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花落春猶在

東坡詩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蔽骱橇钊讼蛲牡胤?。驚蟄日，我獨自來到西湖，從“曲院風荷”處進入。那一池靜水仿佛還在沉睡一般，即使如我這般細細打量，也沒有將她驚醒。

眾生的英雄與自我的英雄

沿湖濱向東不遠，有康熙書“曲院風荷”碑，碑石頗古舊，而“曲院風荷”四字用新紅漆過，十分濃艷，似老婦艷抹紅唇。一笑而過，繼續(xù)向東，不遠處，在岸然高矗的牌坊后，就是岳王廟前的岳飛銅像。岳飛一身戎裝，左手于身后按握掛于腰間的佩劍，右手于身前握拳，其凜然模樣，就是小時候所看小人書《說岳全傳》中的形象，心中肅然敬之。

岳飛銅像兩側(cè)，高大的香樟樹枝葉繁茂，粗壯的樹干上又爬滿淺淺的青苔，夜雨后洋溢著滿滿的生命能量。香樟在冬季也不凋敗，是否正象征了對英雄的銘記？在岳飛像前徘徊良久，想其遭際，嘆其壯烈，又詠其絕命之作《滿江紅》，頗生壯懷。常想：世間熙熙攘攘，蕓蕓眾生，幾人懂英雄情懷？英雄少，知英雄者更少。

又前行數(shù)十步，有好漢武松墓。墓與碑皆新立，如題記所言，此有武松墓，蓋出傳聞而已。武松是《水滸傳》中最著名的好漢之一，如果可以給英雄（包括歷史上的真實人物與文學或傳說中的英雄）分類的話，我把英雄分為兩類：一類是為民族、為國家或為眾生的英雄，比如岳飛;一類是為自己的英雄，如這座墓中的武松。

《水滸傳》中的武松，有勇力、敢擔當，有仇必報、有恩必償，愛憎分明，而世間如我輩的大多數(shù)人，因各種牽絆而畏畏縮縮，甚至忍辱負重，茍且偷生，向往武松一樣的活法，但又不能真的活成那般痛快淋漓。所謂“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因武松活出了人們想要而不能有的人生，也便成了人們向往的英雄。岳飛是崇高的英雄，武松是草莽的英雄;岳飛可以走進廟堂，武松行走在民間。

落落間轉(zhuǎn)身，正對西湖，此處望西湖，眼界開闊，一夜雨后，此時天空仍然青云沉沉。極目處，湖心三島如翠丸綠珠。更遠處山巒層疊，山與湖水間略有嵐煙鋪陳，水云杳渺，恰如我此刻的心情。

多情的名妓與颯爽的女俠

繼續(xù)前行進入西泠景區(qū)，一座六角攢尖頂亭醒然入眼，亭立于水邊月橋畔，這便是蘇小小墓了。亭中圓形封土，金色圓頂，環(huán)帶一周青白色石壁，墓碑刻“錢塘蘇小小之墓”。小小是南朝齊時錢塘名妓，自幼多才多情，卻不幸父母雙亡，寄居西泠橋畔的姨母家。因癡迷西湖山水，她制作油壁小車，遍游湖畔山間。一日邂逅少年阮郁，一見鐘情，結(jié)為良緣。但不久阮郁之父派人催歸，阮郁一別再無音訊。小小情意難忘，之后十九歲即染病夭亡，遺言別無所求，唯愿埋骨西泠。曾受她慷慨資助的書生鮑仁，為她營墓于此。小小魂住西泠后，她的故事便流傳開來，歷代題詠不斷，或憐其才情，或賞其艷絕，或稱其芳雅，而堪稱絕妙者，當推李賀的《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李賀不愧是天才的詩人，他將西湖風光與蘇小小的身世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并將這一切置于暮雨瀟瀟的黃昏遲暮中來描繪，塑造了一個駕著油壁車、徜徉于西湖水邊林間的小小，抱一腔無處安放的才情。詩中的蘇小小，既是六朝那個曾在西湖畔真實存在過的蘇小小，也是詩人想象的、詩意化了的蘇小小。細細想來，蘇小小之所以為人們?nèi)绱烁柙伈煌?，或許正是因她美麗艷絕而讓人感傷的人生，就像這西湖最美的一面—煙雨中的西湖，或者就像現(xiàn)在這雨后將晴未晴的西湖。清人沈復(fù)就說：“余思古來烈魄忠魂堙沒不傳者，固不可勝數(shù)，即傳而不久者亦不為少，小小一 ? ?名妓耳，自南齊至今。盡人而知之，此殆靈氣所鐘，為湖山點綴耶？”蘇小小應(yīng)該就是這湖山靈氣之所化，不然，她何以如此愛這西湖？

過西泠橋，沿孤山路東行，一片松柏之間，有女俠秋瑾拄劍而立的白色雕像，昂然颯爽。此時天已轉(zhuǎn)晴，溫暖的陽光斜照在白色的秋瑾雕像上，潔凈而安詳，就像我此時面對秋瑾女俠的心情。蘇小小是西湖的一面，讓人不自覺情思纏綿;秋瑾是西湖的又一面，讓人油然而生溫暖與感動。

沿孤山路繼續(xù)東行，湖畔數(shù)步一古柳，巨大的樹干俯向湖面，因其虬臥，下設(shè)保護性支撐，才不至于一頭栽入湖中。其上小枝朦朧泛出綠意，如豆的柳芽微微凸起，看來古柳已然蘇醒，春天已經(jīng)到來。

西泠的柏堂與不滅的薪火

來西湖，西泠橋畔的西泠印社（1904年創(chuàng)建，堪稱海內(nèi)外研究金石篆刻成就最高、影響最廣的社團，素有“天下第一名社”之譽）是我一定要停留的地方。不僅是因為它匠心精致的園林，更是因為從創(chuàng)建以來那一長串讓人肅然起敬的名字。

左側(cè)一帶白墻黛瓦，有一處洞開的滿月形大門就是了，楣額題“西泠印社”，白底黑字，有金石骨氣。步入門內(nèi)，右側(cè)書廊，左側(cè)畫廊，正中即是西泠印社最重要的建筑—柏堂。柏堂大門門額題吳昌碩所書“西泠印社”，虬然如栩栩生龍，堂中陳設(shè)兩排古雅的木制座椅。廳中正壁上懸掛俞樾所書“柏堂”匾額，其下是國畫“西泠先賢圖”，包括四位創(chuàng)始人王福庵、丁輔之、葉銘、吳隱和前五任社長吳昌碩、馬衡、張宗祥、沙孟海、趙樸初。睹其人形象，想其人風采，便覺清風徐來，肅肅然生思古幽情。越柏堂，向后山，稍稍駐足于印泉，緩緩踏過鴻雪徑，臨四照閣，左眺右顧，生慨然之情，昔人遠去，唯留風華。

西泠印社東南側(cè)是俞樾紀念館。俞樾是晚清樸學大家，博涉經(jīng)史、詩文、音韻、訓詁等各方面，后半生在此講學著述，為師為學均成就卓著，門下吳大徵、徐花農(nóng)、章太炎、吳昌碩等都卓然有成。西湖山水，不僅孕育英雄美人，也滋養(yǎng)著學術(shù)文化。如西泠柏堂、俞樾紀念館，就是兩簇灼灼薪火，上接千載，下續(xù)民國、當代。斯人已遠，而遺蹤不滅，正如俞樾所云“花落春仍在”，中國的學術(shù)傳統(tǒng)與人文精神正賴如許人，得以傳承至今。

沿孤山路繼續(xù)向東，一路走走停停，午后到達“平湖秋月”處，融融陽光，暖照西湖，嵐煙消散。湖中三島，在波光中輕輕浮漾。我微覺疲憊，于是坐手搖船泛湖，五點左右返回岸上。此時暮靄漸起，游人已稀，夕暉脈脈，斜照西泠。夕光中的西泠仿佛一張微微泛黃的老照片，每望一眼，便會涌起一串和厚溫柔的情愫。

熊明，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