(Haflinger)的前半部分Haf-與Half(一半)發(fā)音相近,因此才說自己仿佛被名字詛咒,無法完整。
②原文為“nick”,后文所說的意思出自英式英語中的俚語。
①“尋毀”在原文中為sand,拆開來看即為“尋并毀”(S-and-D),也就是“尋找并摧毀”(search and destroy)的簡略寫法。
①即赫爾曼·霍爾瑞斯(Herman Hollerith),美國統(tǒng)計學家,發(fā)明家,商人。他在1880年進行人口普查時發(fā)明了使用穿孔卡片對數(shù)據(jù)進行搜集和整理的一套系統(tǒng),大大減少了數(shù)據(jù)分析的時間和成本?;魻柸鹚沟拇蚩卓ㄆ治銎鞅徽J為是現(xiàn)代數(shù)據(jù)處理的開端。
②原文為with a head start,意為“占有優(yōu)勢;領先一步”。此處正在描述各國之間的腦力競爭,所以才說這句含有head(“腦袋”)的習語是一語雙關。
①原文為Shannon tree,直譯為“香農(nóng)樹”,但現(xiàn)實中并無此概念。香農(nóng)指的是美國著名數(shù)學家、信息學家、工程師,克勞德·香農(nóng)(Claude Shannon)。他于1948年在名為《通信的數(shù)學原理》(A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的論文中提出了“信息熵”(Shannon entropy)(也被稱作“香農(nóng)熵”)的概念,意思是一條信息的信息量大小和它的不確定性有直接的關系。這一概念廣泛應用于數(shù)據(jù)壓縮的計算中。另外在決策樹算法中,信息熵也有重要的作用。
②沃洛夫語(Wolof):如今是塞內(nèi)加爾使用最廣泛的語言,使用者分布于岡比亞、塞內(nèi)加爾、毛里塔尼亞等國,屬于尼日爾-剛果語系多凡語族的西大西洋語支。
①原文bow out指“退出,放棄,辭職”,字面意思為“躬身后離開”。
①此處指與英國哲學家、教育改革家及實驗科學的先驅(qū)羅杰·培根(Roger Bacon)有關的傳說。培根博學多才,是方濟各會修士,因此又被稱為“培根修士”及“受洗的羅杰”。培根對煉金術和阿拉伯神秘文化頗有興趣,還被人視作與魔鬼簽訂了契約,尋找到了永生的方法。根據(jù)傳說,培根的助手米勒在培根家遇見了一個會說話的黃銅人頭(Brazen Head),這個人頭可以回答提問者的任何問題。
①生物體親代傳遞給子代的遺傳物質(zhì)。
①美國阿肯色州首府。
①指威廉·拉爾夫·英格(William Ralph Inge)(1860-1954),英國作家,英國國教牧師,劍橋大學神學教授,圣保羅大教堂主任牧師。作者在這一節(jié)引用的話,出自英格于1928至1930年間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一些智慧箴言》(Some Wise Saws)。
①原文為large as life and twice as natural,出自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鏡中奇遇記》。引申意思是“正是其人,如假包換”。
①《亡靈書》(Book of the Dead)是古埃及時期使用的祭文,使用時間大致在公元前1550年至公元前50年之間,包含有許多咒語和金字塔及棺材上的祭文。
②英國埃及學家、東方學家,同時也作為文獻學家任職于不列顛博物館,曾參與《亡靈書》的整理匯編工作。
③此處與古埃及神話有關。所謂驢神即古埃及沙漠與風暴之神賽特,驢是他的化身形象之一;而意欲吞噬驢神的則是蛇狀的怪物Sebau。《亡靈書》中關于這段有一副插畫,展現(xiàn)了一只緊咬著一頭驢的屁股的毒蛇被長矛穿透的情形。
①科拉科爾小舟:用獸皮柳條制成的圓形小船,最早出現(xiàn)于威爾士。
②即亞拉臘山,位于土耳其厄德爾省東北部,海拔5000多米,是土耳其的最高峰?!妒ソ?jīng)》中記載,大洪水之后,諾亞方舟最后??康牡胤奖闶莵喞D山。
①科拉科爾小舟:用獸皮柳條制成的圓形小船,最早出現(xiàn)于威爾士。
②即亞拉臘山,位于土耳其厄德爾省東北部,海拔5000多米,是土耳其的最高峰?!妒ソ?jīng)》中記載,大洪水之后,諾亞方舟最后??康牡胤奖闶莵喞D山。
①出自愛倫·坡的一首詩。
②庫斯庫斯(couscous):北非常見的特色食品,通常是粗麥粉蒸煮制成,形似米飯
③位于瑞士。
①即前文所說的臂力競爭。
①此處指國際象棋。下同。
①番攤(fan-tan):中國古老的坐莊賭博游戲,曾廣泛流行于港澳、兩廣和福建地區(qū)。十九世紀后半期逐漸在美國西部流行起來。
②原文為意大利語。
①基督教保守派的一支,源自瑞士德語區(qū)再洗禮派,現(xiàn)教徒多分布在美國賓夕法尼亞、俄亥俄、威斯康星、印第安納等州以及加拿大安大略等地區(qū)。阿米什教派常和門諾教派相聯(lián)系,但兩者之間仍存在顯著差異。阿米什教派的顯著特征是樸素的衣著,簡樸的生活,以及對多種現(xiàn)代科技的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