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體驗：提升文學欣賞能力的必由之路

葉繼奮

摘要：由文學的審美屬性決定，文學欣賞是重要的審美活動，文學欣賞能力本質上是一種審美能力。審美能力是審美體驗的產(chǎn)物：審美感知力是主體情感協(xié)同作用下的“完形感知”;審美想象力是高峰體驗催生的特殊創(chuàng)造力;審美理解力是融于感知、想象、情感等心理因素中的不確定性認識，審美體驗的瞬間感悟。審美體驗是提升文學欣賞能力的必由之路。

關鍵詞：文學欣賞能力 提升 審美體驗 相互關系 規(guī)律

審美現(xiàn)象宣告了“野蠻人進入人性”的開始，審美能力是人類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正是通過審美活動，人類使自己從原始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也正是在這個邏輯起點上推導：文化的最重要的任務就在于，“使人在美的王國能夠達到的范圍內(nèi)成為審美的人”。文學欣賞是重要的審美活動，文學欣賞能力屬審美能力范疇。新世紀以來，文學欣賞和審美體驗被作為重要內(nèi)容寫入各版語文“課標”，2017年版《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則首次把“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列為語文學科“核心素養(yǎng)”，并把“文學閱讀與寫作”獨立為賦分最重的一個“學習任務群”，“旨在引導學生閱讀古今中外詩歌、散文、小說、劇本等不同體裁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使學生在感受形象、品味語言、體驗情感的過程中提升文學欣賞能力，并嘗試文學寫作，撰寫文學評論，借以提高審美鑒賞能力和表達交流能力”。這表明：其一，文學閱讀的教學目標定位大幅提升;其二，明確了文學欣賞的作用：“文學閱讀時讀者與作品建立關系的直接中介和進一步進行文學批評的基礎?！痹凇皩W習目標與內(nèi)容”中，進一步重申要“從語言、構思、形象、意蘊、情感等多個角度欣賞作品，獲得審美體驗，認識作品的美學價值，發(fā)現(xiàn)作者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文學審美的本質屬性在文學閱讀與寫作教學中的規(guī)定性被進一步強調(diào)。然而，由于眾所周知的歷史境況與復雜因素，現(xiàn)狀并不盡如人意，表現(xiàn)在對審美體驗不夠重視，許多時候往往以抽象的理性闡釋取代個體的感性體驗，結果導致提升文學欣賞能力目標實現(xiàn)的路徑阻塞，并由此影響人的全面發(fā)展。

為什么文學欣賞能力的提升非重視審美體驗不可？由文學的審美屬性決定，文學欣賞能力本質上是一種審美能力，而審美能力則是審美體驗的產(chǎn)物。顧名思義容易使理解停留在表層，誤以為文學欣賞僅僅是指文本內(nèi)容與形式的鑒賞，理性闡述則可以深化認識：文學欣賞是指“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時，在對形象的直接感受和體驗的基礎上通過自由想象所產(chǎn)生的一種精神上的愉快和滿足”?！伴喿x之所以必須通過欣賞才能進入作品，那是因為文學作品作為作家審美反映和審美創(chuàng)造活動的成果，是屬于一種感性的意識，因而也只能‘訴之于感性的掌握’?！彼^“感性的掌握”，即需要感知、情感、想象等心理因素協(xié)同運動。這就決定了，文學欣賞能力既非純屬工具性技藝，也非等同于簡單的知識應用，作為一種特殊的審美能力，它是審美能力（感知、想象、理解等進行審美判斷、形成藝術形象的心理能力）與文學能力（文學理論認知、文體形式知識、文本解讀技巧）的有機融合。也即，在文學欣賞這個重要的審美活動中，外顯的知識技能與內(nèi)隱的情感心智兩者是交錯融合相互作用的。只有這樣，文學欣賞能力才得以提升。文學欣賞鮮明的“心靈性”特征決定了審美體驗是提升其能力的必由之路。通過闡析審美體驗與審美能力的相互關系及其在文學欣賞過程中的具體形態(tài)，可以探索規(guī)律加深認識，進而轉化為自覺的教學行為。

審美感知力：主體情感協(xié)同作用下的“完形感知”。于抽象平面感知立體具象;以“整體感知”獲得文本“完形”;憑審美直覺把握文本基調(diào)

審美感知力包括人的感覺和知覺，是指主體對審美對象的感性把握。“審美感知力主要由兩方面構成：一是觀察力，指向事物的外部形式;一是情緒感應力，即主體在不同場合中的情緒體驗?！币粋€人只有具備了敏銳的審美感受力，才能迅捷地捕捉審美意象，天然地接受真善美，本能地抵御假惡丑，從而保持純正趣味。毫無疑問，美的感知始于對審美對象的色彩、線條、材質、冷暖等形式要素的感知，但這些已非純粹的外在形式?！叭说膶徝栏兄巡皇菃渭兊纳砀泄俚目爝m，不是簡單的同構對應，不是單一的感知和感受，而一般是既有動物性生理快適的機制，同時又是多種心理功能相綜合的協(xié)同運動的結果。人類的審美感知已經(jīng)是一個復雜的社會——生理產(chǎn)物?！本科湓颍祟愒陂L期的社會生產(chǎn)實踐活動中，逐漸從動物界脫離開來，形成了“人性心理”——“內(nèi)在的自然的人化”，包括“感官的人化”和“情欲的人化”?！懊栏小本褪侨祟愡M化而來的一種“新感性”。與其說人感知到對象的形式美，不如說是人在對象的形式中看到了讓人自己感到愉悅的東西，審美感知就是人類自身的一種高級的精神活動。

文學欣賞中對文本的感知與情感關系密切，這首先是因為作家在觀察外部事物和創(chuàng)作過程中伴隨著情感體驗，文學作品本身就是作家情感的物化形態(tài)。由此也就帶來第二點，即作品的某些意象、細節(jié)等具有情緒性和暗示性，能激活讀者的記憶表象與審美經(jīng)驗，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調(diào)動相關的情感。“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弊郧毒鸥琛芬怀?，“木葉”意象就影響了后代無數(shù)詩人，直至發(fā)展到杜甫《登高》中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澳救~”何以取代“樹葉”？“木葉”適用于何種情境？林庚先生《說“木葉”》一文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他認為自從屈原開始就準確地將其用在一個秋風落葉的季節(jié)，這是因為“木葉”意象具有暗示性。其一，與綠蔭茂密的“樹葉”不同，它使人聯(lián)想到單個而孤立的樹干。其二，由樹干使人自然產(chǎn)生微黃和干燥的感覺，由此帶來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一句，使人感到，“這落下絕不是碧綠柔軟的葉子，而是窸窸窣窣飄零透些微黃的葉子，我們仿佛聽見了離人的嘆息，想起了游子的漂泊;這就是‘木葉’的形象所以如此生動的緣故?！救~’所以是屬于風的而不是屬于‘雨’的，屬于爽朗的晴空而不是屬于沉沉的陰天;這是一個典型的清秋的性格。至于‘落木’呢，則比‘木葉’還更顯得空闊，它連‘葉’這一字所保留下的一點綿密之意也洗凈了”。由此可見，屈原《九歌》中的“木葉”，“乃是‘木’與‘葉’的統(tǒng)一，疏朗與綿密的交織，一個迢遠而又情深的美麗的形象。這卻又正是那《九歌》中湘夫人的性格形象”。上例說明，“木葉”意象所具有的“暗示性”激活了欣賞者的審美經(jīng)驗，調(diào)動感、知覺迅速把握了“木”的形狀、色彩、質地和氣息，進而聯(lián)想到“木葉”飄零的氛圍、情調(diào)及其性格。情感反過來又會加快感覺知覺的運動速度，在此基礎上對湘夫人形象及作品所表達的情感有了初步把握。事實上，審美感知與文本是一個雙向刺激不斷運動和建構的循環(huán)過程。

作為一種“完形感知”，審美感知在文學欣賞中顯示了它的獨特功能。審美感知通過調(diào)動主體的感官系統(tǒng)協(xié)同運動，從而對看似抽象平面的文本獲得生動立體的印象。與感覺對事物個別特征的反映不同，知覺“是對于事物的各個不同的特征的反映——形狀、色彩、光線、空間、張力等要素組成的完整形象的整體性把握，甚至還包含著對這一完整形象所具有的種種含義和情感表現(xiàn)性的把握”。如以上“木葉”一例。感覺與知覺兩者經(jīng)常互相影響快速轉換，有時很難區(qū)分開來。理論上認為，審美感知的整體性主要落實在知覺層面。色彩感作為人類高度發(fā)展了的一種生理機能，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和情感性，具有“心理效能”和“表情性”。中國古典詩歌大量色彩詞的運用，強化了詩歌的藝術表現(xiàn)力。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中“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句，以黑染云，以白描雨，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比。其中“墨”字突出顏色、質地，渲染烏云的濃稠渾厚，其不易流散的凝固性又給人一種難以擺脫的重壓感;“珠”字使人自然聯(lián)想到珍珠白，它所煥發(fā)的熒光生動地再現(xiàn)了雨珠在狂風中急速跳躍翻滾的動態(tài)。詩句把黑云翻騰暴雨驟降的情勢摹狀得如在眼前。

審美感知通過“整體感知”的方式獲得文本“完形”。“格式塔”理論關于整體不等于局部相加的法則告訴我們，審美對象的各個元素組成一個互相依存的藝術整體，一個文本就是一個不可隨意分拆割裂的有機整體。在欣賞過程中，通過對形象與結構的“整體感知”獲得文本“完形”。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跳脫”，現(xiàn)代小說的時空錯置及感覺、記憶、幻覺等意識的自由流動，場景、事件的碎片化拼貼，諸如此類完全打亂了正常的秩序，使人大惑不解：“奇怪你每個字都認得，可是它們?yōu)槭裁磿谝黄?？它們這樣子擠在一起是打算告訴我什么？”為獲得整體印象，就需要在閱讀時建立局部與細節(jié)的聯(lián)系，“認識對象的各個局部在時間上、空間上、人物關系上、情節(jié)變化上以至潛在意義上的聯(lián)系，從而把感受上無序的對象變?yōu)槔斫馍嫌行虻膶ο?從主觀方面說，也就是把無序的感受變?yōu)橛行虻睦斫狻?。只有了解作品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才能獲得完整的感性印象。

敏銳的審美感知能迅速接收文本的情感信息，初步把握文本基調(diào)。張愛玲的《金鎖記》以“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的月亮，引出三十年前一個凄涼的故事。《傾城之戀》則以在萬盞燈的夜晚，咿咿呀呀地拉過來又拉過去的胡琴聲關合全篇，令讀者油然而生蒼涼之感?！巴晷胃兄边€意味著各種感覺的協(xié)同運動快速轉換生成“通感”。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等小說通過紛繁意象細膩傳神地表現(xiàn)了人物微妙復雜的情緒，展現(xiàn)了她在捕捉、體驗、把握與表現(xiàn)情感方面高超的藝術才華。同理，欣賞過程中也須投入情感用心體察?！巴ǜ性趯徝阑顒又凶饔弥卮蟆Ｋ刮锏谋硐蟆吧?，因而具有新鮮感;并可能使對象增添詩意，更耐人尋味。”無論是欣賞還是創(chuàng)作，“通感”都被視作一種藝術創(chuàng)新能力，用以衡量審美感知力水平的高下。

審美感知在整個審美活動過程中的地位與作用不可輕視。作為第一階段，審美感知進行得順利，就能自然帶動審美想象并推進下一環(huán)節(jié)，反之不然。因此帕克認為：“感覺是我們進入審美經(jīng)驗的門戶;而且，它又是整個結構所依靠的基礎?！贝送?，審美感知對主體內(nèi)在情感的積累和豐富也起著重要作用。2017版《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在“評價建議”中將“審美感知”列為必修課評價的重中之重，明確指出：“重點考查學生語文學習過程中的體驗和感受、學習策略，以及梳理、探究能力，尤其是基于社會情境的閱讀、表達與交流的能力，讀寫活動中的思維表現(xiàn)以及不同體裁文學作品的審美感知、評價欣賞、獨立創(chuàng)作情況?！憋@然，“評價建議”與“核心素養(yǎng)”的定位是完全一致的。因此，應從人的發(fā)展目標出發(fā)，培養(yǎng)主體的審美感知能力，使之臻于敏銳、豐富和精致，以提升其文學欣賞能力。

審美想象力：高峰體驗催生的特殊創(chuàng)造力。作為感知到理解的中介或負載;使文本前后視域建立起一種投射了主體精神的嶄新關系，填補或刷新“空白”;再造新形象

“想象”是審美活動中最活躍的心理因素，想象力處在審美能力的最高層次。審美想象具有重要地位和神奇的魔力：“感知作為審美的出發(fā)點，理解作為審美的認識因素，其中介、載體或展現(xiàn)形態(tài)，則是想象。感知在生理上、理解在邏輯程序中都是常數(shù)，正是想象才使它們成了變數(shù)?！薄跋胂蟠蟾攀菍徝乐械年P鍵，正是它使感知超出自身;正是它使理解不走向概念;正是它使情感能構造另一個多樣化的幻想世界?！睂徝老胂蟮谋举|是指向自由的審美創(chuàng)造。

想象離不開情感。審美想象活動是主體內(nèi)心積淀的記憶表象與審美對象內(nèi)在意義發(fā)生聯(lián)系最終產(chǎn)生新形象的過程，情感是重要的驅動力?！罢侨藗兊闹饔^感情、心境、意志、愿欲……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驅使想象飛翔的內(nèi)容、動力、中介和基礎?！薄皩徝老胂笾斜硐蟮霓D換和推移常常受主體情感發(fā)展的影響”，沒有熾烈的情感就無法點燃想象之火并使之發(fā)出璀璨之光。因此，“巴甫洛夫說過藝術家是‘有感情地思考著的人’，藝術想象是情感想象。情感激發(fā)想象的力量，交織在表象的分析、綜合之中”?！扒楦小焙汀氨硐蟆保▋?nèi)在圖式）是產(chǎn)生想象力的兩個重要元素。想象的產(chǎn)生與冶煉鋼鐵相似?！跋胂?，從本質上說來，就是把通過感知把握到的完形或是大腦中儲存的現(xiàn)成圖式加以改造、組合、冶煉，重新鑄成全新的意象的過程?！瓌?chuàng)造性想象，就是依照情感本身的力量，復雜度和延續(xù)程度，對儲存的原料——圖式，加以重新改造、組合以產(chǎn)生出一種全新的形象的活動?！逼蒸斔固亍蹲窇浰扑耆A》中一塊小瑪?shù)绿m點心所產(chǎn)生的神奇力量足以說明問題。在吃小瑪?shù)绿m點心之前，“我”以為那些久遠的記憶如同塵埃一般消散飛逝了，或者沉睡著再也不會醒來。當“進到嘴里的茶和點心剛接觸上顎，我的整個身體突然震動了一下，我愣住了，體會著已經(jīng)發(fā)生的異乎尋常的變化，一種奇妙的感覺滲透了我，但它是孤立的，說不清它的起因……”無論“我”怎樣在黑暗中向記憶探身十次，希望它在萬丈深處被拔上來，或從黑暗里升起來，都無濟于事。當“我”終于想起這是以前在貢布雷的時候向萊奧妮姑媽請安時吃的那種味道時，芳香肉感、小巧精致的瑪?shù)绿m點心伴隨著兒時的溫馨，頓時觸動了“我”整個心靈，以其神秘的力量地打開了塵封的記憶之匣，有關家鄉(xiāng)的往事瞬間蘇醒過來。作家信馬由韁展開想象，任由意識自由流動成就了一部風格獨特的經(jīng)典之作。最好的回憶不是孤立的，總有著和我們內(nèi)心共振共鳴的深刻成分。記憶，“與其說是一種大腦的能力，不如說它是情感的表現(xiàn)，是人面對著無可奈何的整體流逝，盡其可能用僅有的兩手抓住的東西”，因此，記憶是“深情款款的事”。

文學欣賞與創(chuàng)作同理。作為人的一種高級精神活動，審美想象須伴有豐富的情感才能展開。實踐證明，一味地以邏輯推導、理性解釋或機械練習方式閱讀文本，對于審美想象力的培養(yǎng)無疑緣木求魚。文本有許多為讀者預留的“空白”，指的是文本未實寫出來或未明確寫出來的部分，存在于情節(jié)結構、生活場景、心理描述和人物對話等多個層面。“空白”是文本向讀者所“提示”或“暗示”的東西，也是鍛煉想象力的最好教材。文本整個系統(tǒng)模式的運轉來自于文本的“未定型”——“空白”。文本不斷地通過“空白”“空位”“否定”，邀請讀者展開聯(lián)想、想象，去再造、恢復或完成其形象。讀者只有把文本各個部分的間隙依據(jù)其內(nèi)在關系聯(lián)系起來時，才開始構造想象性客體，文本模式與讀者才發(fā)生相互作用。讀者借助想象填補或刷新了“空白”，使文本的前后視域建立起一種投射了自身精神的嶄新關系。伊瑟爾將這種創(chuàng)造性成果稱之為“作品的有效面”。因此，主體只有以情感調(diào)動內(nèi)在圖式，深入文本的特定情境加以體驗，才能使靜態(tài)的局部的轉化為動態(tài)的完整的藝術形象，主體想象力才得以提升。劉鶚《老殘游記》筆墨的簡練歷來為人稱道，其中寫大明湖一段，以“梵宇僧樓”點出山之“佛”;“那明湖業(yè)已澄凈的同鏡子一般”，簡單一個“鏡子”意象寫出湖之“明”。然其最妙的莫過于“一聲漁唱”，既自然巧妙地完成山水閶過渡，又給人打開了翩翩遐想的空間：歌者是俏麗的漁姑還是飽經(jīng)風霜的漁翁？一葉扁舟浮游碧波，搖櫓，撒網(wǎng)，船上或有鮮活的魚兒蹦跳，稚氣的孩兒歡笑……人的活動給靜止的山水帶來活潑的生氣，與此同時又反襯了湖山的寧靜。其筆墨的節(jié)儉與境界的清新，的確令人嘆為觀止。徐志摩《再別康橋》有曼妙詩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比绻麅H指出其比喻、擬人手法，未免太造次了，那不但把欣賞活動混同于一般外顯的知識掌握，也把經(jīng)典平庸化了。詩人簡直是把整個活潑潑的生命植入柳樹了。由柳條的纖長飄逸而隨風搖擺聯(lián)想到女郎的婀娜身姿與綿柔秀發(fā)。金色夕陽賦予她高貴氣質，她熱情似火艷光四射，如夢似幻明媚動人。重要的是，她不只是女郎而是“新娘”。顯然，對于徐志摩而言，青春和愛是始終蕩漾在心頭的康橋記憶。欣賞時，先由“金柳”聯(lián)想到新娘的形姿，繼而由“夕陽”深入其內(nèi)心展開想象，再造一個形神兼?zhèn)涞乃囆g形象。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凝練，以客觀物象包蘊豐富的主觀意緒，從而構成深邃悠遠的藝術境界?！傲系媚昴昴c斷處，明月夜，短松崗。”（蘇軾《江城子》）“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保ㄙR鑄《清玉案》）一寫深情悼亡之痛楚;一寫無法排遣之閑愁。寥寥數(shù)語，淋漓盡致。欣賞時，應進入詩歌規(guī)定情境，從視、聽、味、觸等方面感知體味，揣摩“言外之意”，通過聯(lián)想與想象完整呈現(xiàn)詩歌的意象世界。否則，寥寥數(shù)語也僅寥寥數(shù)語而已，含蓄蘊藉變質為寡淡乏味?？偠灾谖膶W欣賞過程中，聯(lián)想、想象與理解三者是相互聯(lián)系、交錯融合而循環(huán)往復的，其中情感是不可忽略的內(nèi)在驅動力。

審美理解力：融于感知、想象、情感等心理因素中的不確定性認識，審美體驗的瞬間感悟。構建文本的意象與意義世界;為主體的自由創(chuàng)造拓展空間;發(fā)展人的豐富全面性

與“審美感知”相比，“審美理解”含有更多知性成分。李澤厚先生在論述“審美的過程與結構”時認為，“理解”因素在審美活動中表現(xiàn)為多個層面：其一，審美者意識到自己處在非實用的狀態(tài)，以“靜觀”態(tài)度與對象保持距離;其二，審美者對審美對象內(nèi)容諸如題材、人物、故事、情節(jié)以及表現(xiàn)技法技巧的認識，這些經(jīng)常構成欣賞的“前提條件”;其三，審美者能從理知上認識對象的情感性質和技術特征，這有助于形成和獲得審美感受;其四，更為內(nèi)在和深層的含義，指的是“滲透在感知、想象、情感諸因素并與它們?nèi)跒橐惑w的某種非確定性的認識。它往往如此朦朧多義，以致很難甚至不能用確定的一般概念語言去限定、規(guī)范或解釋”。這個有關審美理解本質的定義至少包含以下內(nèi)容：審美理解是感知、情感、想象等審美心理因素綜合運動的過程;是融于多種審美心理因素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認識;主體與對象的特質決定了審美理解的不確定性。

審美理解的表現(xiàn)形式是“感悟”（或“領悟”）。當審美體驗發(fā)生，主體的聯(lián)想和想象空前活躍，沉睡的記憶表象和生活經(jīng)驗會從無意識深處被喚醒，“當這些過去積淀的片段經(jīng)驗同文本內(nèi)容結合起來的時候，一些新的思維聯(lián)系通道仿佛在突然之間被打通了，一種從未經(jīng)驗過或思索過的人生感受突然生發(fā)于腦際，強烈地撼動了欣賞者，使欣賞者有豁然貫通的頓悟之感。這時，欣賞者的情感效應會更強烈，并且常常伴隨著一種心理上的震懾感，使自己仿佛突然超拔于文本之上，俯視和把握了對象，以直覺思維的閃電穿透文本中的意象世界，身心的共鳴感往往也是在這時候最強烈地出現(xiàn)”。瞬間感悟并非空穴來風或無根飛蓬，而是情感體驗的結果?！案小笔恰拔颉钡幕A，“悟”是“感”的升華，“感悟”是在情感體驗基礎上的個性化收獲。

審美理解融感知、想象、情感等多種心理因素為一體，建構文本的意象和意義世界。審美理解須超越慣性思維和邏輯理性，從感知進入文本，以情感推動聯(lián)想和想象，在理解過程中又始終伴隨著對審美對象的感知和體驗，由此逐漸加深理解。茅盾的散文《風景談》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多幅情調(diào)各異、意趣豐饒的畫面，以組畫的形式藝術再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延安解放區(qū)軍民的火熱生活，其中貫穿著“自然是偉大的，人類是偉大的，然而充滿了崇高精神的人類的活動，乃是偉大中之尤其偉大者”的深刻思想。作者寓理性于具象，理解應始終聯(lián)系具體形象，從感知形象入手，借助情感驅動力展開想象，使文字形象豐滿立于紙面，進而在欣賞畫面美感的過程中領悟其意蘊：那昂然高步、安詳堅定的駝隊，以其莊嚴的活動打破了自然的單調(diào);荷鋤晚歸的種地人以粗獷而愉快的旋律繚繞山梁，譜寫了黃土高原的田園詩。生產(chǎn)歸來的熱烈喧騰，石洞雨景的怡然自得，桃林小憩的充實豐富，表現(xiàn)了那些生命力旺盛、生活意義明確的人，以其高貴精神的輻射，填補了自然界的貧乏。霞光中哨兵的崇高之美是“民族的精神化身”。正是人的高貴精神和實踐活動，使得貧瘠單調(diào)的自然成了給人無限美感的“風景”?！叭藙?chuàng)造了第二自然！”上述分析可見，文學欣賞是融感知、想象、理解于一體的動態(tài)的審美過程，情感始終是積極穿梭于讀者與文本之間頻繁活動的動力因素。情感推動讀者展開聯(lián)想和想象，在體驗的基礎上加深理解，如此循環(huán)往復，最終完成對文本的意象和意義世界的建構。所謂審美理解，也即讀者與文本精神交流的一種“交感思考”。四平八穩(wěn)波瀾不驚，甚至袖手旁觀漠然視之，是談不上“感”更無所謂“悟”的。此外，這些意味雋永的文字是作者深邃思想和審美直覺的結晶，富含審美趣味、倫理價值和人生智慧，能積淀為人的精神底蘊，習得審美發(fā)現(xiàn)能力，達成文學鑒賞與創(chuàng)造的審美轉換。

審美理解的不確定性、直覺感悟性為主體的自由創(chuàng)造拓展了空間。審美理解的不確定性是由文本與讀者雙方的特質所決定的。文學經(jīng)典如渾金璞玉，其朦朧多義性給讀者提供了不斷發(fā)現(xiàn)和開鑿的可能。讀者的人生閱歷、審美經(jīng)驗積累程度的深淺，對文本形式中暗含的特殊意味理解所需的解讀技巧水平的高低，以及審美趣味與藝術眼光等，這些都會影響到文本理解的創(chuàng)意與向度，但尤其不能忽略的是主體情感。在欣賞活動中，一方面，隨著理解的深化，“欣賞者與文本的情感交流更為頻繁和豐富，并在不同層面立體展開”;另一方面，“隨著意象越來越鮮明，情感的指向性和傾向性也越來越明確。情感會干擾欣賞者的注意，吸收與之相合的信息，排斥與之不合的信號，使欣賞者在想象中再造的意象具有明顯的個性特征”。除此之外，情感還能激活主體的語感敏銳性，使之靈活地運用相關技能破譯語符密碼。讀者以自己的生命感官與精神去觸摸和體驗的過程，便給文本留下了鮮明的個性印跡?！皩徝栏形蛞彩窃谒查g形成的，但這是由深度加以充實的高峰體驗。如果我的聽覺和視覺沒有受過適當?shù)挠柧殻绻业淖⒁饬]有完全集中在對象上面，那么對象的意義就不會對我顯現(xiàn)出來?！蔽膶W欣賞是鮮活的生命運動，主體的悟性正是在高質量的審美活動中逐漸養(yǎng)成的。以局部相加歸納主題、以程式化思維解析文本等教學方法，則束縛了主體的審美理解。結果，“感悟”變相為指令性行為，所謂個性化解讀也幻化為鏡花水月。

審美理解力的培養(yǎng)被學術界視作審美教育中的“頑強的堡壘”。作為一種藝術認識，審美理解比之概念認識和理論認識更具豐富性和超前性，“它建構著不同于工具理性和道德實踐理性的審美理性”?！八鼘τ谪S富人的心靈，便不是智力結構（認識）或意志結構（道德）所能替代或等同，但它卻可以幫助這兩種心理結構的發(fā)展?！彼鼘θ说娜姘l(fā)展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在使我們深受鼓舞的同時，也增強了攻堅克難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