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歌之外：閱讀、沉思與飛翔的語言

詹斌 郭建強

詹斌， 青海作協(xié)會員，二OO一年開始寫作，主要傾心文學、電影評論和散文隨筆，在《青海湖》《青海日報》《西海都市報》《雪蓮》等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篇。有作品入選《新中國建立六十周年青海文學作品選》（評論卷、散文卷）、《青海湖五百期作品精選散文卷》?，F(xiàn)為機關(guān)工作人員。

郭建強，一九七一年出生于青海西寧。著有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等。獲青海省第六屆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第二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人民文學》二O一五年度詩歌獎，2017年《文學港》儲吉旺優(yōu)秀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F(xiàn)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青海法制報總編輯。

上世紀90年代初，帶著20歲青春年華的生猛之氣，郭建強走進了復旦大學中文系開辦的作家班，開始了自己的不斷精進的文學旅程，2019年，他的散文隨筆集《大道與別徑》進入復旦大學為紀念“作家班”開設(shè)30周年編輯出版的“高山流水”文叢。在《大道與別徑》面世之際，詹斌與郭建強進行了一次深度交流，談話內(nèi)容豐贍，辭鋒銳利、妙見迭出。這是摯友之間的一次對談，兩人交誼多年，志趣相投，精神相契，進行交流無需客套、周旋、鋪墊，一開口便可直抵堂奧。這又是理想讀者兼批評家與優(yōu)秀作家之間的一次對話，多年來，詹斌沉浸于書海，涉獵面廣，閱讀量驚人，讀書之于他而言已然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同時，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游弋于多個藝術(shù)門類的文藝批評家，撰寫過大量的影視評論和文學評論，他非常關(guān)注青海本土作家的創(chuàng)作，長期追蹤自己的朋友、青海代表性詩人郭建強的創(chuàng)作，對其寫作狀況了然于胸，所以，圍繞以詩人身份聞名于文壇的郭建強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他的設(shè)問不僅僅局限于“詩人與散文”的話題，而是將談話的觸角引向縱深，涉及到了面對不同文體的寫作姿態(tài)、閱讀與寫作的關(guān)系、文學修養(yǎng)的生成、如何調(diào)適自我表達與現(xiàn)實關(guān)懷之間的沖突、如何克服探索過程中的焦慮等諸多問題，面對知己的發(fā)問，郭建強率性坦誠，侃侃而談，言語中不時流露出“吾道不孤”的欣悅。這篇現(xiàn)場感飽滿，辭采斐然、頗具思辨性的談話，一定程度上，步入了對話雙方共同欣賞的《巴黎評論》所追求的切入作家“內(nèi)心與寫作倫理”的境界。

——劉曉林

“每期《巴黎評論》我都有，我非常喜歡上面的訪談。如果把它們編成書，那將是偉大的書?！保êＣ魍Ｕf實話，我看過一些訪談，但我最喜歡的無疑是《巴黎評論》，其作家訪談不僅是美國文學雜志最持久、最著名的特色欄目，采訪的是海明威、納博科夫、馬爾克斯、格拉斯等大作家，重點在于風趣、精彩、深入，最關(guān)鍵的是其總是從最佳視角、用最簡潔的方式切入作家的“內(nèi)心和寫作倫理”（戴夫·艾格斯），今天，我們不妨想象以這種方式走進青海著名詩人郭建強的《大道與別徑》。

一

詹斌：建強你好，首先要祝賀在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之后，《大道與別徑》出版。讓我欣喜在于，這并非是一部詩集，而是散文隨筆集。我知道，你在詩歌之外寫了大量的這類作品，為什么等到現(xiàn)在才結(jié)集出版？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散文隨筆寫作的？

郭建強：謝謝詹斌兄看重！我開始寫作時即迷戀詩歌，從讀到萊蒙托夫詩歌《詩人之死》開始，今天派詩人的片言只語，昌耀先生的詩集，及至里爾克、阿赫瑪托娃、龐德、艾略特、瓦雷里等等詩人的作品，予我莫大震撼和享受。詩歌那種直指人心的力量和喚醒靈魂的美，使我產(chǎn)生了這樣的偏見，那就是和詩歌相比，小說、散文不過是散發(fā)庸俗氣息的女傭。帶有這種盲持盲見，我是不可能也不屑輕易動筆去寫詩歌以外的文體。然而，觀點其實是流動的，何況偏見？穆齊爾、卡夫卡、杜拉斯、莫言、阿城、余華等一批優(yōu)秀的小說家，向我證明了散文（廣義）也能蘊含的詩歌內(nèi)核，同時證明了散文在藝術(shù)上同樣能達到詩歌般的完足和優(yōu)美。也是機緣，1993年，我感覺自己無法用詩歌的形式，講述一位亡友。對于我而言，死亡通過她向我傳遞了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急驟的、高密度的、極具剪輯色彩的復雜的心理情感體驗;一種是帶有老年式的回憶和復述。在當時，我用詩歌試圖表達第一種情感，但是除了殘篇斷章，幾無可觀處。于是，用散文的方式回想和敘述就無可選擇地來到筆尖。那篇名為《青春祭》的文章，經(jīng)馬丁先生編輯，刊于1994年某期《青海湖》散文欄目的頭題?？梢哉f，我用寫作推翻了狹隘的持見。此后，開始嘗試不同文體的寫作，從漸有自我觀念和節(jié)奏的隨筆，再到評論，甚至小說。散文讓我更開闊，同時也讓我更加知悉自己的單薄和虛弱。我將之視為一種為我以后作品奠基的練習和修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并無一定要結(jié)集出版的想法。這次機緣巧合，恰逢復旦大學作家班“高山流水”文叢出版，承蒙諸師友不棄，乃有拙著《大道與別徑》幸運入選。

詹斌：為什么是《大道與別徑》？“大道”與“別徑”是你寫作的兩個理想向度嗎？

郭建強：從漢語的對稱結(jié)構(gòu)、思維來看，大道對應(yīng)小徑。但是我喜歡別徑這個詞，很有水滸氣、聊齋氣，更有老莊意味。所謂大道，在中國文化中接近于孔孟思想的核心，即所謂正見、持守和責任。這種秩序感首先來自家庭的耳濡目染，就算是經(jīng)過“文革”戧害，我們這一代人也不是完全被放養(yǎng)的野生動物。而且，小時候，我更容易在看似混亂的現(xiàn)象中因為發(fā)現(xiàn)某種規(guī)律而興奮，比如讀《水滸傳》時看到一百單八將經(jīng)過種種磨難聚義，卻在征方臘的很短的章回里七死八傷，風流云散。我忍不住就會用小學五年級的眼睛和手指重新翻看前面，馬上會發(fā)現(xiàn)這些好漢的命運的蛛絲馬跡。還有，讀初中時在大家都不喜歡的英語課，當我回頭每每會看見，我的朋友正在不厭其煩地纏繞編織著他從自己額前揪下來的一根長頭發(fā)。一根頭發(fā)能讓他專心致志地玩45分鐘。下課鈴響，我忍不住再回頭，總是看見他有些迷惘、又有些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的指尖應(yīng)該還纏有那絲長發(fā)。我想知道這種重復行為，到底有什么意義。你知道，我在回答你的過程中，不斷偷偷刪改大道的本意，這已經(jīng)透露出一個人的矛盾性。據(jù)說，尼采小時候是非常合規(guī)守范的人。有一次下大雨，人們看見他只是用書包或者什么東西遮頭，仍然以慣有的步調(diào)和節(jié)奏回家。你看，這是不是算另一種瘋狂。后來，尼采顛覆性的思想深遠地影響了歐洲乃至世界的文化形態(tài)和結(jié)構(gòu)?，F(xiàn)在回看自己，我似乎可以說當年迷戀《水滸傳》《今古傳奇》《一千零一夜》以及金庸梁羽生的內(nèi)在原因，就是想從刻板苦悶的學校生活中逃逸出來。閱讀，于是成為了我的思維和情感的流動口。相對而言，就是課業(yè)的別徑，而非小徑。前幾年，我讀王文瀘先生作品，感覺文瀘先生文章除儒家主線外，還伏藏著生動的民間氣息和老莊韻律。我因此寫過讀后感，名叫《大道與別徑》。小書結(jié)集，選此篇作書名，是想凸出文章的豐富性、文化的豐富性，期望能夠表達書和人的豐富性。

詹斌：在許多創(chuàng)作者眼里，詩歌是文學皇冠上的珍珠，處于最頂端、最高貴，散文隨筆，特別是評論處于鄙視鏈最底層，在后記中你也寫道，在創(chuàng)作初期，“我是不屑于寫作詩歌以外的文字的”。布羅茨基則在《詩人與散文》中認為，“除少數(shù)例外，近代所有多少有些名氣的作家都交了詩歌學費”，馬鈞老師序言甚至用“權(quán)當一串串曲徑分岔的腳注”作引論。但在本書出版之際，現(xiàn)在你如何來看詩歌、小說與散文隨筆的地位和關(guān)系？詩人為什么要寫散文或隨筆？

郭建強：詩人寫散文隨筆的理由各不相同。瓦雷里要通過隨筆和評論糾正過于呆板和浮夸的詩風，艾略特則要建立一種有別于以前的文學觀念。至于埃利蒂斯等人的散文作品，我們可以當做詩歌的另一種形態(tài)。在上世紀，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等人則用散文完成了一次跳躍。我的意思是，他們給散文加入飛機燃料，使之具有詩歌的強大動力、跳躍感和一擊而中的能力。我認為，以上詩人改造和改變了散文的形體。詩歌的強大魅力和活力，有時就顯示于茍日新，日日新。其后，散文隨筆在布羅茨基、米沃什、赫貝特等等詩人手中煥發(fā)出耀眼光彩。一種融象征主義，極具個性的語言和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綜合觀察、表述的文體，從往日的文學歷史風景中脫穎而出。這是詩人對于這一文體的豐富和創(chuàng)造，是對于詩歌的一次拓展、革命和致敬。這既是詩人創(chuàng)作內(nèi)心動力的使然，也意味這種文體和我們的社會文化改革一樣，到了必須增大能量的時候。這個工作，只能由詩人完成。

詹斌：蘇珊·桑塔格在《詩人的散文》中認為茨維塔耶娃的散文，都是“對詩人的自我描寫”，書中你也認同“所有作品都是作者的精神自傳”，按這一邏輯，我可否延伸理解為，這本散文隨筆，也是你的“精神自傳”？

郭建強：在我們的歷史中，雖然詩人們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內(nèi)心生活和命運遭際，但是如同茨維塔耶娃那樣與命運、時代、情感，跳過深度骷髏之舞，仍然能執(zhí)筆寫下白骨在黑夜行走痕跡的，卻并不多見。像這樣的詩人，應(yīng)該用各種樣式留下生活傳記和“自我描寫”。我認同散文是“詩人自我描寫”的觀點，同時我認為詩歌和小說等其他文體也是。只是，如果我們沒有但丁、歌德、屈原、杜甫那樣的人生，就應(yīng)該在文章中有所克制。不該一味為“自我描寫”而留意，而是最好能不看自己的影子，把目光投向更加廣大深遠和細微渲染的地方去。我的散文隨筆，充其量目前只能算是目光所及的初淺打量。

詹斌：如果可以比較的話，在你的散文隨筆之中，有沒有覺得比你詩歌更出色的作品？

郭建強：如果要我挑選，我會選為數(shù)不多的具有詩歌內(nèi)核和氣質(zhì)的文章。在我的意識里，這些篇章其實就是改換形體的詩歌，而且質(zhì)量不錯。至于相比剛才提到的那些詩人的散文，我還差得很遠。我希望在以后，也能獲得那種寫作“我的散文”的快感。

二

詹斌：本書第一輯，你寫了海子、昌耀、張棗、異才、洛嘉才讓、馬丁、布萊克、巴列霍等許多詩人，當然在世界詩人璀璨的星空中，你喜歡、欣賞并熱愛的詩人肯定遠不止這些，為什么選擇他們？

郭建強：寫這幾位詩人基本是有感而發(fā)。他們或者是對我的寫作有觸動，或者就是身邊的詩人。對于我而言，來自書籍報章的詩歌，和來自身邊詩人的作品，都在一個閱讀世界里。也就是說，我會盡量控制情感因素，而將詩歌本身凸現(xiàn)出來：海子、昌耀、張棗都是中國當代漢語詩歌卓越的代表，威廉·布萊克和黎塞爾·巴列霍則是對詩歌傳統(tǒng)和詩歌文化進行極具個性的再生發(fā)的詩人——這樣的詩人本能地吸引著我;在青海，詩人異才和洛嘉才讓的作品里，一樣出現(xiàn)了令我驚異和贊嘆的篇章。因此，我愿意將他們并置在一起，顯示詩歌的本質(zhì)——一種超越人為等級觀念的秩序、和諧和美。星宇大約也是這樣。

詹斌：當年看到你寫的布萊克、巴列霍那兩篇精美鋒利、充滿才華的隨筆，我附庸風雅，還買了這兩人的詩集，但并沒好好讀，我想問，是他們的經(jīng)歷、痛苦讓你感同身受，還是如布萊克的“老虎，老虎，你熾烈地發(fā)光/照得夜晚的森林燦爛輝煌” 那種“臆造幻象的天賦”讓你不得不深深注視？

郭建強：巴列霍的作品屬于那種在一種文化和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和創(chuàng)造中，依借個體生命能量和才華，迸發(fā)炫目光焰的詩歌。也許，我可以用梵高這個耳熟能詳，同時，附著各種誤會盲見的例子比擬。20歲左右時，拉丁美洲——西班牙語詩歌強烈地吸引了我。先是王央樂先生翻譯的博爾赫斯詩歌，和他翻譯的聶魯達的《詩集總集》;后來是趙振江先生翻譯的奧克塔維奧·帕斯，尤其是《太陽石》。但是，當我讀到黎塞爾·巴列霍時，只覺世間的物事和靈魂的悸動，化作詞的光瀑冰雨，直接澆入我的內(nèi)心。巴列霍的詩歌“利馬……利馬在下雨/污濁的雨來自撕肝裂膽的/痛苦！利馬下雨了/雨水是你心愛的滲露?！保ā队辍匪黠S譯），他的詩歌有一種極致的痛苦和對喜悅極致的期盼的戰(zhàn)栗。有時候，我認為他是出生于當代秘魯?shù)亩鸥Α拔叶嘞肭瞄_每一扇柴扉，/問詢某個不知何人的誰;然后/看一眼那些窮人，默默哭泣的窮人，/并把一小塊一小塊的新鮮面包分送給每一位。……”（見《我們的面包》）。還有，那句當時讀到即被電擊的感覺是貫穿全身的詩：“我想，假如我未降生，/另一個窮人將端起這杯咖啡?！?990年，亡友在我的生命和詩歌都造成了巨大裂隙。在此之前，我自己的生活和記憶中從沒有出現(xiàn)過死亡這個詞。這個事件和社會、歷史的諸多元素突入我的內(nèi)心，強烈地扭轉(zhuǎn)了我的審美和寫作。至于威廉·布萊克，是我25歲以后注意并喜歡的詩人。他的詩歌于簡樸中蘊含多重語義，往往顯示出多重時空;然而有別于后世的博爾赫斯，你會在他的詩中發(fā)現(xiàn)一個永遠在前行、體悟、思索，走向救贖的靈魂。他的深奧和復雜，遠沒有在漢語中得到可以匹配的回應(yīng)。楊擬先生翻譯的《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中，有很多首詩歌讓我屏住呼吸凝思聚神，這樣的閱讀經(jīng)驗只有在讀波德萊爾《惡之花》時參差仿佛。他的作品構(gòu)成了一個宇宙，“臆造幻象的天賦”僅僅其豐贍藝術(shù)世界的一側(cè)。

詹斌：作為一個青海的詩人、作家，昌耀是一個不可繞過的重要精神象征，許多人都寫過昌耀，你也以他為敬仰，不停地追問，何為詩人，詩人何為？在我看來，你的那篇《誰的嘆噓：斯人在青唐——昌耀的西寧和西寧的昌耀》寫得更飽滿、更生動，不知為什么沒有選入本書，其實我想問，昌耀對你的寫作究竟意味著什么？

郭建強：昌耀向我直接顯示詩在人間、詩人活著的奇跡。他的人生遭際，性格文風，思想情感，審美追求，無不濃烈地和高原風雪、青海氣質(zhì)發(fā)生著扭結(jié)。昌耀對于社會公平正義的持久關(guān)注，使得他的詩歌里充溢悲天憫人的情懷;昌耀對人的命運的猜度和抗爭，使得他的作品具有堅實的品質(zhì);昌耀對于多民族文化的吸納和新鑄，顯示了一位現(xiàn)代詩人應(yīng)有的襟抱和創(chuàng)造力;昌耀對于詩歌語言的錘煉和澆鑄，成為他作為詩人的優(yōu)秀標志。我的理解是，昌耀首先用一種外來視角重新燭照了詩歌的青海;之后，他以代言人的姿態(tài)，焊鑄了青海元素與時代特點的關(guān)系;最后，則以一個生存于青海、飽受命運嘲弄和打擊的活生生的人的形象，傾吐著昌耀式的生命感受。他的方式雖為獨有，但是情感內(nèi)核、思辨的強度和深度則具有普遍性，留下了不少詩篇可以稱為上世紀90年代之后飽滿而又滄桑的個體傳記。在我寫作之初，昌耀和許多詩人一樣，給予指導和滋補;但是，所有優(yōu)秀的作家詩人都有一種泥土的品性，我是說他們歡迎新的作家借他們而生，而更加強壯。我愿意將詩人昌耀視為現(xiàn)在仍然可以載我們前行、可以濯纓濯足、可以細啜痛飲的一泓清水。我不想以圣徒或者某某之名，將詩人奉于供桌靈堂，我不是尸體的崇拜者。

詹斌：去年底常德昌耀詩歌研討會層次很高，有王家新、耿占春、敬文東、燎原等全國著名詩人、評論家參加，作為青海出席的唯一代表，你感到最大收獲是什么，這個研討會給我們理解昌耀或自身寫作有新的認知維度可供啟示嗎？

郭建強：那次會議對我很有觸動。首先，喜愛昌耀詩歌的詩人學者的范圍更廣闊了，他們對于詩人不同角度的理解，顯示了昌耀詩本來蘊含的豐富度。其次，在這次會議上，詩人和學者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論文。既可見詩人卓異的詩藝探索，也有符合歷史、社會和語言現(xiàn)實的討論。我剛才講，任何把詩人擺上供桌的做法，其實類同閹割，是對昌耀及其作品的局限。我喜歡昌耀作為現(xiàn)實之中、時代之中、生活之中、語言之中，以及時間之中的人的氣息，這包括他的軟弱、幻覺思維和某種意義上的單調(diào)。第三，這次研討會必然刺激更加深入地閱讀昌耀，與昌耀、與其他研究者的交流將會有新的收獲。

詹斌：在你文學的精神譜系中，你覺得你與哪些詩人或作家最為接近，或者說哪個詩人或作家對你影響最大？

郭建強：這個問題在前面已經(jīng)間接地做了回答。從小學到中學，閱讀一直是像我這樣有些孤僻的人和世界最好的交流方式。其間，從《兒童文學》到《民間文學》，從《水滸傳》《三國演義》《三言二拍》到《一千零一夜》，從瓊瑤三毛到金庸梁羽生，都極大地吸引了我。但是，真正觸動我、讓我意識到與以往不同的文學作品則是萊蒙托夫的詩歌《詩人之死》。從這首詩開始，我的文學意識、趣味和方向才逐漸確定。莎士比亞的戲劇、海因里希·伯爾的小說，尤其是里爾克、龐德、艾略特、葉芝、瓦雷里、博爾赫斯、阿赫瑪托娃等等詩人的作品，成為我在20歲之時主要的閱讀物。同時，北島等今天派詩人的殘章斷句和昌耀詩歌，瞬間刺中我，對于漢語詩歌有了實質(zhì)性的觸摸。20歲時機緣巧合，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作家班學習，猛烈地打開了我的眼界。之后，給我提供精神能量和美學參考的作家詩人層出不窮。在不同的生命和寫作區(qū)間，我都有不同的偏愛的作家和詩人，在這里我就不一一舉例排名了。他們在我的心中，在我的文字中不時會閃動光芒。

詹斌：西方許多偉大的詩人，如波德萊爾、瓦萊里、惠特曼、曼德爾施塔姆、博爾赫斯等，其詩歌深刻反映了人類最獨特的記憶和豐富的心靈，他們都寫過大量的散文隨筆和文論，其質(zhì)地并不低于同時代最偉大的那些作家，他們的許多非詩歌文本無疑達到世界文學一流的水準，你如何看待這一文學史現(xiàn)象？

郭建強：詹斌兄慧目。現(xiàn)代詩人的使命已經(jīng)與古典時期大為不同，這是物質(zhì)豐富、疊變的結(jié)果，是文化交流融合的結(jié)果，也是生命鈍感和敏銳度同比加重的結(jié)果。反映在以語言作為工具的詩歌，其寬闊度、豐富度和深入度都必然有明顯的表現(xiàn)。我喜歡您第一個提到波德萊爾，的確，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在形式上大體保持十四行傳統(tǒng)，但是表現(xiàn)內(nèi)容和語言形態(tài)完全是一種創(chuàng)世紀般的新鮮呈現(xiàn)。至于他的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則是完全意義的開創(chuàng)之作，當代人的處境和表達，在這本書中有了可以匹配的吟詠。波德萊爾的文學和文藝批評則是扭轉(zhuǎn)審美方向、質(zhì)地和趣味的抗爭。我覺得他的后兩種文體直接啟開了現(xiàn)代詩人多向探索、復合思維、直指要害的散文寫作氣象。這是一種文體的革命，思維和感覺的刷新，也是審美的不斷調(diào)試和重組。這一脈流在不同國家、不同語種的卓越詩人手中，都鍛造、生發(fā)出了帶有不同時代、處境、語言特質(zhì)的作品。您所列舉的那些詩人，充分證實了現(xiàn)代詩人既是人類的良心，同時是語言的良心。因此，今天的詩人不寫詩歌以外的文體則罷，若寫，必須具有明顯的辨識度，必須具有將自己的氣息、指紋，深拓于各種經(jīng)驗的能力。簡單地說，現(xiàn)代詩人的散文作品，必須指向或成為一流作品，若非如此，則只能視為習作。

三

詹斌：從本書不難發(fā)現(xiàn)，“閱讀”是一個分量極重的關(guān)鍵詞，而你閱讀非常廣泛，從讀人到讀書、從讀書到讀人，詩歌、小說、文學、歷史、理論、民族、心理、文化、生物、自然方面的書你都有廣泛而深入的涉獵，幾乎全是世界一流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借用卡爾維諾的《為什么讀經(jīng)典》的發(fā)問方式——為什么這樣閱讀？閱讀的廣泛性會削弱詩歌的純粹性嗎？知識會影響想象嗎？

郭建強：自從麥克·盧漢挑明信息即媒介這個事實后，我們需要重新度量“閱讀”這個詞。人類的發(fā)展借憑媒介而得以實行，應(yīng)該是可以成立的。也就是說，在我們的生活中，媒介無處不在，閱讀無時不在。在思想、政治、經(jīng)濟、軍事以及文化、文學等等大范圍、大概念的媒介傳播、碰撞、交流與交融之外，每個人的生活處境中也都充滿各種媒介。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人們接受的媒體和傳播方式，肯定比以往多元、密集得多。但是，是不是對我們的全面發(fā)展就一定是有效的，這還需要進一步考驗?；氐轿膶W作者這個領(lǐng)域，我覺得中國當代作家首先面臨自然知識、生活經(jīng)驗以及書本知識準備不足的問題。就文學知識準備而言，很多作家一樣嚴重不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信息繁多、思想多元的今天，一個作家沒有強大、厚實的文化積累，不能從多重角度打量社會、歷史、自我，就無法或者不能與命運深層次交流。沒有厚度，銳度難以持久。我看到古希臘詩人、戲劇家和屈原、陶淵明、曹孟德等古代詩人，都是當時各種文化的集大成者。我當然承認天才，但是更大的天才比如米開朗基羅、達芬奇、但丁、歌德、魯迅等等，證明了天賦與知識之間的關(guān)系。所謂知識影響了想象或者損害了詩歌純度的說法，要么出自一些能量較弱的作家，要么是懶漢的借口。

詹斌：作家余華、殘雪、蘇童，詩人西川、王家新、于堅等，你更喜歡誰的散文隨筆？

郭建強：我當然喜歡西川、王家新、于堅、鐘鳴、陳東東，還有寫下自傳殘篇的昌耀先生的散文隨筆，他們的詩和散文隨筆的力量相當。您所舉例的小說家中，我對余華的隨筆很感興趣，此外張承志、史鐵生、阿城等人的文章引人注目。殘雪的隨筆和文論顯示了她的立場和視角。至于蘇童、莫言等人的小說，我讀過多部，散文隨筆則無興趣。

詹斌：關(guān)于書籍，關(guān)于得書、失書、讀書、搬書那幾篇文章就是一個人精神成長史必不可少的經(jīng)歷，作為一個詩人、作家可能具有的意義不同于普通讀者，這是身份的記憶，還是寫作的底層源泉？

郭建強：這幾篇文章僅僅是一個讀者、愛書者的生活的一個側(cè)面，屬于偶然的留影。這是我的閱讀史、精神成長史的一段經(jīng)歷，更重要的是我生活的樂趣所在。有很多時候，我自卑而懶惰。你想想有那么多偉大的作家懸垂于顱頂，我們寫不寫作又有多大的關(guān)系呢？讀書的經(jīng)歷，就是我時而熱血沸騰，時而垂頭喪氣的經(jīng)歷。我有點自戀，也有點自我好奇，于是留影留跡以便查詢。此外，無他。

詹斌：對你的寫作，我有太多的好奇，比如，你是怎么閱讀和寫作的？你工作那么忙碌，你是如何管理時間的？什么時候?qū)懺?，什么時候又會有寫散文隨筆的沖動？有寫作計劃嗎？可能別人還會想知道，寫作中有什么特別的癖好嗎？

郭建強：以前，我的寫作必然是召喚式。就是那種沸點的感覺，到了必須要寫的時候才動筆，那時候差不多只寫詩歌。后來，報社加急電報式的工作要求，慢慢改變了我，這樣的書寫，往往是在你毫無準備下展開的，要求你自我突襲和偷襲。經(jīng)過幾次磋磨，我想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進攻。我把書評、隨筆，都當作了從另一個方向磨亮語言鋒銳的磨刀石。于是，我發(fā)現(xiàn)在時間緊張的額頭皺紋深處，其實還是可以找到小憩一會兒的空間。我是典型的游擊戰(zhàn)的響應(yīng)者，并不能左右戰(zhàn)爭，但是明白自己的自由度。因此，設(shè)定寫作規(guī)劃于我是種奢望，邊活邊讀，邊讀邊寫，呵護每一個靈感和每次寫作的沖動，引導和強迫每一次寫作，這算不算是一個中年作家的實際寫照？我的夢想是能有大把時光，這是最奢華的揮霍。文學就是要靠揮霍，要靠榨取生命和時間，才開出燦爛之花的。不說了，滿眼是淚……如果說，我的寫作有什么癖好，那就是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寫評論必須手寫，不用電腦，不用機械，只要筆尖和紙張的交談、吸引、摩擦、舞蹈……我要白紙，不能有其他痕跡，只有我的手，只有我的筆……白紙……大的白紙……

詹斌：在我眼里，你的散文隨筆寫作延續(xù)了深厚的人文傳統(tǒng)，東西方資源在你手里就是一個魔方，全部融化于你的厚重的指尖，語言既有理性的嚴謹，又保持了豐富的想象;既有沉靜、深微的詩性感覺，又有準確、尖銳的描述和批評，比如對詩人洛嘉才讓、馬鈞的文字，你是如何做到的？

郭建強：您對于我的褒獎超出了我寫作的實際水平。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從心理學上講，這是一種鼓勵和激勵，而在寫作這條孤獨的道路上，我們知道來自同道和行家的鼓勵有多么重要。我愿意把您的褒獎視作繼續(xù)努力的鼓勵。前面我已經(jīng)講過，今天的詩人必須是多能和全能，他們得創(chuàng)造自己的文學世界，以有別于約定俗成和來自學院的機械解剖。他們的文字必須活的。您所舉例，僅是我的小試驗。

詹斌：《旅行是一種文學的動詞》作為“文學新絲路——中國保加利亞波蘭作家交流會”發(fā)言稿，表現(xiàn)了一個詩人和作家與眾不同的眼界和角度，具有歷史和文化的厚度，我感興趣的是基于怎樣的考慮你選擇旅行切入文學？

郭建強：旅行這個詞既可以從觀光客入手，也可以深入到心理、文化和社會的復雜體驗中去。從時間的維度看，萬事萬物皆如旅行。2015年，我的詩集《昆侖書》出版后，我的閱讀焦點忽然轉(zhuǎn)向《古詩十九首》。其詩悲涼，其詩慷慨，其詩溫柔，其詩質(zhì)樸……人間情狀，人生況味，人在天地間的位置和狀態(tài)，叩紙可感可聞，觸目驚心。“行行重行行，與君生離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詹君，聽聽這人生在旅的古歌，且息交談，請滿飲一杯，再飲一杯！您還會為旅行和文學的關(guān)系而推敲嗎？二者就是一體，不證自明呀。

詹斌：《旅行是一種文學的動詞》和《宿命的負債人》可以看出你散文和隨筆文風的些許變化，前者具有跨文學的歷史視野，后者則更像一篇文論，緊貼主題，雖稀釋了文學性，但旁征博引、縱橫交錯、見解獨到而新穎，什么使你產(chǎn)生這樣不動聲色的嬗變？

郭建強：人生短暫，詩人應(yīng)該無視局限而飲而歌而舞。我無才藝，唯在文字間穿行罷了。文章密度、質(zhì)地變化，無非是拓展而已。水到渠成就是這個道理。至于，水質(zhì)如何，渠功怎么樣，那是別一種考量。

詹斌：如果你給寫作者開一個書單，你會推薦大家去讀哪些詩人和作家的書？

郭建強：我不會開這個書單。網(wǎng)絡(luò)時代，萬象顯現(xiàn)。有識者自會開眼目，有靈者自會動神覺。讀什么書，怎么讀，文學家和詩人大概都有深藏的奇妙嗅覺吧。

四

詹斌：第三輯《為什么吟唱，為什么傾聽》前四篇關(guān)于草木書的文章是對自然文學的閱讀沉思與反映。喜歡自然文學并書寫是一種文化傳統(tǒng)，還是出于地理環(huán)境因素或者作家對人類生存狀況關(guān)注的本能偏好？

郭建強：我們對自然的無知、盲見，導致了一些惡果和災難。在優(yōu)秀作家的筆下，自然不是其作品的背景板，而是與人物、場景、命運密不可分的一種實在。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能看到對自然精確的描寫，同時，自然在文章中得到了嶄新的復活。我羨慕這樣的作家，比如寫出“自然是座廟宇，那里活的柱子/有時說出了模模糊糊的話語;/人從那里過，穿越象征的森林，/森林用熟識的目光將他注視”的波德萊爾;比如法布爾、普里什文……還有一些純粹的植物學家、動物學家、地理學家，他們幫助我們看到了另一重世界，指教我們更加矯健地運用我們的文學思維。我喜歡托爾斯泰的表達，他在《哈吉穆拉特》開篇對草原的描寫，展示了一種文學大家和植物學專家混合的筆法，最后引出的“韃靼花”像波德萊爾的詩歌一樣，讓我們看到了種族、文化和自然密不可分的整體觀。我想，我已經(jīng)回答了您的問題。

詹斌：對阿里·瑪扎海里和布爾努瓦的《絲綢之路》，以及《馬桶的歷史》這類文化歷史類圖書的閱讀，可見你興趣的廣泛，他們最迷人的地方是什么？這種跨學科的閱讀對你詩歌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益處是顯而易見的嗎？會否有影響？

郭建強：不僅僅是《絲綢之路》《馬桶的歷史》，有一批涉及人類生存環(huán)境、文化狀況、生命科學、生活奧秘和歷史地理的著作吸引了我，并且使我在閱讀中品嘗到了強烈詩意。我現(xiàn)在還無力表達閱讀《撒瑪爾罕的金桃》《槍炮、病菌與鋼鐵》《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南華錄》的快感，這些書推開新的窗口，讓我看到不同織錦的朝霞和河水，鼓勵不斷自我否定和刷新。

詹斌：你寫了許多讀書評論或札記，像萬瑪才旦小說集的評論《孤兒·謎團·尸語者》，角度很獨特，但認識和論述自洽，與學院派批評有很大差異，你怎么看這種不同？

郭建強：解讀文學藝術(shù)作品，首要要有敏銳的藝術(shù)直覺力。這種直覺力是審美能力和邏輯能力的綜合，可以讓論者從紛繁的藝術(shù)現(xiàn)象，近乎禪示頓悟般地指出作品的藝術(shù)特質(zhì)，并進行符合客觀邏輯、語言邏輯、現(xiàn)實邏輯的分析、辯論和指認。我極端厭惡現(xiàn)在學院盛行的三段論式的機械論文體制，那是一種對文學藝術(shù)作品的閹割和戕害，其無能和野蠻令人無言以對。我是說，評論或者論文，屬于高質(zhì)量的腦力勞動，其結(jié)果乃是指向文學藝術(shù)本身。我們翻看古代中國談文論藝的名篇典籍，沒有一家是今天的學院八股;從古希臘到波斯阿拉伯世界，情況也是這樣。就算是在現(xiàn)代大學勃興的近二三百年來，西方大學中優(yōu)秀的人文學者的著作，也大都別開生面，可誦可品。尤其是開創(chuàng)“細讀法”，學院派批評的詩人托·斯·艾略特，他的詩學論文慧眼獨具，邏輯森然，極富美感。與他同時代的詩人保爾·瓦雷里一樣視野闊大，精密深邃，文章入情入論入詩。在國內(nèi)，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序》，縱覽數(shù)百年詩史，廣征博引，洞見疊出。至于《談藝錄》《管錐篇》，則因小子學淺，至今不敢妄言。萬瑪才旦的小說對于評論者都是考驗，他的作品拒絕那些批評的套語、俗語，誰還在使用這些無效概念，誰就會露出藝術(shù)修養(yǎng)和藝術(shù)能力方面的缺陷。其實，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都有這種屬性。評論者的作用之一在于，引發(fā)新的、有趣的和有意義的討論。我不相信蓋棺定論之說，誰有權(quán)判斷文學藝術(shù)的精準分量？而評論之活力，就在于引發(fā)，在于找到新的起點。

詹斌：詩歌主要是形象思維、直覺思維，而評論則是主要體現(xiàn)在邏輯和哲理層面，你在寫作過程中是否存在沖突？

郭建強：我反對把詩人藝術(shù)家歸類為僅能使用形象思維和直覺思維的范疇，似乎他們在邏輯和綜合思維方面就是弱智。我當然知道在文學藝術(shù)史上，存在著這樣的藝術(shù)家;甚至被文學化了的數(shù)學家陳景潤，在某些方面也被劃入了這個群體?？墒?，這兩種思維和表現(xiàn)形式真的是像某些學者認為的那樣涇渭分明嗎？先民結(jié)繩記事，你說這是形象思維、直覺思維還是邏輯使然？刻寫于洞穴山壁的野牛的弧線又該怎樣做思維分割？有時候，我們突出文學藝術(shù)家在邏輯、生活上的無能，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想象。在這方面有所不擅的人們其實分布于社會的各個群體。我所看到的是，卓越的藝術(shù)家、文學家并沒有顯示二者的偏離、對立，和比例失調(diào)。在創(chuàng)作中，他們恰恰顯示了一種整體的科學和創(chuàng)造。

詹斌：你的文章無論長短，都文字洗練、精準，但往往充滿想象、新意，讓人沉思。作家周曉楓說：“很多人都以為作家的本事是自由創(chuàng)作、文無定法、馳騁想象。其實不然，作家真正的本事是，對一個意思的表達，能做到非常準確?！睂@個問題你怎么看？

郭建強：準確這個詞，可以糾正當代中國作家的無知病、懶漢病、想當然的幼稚病。對于文學作品中不該不能恍兮惚兮的地方，準確也是一把標尺。生活有生活的復雜紛多的邏輯，世界和人的內(nèi)心同樣如此。在諸多現(xiàn)象中，能夠準確書寫細節(jié)、場景、人物的作家，無疑是值得尊重的。

詹斌：著名批評家喬治·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中說：“在‘大道’中，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融為一體，正是語言的時間結(jié)構(gòu)，使之人為分離?！眴栴}是，“別徑”作為分叉，能否逃離言語，從而獲得融入打通人心中的歷史和未來的武器？

郭建強： 我沒有讀過喬治·斯坦納先生的這篇文章，很難較為準確地把握他的語義。我抱殘守缺地認為，語言學家，還有哲學家把語言視為時間結(jié)構(gòu)、世界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是要前飾許多限制語的。三者之間有相似處，但就人類語言而言，顯然難以大幅度吻合另外二者，這大概也是維特根斯坦說出那句名言的原因之一吧。我不清楚您提到的“大道”到底是語言概念還是哲學概念，在我的理解中，任何大道都不具有一勞永逸的功能，都不能完成“如果……那么……”這個句式。大道朝天、大道至簡，表達的都是“大道之行”這個狀態(tài)，而不是結(jié)果。大道如此，何況別徑？但是，人的作為和價值，就在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就在于修遠。老實說，我想得還沒有像您那么深遠。

詹斌：你有寫作的焦慮感嗎？是寫詩的時候還是寫散文隨筆或閱讀的時候？

郭建強：寫作有極端的愉悅，相應(yīng)的也有苦悶和壓力。詩歌，靈感的竅門啟動，或者經(jīng)過多次刪改，顯示出超過期望的效果，其喜可慰。我寫作的苦悶和壓力，主要來自時間不足，體能不夠。至于焦慮，更多的時候來自閱讀，來自閱讀后的反思——一句話，遠遠高于自己的書寫者太多了，他們逼視我——你還寫什么？為什么寫？這是令人狂躁的，但是，閱讀也激發(fā)我更大膽的，甚至狂妄地往前走，努力走到大地深處，星群深處。

詹斌：今天之后，在詩歌之外，你最想寫什么？

郭建強：想寫小說。這個具有極大包容性的文體有準繩有規(guī)矩;也縱容你肆意妄為、策馬揚鞭。小說的時間長度、空間的豐富性、人物的形成與發(fā)展、情節(jié)的延展與曲折、細節(jié)的可雕塑性，以及氣息韻律意味，都在吸引著我。我在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