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春華留不住

溯紋

第一章

冬日的陽光明亮卻不刺眼，穿過窗子上新貼的窗花，她看到浮塵在空氣中跳舞。那個男人圍著一條淺駝色的圍巾，戴著頂帽子，對她露出彬彬有禮的微笑。楊喜妹不大好意思盯著陌生男人看，便低下了頭，裝作是在看著地面，視線不知不覺飄到了他的腳上。他穿著一雙皮靴，這和她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她想。她只見過自己家的人。那雙皮靴應(yīng)當(dāng)是西洋的物件，好看得緊，黑色的皮子泛著光澤，沒有一點灰塵，一看就是主人精心打理過的。

“你就是責(zé)成的妹妹？”他問。

她點了點頭。

責(zé)成是大哥哥的表字，大哥哥楊世琛是父親的正房生的。鄉(xiāng)紳楊勇不缺老婆，不缺兒子，但他只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夫人，也只有這么一個上了家譜的兒子。

而她只是父親眾多私生子女中的一個，也許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孩，所以額外得到了一點大哥哥的優(yōu)待，比方說被這般介紹給他在大學(xué)里的同窗。

男人溫聲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囁喏了一下：“……喜妹?！?/p>

楊喜妹的母親是家里做工的下人，沒什么文化，起不出好聽的名字，只管順口好養(yǎng)活，用她的話來說，這名字聽著就喜慶。

男人道：“喜妹？這是你的小名嗎？哈哈，很有趣，想來責(zé)成與你兄妹二人感情一定很好?！?/p>

喜妹尷尬地笑了笑，還沒來得及講話，便聽男人繼續(xù)道：“那你大名是什么？別急，讓我來猜猜，你長得這般可愛……古人云‘書中自有顏如玉，依我看，怕是只有‘玉顏兩個字，才配得上楊小姐了。”

楊世琛進(jìn)來，向男人露出了親熱的笑容，指責(zé)他又犯了到處勾搭小姑娘的毛病。男人也笑了起來，為自己的唐突道歉，說他只是個嘴上沒把門的，慣愛輕薄佳人，希望楊小姐不要把他的俏皮話放在心上。

楊喜妹不是楊世琛疼愛珍重的妹妹，只是一個新奇有趣的物件，像毛色稀奇的小狗，必要時可以拿出來向客人展示。她也不是楊小姐，只是一個傭人生下來浪費口糧的女兒，更沒有什么好聽的大名，只有一個“喜妹”這樣窮酸的名字。但從這天起，她把“玉顏”寫在了自己日記本的內(nèi)頁，竟然真的這樣稱呼起自己了。

在哥哥的大學(xué)生涯里，男人只來過家里這么一回。楊玉顏旁敲側(cè)擊了無數(shù)次，終于從哥哥那里聽來了關(guān)于他的信息。

他叫顧鴻影，表字鶴筠，是上海民營企業(yè)家顧先生的獨子，從小接受的就是西式精英教育，在大學(xué)的成績也很優(yōu)異。

她所探聽到的全部信息，也不過短短幾十個字。

再聽到關(guān)于顧鴻影的消息，是在某年新春的家庭聚會上，楊玉顏一年里難得上了一回主桌，在父親老生常談的訓(xùn)話中走了一小會兒神，回過神來便聽到了顧鴻影的名字。

她心里一驚，屏住呼吸，捏著筷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連血液的流動都仿佛快要靜止。楊玉顏生怕自己心跳鼓噪的聲音太大，讓她錯過關(guān)于那人的只言片語。

“我在南大讀書也快三年了，先生們都說到了該斟酌自己前路的時刻，鶴筠同我說打算出國去，既能增長學(xué)識，又能開闊自己的眼界，我覺得很不錯，打算同他一起去?！?/p>

大哥哥開口，是不需要小心翼翼低聲下氣的。他一貫以通知的語氣同父親講話，并不常和父親商量，父親也并不會因此生氣。大哥哥是家里頂有主意的人，一貫如此。

父親一如既往未對哥哥的決定做出什么質(zhì)疑，沒問他想去什么國家、什么學(xué)校，飯桌上的其他人也沒有。對他們來說，出了國門，就是外國，至于學(xué)校？能上大學(xué)就已經(jīng)頂厲害了！

楊玉顏為此感到失落。哥哥常年在外上學(xué)，離家數(shù)千里，那個人也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距離她的生活那樣遙遠(yuǎn)。現(xiàn)在他要出國去了。出國，那又是多遠(yuǎn)呢？距離她所在的位置，該是多少個千里？

楊玉顏不曾離過家，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也不過是幾十里外的集市，百里對她來說已是不可想象的距離，一個數(shù)千里還是幾千個數(shù)千里，其實沒有多大的差別。只是她心里終究意難平。

父親倒是問起了別的：“對了，你這位朋友，可曾婚配？”

楊世琛愣了一下，他看著父親，握著筷子的手緩緩放下，有些遲疑地說：“未曾……”

父親意有所指地看了楊玉顏一眼。

楊玉顏的筷子已經(jīng)頓在空中很久了，但沒人注意到她。對上父親的目光，她手一抖，筷子在碗碟上磕出了一聲脆響，足以吸引桌上其他人的注意。楊玉顏對這些一無所知，她只覺得手心里冒汗，心跳聲咚咚地擂著她的鼓膜：父親是什么意思？是那個意思嗎？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楊世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但、但他家里有沒有中意的女孩子，我也不清楚……父親，人家可是城里人，結(jié)親講究門當(dāng)戶對……”

楊玉顏心中一沉，父親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我們哪里高攀得起那種人家？我只是瞧著你同學(xué)那般家世，能多來往也是好的。最近我也想做些生意，正需要一些門路——”

楊玉顏說不上來心里是什么感覺，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不甘，她沉沉地舒出一口濁氣，突然不想再聽他們說話，低頭夾起一筷子炒蛋。

“——再說了，誰說男人屋里頭，就只能有一個女人的？”

楊玉顏筷子上夾的雞蛋“吧嗒”掉進(jìn)了碟子里，幸好這次沒發(fā)出什么聲音，等到她茫然抬頭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拍了板：“好了，等你開學(xué)了，就帶著喜妹一起去學(xué)校吧，讓她旁聽一下你們老師的課程，接觸一下新思想。女孩子家的，要是什么也不懂，那也不太行。”

第二章

楊世琛說服不了父親，就如同父親從來說服不了他。

在新春短暫的年假中，他無數(shù)次挑起這個話題，試圖打消父親把妹妹送給人家做小的念頭，但楊鄉(xiāng)紳不過一哂而過，并不把兒子的小小反抗放在眼里。

于是，返校的那天，楊玉顏收拾了行李，和哥哥一同坐上了返校的火車。

從上車開始，楊世琛的表情就說不上好。然而木已成舟，他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耐著性子道：“外面不比家里，去了之后，你說話做事都謹(jǐn)慎小心些，別瞎出風(fēng)頭。”

到底是家里的小妹妹，他怎么都不忍心看她就這么被父親當(dāng)成一個禮物似的送出去。

楊玉顏并不清楚哥哥的心思，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出遠(yuǎn)門，心里正是歡喜雀躍，坐在火車上，看見什么都新奇有趣。大學(xué)會是什么樣的？先生是不是更嚴(yán)肅？手里拿的戒尺是不是更大更沉？最重要的是——她很快就可以見到顧鴻影了！到時，她該用什么作為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呢？

她跟著哥哥去教室旁聽，教室又大又整潔，先生們衣著筆挺，打著領(lǐng)結(jié)，神態(tài)親切又和善，講著自由平等。臺下的同學(xué)們聽得認(rèn)真，沒有戒尺的威脅，看上去也一個賽一個的聚精會神。

下了課，便有不少學(xué)生圍了過來。他們一副同楊世琛很是熟識的模樣，在一起聊得好不開心，說的都是些“行業(yè)內(nèi)幕”、“國際局勢”之類的話題。她插不進(jìn)嘴，只好局促地坐在一邊，一位女同學(xué)指著她，促狹地問楊世琛：“這么可愛的姑娘，和你什么關(guān)系呀？”

楊世琛只道：“是我家妹子，哭著鬧著要來聽我們上課，我拗不過她?！?/p>

楊玉顏也不知該說什么，所幸哥哥的同窗們見她半天沒說話，也不再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轉(zhuǎn)而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楊玉顏松了口氣，目光偷偷在人群里逡巡，沒見到顧鴻影，她的興致便散盡了。

又過了幾天，顧鴻影總算是出現(xiàn)在校園里。只是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楊玉顏，楊世琛也好似忘了父親的囑托，沒有半分在他面前提起她的意思。楊玉顏不求哥哥，自己花了些工夫摸清了顧鴻影的行蹤，挑了個風(fēng)和日麗的好日子，制造了一場偶遇。

那日正是一堂經(jīng)濟學(xué)的課后，顧鴻影拿著書，從教室里走出來。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只在外面搭了件毛背心，午后的陽光穿過廊亭，明明暗暗地落在他身上。

她看得失了神，心跳和著鳥鳴在耳邊鼓動成一首節(jié)奏舒緩的曲子，原本正在琢磨怎樣撞他一下，才既能引他注意、又不會惹人反感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么暈暈乎乎地走了兩步，倒還真的撞在了他身上，手里抱著的書落了一地。

顧鴻影連忙道歉，彎下身子替她拾起書本。她紅著臉等他抬頭，當(dāng)他認(rèn)出她以后，會說些什么呢？

顧鴻影直起身子，將被他碰落的書還給她，禮貌友好地說：“真是不好意思?！?/p>

他顯然——顯然并沒認(rèn)出她。

“鶴筠，你怎么還在這里，下節(jié)課快遲到了，你——”楊世琛的聲音從廊亭的另一端遠(yuǎn)遠(yuǎn)傳來，看到楊玉顏，他頓了一下。

“哦？責(zé)成，你們認(rèn)識？”顧鴻影顯然會錯了意，挑眉對著楊世琛戲謔一笑，問她，“你是……”

楊世琛只好說：“這就是我妹妹，她叫……”

她滿心失魂落魄，喃喃道：“玉顏，我叫楊玉顏?！?/p>

顧鴻影笑著說：“原來是責(zé)成的妹妹，玉顏是個好名字，和你很配。我要去上課了，下次見?！?/p>

楊世琛一直等到顧鴻影走得遠(yuǎn)了，才低聲道：“你什么時候改名了？改了也好，比什么喜妹好多了，以后就這么叫吧?！?/p>

說罷，他快走幾步，匆匆趕上了前面的顧鴻影，一同去上下堂課了。

風(fēng)里似乎還能傳來他們幾聲笑談，楊玉顏茫茫然走了兩步，在廊亭邊坐了下來。她設(shè)想過那么多次的重見，描繪了無數(shù)個情景，竟沒有一次是猜中的。她從沒想過原來顧鴻影會壓根不記得她這個人，也不記得他說來同她搭訕的名字。

倘若所有她自以為是回憶的東西，都僅存于她一人的腦海，那與妄想又有何分別？

第三章

往后的一個星期里，楊玉顏也不管聽不聽得懂，厚著臉皮蹭了哥哥的每一堂課。

第一天，她瞧見顧鴻影同班上的每一個女生都打了招呼。第二天，他們圍成一團(tuán)，討論先生上堂課留下的作業(yè)。第三天，班上一位丁姓女同學(xué)帶了父親從海外捎回來的洋點心與同窗分享，顧鴻影走過她座位時，從她手里拈了一塊塞進(jìn)嘴里，丁同學(xué)含嗔帶笑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記，笑話他怎么像只老鼠一樣，恁地偷食。

一旁的同學(xué)們嘻嘻哈哈地笑在一處，誰也沒把這當(dāng)成一回事。

楊玉顏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人眼里，都是沒有男女禮防這等陳腐規(guī)矩的。那些曾令她臉紅心跳的舉止和言語，在他們看來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常。

但可惜她發(fā)現(xiàn)得晚了些，女兒家的心思是不能妄動的，一旦動了，就再難收得回去了。

父親的家書一封接一封地傳來，面上雖都是些尋常關(guān)心的話語，但內(nèi)里隱含的催促之意，楊世琛也還品得出來。再加上楊玉顏既已同顧鴻影碰過了面，拖下去也無甚意義，楊世琛硬著頭皮，還是書了一封拜帖，托顧鴻影帶給他父親。

顧鴻影接過拜帖，食指在上面敲了敲，挑眉道：“要見我爹何須這么麻煩，憑咱倆的交情，你還不是想怎么上我家都行？”

面對好友的調(diào)侃，楊世琛打了個哈哈混了過去，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父親的盤算。不過以顧鴻影的家世，他家里人怎可能看得上鄉(xiāng)紳的女兒，這事想來也是只有告吹的份兒。

想通了這層關(guān)節(jié)，楊世琛也不再為些事發(fā)愁，做好了丟人的準(zhǔn)備，周日一大早便帶著楊玉顏去顧家登門拜訪。

不承想這一登門，登得卻不大是時候。

傭人替他們開了門，就噤若寒蟬地退至了一邊。楊玉顏一眼先看見了顧鴻影家里寬敞明亮的大廳，大廳收拾得很是整潔，也沒擺什么富麗堂皇的裝飾，仔細(xì)看去才能發(fā)現(xiàn)，大件的家具全是上好的黃梨木制的，典雅精致，頗具格調(diào)，一看便是相當(dāng)有底蘊的人家。

顧先生坐在沙發(fā)上，臉色不怎么好看，見著有客人進(jìn)來，換上了一副溫和親切的神情，笑著說：“哎呀，世琛來啦，叔叔好久沒見你了，這就是你妹妹楊玉顏？真是個伶俐的丫頭，快進(jìn)來?！?/p>

楊玉顏跟在哥哥身后進(jìn)屋，坐在沙發(fā)上，那沙發(fā)的布面像是某種上等的綢子制的，她生怕壓出了什么褶子，很是坐立難安。

顧先生同楊世琛聊起了學(xué)業(yè)：“聽說你最近經(jīng)濟學(xué)課上寫了篇申論，很得方教授看重，他還想要你拿回去修改修改，好推去業(yè)內(nèi)知名的期刊上發(fā)表。唉，我家這臭小子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出息，我也就省心了?！?/p>

楊世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顧鴻影坐在一旁，嬉皮笑臉地插話道：“責(zé)成可是我最好的兄弟，當(dāng)然優(yōu)秀?！?/p>

也不知道這父子倆之前是鬧過什么矛盾，他一說話，顧先生的臉色便又不好看了起來，楊玉顏敏銳地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整個屋子靜得壓抑。顧先生冷眼睨了顧鴻影半晌，忽又松了神色，笑著同楊世琛說起了別的話題。楊世琛看了顧鴻影幾眼，小心地同顧先生搭了幾句話，便聽顧先生道：“我同你父親來往過幾封信件，很是投契，你父親有些話，我也頗為認(rèn)可。男人，還是得成了家，才有男人的樣子。”

顧鴻影惱了起來：“爹，這都哪跟哪啊，你不能因為——”

顧先生沒理他，看著楊世琛，依舊笑容滿面道：“在這方面，我與你父親恰好又達(dá)成了共識。”

他的目光從楊世琛身上移到了楊玉顏的臉上，顧先生仔仔細(xì)細(xì)端詳了她一番，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正巧，玉顏侄女同鴻影年歲相仿，八字相合，性格又穩(wěn)重，和鴻影正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不妨就結(jié)為夫妻，也好讓鴻影收收心，別一天再這么不著四六下去?！?/p>

楊世琛被這突然的一番話驚得目瞪口呆：“這……這合適嗎……”

“沒有什么不合適，這也是你父親的意思。他都同我說過了，玉顏丫頭知書達(dá)理、溫柔懂事，能娶到這么好的姑娘，那是我兒子的福氣，”顧先生一眼看出楊世琛的為難，笑道，“你們不久便要去不列顛求學(xué)，家里能多個人照應(yīng)，我也放心。你們幾個孩子出門在外，還要記得多相互幫襯?！?/p>

巨大的餡餅從天而降，把楊玉顏砸得頭暈?zāi)垦?，她像是被包裹在了一個巨大的肥皂泡里，看什么都覺得不真實，聽什么都仿佛隔了一層。她沒有注意到顧先生對顧鴻影意有所指的一句：“成了家，就好好在家里待著，少給我出去惹事?！币矝]有注意到顧鴻影因不滿而蹙起了眉頭，隨后又不怎么在乎地松開。她只記得臨出門的時候，顧先生握著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說：“鴻影日后，就拜托你照顧了?！?/p>

她那時還不知道，像顧先生這樣生意場上的老狐貍，唬起人來才是最厲害的。

第四章

之后的事情，發(fā)展得快到不可思議。

顧鴻影出國日期臨近，這婚禮必須要在他們出國前完成，因而從下聘到婚事籌辦，都像是要飛起來一樣。哥哥一開始還同她一般發(fā)蒙，對著她嘆氣說怎么就結(jié)婚了，后來也便釋然了。

楊玉顏仿若陷進(jìn)一場不知今夕何夕的夢境，懵懵懂懂地同心上人成了親。大紅喜帖上用燙金的字并列書了他們兩人的名字，顧鴻影和楊玉顏，怎么看怎么漂亮，怎么看怎么般配。

顧家給的聘禮慷慨大方，在她手里過了個場，全給了鄉(xiāng)下的父親。

還沒等楊玉顏搞清楚她父親和公公到底是談了一場什么樣的生意，能讓本是被送去做妾的她稀里糊涂成了顧少奶奶，也沒等她從眩暈中回過味來，對這場因時間緊急而顯得有些倉促的婚事感到遺憾，顧鴻影出國的日期便到了。楊玉顏草草收拾了行囊，跟著新婚的丈夫坐上了去往大洋彼岸的輪渡。依著西式的風(fēng)俗，他們本還有一趟蜜月旅行，這下可好，整整三十天全是在海上過的，她暈船暈得死去活來，扒在舷邊吐得天昏地暗，嘴里連著一個月都是苦味。

盡管如此，她依舊覺得甜。

晴朗的早晨，輪渡終于駛進(jìn)異國的港灣，在擁擠的人潮間，顧鴻影一只手拎著行李，一只手?jǐn)v住腳步虛浮的她。歡喜從心底漫到臉上，楊玉顏低著頭，只管跟著扶著她的那只手走，刀山火海也愿意去。

他們在不列顛的家，是棟白色小洋房。住進(jìn)去收拾沒兩天，顧鴻影便趕著去學(xué)校報了到。楊世琛還是時常同顧鴻影一起，只是他們多和朋友同窗在外聚會談?wù)搶W(xué)業(yè)，不便帶她同去。大街上滿是她看不懂的字，那些店鋪她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旁人說的話她一個字也聽不懂，沒過多久，她便再也不出門了。

偌大的房子只他們夫妻二人居住，日子長了，卻也顯得逼仄起來。漫長的白日一天更比一天難挨，顧鴻影總忙到了天黑才回來，用過晚飯，便去書房研讀一些大部頭的原文書籍。她不敢打擾他，晚上常常坐在客廳里望著臺燈發(fā)呆，待到深夜顧鴻影讀完了書，二人熄燈上床，竟是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

楊玉顏倒也不是不曾試圖和顧鴻影聊天，她央顧鴻影講些趣事給她聽，顧鴻影便笑笑，隨手拿起最近正看的書。那些晦澀的名詞她一個也聽不懂，有些甚至沒有對應(yīng)的中文意思，越是解釋，她一頭霧水反而更重，而她能拿出來說的家長里短，顧鴻影更是無甚興趣，久而久之，他們也不再講了。

再往后來，顧鴻影因常常讀書至深夜，以擔(dān)心影響她睡眠為由，干脆宿在了書房里。夫妻相處的時間一再縮短，有時楊玉顏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同以前她還未嫁給他時，竟也差不了多少。

怎么會差不了多少呢？她安慰自己，好歹，她可是他結(jié)婚證上寫著的另一半啊。

日子一天天過得沒什么差別，窗外的葉子生了又落，落了又生，如是幾輪。當(dāng)櫟樹的葉子又一次泛黃，她接到了顧先生打來的越洋電話。

電話中顧先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她卻不知怎么的聽出一點冷冰冰的味道，她依著顧先生的意思去喚顧鴻影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爹找你?！?/p>

深秋的時節(jié)，顧鴻影在家里只穿了件毛衣，袖子挽在小臂上。他走過來，從她手里接過聽筒，沖她笑著點點頭。他總是這樣，在接過她遞來的東西時這般客氣，對待她像是陌生人。

她看不慣他的客氣，顧鴻影卻說是家教使然，她也只好學(xué)著習(xí)慣。

遞完電話，楊玉顏走到一邊，沒想到話筒里顧先生的訓(xùn)斥聲先一步傳進(jìn)了她的耳朵。

“你怎么還在和杜家那個丫頭糾纏不清！”

在聽清楚的一瞬間，楊玉顏只覺得渾身血液逆流，直沖上了頭頂。她下意識地扭頭看過去，正對上顧鴻影望向她的尷尬眼神。

楊玉顏勉強笑了一下，快走兩步出門，把空間留給他們父子倆。雕了花的木門擋得住視線卻擋不住聲音，對話聲依然一句一句穿過房門，鉆進(jìn)她耳朵里。

顧先生的聲音里潛藏著怒火，讓她想起第一次上顧鴻影家的那天，他好像也曾這樣生過氣：“說了多少次，誰都可以，杜芳汀不行。為了絕你倆的念想，媳婦都給你找了，你怎么還跟她不清不楚的？”

顧鴻影無奈的聲音跟著傳來：“爹，我也說了多少次了，我跟芳汀之間清清白白，沒你想的那種意思，你不要瞎想了成不成……”

啊，芳汀，開滿鮮花的水洲，多詩情畫意的名字。

第五章

他們這通電話打了近半個小時，其中大部分時間是顧先生在說，顧鴻影在聽。

掛了電話，他找了過來，對她說：“這是個誤會，我爹總是神經(jīng)過敏，讓你看笑話了?！?/p>

杜芳汀是顧鴻影青梅竹馬的玩伴，兩人情同兄妹，只是顧先生和杜父好似有什么陳年積怨，一直頗不對付，連帶著杜家人他也看不慣。

“我爹一開始只是不喜歡我和芳汀往來，后來干脆懷疑我們之間有私情，但在我眼里，芳汀真的就只是一個妹妹。”他低聲說，“近些日子，杜伯伯家的生意出了些問題，芳汀正巧也在不列顛。她一個姑娘家，孤身在外，家中又遭了變故，我身為她大哥，出手幫扶一下，原也不算什么事，沒想到我爹反應(yīng)這么激烈。”

楊玉顏沒料到他會專程來同她解釋，顧鴻影笑道：“畢竟是要在一起過日子的人，我怕你多想，生出什么芥蒂。”

顧鴻影神色一片坦然，誠摯不似作偽。楊玉顏品著他剛剛說的那番話，原來他只是因為要跟她過日子，才來同她說這些。她心里酸澀，卻還是笑著對他說：“你該早些告訴我，都是自家人，能幫自然要幫?！?/p>

過些日子，她白天無事做，去顧鴻影書房收拾，翻出幾張便箋。上面寫著字跡漂亮的外文，她讀不懂，只認(rèn)得右下角落款處娟秀的“林”字。

她拿去問顧鴻影，他說是朋友留給他的便條。

臨近畢業(yè)，他壓力很大，回家越來越晚，身上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的香水味，桌上熟悉的便箋條也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

情人節(jié)那天，顧鴻影說會有朋友來拜訪。傍晚時門口傳來敲門聲，她去開門，屋外暮色中站著一位打扮入時的摩登女郎。

女郎遞了一封賀卡給她，她低頭看著那見過無數(shù)次的熟悉字跡，心里一片茫然。顧鴻影循聲而來，熟稔地同她打了招呼，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師姐密斯林，這是我太太?！?/p>

密斯林熱情地笑道：“顧太太這樣標(biāo)致，鴻影好福氣啊?！?/p>

楊玉顏也只好客氣道：“哪里，密小姐快請進(jìn)來吧。”

她一說完，顧鴻影和密斯林便愣了一下，密斯林“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上前親密地挽起她胳膊：“顧太太真是幽默，我可不姓密，你叫我林姐姐就好啦。”

一股香水味撲面而來，楊玉顏知道自己鬧了笑話，訕訕道：“林……小姐?！?/p>

林小姐同顧鴻影進(jìn)了書房，說是在討論論文。她送茶進(jìn)去的時候，兩人正爭得火熱，時不時還夾雜著一兩句洋文，顧鴻影這一晚上說的話，比這幾年加起來同她說的還要多。

走出明亮的書房時，她突然想，她為什么要嫁給這個男人。

從坐上離家的火車到現(xiàn)在，滿打滿算五個年頭。為了少女時燦爛美好的一個夢，她離家數(shù)千公里，如今依然囿于一室，未曾體會過山高水長?；椟S如豆的燈光伴她度過多少個夜晚，窗外夜色如水，如鉤的月亮也并沒有比家里的圓。

到了南京，她明白住在她心里的男人不過天性使然，對哪個姑娘都溫柔殷勤，只是她看清卻未看透，滿心想著不論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們結(jié)了婚就是一家人，來日方長，她總能用余生慢慢走進(jìn)他心里。

何曾想到來了大洋彼岸，他白月光朱砂痣一個接一個，只有她依舊在門外徘徊，不曾走近半分。每日演作模范夫妻，生活好似循環(huán)播放的黑白默片，究竟有何趣味。

天色晚了，林小姐已經(jīng)告辭離去，他們開了瓶酒。顧鴻影喝得多了，踉蹌走出屋外，看到她傻樂：“論文搞定了！”

他眼神迷蒙地走近她，想碰碰她的手，又縮了回去：“畢業(yè)以后，我們會怎么樣啊……”

她何曾見過顧鴻影這般小心翼翼的樣子，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發(fā)了什么瘋，竟還笑得出來。明明嘴角都咧開了，偏偏眼睛卻很模糊：“你在看誰啊顧鴻影，你在看誰??？”

什么杜芳汀、密斯林，統(tǒng)統(tǒng)不足為懼。她心里裝著一個人，知道愛著誰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藏得住表情捂得住嘴，心里的東西還是會從眼睛里溢出來。

她也不過是一只鴕鳥，遮住眼睛耳朵就能當(dāng)作自己不知道，她的丈夫心里住著一個人，書房里明明到處都有別人的痕跡，她卻只敢拿著密斯林的便箋問他，對于其他的從來裝作視而不見，生怕捅破什么窗戶紙，提也不敢提。

有什么意思呢，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她伸手抹了一把眼睛，轉(zhuǎn)身一個人回房了。

第六章

大半個月后的一個早上，顧鴻影穿好衣服打算出門，楊玉顏坐在客廳里叫住了他：“你今天能不能早些回來？我有事想同你說。”

顧鴻影聽了，將拉開一半的房門關(guān)上，轉(zhuǎn)身走回桌子前坐下，笑道：“有什么事現(xiàn)在說就行。”

楊玉顏見他也不打算出去了，便開門見山道：“你當(dāng)初為什么愿意娶我呢？”

顧鴻影愣了一下，正準(zhǔn)備開口，楊玉顏已自顧自接了下去。

“我年少的時候，曾見過一個男人。他是我哥哥的同學(xué)，到我們家來玩。我一見他，便怦然心動，神魂顛倒，從此世上的人在我眼中分為兩類，一類是他，另一類是旁人?！?/p>

顧鴻影怔?。骸拔以娺^你？我……”

“你不記得了，對吧？”楊玉顏苦笑著說，“我理解，你跟我一樣，心里面住著一個人，從此就再也看不見旁人了?！?/p>

顧鴻影褪去臉上常掛著的溫和淺笑，沉默下來。

“為什么娶我？因為無所謂，是我，是杜芳汀，或是密斯林，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不能和你心上的人在一起，那其他人也沒什么分別，對不對？”

“你……知道了？”顧鴻影干澀道。

“呃，也沒那么難猜，”楊玉顏拿出一張紙，放在他面前，“我只是想通了，不想再陪你演一無所知歲月靜好，我放手了。這是我托人帶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我花了兩個多星期的工夫才看懂這上面的每一個字，英文其實也沒我想象中那么難學(xué)?！?/p>

顧鴻影瀏覽了一遍這張協(xié)議書，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鋼筆，簽下自己的名字。

楊玉顏接過這張紙，一筆一畫認(rèn)真書寫，勾畫下“顏”字的最后一筆。白紙黑字，依舊是兩個名字排在一起的樣子。

顧鴻影見她簽好字，不再留戀地起身，終是忍不住喚了她一聲：“玉顏。”

她停下腳步，回首粲然一笑：“其實我不叫楊玉顏啊，我叫楊喜妹?！?/p>

喜妹這個名字，原也沒有什么不好。它寄予了母親對她一生平安喜樂的期盼，也許是俗了一點、土了一些，但感情不會有半分摻假。

每個人或許都曾做過這樣的黃粱一夢，夢中的自己心想事成，和愛人心意相通，白頭偕老，一廂情愿都會變成兩情相悅。只是夢總歸是要醒，這昏了頭腦似的五年荒唐，醒得總還不算太晚。

楊喜妹推開門，屋外流金般的暖陽潑灑下來，披在她身上，溫暖又熨帖。

世界無邊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