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李白《白頭吟》兩篇之關(guān)系

張力弓

（石家莊信息工程職業(yè)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00）

關(guān)于《白頭吟》兩篇的關(guān)系，歷來意見不一。筆者分析了以下兩種相關(guān)的說法。

1.黃庭堅《題李太白〈白頭吟〉后》認為：“此篇皆太白作，而不同如此，編詩者不能決也。予以為二篇皆太白作無疑。蓋醉時落筆成篇，人輒持去，他日士大夫求其稿，不能盡憶前篇，則又隨手書成后篇耳?！眳敲髻t《李白〈白頭吟〉考辨》一文贊成山谷此說，并進一步提出其為“一題兩篇，相輔而行”，駁斥兩篇是模擬“樂府相和歌”這一說法。

2.元代蕭士赟曾說：“按此篇（附錄）出入前篇，語意多同，或謂初本云”。是為明確的初稿-定稿說。

這兩種說法都認為兩首是太白原作無疑，區(qū)別在于山谷認為正篇為“醉時落筆成篇”，附篇“隨手書成”，兩首無初稿與定稿之分；蕭氏則提出兩首或有初、定稿的關(guān)系。

黃山谷所言，兩篇并行傳世，而前篇最體現(xiàn)太白逸興神思，后篇略有搪塞應(yīng)付之意。后人論詩也以前篇為佳，筆者雖同意此優(yōu)劣評定，但不認為兩首無定稿與初稿之分。

筆者曾以為太白才大氣高，必不屑于做推敲、琢磨之詩，但是看《酉陽雜俎》中關(guān)于太白“前后三擬《文選》，不如意輒焚之，唯留《恨》《別》賦”的記載，不得不承認李太白于文章精益求精。那么他對于詩稿必定也頗嚴謹。反觀《永王東巡歌》和《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兩篇中太白對于永王態(tài)度的巧妙轉(zhuǎn)變，可見太白對于字句的敏感與嚴謹有時并不亞于子美，起碼他是個很在乎文名的詩人。

另外，吳明賢《李白〈白頭吟〉考辨》一文中提到李太白寫作《大鵬賦》的事跡：“更能說明這一問題的是李白的《大鵬賦并序》：‘余昔于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因著《大鵬遏希鳥賦》以自廣。此賦已傳于世，往往人間見之?；谄渖僮鳎锤F宏達之旨，中年棄之。及讀《晉書》，睹阮宣子《大鵬贊》，鄙心陋之。遂更記憶，多將舊本不同。今復(fù)存手集，豈敢傳諸作者，庶可示之子弟而已?！眳鞘弦源俗鳛橹С贮S山谷“一題兩篇，相輔而行”假設(shè)的旁證，然而這篇序言所受的情況與山谷所推測的情況大有不同：山谷意在申明，兩篇但有先后，無心之作；序言所講，先、后即是初、定，太白刻意為之。筆者以為《大鵬賦》序中所言也更適合做初稿-定稿說的一個論據(jù)。雖然《大鵬遏希鳥賦》與《大鵬賦》在當時并行傳世，但二者明顯屬于初稿與定稿的關(guān)系?？上шP(guān)于這兩篇詩的創(chuàng)作情況缺乏類似《大鵬賦并序》這樣的文獻記載，終究難以定論。

既然“初稿-定稿說”沒有李白本人的記述作為證據(jù)，筆者只得從文本入手，做進一步論證。通過分析文本上的特征，筆者更傾向于初稿-定稿一說。略陳如下：

兩篇詞句的差異，頗似初稿、定稿的差異。附篇起首作“錦水東流碧”，正篇作“錦水東北流”，前者平仄、措辭更似近體，后者則頗具古風起興之趣，給人返璞歸真之感。有些論者指出的“樂府相和歌”兩篇相似的情況，如古辭《白頭吟》二首、《東門行》二首、《滿歌行》二首，曹植的《怨詩行》，曹操的《苦寒行》《短歌行》，曹植的《野田黃雀行》等，都沒有出現(xiàn)首句起興就發(fā)生差異的情況。這一點似可以反駁李太白《白頭吟》二首乃模擬“相和歌”而作這一論斷。不然，太白何以模擬得如此不徹底？

試看：

在布局上，正篇的起興比附篇多了句“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云間兩分張?！睂x鴦的專情進行了形象描繪，同時反襯人心的無情。后文也多次以物比人，如流水、落花、兔絲、女蘿、草、覆水……以感于人的喜新厭舊。與之相比，附篇少了一些比附的意象，多一些記敘的成分，有些甚至顯得枝蔓過多。如果說正篇的布局是寫意的、凝練的，那么附篇就是寫實的、繁復(fù)的。

在表現(xiàn)方式上，正篇靈活運用比興和鋪陳，雖然布局和敘述一改附篇的繁復(fù)，但由于意象的巧妙運用，在情感上反而形成反復(fù)吟詠的效果，主題得到不斷強調(diào)。這使詩的重心由人物形象刻畫轉(zhuǎn)移到情感表達，也使得正篇向純詩的方向靠攏，而把附篇敘事的路線遠遠甩在后面。由此也可以窺見，太白對古典詩歌發(fā)展趨勢有著直覺而敏銳的把握。

在中心思想表達上，正篇抓住癡怨婦與負心漢的矛盾這一主線，敘事視角貼近癡怨的文君，兼及阿嬌，構(gòu)成對負心人的強烈譴責。而附篇的主旨雖然不變，但敘事中反復(fù)游離于相如、文君之間，使得中心情感難以一直貫徹，不如正篇給人一劍貫穿之感。于此亦可見正篇為附篇提煉而成。

另外，兩篇結(jié)尾略有出入，正篇以文君的絕望完成敘事；附篇以“相如還謝文君回”收場。對于“還謝文君回”，一般解釋為：還謝，相如回信致歉；回，回心轉(zhuǎn)意或與回到文君身邊，但這樣解釋于“覆水卻收不滿杯”這個表示拒絕的典故說不通。而如果把“還謝文君”解作“相如回復(fù)文君說”（謝，告訴），倒是可將“覆水卻收不滿杯”看作指代拒絕文君的話，但這樣“回”字就不好解釋了。想必太白也注意了這處矛盾，所以為避免歧義，改為“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這個悲劇結(jié)局。詩寫到此，才算“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總之，從這兩篇《白頭吟》的文本比較中，可以感受到詩仙在創(chuàng)作上的另一面：李白在才情上天賦異稟，在創(chuàng)作功夫上亦銳意進取。廣泛流傳的李白 “斗酒詩百篇”，寫詩作文恣意揮灑、轉(zhuǎn)瞬成篇的故事，雖然突出了李白過人的藝術(shù)造詣和天才形象，但未免給人造成“詩仙”在創(chuàng)作上自由不羈、“不食人間煙火”的假象。這兩篇《白頭吟》庶幾令世人得以窺見一代詩仙除了豐沛才情之外，還有在詩歌技藝上專注嚴謹、力求精進的一面。綜上，李太白詩中自有其獨特的修飾之法，好詩本不必一揮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