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纖塘斷箋

黎冬

一

步長纖塘畔百米，只見一朵蒲公英。這個原來以家族群遷的植物，也像人一樣，一不小心，獨居了。時間一久，它都忘了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等它結(jié)籽飛絮的時候，也不曉得，將去何方定居？抑或，這可以成為尋找古老歸屬感的一個表征。孤獨，除了孤獨自己以外，無人能感覺到，它所隱藏的永恒和深刻。

孤獨，原來是生命的生存特質(zhì)之一，說這一朵蒲公英孤獨了，其實，它也是從不孤獨，當(dāng)隱秘的根須深人大地，在同一個大地上，它和它的同類仍聯(lián)系在一起。是的，為它所得的饋贈，它仍向陽光開著明麗的花。

二

長纖塘的堤岸邊，草木扶疏，也有油菜花。那一片油菜花，明熠灼目，幾乎是春天的化身。但仍有一樹，它在拱形老橋的那一頭——去冬，它褪去綠色的樹杈，瘦骨嶙峋;它又像一個披著須發(fā)的故人，篤悠悠的，見氣度，見風(fēng)骨。那橋的坡上有一個水泥墩，告示路人不要開車前往，橋下通向住家門戶，路徑蜿蜒。有一簇細小而密集的薺菜花從水泥墩的隙縫里生出來，雖則，生命有無限的可能，是花，總會想著法子開的，再說，它還太小，不會矜持。

形態(tài)不同的事物，本質(zhì)可能相同，形態(tài)不能改變本質(zhì)，本質(zhì)卻能改變形態(tài)。最不容易接近的，不是小小花朵所綻放的色彩，小小鳥兒發(fā)出的鳴叫，而是賦予百花芬芳又斑斕的那個美好，啟動百靈啁啾的那個奇妙。不不，應(yīng)該說是美好中的美好，奇妙中的奇妙。其實，它離我們有多遠，就離我們有多近;就像沒有什么東西，像永恒，離我們?nèi)绱酥?。R.S.托馬斯有一首小詩：

我想，也許

一點點的靠近

就讓我一點點的確信

就這些

這就是永恒吧

它完全理解

一點點就已經(jīng)足夠了

三

一切都要過去，連同黑夜;一切都已經(jīng)來到，連同黑夜。黑夜不來不去，時間不疾不徐，但時間里的一切都將過去。唯有你，是一個常新常活的現(xiàn)在。所羅門的虛空說，提供了一種穿越的視線，叫人越過今生的指望而活，這是可以信仰的前提。正路就在眼前，人們一念之差，就倏忽錯過了。虛妄是這個人世的大部分內(nèi)容。

四

死，是一個活靈魂的渴想?！耙娮C”在《圣經(jīng)》的經(jīng)文中與“殉道者”同詞。所以，若要見證亮起來，是一條死路。古希臘哲學(xué)家告訴我們：智慧的生命便是“練習(xí)死亡，置于死地”。經(jīng)死之工，不能毀壞。日常的暮色里，合宜把肩胛骨放下來，低一點兒，再低一點兒，多么不必要的耗費，這點浪費的小力氣，本來可以寫那么一首贊美的小詩，如同一聲說不出的嘆息。

五

今天遇到蜜蜂，它發(fā)出小型直升機般的轟鳴，飛過我的頭頂，令我縮脖。它使我想到我的一個同伴。幾年前，她在自家的小露臺養(yǎng)蜜蜂。這個小指頭般大的飛蟲，它所潛藏的智慧和能力，叫人意識到世界上，除了人類之外，還有其他生命特具生命力和奇異感的存在形式。這個春日靜謐的午后，生命正在我眼看不見、手摸不到之處奇妙地運行。在大地的蓋子下，定有許多有趣事兒——田鼠、蟋蟀、螞蟻、爬蟲，它們在做什么？它們定在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這土地的內(nèi)部，是定有事情在發(fā)生。雖然，我只是從書中略知秘密而已。

據(jù)說那只蟬，要在那里待上十七年？十七，那正是一個大周天。按說我是人，有人的智慧。但，或許，就是那智慧，使我如此粗鄙。我很難理解大地上生命的神秘。再說那蜜蜂，它充滿奧秘的存在形式，我只知皮毛，而我的同伴，定是不一樣。

在我這位同伴身上，那種原始的、脫俗的創(chuàng)造力，過一些時日，總有新的、令人咋舌的展露。而我總是欽羨她，養(yǎng)過蜜蜂。

六

本社區(qū)多狗。我本來不要看它見路人會叫的樣子，后來聽到一個仁慈的遛狗人說：“人要說話，狗不是也要說話嗎？”想想，狗畢竟是條狗。你對狗說：“我殺了你。”你手里有肉骨頭，它就跟你走，哪怕你另一手里是一把刀。有人把它掛起來，咕嚕一下，它就嗚呼了，沒人告你。狗不是人。如果，狗和狗之間廝打，出了狗命事故，狗不會立案處刑，叫狗罪犯一命抵一命。狗不是人。狗有了人很安舒，人仍不一定安舒，狗有了人，它不會絕望。這樣看來，人想安舒，狗想絕望，都是難的。

狗類世界向人類世界脆弱的公開，也是哀怨地加深了狗故事的各種幸與不幸。

七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fēng)往南刮，又向北轉(zhuǎn)，不住地旋轉(zhuǎn)，而且，返回轉(zhuǎn)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日光之下，一直有轉(zhuǎn)的，也一直有流的。在那深遠的背景下，一個高于人類的神圣之律，此刻，在春日的陽光下散發(fā)出無限的味道——成為陽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河流的味道、風(fēng)的味道。其實，對于這些味道我從不陌生，也正是這些味道充足了我的氣息，使我的氣息滿有這些味道。這無盡的重復(fù)又重復(fù)呢，就像我每天吃的淡飯、喝的淡水，我不曾饜足，反而我每天饑它，渴它。

再下來的時節(jié)，種子要在泥土里相遇春風(fēng)春雨，就是一粒渺小的野花種子，也將拱破地皮，努力地向上生長。種子有情，它懂得向上有回音。它開出了粉色的或藍色的小花——或許，從未有人看它一眼，但它從不因此開得黯淡;或許，它要被一個路人不經(jīng)意地踩踏，但它從不因此簡略那一刻前的美麗。一到明年，它又在原地或者別處開放了。

八

鳥的影子從河岸的屋檐掠過，它的影子在飛翔中消逝得那么快。我不知那只尖嘴巴長翅膀肚腹一片銀白的鳥叫什么鳥。我看它盤旋著，從橋洞飛過來，后來，又從橋洞滑翔而去，因為在橋洞的那一頭，有更寬廣的河面。

陽光斜斜照在河面，見對岸有一個人劃著菱桶，他正面色認真地摸索著什么，我問詢他，他說，這是撒云絲網(wǎng)。明早收上來，有魚。我看見他用一根尼龍線，一頭系住空瓶子，一頭系住磚塊;一頭浮河水，一頭沉河底，使網(wǎng)定位。就這樣，他將網(wǎng)撒了足有三十余米長。等他上岸，天，忽而轉(zhuǎn)色，我也本該回家了?；赝?，見自己藏青色的布褲，沾了一褲腿管的菜花粉。剛進家門，大雨滴就噼啪噼啪地落了下來。

中年以后，許多的事物，我都不以為是偶然的了。

九

日頭又一次沉落，一個隱蔽的、巨大的轟隆聲，由千千萬萬滾動旋轉(zhuǎn)的時鐘發(fā)條分配而去，窸窣，窸窣，有節(jié)律地、克制地發(fā)出。昔在今在，年上加年，周流不絕，從無懈怠。那設(shè)定時間者，已在時間里加速，時日已是不多;那設(shè)定時間者，又在時間里耽延，時問仍然還在。終要來到的荒蠻，今天仍然恣意地生長著。我們?nèi)匀豢匆?，物轉(zhuǎn)星移，四季更迭，花開花落，參差萬態(tài)。它神奇的內(nèi)在，像個退藏起來的人。有時，它清了一下喉嚨，你正當(dāng)顧盼，它忽然摸了摸你的頭，你就驕傲地說：哈哈，我看見你了。即使，你看見的，只是它的一絲邊界。哦，它像時間一樣蒼老，又像太初那樣的嶄新。

季節(jié)已無法尋回駁雜中封藏的細節(jié)，因為一切都在改變中。歲月流轉(zhuǎn)中的萬事萬物，從來沒有兩個相同的瞬問。就像日光在做最后的發(fā)揮的時刻，它不是結(jié)束，乃是轉(zhuǎn)入人的心里，它要與黑夜一同閃亮，更深、更遠、更長久地，直至黑夜再一次被白晝喚醒。

十

岸邊有幾棵香樟，那天我在那棵香樟樹下，無意間捅了螞蟻窟。我只是把樹下那塊高起的泥巴，用樹枝掘開。想不到下面都是螞蟻，伸頭一看，又見密密麻麻的、像螞蟻一般大的玉潤的粒兒（不知是什么，我想嘗嘗那白粒是不是甜的。后來，有人告訴我這是螞蟻蛹）。我驚擾了螞蟻，它們四散。過后，我去看那塊地方，一只螞蟻也不見，那瑩白的粒兒，也全沒有了。

我惶愧。它們在這棵香樟樹下，可能是待了很多很多年了，我這一動，它們遭劫，這帶給它們的災(zāi)難，相比風(fēng)吹雨打，是破紀(jì)錄的。

十一

每當(dāng)黃昏臨近，河邊有一種靜穆感，似乎萬物在那個時候，都值得你去凝視。那一刻，我見一棵合歡樹的枝丫上，有一條尺蠖。尺蠖，有人稱它為“弓腰蟲”。我因從小有一個喜愛昆蟲的弟弟，也就認識了一些蟲子，比如尺蠖。那條尺蠖，大約一寸半長，呈褐灰色。它支起身體，向外蕩去。它競無視于地球引力這一自然定律。它的身體懸在空中，以它的無處柄身，作它的歇息。它的與眾不同，令人注目。我想看個究竟，將它用樹枝撩下，放在地面，但不等我細看，它忽而一屈一伸，以恨不能跳將起來的姿勢，波瀾跌宕地，急速逃跑。我又把它請回來，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想不到，那刻，它蜷了個頭，一副束手待斃的樣子，完全變態(tài)。它的身體僵住，呈一個草書“之”字，我想，我不動，等它動，地鱉蟲都是這樣的，一動，即變態(tài)，但隔息，老早爬了。我想再看看它爬動時，蠻有本領(lǐng)的樣子，但它像死了一樣不動。它以它的不動，估摸周遭的動靜;又仿佛，面臨一場生死戰(zhàn)役，它正使深招。有相鄰走近，我們寒暄。相鄰?fù)?，我轉(zhuǎn)身俯視地面，可憐的蟲豸，它竟仍然不動彈。我由它了。

隔日，我來回細巡，它已杳無蹤影。我不知，它在我走以后的哪會兒，又重整旗鼓，朝著它認定的方向弓腰前行？抑或，它被另一個散步的人踩了？但我估摸，它仍然活著。

十二

一條蟲，以它的生命力對抗外界。使它存活的東西，也在它死后將它分化。在自然界，或者超自然界，在看得見之處，或者看不見之處，萬物都是置身于—個戰(zhàn)場。

人亦是。生命因不息的戰(zhàn)斗力得以平衡，而人，若要守住心靈的墻垣，就必須去征戰(zhàn)。沒有一個人，天然就有潔凈的靈魂。人的一生不上戰(zhàn)場，也是九死一生。何況，人生也是一個戰(zhàn)場。在靈性層面上，哪一次的死，都為下一次的生。死一次，也就賺了一次活的資本。就像懷疑和相信，在破碎中，建立信仰;光明與黑暗，在交戰(zhàn)中，顯出正義;生命和死亡，在舍己中，得到賞賜。

十三

智慧有別于知識。人心有燈，卻總不會給燈加油，反給燈做燈籠，日久，燈籠贅疣，燈油稀少，慢慢，就見不到光了。

日常事物的定律，通常是顯明的。而事物本身背后的道，卻是隱含的。像光體，有時，它從南面照過來，南面的人發(fā)現(xiàn)了，覺得是那個“是”了;但它又會從北面照過去，北面的人發(fā)現(xiàn)了，也覺得是那個“是”了。于是，人們接受這個，排斥那個。不意，光體就只一個;反差，恰好是完備。真理也是，無一可以缺少，無一沒有伴偶。

小王子說：他們是大人，他們什么也不懂。是的，我們還有對萬物未解的藝術(shù)，對生命未曾獲得的童年。

十四

霜落。朔風(fēng)。我已多日不出門。今見長纖塘畔的三棵銀杏樹，已是黃落。它們較前一陣子清瘦了些許，也美了些許。葉片正青黃相間，一棵，樹冠已是飄盡。周遭悄無聲息，我踩著一片，發(fā)出一個摩戛聲。我在三棵樹下，覓了個通遍，只撿得四片。這四片銀杏葉子，和所有的銀杏葉子一樣，葉脈妙曼，葉莖纖長，只是這四片，有與眾不同的成色。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出門撿了好幾回，我在葉子上寫字。今年，心里無字，也就罷了。瞧，這微小的一片，都有一個聰明的缺口。

辛棄疾有句：“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搖落，乃適逢其時;搖落，乃自我消解;搖落，乃歸于不朽。

抬頭見，月剛亮，寒星還沒露臉，夜氣開始凝聚。世上，許多的事物，都習(xí)慣在暮色中，開始默默無語。

十五

“目標(biāo)的確有一個，但是道路卻無一條”，這話讀出卡夫卡在迷惘中的沖突。躊躇的人們，像那在古老的園中被驅(qū)逐的人。想到臺灣一個漫畫家筆下的《藍石頭》。這亙古的藍石頭，幾經(jīng)漂泊，遭難。命運一次次為它設(shè)計的藍圖，華美而無上。但它，終因一次次“強大思念”，“瞬間崩毀”。它的心空空蕩蕩，無一著落。它靈魂深處的渴求，從不因現(xiàn)實的破碎而破滅。且愈歷愈深，愈久愈強。

十六

清早我去河畔鄰舍的菜園里拔草，常無功受祿吃鄰舍給的菜，這次有機會一起干點小活，心里很歡喜。我們抽掉了枯殘的瓜藤，又一把一把地把雜草拔去。那地像個蓬頭的人，算我們給它手工理發(fā)。它酬勞我的是草的芬芳。那些枯雜堆攏如冢，等牢幾個好天之后，就點火，化灰為肥。想著下來就要秋涼，如果有個半天，可以圍著一堆溫暖的火，將臉熏燙，那真是樁樂事。

草香心寧。那會兒，那些本來雜草叢生的泥土在我眼里突現(xiàn)出豐富的細節(jié)來，精致的甲蟲們，它們徂徠趕路，或打瞌睡。

我因勞動渾身出汗。回到家里，脫去外套，捏攏衣領(lǐng)，渾身上下?lián)]拍，梳頭沖洗。

十七

嘉興長纖塘，東連滬上，西接運河，從塘匯鎮(zhèn)塘西街末端到冷水灣，是舊時行船背纖的黃金纖道?？梢韵胂筮^去的歲月里，逆風(fēng)行舟的背纖人，在纖道上艱難舉步。據(jù)說，老早的時候，長纖路行人如織，塘岸帆檣林立，河面百舸爭流。城市的改建工程，叫一條老街冷落了下來。而這般的長纖塘，卻是正好與我合宜。

落日大而靜。寬闊的塘河面寂而泠然。河水從上游流向下游，經(jīng)過在岸邊走路的我。時而，走過一段，我會坐到岸邊的壘石上——看河，發(fā)呆，直到兩眼分焦，胸臆間搖晃著“天之涯，地之角”的蒼茫。

這河靠岸處，浸潤著蘆荻，潺諼的河流，在余暉下光滑透亮。我又想，這河水的滋味，定是苦澀;這河的中心，定是冷冽;這河的底部，定是一片污濁。

我了解河流

我了解河流和世界一樣古老

比人類血管中的血液還要古老

我的靈魂與河流一樣深沉

休斯寫那詩時，不知是否已到中年？

靈魂沒有突兀的訴求。河流是先于我，又總與我有益，這樣，一坐，待站起來，就覺得，天下沒有大不了的事了。

十八

秋天，總是要被人拿來說說的。但如果我不說，我的良心也是純潔的。

我緩行在秋天的長纖塘畔，兩眼時不時在搜尋，像個掉了東西的人。我也停下來，有如停在我的內(nèi)室，用心靈做出囈語。秋天，它給人以雙重的供給和慰藉，既有父愛般寬厚，又有母愛般綿慈。

有人在秋天看見衰亡;有人在秋天看見重生。生——或許是死派定的一次旅程，很多條道路，很多種方式，很多個目標(biāo)，但，這只是我們旅程中臆造的夢想。事實上，生命只有一個去處，而到那個去處的路程，可能還很長很長，但也可能，只在咫尺。

于此，重生為要。是的，我們?nèi)裟芟襁h眺亙古那樣遠眺未來——那眼睛未曾看見、耳朵未曾聽見、心也未曾想到的，就不會像消逝的生命那樣令人頹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