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迅
一
八千余年之前,中國先民天才地發(fā)現(xiàn)了一種黑色細砂的驚人能力。這種容易被風吹揚飄散、被水裹挾沉淀卻在火中歷劫不滅的細砂,一旦聚成流,沿著規(guī)定路徑行進,反復幾百次幾千次地揉搓摩擦,幾乎可以無堅不摧。先民們嘗試著各種足以帶動細砂的工具,他們并不著急,他們已經(jīng)在此前數(shù)千年甚至更為悠久的時間里,選擇出了眾多有用的器具。那些麻繩、木桿、骨針連同礫石,在他們粗糙的手掌中緩緩牽引、旋轉(zhuǎn)、碾動著,堅硬的玉石在日復一日琢、磨、切、磋之下,拉出了線,打出了孔,做出了方圓,碾出了花紋……玉石在他們手中逐漸呈現(xiàn)出自然界從未見過的形狀:一種圓形的環(huán)或者柱,先民們繼續(xù)用麻繩蘸細砂在圓環(huán)或網(wǎng)柱上磨開一道口子,這時就很像月缺時候的樣貌了。后人把這種形制叫作“塊”,先民把這種“塊”懸掛在耳垂。這樣,哪怕在白天或是漆黑無星的夜晚,也能夠看見淡淡的月影。
或許有著不為人知的文明斷層,上一輪回的文化信息依稀殘存下來,在先民的眼中,玉石本身就帶著天然的神性。當具備了雕琢玉石的能力以后,他們內(nèi)心時時涌動著的恐懼、無助、迷惘、驚喜,指引人們利用這種奇特而純粹的材質(zhì),試圖向天地宇宙?zhèn)鬟_出種種無可言狀的訴求。那些外方內(nèi)圓的琮、內(nèi)外皆圓的璧、彎如人類胚芽的玉豬龍,究竟要表達出人類先民怎樣的一種心聲?在數(shù)千年的歷史長河里,玉器成為入神之交、天人之際溝通的靈物,敬畏便是先民對它愛意的樸素表達。
當華夏文明得以確立,“國家”成形,人們開始習慣于裝腔作勢。特別是成為少部分人的高高在上者,聽著音樂,吃著青銅鼎鑊里熱氣翻滾的塊肉,他們需要用特殊的標志來佐證自己特權(quán)的正當性,于是玉器便也成了身份的象征。他們身上佩玉,居處飾玉,死后葬玉,他們用玉覆面,以玉器塞住所有孔竅,甚至盛殮以玉柙,他們企盼尸身不腐,有朝一日如同夏蟬得以重生再為貴族,享受不勞而獲無窮無盡的特權(quán)專利。
隋唐之際中國門閥制度灰飛煙滅,玉器隨之成為世俗生活中的寄情雅玩,財富特性在它身上日益彰顯。玉器終于成為一種商品,琳瑯雜陳于剛剛成熟的北宋古玩工藝品市場之中。市場的力量是如此彪悍,即便在明太祖或者乾隆皇帝的嚴厲敕令之下,宮廷也沒再能夠完全壟斷和田玉。
中國人對和田玉的癡迷與執(zhí)著無與倫比,他們與玉器的心理距離由疏及近、日漸狎呢,就如同先民們對于無垠星空和廣大宇宙曾經(jīng)的敬畏心。你無法預測,這是好事抑或潛藏著某種未知災殃。
二
玉器市場里,客戶跟店家是天敵,玩家跟玩家也都較著勁。你玩得普,人家看不起你;你玩得高,人家不理解你。頂尖的高手總是寂寞,很多玩歪了的卻也往往自認為不勝寒。當局者固迷,旁觀者又何嘗清?真正的高手如果恰逢一個懂他的人,靈光一閃于頑石之間,倒是要頻生出許多莫名的感激,那大概就叫作知己有恩了。而他,也似乎總是在等,等待一個值得授予技術(shù)的傳人。名利糾纏的環(huán)境,人心如何牢靠?天資與條件所限,連對手都際會罕逢,傳人則更屬半個難尋,結(jié)局往往只能是草蔓枯冢,劍插斜陽。傳與不傳,留待機緣,很多因緣許是生未逢面,隔代心傳。道由器傳,也難說器傳而道滅。后事與傳主早不相干,身后的熱鬧難抵生前寂寥。平生遭際,歷來不由自己分說。
市場考驗人性,也變異人心。你一會兒說求教,一會兒說交流,又說要探討,這樣一日三變可誰吃得消!說交流,你有多少東西能拿得出手來交流?說探討,你玩過多久有多少經(jīng)驗可資探討?說求教,你成見滿懷疑神疑鬼除了自己從來也沒真正信任過誰,你那貌似謙遜自信實則空虛自卑的心靈哪里還加得進涓滴之水?對面的這位見此光景也就只好打個哈哈說自己是外行,幫幫忙兄弟,吃茶!吃茶!
遭逢這般信息和知識大爆炸的時代,變是常態(tài),甚至可謂瞬息萬端。三五年之前連基礎(chǔ)常識都不具備的初學者,勤修苦學之后,可能讓人頓然改觀刮目相看——一定要明白,人是會進步的,千萬不要總以老眼光看人;二十年之前令你崇拜的行家,迭經(jīng)幾番市場起落、知識換代,可能從技術(shù)到藏品被今天的你全盤貶低——一定要警惕,社會在發(fā)展,人是會變的,有人在進步,也會有人落伍。不能輕視任何一個人,但也不能迷信任何一個“權(quán)威”。
市場是最功利最直接最簡單的所在,卻也產(chǎn)生種種偽裝與虛假,把一切涂飾得最光怪復雜。明明是不讀書不學無術(shù)的惡商,卻偏偏喜歡穿起唐裝拿腔拿凋冒充“文人”;明明想做生意想賺錢,卻打著“文化項目”名義不花代價無恥侵占社會公共資源。
單純從感性方面講,真東西,就是讓人愈發(fā)謹慎的物件。假東西,就是讓人愈加貪婪的玩意兒。是不是這么個理兒?有人說人生有“五閑”,乃:扶爛泥、雕朽木、翻咸魚、燙死豬、恨廢鐵,我說該是“六閑”,須另外再加上一個“盤假玉”。
可是,你真的是在跟別人爭斗嗎?商家、玩家、藏家、官方、中介、媒體……還有更可怕的,是“行內(nèi)”的外行,絮絮叨叨販賣著種種常識常理甚至歪理邪說的所謂“專家”。你走到高處放眼一觀,比肩者又剩幾人?細思卻又極恐,起念之初其實就已經(jīng)墮入古人窠臼,只能自我解嘲一聲: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生。你終是跟自己在較著勁,那一點兒欲望或日戰(zhàn)勝自我超越自我的執(zhí)念就像自己的影子,肉身不滅,終歸要如影隨形。我們津津樂道矜式為天籟的高見,換個領(lǐng)域,或許只是最基本的常識,所以錢鍾書先生說一個好漢只能在一部小說里稱雄,人要突破自身的局限從來是很難的事情。包括欲望本身,跳脫出來,談何容易!曾經(jīng)滄海,也難免見獵心喜、食指大動、再作馮婦,這才領(lǐng)略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并不僅僅指革命情懷。
這個領(lǐng)域最吸引人之處,卻也正在于跟名利的直接纏繞捆綁。江湖無輩卻有輩,英雄無歲也有歲。這里面人與人最簡單,容不得你玩花活。你虛頭巴腦、搞不清高低深淺,那就是自己找死。這個行業(yè)里不必廢話,開口憑實力,拔刺刀見紅,喜歡裝直接叫你支付成本,不腳踏實地早晚玩兒完。身份與平臺的剩余價值轉(zhuǎn)眼榨取干涸,資歷與行輩都是負擔,它功利,也簡明,像張愛玲。理論上講,它最實事求是。摯友海默先生,永遠只談不玩,處處顯出路份高,他說:“我自己幾斤幾兩我很清楚,他們幾斤幾兩我也很清楚,這個時代幾斤幾兩我同樣清楚。裝×你請繼續(xù),扯淡你也繼續(xù),時代不同了,誰他媽也騙不了所有人!”他又說:“名和利,不要是清高,不懂是淺薄。真要到了名利關(guān)口,你們這些文化人哪,嗨!……”這樣的直白,爽若哀梨。我說,當代人的痛苦無不與信仰缺失有關(guān),當代人的幸福感無不與“名利”兩字攸關(guān),你就是一面鏡子,總是照出我們的丑陋。
矛盾的是,人理愈深,離趣愈遠。初涉其道者滿懷憂喜一驚一乍,往往喋喋不休,玩假者多半是從“文化”人手難免感慨良多,而高深者卻早已無可言說,更無興致來說。真理是那么樸素,它都明明白白擺在那里了。大道至簡,一說便錯,語言只是真理的累贅?,F(xiàn)實遠遠比小說更為精彩,我又不是文學家,怎么說?在那里高談闊論,奢談著所謂“文化”發(fā)思古之幽情的,多半走在歪路上,至多是一枚稚雛。做事不如無事,有話不如無話。愛玉的人,不說話,只跟玉默默相對。于是,一個人的世界未必淪為孤獨,寂寞便也變成了不寂寞。這樣的天地,叫作簡靜。
你無法知道,同在一個世道里,到底有多少個人像你一樣,心意滿滿卻又形單影只。
三
不發(fā)霉不會爛,不占地不吃飯,不吱聲不忘本,不矯情不背叛。高興了,伴你玩。不開心?它絕不出來惹你煩。多一半時候,我更愿意跟石頭打交道。
玩是一種癖,是癖就算病,往往是用戀物癖去掩蓋孤獨癥。與海默夜談,茶濃得像黃酒,將圖書佐玉,大有當日青春年少的勁頭。忘了食橘,終致醉茶上頭,口銜清水,昏眩一陣。居然暫時忘記戀物癖這種癥候。娛樂的時代,一切都烙上娛樂的特性,互助式消費,把雙方都弄快活了,是至關(guān)緊要的??逼剖狼椋瑘?zhí)著以求,冰火熔于一爐,算是人生的智慧,抑或該算是人生的矛盾呢?
藝術(shù)與人生,把很多人給搞糊涂了。為藝術(shù)而人生的,后來往往弄成了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作天作地,人生被搞得一團糟,最終的結(jié)局雞毛飛上天,可雞毛還是雞毛;為人生而藝術(shù)的,往往成了偽裝,要裝你倒是好好地裝,裝像了也有偽幸福不是?翻來覆去地煸、炒、爆,把無知賣弄成天真,把淺薄粉飾成純情,把空虛吹噓成靈秀,把粗俗捌飭成率性,把那一點點稀薄可憐的個體感受拼了命地兌水、兌水,得,這就齊活,這就可以穿戴起來裝扮起來,直奔娛樂時代的集體群舞了!海默兩眼翻白,道:你們努力創(chuàng)作“藝術(shù)作品”,我爭取把生活過得如同藝術(shù),就很好了——他總算是說了一句厚道話。
人生禁不起幾回至暗,更禁不起黑中拿光明來照,看透了全是空,照到的卻是扭曲的時光。好在人生沒有白走的路,很多時候看似走冤路,可是這路上的風景、行路之后的體驗以及痛苦困擾給予人性的磨礪,都將演變?yōu)槿松呢敻??;赝雾氞祲m途,煙云散去也是福。我有心事你豈懂,且自尋個歇腳處。這也算是一種人生姿態(tài)。
我說:“右手碼字,左手玩玉,雙管齊下,生命翻倍!”
海默卻說:“人生搞成這樣,賭徒心態(tài)!”
我說:萬般過眼如浮云,漏手只有錯光陰。中年余酲說不得,虛空旋舞影上行。青春尚簡素,老來愛繁花。雖說歲月不饒人,我又何曾饒過它?于是,不再那么一味地喜歡素凈,更喜歡熱鬧更喜歡歡快更喜歡繽紛了……年輕時狂,曾經(jīng)那么看不起的俗,今日觀之尤有喜氣。誰又真能逃脫出那個俗的桎梏?自以為是罷了。不過,年輕,也是真好!
水仙開了不點香,斗室之中,一盆已足。煎泡宜紅,中品即可,僅投茶葉小撮而已。水至二滾,湯色轉(zhuǎn)黃,猛嘬數(shù)口,茶味終不能奪花香,馥郁拌湯水滑入齒頰。水仙佐茶,不復辨此茶香耶?花香耶?而室至小,茶至淡。此情此景恍惝,北窗風號,夜深月沉。自然,獨獨不會缺了玉。
開滿玫瑰的塵途,一輪金月涌上清波。中年的光明與云影之間,一個被名利役使的小我與玉春風對晤,憊極無語,緘默修福。
溽暑苦夏:我們多談?wù)勎膶W多談?wù)勊囆g(shù),哪怕談?wù)勝嶅X,可好?海默來,被他嘲笑一番,說你們所謂的文學藝術(shù)是什么玩意兒,可不就是自說自話、自娛自樂、自生自滅嗎?你成天拿幾本無病呻吟的散文詩歌在那里顛來倒去,我都懶得搭理你,哪天拿了好玉給我看——不用說話,只用眼看!
夜涼如水,蛩聲促密,掌中盈握,心頭一好。三十年玉途回首,諸事縈懷卻影影綽綽,不甚分明。我已非我,玉還是玉。
嘗作歌曰:
秋風生云端,黃葉滿江南。
心老畏幽居,時艱喜劇談。
圍坐話古董,出神修心禪。
最是如意處,善忘得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