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凡逝世,在我實在是太突然了。一周前還打電話給他,聲音、語調(diào)、思維,無一不正常。視力雖大減,只是不能看書而已,電視仍能模糊看得。外出輪椅代步,在家里走動尚無大礙。聽力、心力、聲氣,都是好的,電話中分明感受到他生命元氣的充盈。他1927年出生,2018年九十有一,健旺如此,我說真是難得。沒想到2018年10月29日清晨,卻傳來他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一陣傷痛,登時滿眼淚流。
打電話到希凡家里,希凡的外孫女接的,開始以為是藍藍,后來知道是大萌的女兒。她說藍藍在飛回北京的航班上,小琴在,正在和研究院的領(lǐng)導談話。希凡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李萌,在科學院大氣物理所工作,前些年去世了。二女兒李琴,在山東工作。三女兒李藍,在美國一所州立大學的飯店管理和旅游學院教書,已經(jīng)是教授了。三個女兒中,大萌和我最熟,李琴、李藍也不陌生,連接電話的大萌的女兒,聽說是劉夢溪,也說知道的,家里人常說起你。第二天李藍回來,我們通了電話,知道是感冒引起肺炎,未及時送醫(yī)院診治,遂成無法挽回之憾。是希凡不讓送醫(yī)院:“感冒算什么病,不用去?!辈涣袭斕煳缫?,他打了個呼兒,竟沒有醒過來。
希凡作為文化人,似乎得天獨厚,一生沒遭遇什么大的波折,臨終也“終”得不知不覺的安然。這應(yīng)了我時常說及的一句話——我說他是“福將”。但他的發(fā)妻徐潮好多年前罹不治之癥去世,不久大女兒李萌也去世,二女兒、三女兒不經(jīng)常在身邊,他應(yīng)該不無孤獨感。但他并不寂寞,周圍的很多朋友都與他保持聯(lián)系?!度嗣袢請蟆返膸孜焕贤?,田鐘洛(作家袁鷹)、姜德明等,一直和他不離不棄。紅學界的一些友人,也對他多有照拂。此蓋由于希凡人緣好,即使在不太順利的時候人們也念他的好。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他一度處境艱難,有關(guān)方面要查清他和四逆有無牽連。說到這里,無法不暫時回到1975和1976年的歷史現(xiàn)場。
現(xiàn)在的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前身,是1975年成立的《紅樓夢》版本校勘注釋小組。詩人袁水拍擔任組長,李希凡、馮其庸實主其事。校訂和注釋科研事項馮先生主持,小組的全面工作希凡負責。聘請老輩紅學家周汝昌、吳世昌、吳恩裕和老作家葉圣陶充當顧問。馮其庸先生是我大學的老師,希凡是我的舊友,小組甫一籌劃,他們兩位就決定將我從山西調(diào)過來,參與其事。
而1975年恰值鄧小平復出,幾個領(lǐng)域大刀闊斧地整頓,經(jīng)常給人們帶來歡欣鼓舞的好消息。希凡在《人民日報》工作,資訊靈通,很多消息都是他親口所講。對小平的態(tài)度,他和大家一樣,也是稱賞不已。但不久有“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的興起,他憂心忡忡。
1976年1月9日,周總理去世,群情憤激,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開始了全國性的聲討。于是有“四五運動”發(fā)生,這是平生難得一見的人民群眾直接創(chuàng)造歷史的偉大壯舉。但隨即則是“四人幫”的大規(guī)模的迫害,追查天安門運動的參與者,追查都有誰散布了關(guān)于他們的所謂的“謠言”。
這樣一來,本來尚稱平靜的《紅樓夢》版本校訂注釋小組,也不能成為避風港了。一天,組里開會,好像是要批判一下周雷的言論。一位發(fā)言者沒說幾句,周雷兄便睡著了。因為他夜里是不睡覺的,白天開這種會自然引不起他的興趣。又過些許天,希凡叫我去一下他的辦公室。坐定之后,他說:“你的揭發(fā)材料來了?!痹瓉砦业囊晃粡氖氯宋难芯康睦鲜烊耍艿綁毫?,舉報我言論中有蔑視“則天武后”的意涵。希凡說,反正口頭言論,無從對證,就當沒有此事就是了。對我采取了保護的態(tài)度。但接下來的一個舉報,就比較麻煩。舉報者云,我天天去天安門,并以社會良知自許。事實昭昭,無人不曉,這下希凡也無法出來為我一辯了。周邊的眼神兒開始出現(xiàn)異樣的變化,濃重的陰霾向我襲來。
正在這時,唐山大地震發(fā)生,北京亦受影響,人們?yōu)楸苷鸩坏貌蛔≡趹敉?。自然?zāi)變延緩了“階級斗爭”的過程。真的是天怒人怨了,知者無不以為時局將變。我和希凡商量,可否離開校訂組,回家一段時間。他說也好,回去避一避。于是我便以案情未了之身回到太原家中,時在1976年9月。不料僅一個月過后,“四害”即被剪滅。我又回到校訂組,一路上反復吟誦杜詩:“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從襄陽向洛陽。”本人重新獲得了清白之身。而且由于對“四害”的鮮明態(tài)度,1977年春節(jié)過后,我就被調(diào)到以肅清“四人幫”在文化領(lǐng)域的余毒為主要任務(wù)的文化部寫作組去了。但始終未中斷和希凡的聯(lián)系,經(jīng)常通電話,或者到他家里暢敘。他當時下放了一段時間,研究魯迅的《〈吶喊〉和〈彷徨〉的思想與藝術(shù)》一書,即成于此時,其中的兩篇文稿還曾給我看過。文化部寫作組無人不知我與希凡的淵源,每當我為他辯護,說希凡人好,聞?wù)卟环︻H不以為然者,說你還這樣看?可是我對希凡,不這樣看,又能怎樣看呢。
我和希凡相識于1964年,至今已過去五十四個年頭了。當時是我的《探春新論》在《光明日報》分上下兩篇刊出之后,他和馮其庸先生都在頤和園云松巢寫作組,馮先生一次帶我去拜望了他。身著圓領(lǐng)大汗衫,下穿已經(jīng)褪色的灰黑長短褲,坐在寫字桌前不停地搖扇子。具體說了什么話,已不復記得,無非給予鼓勵之類,給我留下的是平易近人的好印象。后來在1968年春季的某日,他竟來我所在的大學看我了。危亂之際,見面格外親切,我們一起吃的中飯,多少年之后,他還向我提及此事。而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我外放到山西,在太原鋼鐵廠當了一名鉗工,人各一方,見面的機會少了。但每次來京,都會到他齊家園的家里做客。吃飯就一起吃飯,晚了就留我住在他的小書房,睡在一張行軍床上。第二天起來,徐潮大姐的早餐已經(jīng)準備好。我最喜歡徐潮包的餃子,特別是扁豆餡的,味美得讓人流連。和他幾個女兒熟悉,就是在這個時候。1974年春天,希凡約我為《人民日報》副刊寫一篇論《紅》文,開具專函特邀我進京,住在王府井南口東盛胡同的《人民日報》招待所,見面又多了起來。文章寫了一稿,我和希凡都不甚滿意。不久,文化部成立《紅樓夢》校注小組的事已開始醞釀,寫文章的事遂無果而終。
我在《紅樓夢》版本校訂注釋小組,和1977年到文化部寫作組,都屬于借調(diào)。當時文化部新組,部長是老資格的外交官黃鎮(zhèn),常務(wù)副部長是原公安部副部長兼秘書長的劉復之。不久下放首鋼的詩人賀敬之,也起復為文化部副部長。希凡和敬之是《人民日報》的老同事,交誼甚篤。于是他給自己的舊交寫了一封熱情的推薦信,希望把我正式調(diào)到文化部來。盡管當時處在撥亂反正的緊要時刻,部里忙著清理四害在文藝界的余毒,人事工作基本凍結(jié),賀敬之副部長在接到希凡的信之后,還是商之黃鎮(zhèn)部長,把我正式調(diào)到了北京,并且分配給我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這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今天,都是萬難的事情。作為當事的受益人,終其一生我也難于忘懷。此事對我日后專心向?qū)W,起到了安居樂業(yè)的作用。如今撫今追昔,能不念哉,能不念哉!1978年《紅樓夢學刊》的創(chuàng)辦,我與胡文彬、周雷二兄,也是既與馮其庸先生商量,也與希凡商量?!都t樓夢學刊》的創(chuàng)刊詞是我寫的,也都送請希凡和馮先生看過。就個人之間情感的牽連而言,我想當時我與希凡應(yīng)該是最靠近的。他下筆為文,不肯藏鋒,常常芒銳逼人,與人交則不失忠厚。
文化部寫作組后來改制為文化部政策研究室,不久又與地處恭王府的文學藝術(shù)研究機構(gòu)合并,成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政研室成為藝術(shù)研究院的一個部門,叫理論政策研究室。由于此研究室有幾位寫匠,文藝界領(lǐng)導隨后又決定將其劃歸中國文聯(lián)。我在這個機構(gòu)工作的時間可是不短,所寫的關(guān)于文藝思想、文學思潮和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字,也以此一時間段為最多;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開始轉(zhuǎn)向?qū)W術(shù)史和文化史的研究。沒想到這時又與希凡有了新的相遇。1986年年底,他正式離開《人民日報》,被文化部任命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常務(wù)副院長。當時文化部部長是作家王蒙,兼藝術(shù)研究院的院長。我和王蒙相識于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主旨文件起草期間,由于他的大塊文章發(fā)一篇我讀一篇,對文學思想的見解亦不無針芥之合,故常有往來。這樣的院長和常務(wù)副院長的組合,他們自然希望我加盟其間,對當時的文化熱有所回應(yīng),籌劃建立中國文化研究所和創(chuàng)辦《中國文化》雜志。
我是1988年6月離開中國文聯(lián),調(diào)入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由于成立獨立的研究所需要一系列審批手續(xù),為及早啟動計劃,院里決定先成立院直屬的中國文化研究室。7月12日,成立中國文化研究室的文件下達,任命我為研究室主任?!吨袊幕冯s志很快也經(jīng)文化部和出版署核準,批給正式期刊號,每年出版春季號和秋季號兩期,我擔任主編。聘請季羨林、張舜徽、饒宗頤、金克木、周有光、李學勤、馮其庸、王元化、王蒙、龔育之、李希凡、金耀基等為學術(shù)顧問。五年之后,經(jīng)文化部批準,正式成立了以研究和傳播中華文化為旨趣的中國文化研究所。中國文化研究所的建立和《中國文化》雜志的創(chuàng)辦,希凡是全力的支持者。2008年11月30日,我們?yōu)榱思o念中國文化研究所和《中國文化》雜志的二十周年,邀集京城學界師友舉行“戊子歲尾雅集”,希凡有一個發(fā)言,他說:“夢溪也經(jīng)歷過一些困難,他自己今天沒說,特別是有一段,甚至有外邊的干預?!吨袊幕酚泻芏喔郯呐_和國外的一些學者在這里發(fā)表文章,很容易引起注意。這當然是過去的事,現(xiàn)在看來,《中國文化》還是中國文化,的確是中國文化,跟時下的那些東西沒有一點聯(lián)系。它的品格,經(jīng)過二十年的考驗,擺在這里了?!庇终f:“我不是《中國文化》的忠實讀者,但是,我是忠實的支持者。我在位的時候,夢溪提出的想法,除去我不能做到的,我一概都滿足了他?!彼v的真實不虛。學術(shù)研究的成果和深度,取決于個人的天賦和努力;學術(shù)事業(yè)的成就,則需要識者的友情支援。希凡和王蒙,都是我當時致力于文化事業(yè)建構(gòu)的友緣人。
20世紀90年代以后,我和希凡的聯(lián)系多少有些疏離。主要是我在思想文化史和學術(shù)史領(lǐng)域走得更遠了,個案圍繞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和馬一浮,他沒有直接的學術(shù)興趣,我卻沉迷其中,樂不知返。研究領(lǐng)域的重合或分途,也是朋友之間密或疏的一個因素。但我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叢書寫的總序,1997年以四個整版的篇幅發(fā)表在《中華讀書報》,他還是通讀了全文。我說太長,字又小,何必花時間。他說《中國藝術(shù)通史》也得寫總序,需要看看。有意思的是,他雖是《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伊始的學術(shù)顧問,我卻始終沒向他約過稿。他也從不以此為意。他知道我追尋的學術(shù)理念和他的文路稍異其趣。20世紀90 年代之后,我不再參加紅學的任何會議,也是我與希凡見面減少的一個原因。但他對我個人以及中國文化研究所的呵護與照拂,可不止一端。中國文化研究室初成立之時,地點在恭王府后樓,只有一間房,實在不敷所用。后來他經(jīng)過協(xié)調(diào),把新源里音樂研究所一棟小樓二層的整個西半部,劃歸我們使用,對外我們標稱為新源里西一樓B座,中國文化研究所和《中國文化》雜志有了固定的辦公場所,為嗣后的發(fā)展鋪設(shè)了條件。所里有不小的一個學術(shù)廳,20世紀90年代許多重要的學術(shù)研討會和學術(shù)演講會,包括中印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何炳棣、林毓生、李歐梵、杜維明、溝口雄三等國內(nèi)外大家精彩的學術(shù)演講,都曾在這里舉行。而且搬出恭王府,遠離繁雜的單位中心,使我們感受到自得其樂的安寧和清凈。如今中國文化研究所和《中國文化》雜志已經(jīng)到了而立之歲,想起三十年的發(fā)展過程,對希凡所給予的諸多幫助,由不得心存感激。
朋友相交,主要是緣和遇。陶淵明贊嘆的“淡美初交”,我們的確如此。陶氏引以為憾的“利交歲寒”,我們未發(fā)生過。但我和希凡前后五十四年的交誼,中間又有不短的時間同處一院,中間不是沒遇到過誤解、分歧乃至心理情緒的不愉快,但雨過天晴,照樣如初。讓我憤然的事也發(fā)生過,甚至一次我摔了電話機,認為他寫了不該寫的文章。但第二天他給我寫來一信,說“你不要生氣了”。這樣的朋友,你該怎樣呢?無法不念他的好。他心地寬厚,能助人就助人,卻從不嫉妒人。誰從他那里拿走了什么書,他總是忘得干干凈凈。但對故舊友好,他不忘舊。那么對“小人物”出典的不敢或忘,亦心性之本然,人情之常然,抑何怪哉,抑何怪哉。他耳朵軟,心也軟,不會用智。他對包括《紅樓夢》在內(nèi)的中國古典小說的研究,當以自成一家之言說留給后世鐘情此道者。我最喜歡的他的著作,是《論古典小說的藝術(shù)形象》。他為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撰寫的《悲劇與挽歌》,思理暢達,文采斐然。但許多與人論爭或純是批評他人思想的文字,將會為承學之士所遺忘。
馮其庸先生去世,我更加念念希凡了。電話也就多起來,即使身處臺島,也會不時打個電話給他。每次都發(fā)現(xiàn)他很好,心里不禁為之安慰。誰想這次他真的走了。藍藍希望我寫副挽聯(lián),我想了想,寫成一副:“天降人物,只瞻前不顧后,渾忘卻是大是??;筆含銳芒,逢辯者即答復,又何妨心柔心寬。”
2018年11月25日寫訖于京城之東塾?
(摘自2018年11月28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