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雨馨
詩文有眼,玉印有形,文明無聲。
——題記
嘉樂十二年三月,素有“江陵一支筆”之稱的文人白祎突然辭官卸職,只于白府留一封言明自己“志在四方,賦書以詳”的家信便離鄉(xiāng)游歷。白祎云游一事于當時一度傳為奇談。
嘉樂十八年九月,宣州城的十七歲謝家小公子謝暶和父親大吵一架后離家出走,于敬亭山廣教寺逢一白衣行客,攀談中便決心與其一同云游九州。
嘉樂二十三年冬,《記山河》書成,白祎赴京,謝暶歸宣州謝氏。二人合著的《記山河》開山水詩文一派,一書出世驚九州,對后世影響頗深。當代大儒沈歸鴻評:山河筆法,千秋絮語,莫論功過,只言歸程。
嘉樂二十四年,西湖,驟雪初霽。天光乍亮,寒鴉踏青松簌簌,曦光共落雪無聲。江天一色白,銀輝溢目。殘荷兀自在凜風中飄曵著。烏篷小船撞碎了寧靜的湖光山色,蘭槳驚破漣漪蕩開一池碎玉層層推開。
謝暶撥開竹簾,望向湖中披掛一襲素白的孤山。有古塔聳出層疊深林,一身雪衣也埋不住歲月贈予它的滄桑,在山林中顯得那樣奪目。
“華嚴經(jīng)塔?!卑椎t撥弄著小酒盅,頭也不抬地對他笑道。
“我們可要去哪?”謝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塔上高懸的古鈴,仿佛能聽到它們被晨風吹拂時散落的清脆好聽的聲音。
“準確地來說,我們?nèi)ノ縻鲇∩?,”白祎頓了頓,往小火爐中投了幾塊木炭,又言,“去還一枚閑印,去送幾張舊箋,去見一位故人?!?/p>
聞言,謝暶回頭,眼眸里是些許掩不住的好奇:“閑???”
白祎抬頭,從衣袖中尋著了一枚通透皎潔到絕無瑕疵的冰心玉印,慢慢地遞給謝暶:“承澤,你家境好,可曾在你父親的書房里見過印章么?”
謝暶小心地摩挲著印章,有點愛不釋手地答道:“自然是見過的,不過我父親的私印沒這塊質(zhì)地上乘。我長這么大還真是頭回見著這樣玲瓏剔透的白玉,簡直不似凡物?!?/p>
他將印章翻到底面,只見那印章底刻著四個篆文——“斷欲斂心”。那枚篆刻,字如盤曲虬枝,乍見似新梅綻于枯莖;又如斷岸千尺,細品若有江流之聲。
“承澤,你可知印意味著什么嗎?”白祎突然道。
“印,中華文明的符號,是古代權(quán)貴們權(quán)力的代表。印司權(quán)力,也代表人之信用。不過是一俗物,卻被賦予了各種意義。”
“印,意味著人的欲望。”
“欲而不滿,求而不得。斷欲斂心,便是這方玉璽的名字?!卑椎t垂下眼簾,有些嘆息地說道,“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能斷欲者本非凡人,可若為凡人,又怎能斷欲斂心呢?唔,酒熱好了,過來嘗嘗?!?/p>
“多謝。”謝暶接過白祎遞來的小瓷杯。清澈的酒水飄散出芬芳,似乎把天光都暖起來了。
“而詩文,是中華文明的另一個符號?!卑椎t俯身翻開行囊,從中取出幾張寫滿了小楷的手稿,霎時一陣幾乎蓋過酒香的墨香四溢。
“遠自春秋戰(zhàn)國,詩文的創(chuàng)造就令人瞠目結(jié)舌了。詩詞歌賦,自古不絕,說是貫穿了整個歷史也不為過。”
“閑暇時吟花弄月,國家衰亡就訴說民族氣節(jié)。文字里可以展宏圖,立青云雄志,也可以悲戚懷才不遇,憂讒畏譏。詩文里有萬家燈火,有江山奇景,有去國懷鄉(xiāng),有撥云見日,有愁思,有謔語,有曠達,有沉郁。不同的思想和情感成就不同的詩,不同的詩描繪不同的音容笑貌。你以為詩歌僅僅講的是人么?”
“詩歌所代表,不只是人,更是一方人民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
“我們不只是在云游啊,我們是在尋覓,尋覓什么是所謂的文明。”
正如好多好多年以前,白祎在江陵那座古老的城中月下漫步時忽然一心想要辭官游歷,只因為他想要寫一本書,尋找九州各地文明的蹤影。
正如好多好多年以后,謝暶找到了白祎當年贈出的手稿,上面全是他用古人的詩文填湊出來的游歷各地的詞。謝暶也追逐那個白衣斗笠來到千百年以前,品味那些人藏在字句間的所遇所見所思所感。
紙箋九闕。無一白祎親筆所寫,盡是故人言。
一張機,姑蘇秋水漫天霜。江楓漁火星垂野,遠樹蒼蒼,露濕螢光,秋雨過楓橋。兩張機,長安月里搗寒衣。銀臺碧樹千金散,夕陽紅盡,愁余江晚,秋色與南山。三張機,金陵臺上鳳凰游。城上西游倚清秋,烏衣巷口,行人自愁,津渡小山樓。四張機,洛陽春日最繁花。東桃李花落誰家,城中牡丹,占斷物華,鄉(xiāng)書何處達?五張機,揚州遠影碧孤帆。二十四橋明月夜,春風十里,冷月無聲,笙歌徹曉聞。六張機,燕京燭龍棲寒門。海畔云山擁薊城,策馬沙漠,白日黃昏,長驅(qū)登塞垣。七張機,臨安風景舊曾諳。風恬浪靜光滿川,淡妝濃抹,山外青山,驚濤凜生寒。八張機,汴州關(guān)河開曉晴。沉吟此事淚滿衣,一生羨魚,四十聚螢,焉能懷拾青。九張機,錦官絲管日紛紛,好雨當春乃發(fā)生,隨風入夜,潤物無聲,人間幾回聞。
我本是凡塵中的一縷炊煙,逍遙人間也作客杯中仙,衣袖拂過云霞邀來風花與雪月,也俯身采擷驀然回首時七八個星天。
——《記山河》自序有云:余少時即好游,走馬行川,遍歷九州。
一日至黃州,逢故友。友問:汝何以多方也?
余答:吾曾聽聞,心有天地,山大者煩惱不過一隅,山川河海,群生萬物,常視他人,俯而見己。無養(yǎng)垂死者,猶以為身上破之而重傷油皮;無嘗灌黃沙礫礫,猶覺金戈鐵馬一威之影,無吃糠咽菜,“民生多艱”不亦無病呻吟乎?蓋此意也——
心有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一隅,山川河海,眾生萬物,經(jīng)常看一看別人,低下頭也就能看見自己。沒經(jīng)手照料過重病垂死之人,還以為自己身上蹭破的油皮是重傷,沒灌一口黃沙礫礫,總覺得金戈鐵馬只是個威風凜凜的影子,沒有吃糠咽菜過,“民生多艱”不也是無病呻吟嗎?
詩文有眼,玉印有形,文明無聲。
天下廣袤也便只如一局玲瓏棋,魂歸故里,故里在文明。
特約點評
本文開篇看似毫無頭緒,也無由來,實則構(gòu)思新奇,以簡寫的人和平淡的事貫穿全文,由中國印到中國詩,再到中國文明,層層深入,意味深遠。
——金木(麻城市教科院語文教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