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閃電下的蛋
儲積過多雨水的云重了,天就黑下來了。
雷炸響后,一道閃電射出,撕開越來越低的雨幕,刺向山頂。它是紅的,有著銹色的紅。它是尖的,有著鋒利的芒。于是,天就涼了,一種鐵器般生硬的風襲來,驅開昆蟲繁殖的黏稠,驅開谷物發(fā)酵的甜潤,驅開家畜糞便的熱氣,于是山?jīng)_里有了別樣的氣息。
之后,雨水就來了。
之后,雨水就停了。
之后,一大坨物體落在了山村石片鋪成的曬稻場上,就像是閃電下的蛋。村人蜂擁過來,驚慌著,疑慮著,好奇著,指指點點著天上的降物。那是個拴著降落傘的鐵器,外罩堅硬的鐵殼,里面盤繞著雜亂的管線,比會說話的電匣子大多了。那顯然是從飛機上掉下來的,這個山村的天空上偶爾會有銀亮的飛機發(fā)著嘯聲盤旋而過。習慣于看云識天氣的村人議論起來,有人說那是國家科學研究的器具,有人說那是敵特丟棄的偵察工具,無論是什么都應該與秘密相關,就得向村里民兵連長報告的。
可那個龐然大物卻一直待在曬稻場上,慢慢就銹了爛了。村里人叫它“變壓器”,因為除了這個名字,對那種鐵家伙誰也想不出第二個名字來,那時村里只有燈泡在夜晚暗淡地亮起,像熟透了的果子。村里人沒有把它拿回家,那東西不是樹枝,可以拿回家引火燒飯;又不是磚瓦,可以拿回家壘墻筑圈,要它做甚?
多年后,一個曾目擊過“閃電下蛋”場景的孩子長大了,就覺得“工業(yè)”跟閃電有關,是一個尖銳而突如其來的大家伙。
綠皮火車
狄金森曾打了個詩謎,“我愛看它跑過一哩又一哩”,說的是火車。
少時離家上學,他往返于礦區(qū)和小城之間,會坐一坐夜行的綠皮火車。
當夜色降臨時,礦上的大客車鉆出山坳,把礦工子弟搬運到十公里外的火車小站。那里,矮矮的圍墻里囤積著一堆堆煤和沙石,以及比煤輕的夜氣,鐵軌上停放著膠輪的夾板車。候車室只是一幢水泥平房,站臺上冷冷清清,只有一個穿著綠色鐵路制服的男人,提著信號燈走進走出。也沒多少旅客,就像秋后曠野柄落的鳥。
披著一身綠皮的火車終于如約而來,那應該是個喝飽了什么的家伙。坐上車后,火車哐啷哐啷搖晃著奔馳起來。車廂燈熄,車窗玻璃黑得像一面流動的鏡子,偶爾有村莊的燈火從鏡子里向身后掠過。離家的興奮、出外的好奇、面對陌生人的警惕,也就慢慢在心里漫開成模糊的光暈。夜半,火車在更大的車站停下來,就抵達小城了。小城是列車的終點站,他拎著行李,混在人流中游出,走在夜街上,恍惚一個長長的夢被尿意攪醒了。
當時他想:據(jù)說杜牧是騎著毛驢游江南的,高適是騎著白馬赴邊塞的,他們活得挺愜意,不用爭分奪秒,準時準點地趕車。據(jù)說,火車是蒸汽機時代的產(chǎn)物,跟一個叫牛頓的人有關,那個愛琢磨蘋果落地的家伙真是多事!
后來,他讀到美國路易斯·祖可夫斯基的詩《一度綠油油的鋼鐵汽車,如今舊了》:“一度綠油油的鋼鐵汽車,如今舊了/在杉樹莊園找到自己的墓冢/它們在風中銹蝕/只有天空才能包容的風/因為這風/像寒潮沉重地流過心坎/在耳邊轟鳴/等你知道它來了,它卻已經(jīng)不存在”——他想起了夜行火車窗外的風。
現(xiàn)在,他偶爾回望身體里的另一個自己時,覺得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只是隔著一列綠皮火車的距離。
時針上的汽車
這座城市的郵電大樓上有個時鐘,當然也有鋼鐵的大指針,曾經(jīng)在夜半發(fā)出當當?shù)溺婙Q聲,可它早就啞了壞了,時針不動了。這座城市好多賓館的大廳里掛著六個時鐘,指向北京、巴黎等不同的時區(qū),可那些指針越走越亂,把時間都弄亂了??吹竭@些,他偶爾會想起《摩登時代》里掛在指針上的卓別林,被卡在機器上的工人,卻笑不出來。
他的腦瓜里常常會浮現(xiàn) 出一個畫面:一只銹跡斑斑的甲殼蟲停在鬧鐘的指針上。如果看得仔細些,那只甲殼蟲就是一輛汽車。童年的他曾坐在那樣的汽車里,搖搖晃晃,恍若睡在另一種搖籃里。司機叔叔是個年輕的家伙,他穿著喇叭褲,戴著墨鏡,哼唱著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偶爾朝車窗外步行的女子吹上一聲嘹亮的口哨。一股股汽油味撲鼻,一陣陣引擎聲震耳,他昏昏欲睡,似夢非夢。忽地,司機叔叔停下車,從路邊的水塘里拎來一桶水,掀開車蓋澆了進去,咕咕咕,一股熱氣就騰騰地冒了出來。他的嗓子咕嚕了聲,曉得汽車跑得嗓子冒煙了,跑得口渴了。多年后,他在礦區(qū)的機修車間又見過它,它已經(jīng)只剩下駕駛艙了,就像牛頭的殘骸,擱在露天的空曠處,長滿了銹。而那時的司機叔叔老了,門牙掉了,關不住風了。可尼·斯特內斯庫說:“一只停止的表,一只壞了的表。一只指針死亡的表——每天都有兩次顯示出正確的時間。”
也許每一臺機器都有一個欲望的機芯,那就是齒輪,長著牙齒的輪子,旋轉的輪子。
郵電大樓的鐘表像只摩天輪,他挺懷念奶奶家那個自鳴鐘,小時候他曾懷疑那里面藏著一只會叫的鳥。
玻璃,玻璃
玻璃是一片尖嘯而來、閃著光亮的詞。
玻璃第一次襲來,是在他剛學會蹣跚起步后。那日,他稀罕地捧著大燈泡,像捧著向日葵,跌跌撞撞跑回家,忽地被門檻絆倒,于是大燈泡啪地碎了,一塊碎裂的玻璃扎到他的面頰。夏日的痱子粉止住了他臉上的流血,卻將一道淺淺的斑痕留下來了。幸好沒有扎到他的眼睛,幸好那斑痕并不影響他娶妻生子,他早已忘記玻璃咬他的疼痛了。不過,那讓少時的他相信有些不明之物是兇險的,比如玻璃就長滿了尖嘴。
長大后,他發(fā)現(xiàn)玻璃不僅可以做發(fā)光的東西,而且可以做鏡子。成為鏡子的玻璃變得安靜而幽暗,甚至神秘起來,那里面有著另一個自己或者孿生兄弟,有著不可抵達的地兒。那時,玻璃仿佛是器物家族里的黑貓,看上去挺溫順,卻藏著利爪,藏著秘密。
再長大些,玻璃竟然變得花哨起來,讓小城浮華起來:玻璃幕墻飛流直下,酒店燈飾火樹銀花……小城還舉辦過好幾屆節(jié)日燈展,在湖面上建起形態(tài)各異的大型燈具,讓燈光與湖光輝映,直晃人眼——也許那得用海市蜃樓來形容吧?
上帝說光,于是就有了光。曾經(jīng)的小鎮(zhèn)上,有個街道集體小廠——燈泡廠,一群青工想制造一個巨大的燈泡,他們稱之為“人造小太陽”,期望用那發(fā)光體照亮整個小鎮(zhèn)的夜晚。可他們注定失敗了,小鎮(zhèn)從此不再相信預言。
據(jù)說,現(xiàn)在的玻璃可以擋得住子彈,可他還是擔心玻璃會碎去。
鼠標
小時候,家里的紅磚平房是山脊狀的屋頂,于是為了美觀就用報紙糊了個平整的天花板。每每夜深人靜,天花板上會有嘎吱嘎吱聲傳來,細細碎碎的,想來那是小老鼠在躡手躡腳地走路了——那種聲響讓夜晚更靜了。那時的小老鼠尖頭尖腦,長著短須,如果穿上灰色外套,看上去應該挺紳士的,可無論怎樣也遮不住它的長尾巴。那時的它怕貓,領地只是那個小小的家。
現(xiàn)在,他的家里也養(yǎng)了一只小老鼠,深夜時分時常在電腦屏幕上走走路。它還是那么小,輕手輕腳的,偶爾嗒嗒兩聲,很安靜的樣子。它總是扁扁地趴著,拖曳著長長的尾巴,卻沒了賊頭賊腦的模樣,偶爾跳起時會紅紅地一亮,就像小老鼠翻著怪黠的眼兒。此時的它已經(jīng)跟貓握手言歡了,它的領地在網(wǎng)上,無窮大。
這兩種小老鼠顯然是有區(qū)別的,以前他喂它白花花的飯粒,現(xiàn)在喂它紅赤赤的電。
小老鼠,纖足如風,像一只饑餓的小手,從他們身邊走過。它是從工業(yè)時代的裂縫里溜出來,重返草垛家園的精靈嗎?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