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幕的后面

大片的雪悠然地從空中飄落下來時，天空迷茫，我不知道天地間的舞臺會上演哪一出大戲。我總有一個怪想法，大雪落后，人世間總會有大事發(fā)生。那年，我正上五年級。十二三歲的男孩子，有很多害怕的事情，比如說死，或者是跟死有關(guān)的事情。它會給心里帶來波動和恐懼。不怕死的孩子，都是書中寫出來的假孩子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

程嬸養(yǎng)的兩口豬死了，是病瘟死的。兩口豬馬上要出圈了，在賣掉它們之前，程嬸早已經(jīng)把一筆筆錢有理地支出了。豬死了，那些花錢的理想破滅了，所以，程嬸哭了，她是逢人便要談那兩口豬，說豬就要哭……愛騎車打獵的黃瘸子的狗死了，黃瘸子一個星期不吃飯，他差一點(diǎn)就絕食死了。黃瘸子打獵，根本離不開他的狗，他一槍命中野物時，狗把獵物叼回。他有嗜睡的毛病，秋天在草地上，冬日在雪上，困意來了，阻擋不住，倒地就睡。在雪上睡久了，會被凍傷，會有危險，他的狗就會及時地叫醒他。狗是黃瘸子的生命伙伴，狗是他的一條腿……劉林的爸爸自殺死了，聽說吃了能讓一頭大象醒不過來的安眠藥。劉林的爸爸跟我爸爸一樣，一起來的農(nóng)場，一起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他爸爸教數(shù)學(xué)，我爸爸教語文，他們又一起被戴上高帽子游街。劉林的爸爸一個字都沒留下，所以，劉林的媽媽哭得悲痛欲絕。她一直在家里翻找劉林爸爸可能留下的遺書，她覺得丈夫去了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一定會留下話的，不能不留下話啊……

劉林爸爸的自殺，讓我在那個冬天失去了理想。原來，一個原本有理想的鮮活的人是可以自殺的。

爸爸的工資是車?yán)习遐s著馬車從十八里外的連隊送到家里的。爸爸戴著高帽游了三個月街之后，被發(fā)配到農(nóng)場下面的連隊勞動了。但是，在一個秋天之后，爸爸的兩條腿變得一條粗一條細(xì)了，我們看見后，非常吃驚，醫(yī)生說那是典型的神經(jīng)性肌肉萎縮。爸爸問，怎么會這樣？醫(yī)生說，最簡單的理由是外部重復(fù)的刺激。爸爸“哦”了聲，說，那就對了！醫(yī)生問，什么對了？

爸爸說，這個秋天，我一直赤腳站在泥坑里和泥，剛開始感覺到?jīng)?，后來就沒感覺了，是麻木了……

醫(yī)生嚴(yán)肅地說，你的腿不能從事體力勞動了，尤其是冬天，再下去，你就癱了！

爸爸開始在冬天養(yǎng)病。他一直在挽救自己的那條細(xì)腿，用盡所有的康復(fù)手段，天天夜里用尺子量自己的腿，看它是不是粗壯一點(diǎn)了。

送工資的馬車?yán)习褰袕堉袚P(yáng)，方臉，留著一圈黑黑的臉巴胡子。媽媽跟他說，老張，胡子該刮刮了！

張中揚(yáng)說，不刮好，冬天擋風(fēng)，臉不冷。

媽媽笑著問他，夏天呢？也不見你刮啊？

他說，不刮好，擋蚊子！不怕咬！

院門外傳來一聲鞭響，院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爸爸對我們說：“你張叔送工資來了！”但是，我打開家門看見來人后，愣住了。

門口站著一個拿著鞭子的陌生人。我回頭對屋里的爸爸說：“爸……”爸爸聞聲迎到門口，也跟我一樣，愣愣地看著來人。

“是我，張中揚(yáng)！”來人說。

“老張？！”爸爸的臉上更加驚愕。

當(dāng)家里人都從面前這個“陌生人”臉上找到那個熟悉的張中揚(yáng)的影子時，都在心里問，這是怎么啦？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張中揚(yáng)叔叔的臉又黑又瘦，濃黑的絡(luò)腮胡子雪染了一樣變白了，他摘掉羊絨帽子，頭發(fā)也白了。一個月沒有見面，完全換了一個人。

媽媽從廚房出來，根本不敢認(rèn)站在門口的張中揚(yáng)。她正在和面搟面條，兩手都是面粉，手心朝上，端在胸前。

“是老張？”

“我是張中揚(yáng)！”車?yán)习鍙堉袚P(yáng)對著我們?nèi)胰苏f。

媽媽說：“你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張叔叔看見媽媽的兩手面粉，問道：“正搟面吧？”媽媽想起來：“老張沒吃飯吧？你坐下，我先給你煮面?！?/p>

媽媽進(jìn)廚房給張叔叔下面時，他在廚房門口探頭看了一眼面板上的面，對媽媽說：“都給我下了吧！”

媽媽愣了一下，面板上的面是我們一家人的午飯，看來，張叔叔餓壞了。他在等面時，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望著窗外沉沉的天，好像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以前給爸爸送工資時，趕上吃飯，就在我們家吃了，從不回碗，捂著碗口說，飽了飽了！不讓媽媽再盛飯。

媽媽從廚房里把面端出來，擺在桌上，又在桌上放了一小碗腌辣椒。張叔叔把羊絨帽子扔到炕上，開始埋頭吃面條，連吃了三口，抬頭對我說：“孩子，給我剝頭蒜?！蔽胰N房給張叔叔剝蒜去了。等我剝了幾瓣蒜進(jìn)屋擺到張叔叔碗邊上時，他順手把吃空的碗遞給我：“讓你媽媽給我盛上。”

張叔叔吃光了面板上所有的面，他用媽媽遞給他的一塊毛巾，擦了一下掛在白胡子上的面湯，說：“我孩子的媽一個月前走了。生了一種大病，她丟下五個孩子給我。過去，我覺得是我一個人養(yǎng)活孩子，她一走，我才知道，五個孩子是我們倆一起養(yǎng)大的?，F(xiàn)在，老大學(xué)會了干重活，老二幫著他哥干。老三是女孩，她學(xué)會了一天做三頓飯，老四和老五在灶房燒火，喂雞喂鴨……”

他說話時，還指著我說：“老二跟他一樣大了，老三老四跟你們家老二差不多……”張叔叔在拿著自己孩子跟我們做比較時，我覺得他的頭發(fā)和胡子又白了許多。他的頭發(fā)和胡子再白下去，還能白成什么樣？就變成雪了吧？

張叔叔說：“孩子媽走了之后，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面條了……”媽媽說：“以后來家里，我給你做一鍋面！”張叔叔說：“那我就是過年了。”

那天，他臨走時，把爸爸的工資掏出來，放在桌上，用手捂住，半天沒松開，像是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話。我們?nèi)胰硕级⒅鴱埵迨遛糇“职止べY的手。

“其實(shí)……昨天就該送工資過來了，沒經(jīng)過你們同意，我借了三十塊錢。這是剩下的。我會很快還給你們……”

爸爸說，用吧用吧，別急著還！媽媽也說，別客氣，先用著吧！

張叔叔終于松開了手，放下了一件心事，對我們說：“我走了，我會很快還上三十塊錢的！”張叔叔搖著鞭子，馬車輪子碾著地上的積雪發(fā)岀一種人的呻吟聲，嘎吱吱地走了。我站在雪地里，覺得天色灰蒙蒙，有什么別的東西令我心情壓抑，讓我覺得不對。我突然發(fā)現(xiàn)張叔叔手里的鞭桿上鮮艷的紅纓沒有了，系著一塊黑布……它像黑精靈，刺目地在雪地里飄蕩著遠(yuǎn)去，它在追趕另一只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黑精靈嗎？

我在雪地里傷感著，一直傷感到家里人喊我回家吃面條。

元旦快要到時，媽媽問爸爸：“張中揚(yáng)快來送工資了吧？”爸爸說，元旦前肯定送來。媽媽又問了一句：“他借的三十塊錢有兩個月了，這次能還了吧？”

我看見爸爸面有難色，停頓了好一會兒，爸爸才說：

“老張家里有難處，讓人家緩緩吧！別催！”

媽媽說：“我沒催，按常理，快過元旦了，該還錢！”

張叔叔趕著馬車給爸爸送工資來了，還從馬車上拎下兩只灰色的野兔子。他把野兔子扔在我們家的院子里說：“我在山里套的，帶過來兩只給你們過元旦吃！”

爸爸很高興地說謝謝??！我發(fā)現(xiàn)媽媽并沒有顯出多高興來，反而表情比平時冷淡一些。但是，媽媽還是給張叔叔做了面吃，然后，張叔叔留下爸爸的工資告辭了。

關(guān)上門，我聽見媽媽對爸爸說：“你說說，張中揚(yáng)送來兩只野兔子，不還錢，這兩只野兔子是不是就頂了三十塊錢了？”

這回，爸爸沒說話。我覺得是爸爸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媽媽，這句問話回答起來很有難度，就像爸爸那條變細(xì)的腿，想要恢復(fù)到原來的粗壯，很難。

見爸爸不回答，媽媽自己說下去了：“元旦不還錢，春節(jié)肯定要還的！我還想在這個春節(jié)給三個孩子做新上衣過年呢……”

妹妹最小，她一聽，就說：“我要過年的新衣服！”爸爸瞪了妹妹一眼，妹妹馬上跟媽媽說：“我爸瞪我！”

爸爸想離開這個話題，站起身走出屋去。我看見爸爸一個人在雪地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就是不回家。

春節(jié)到了，天上下了一場很厚的大雪。張叔叔來了，除了送爸爸的工資，還帶來了兩只野山雞。他還是從馬車上拎下來，扔到我們家的院子里：“過春節(jié)吃吧！我在山里套的！”

張叔叔指著紅藍(lán)色漂亮的羽毛對妹妹說：“羽毛要留好，可以扎毽子！用它扎的毽子，兩年都踢不壞！”

妹妹和弟弟都高興地用手去捋野山雞的羽毛。媽媽一直望著張叔叔，像是希望他說點(diǎn)別的。但是，張叔叔還是沒提那三十塊錢的事。

張叔叔離開的那天晚上，媽媽和爸爸因為這件事吵起來了。其實(shí)，一直是媽媽在吵，在大聲沖著爸爸吼，爸爸大多時候是保持沉默。媽媽跟我們說，爸爸不說話，比說話還讓她生氣。

“你應(yīng)該問一下張中揚(yáng)，三十塊錢三四個月不還說得過去嗎？元旦不還，春節(jié)也不還？就打算不還了是不是？昨天送兩只野兔子，今天送兩只野雞，真就頂了三十塊錢了？”

爸爸不再想聽下去，他又推開門走了出去。媽媽更加生氣，回頭看到我，說：“給你爸送棉帽子去，你沒看見他光著頭走的？”

我抓著帽子追爸爸。春節(jié)前后的夜里很冷，我看見爸爸兩只手捂住耳朵，在雪地里原地轉(zhuǎn)圈，看我送來棉帽子，問我：“你媽讓你送的？”

我“嗯”了一聲。爸爸戴上棉帽子，對我說：“你張叔難?。　蔽矣帧班拧绷艘宦?。爸爸問我：“你說，我該張口跟你張叔要那三十塊錢嗎？”

我說：“爸，三十塊錢不少啊！”

爸爸說：“對生活困難的人家來說，三十塊錢更不算少了！所以，爸爸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張叔還錢！”

是這樣??？我想，在這個冬日的夜晚，我明白了爸爸的沉默。

半個月后的一天，張叔叔的馬車進(jìn)山拉木頭時，在轉(zhuǎn)彎的斜坡上滑翻了，把他砸在車下。他在醫(yī)院里堅持躺了兩個多月，沒有闖過死亡關(guān)口，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時候，北大荒大地上的草還沒長出來，深山里的樹根底下還能看見殘留的積雪。

媽媽和爸爸誰也不提那三十塊錢的事了。不愿提及。大約過了七八年的樣子，我們家離開了農(nóng)場，在一座城市里生活。有一天，我們家來了一個人，讓我覺得很面熟，方臉，濃黑的絡(luò)腮胡子，三十多歲，他一見我爸，就叫叔叔。

媽媽用手指著他：“你你你是……張中揚(yáng)？”

他說：“我是張中揚(yáng)的大兒子張小??！”

爸爸悲喜交加地說：“真像??！剛才以為看見了你爸張中揚(yáng)！”

張小小說找我們家很不容易，轉(zhuǎn)了好多圈的人際關(guān)系，才找到我們。爸爸問他們家里兄弟都好吧，張小小說，都好！

張小小坐了好久，臨走時，從口袋里掏出三十塊錢，放到茶幾上說：“我爸在我們小的時候?qū)ξ覀冋f，要記著一筆賬，欠人家三十塊錢，一定要還上。我爸想還錢的那些年，他老是說，他好像已經(jīng)沒有能力還了，讓我們記住還。我爸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張小小頓了一下，在他的記憶中，被他父親重復(fù)最多的話，已經(jīng)變成最沉的最重的話了，“他說，你們家從沒催爸爸還過錢！一次都沒催過！爸爸說，他認(rèn)識你們一家人，是他的福氣！這三十塊錢，我代爸爸和五個兄弟姐妹還你們，我們都長大成人了，謝謝叔叔和嬸嬸！”

爸爸還是不說話，沉默著，他該說句話了。我仔細(xì)望過去，看見爸爸抽泣著根本就說不出話了。媽媽的嘴也抖動著，兩只手像是找不到一個地方放置，在半空里晃著，像要捧起什么又要丟下什么……

我同樣眼含淚水，看見很多年前的雪幕緩緩閉合。

選自《你是史上最好的對手》，新世紀(jì)出版社2016年4月版

常新港，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青春的荒草地》《空氣是免費(fèi)的》，小說集《麻雀不唱》《十八場青春雨》等六十余部作品。曾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宋慶齡兒童文學(xué)獎、冰心兒童圖書獎、臺灣“好書大家讀”最佳少年兒童讀物獎、臺灣“最受學(xué)生歡迎的十大好書”獎等多個大獎。

閱讀鏈接

伯牙與鐘子期

【原文】

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

伯牙游于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于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于何逃聲哉？”

【譯文】

伯牙善于彈琴，鐘子期則善于欣賞音樂。伯牙彈琴的時候，想著在登高山。鐘子期高興地說：“彈得真好??！我仿佛看見了一座巍峨的大山！”伯牙又想著流水，鐘子期又說：“彈得真好?。∥曳路鹂吹搅送粞蟮慕?！”伯牙每次想到什么，鐘子期都能從琴聲中領(lǐng)會到伯牙所想。

有一次，伯牙去泰山的北面游玩，游興正濃的時候，突然天空下起了暴雨，于是他們來到一塊大巖石下面避雨，伯牙心里突然感到很悲傷，于是就拿出琴彈了起來。開始彈連綿細(xì)雨的聲音，后來又彈大山崩裂的聲音。每次彈的時候，鐘子期都能聽出琴聲中所表達(dá)的含義。伯牙于是放下琴感嘆地說：“好啊，好啊，你能想象出我彈琴時所想的意境，我的琴聲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你的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