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湘行散記》的細讀與品評

俞兆平

《湘行散記》是著名作家沈從文最有代表性的散文集子，出版之后，聲譽鵲起，被稱之為中國現(xiàn)代散文經(jīng)典之作。但國內(nèi)學(xué)界對其評析似乎尚未到位。

1934年年初，在北京的沈從文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隨即冒著嚴(yán)寒趕回故鄉(xiāng)，他乘車從湖南常德到桃源，轉(zhuǎn)為包船溯沅江而上。船沿水路，且行且泊，歷時12天，才到水路終點浦市上岸。行前，沈從文曾與新婚的妻子張兆和約定，每天給她寫一封信，報告沿途的所見所聞，《湘行散記》就是根據(jù)這批書簡中記錄的原始素材創(chuàng)作而成。

《湘行散記》由11篇散文組構(gòu)而成，在對畫卷一般的湘西的山光水色、人事物象的描述中，呈露出作者對社會、人生、歷史的獨特悟解?；氐较嫖鳎氐?6年前生活過的地方，重溫那已消逝的童年夢境，沈從文的心中充滿了愛：“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后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匯百物，對拉船人與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我的感情早已融入這第二故鄉(xiāng)一切光景聲色里了。”①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石，都喚起他的愛，都閃射出美。

今天的湘西流傳著這樣的一段話：“湘西之美，美在沈從文的書里，黃永玉的畫里，宋祖英的歌里?！笨梢娚驈奈墓P下的湘西之美已深深地印在民眾的心間，這種美，很大成分地來自《湘行散記》。

湘西之美，首先是自然景觀的美。美籍華人評論家夏志清曾說過，沈從文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他能不著痕跡，輕輕的幾筆就把一個景色的神髓，或者是人類微妙的感情脈絡(luò)勾畫出來”②。此話不假，請看他筆下的雪天舟行圖：

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上寒氣逼人。眼看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這里那里揚著紅紅的火焰同白煙，兩岸高山則直矗而上，如對立巨魔，顏色淡白，無雪處皆作一片墨綠。奇景當(dāng)前，有不可形容的瑰麗。③印象主義流派的繪畫講究光與色給人的瞬間印象與感受，在沈從文視野里，天剛亮?xí)r的曙色、積在船筏上的白雪、船上燒飯閃跳的紅焰、隨江風(fēng)繚繞的白煙、兩岸對向矗立的或顯淡白或顯墨綠的高山……瞬間閃耀的色彩均被他捕捉于筆下，寒天雪意的神韻亦在字縫間透出。

沈從文生在湘西，長在湘西，對大自然有著一種天生的親和感，他從內(nèi)心里親近自然，尊重自然，用一種世所罕見的審美敏感去捕捉自然，表現(xiàn)自然，甚至對自然升華到一種虔誠的宗教情緒。在《桃源與沅州》-文中，他寫船行山谷，水色清明透徹，他想起了屈原，想起了《楚辭》，看到了《楚辭》中的芷草：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fēng)致楚楚。花葉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種小小回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圣境。④

船行水上，香漫山谷，葉拂人面，花落清流，大自然之美讓從喧鬧的都市回來的沈從文應(yīng)接不暇，而他那精細的觀察力也發(fā)揮到了極致;加上對屈原的憶念，對“沅有芷兮澧有蘭”詩句的征引，現(xiàn)實的美景與歷史的境遇兩相交融，把人帶入目眩神迷的“圣境”，進入一個人與外在自然化融一體，人與傳統(tǒng)文化合而為一的超然境界。而這“圣境”的背后，則是沈從文所領(lǐng)悟到的自然的圣潔、超越的神性。

在沈從文的心目中，與自然的“圣境”并重的，還有一個由湘西兒女構(gòu)成的社會的“圣境”。

我臥在船艙中，就只聽到水面人語聲，以及櫓槳激水聲，與櫓槳本身被扳動時咿咿啞啞聲。河岸吊腳樓上婦人在曉氣迷蒙中銳聲的喊人，正同音樂中的笙管一樣，超越眾聲而上。河面雜聲的綜合，交織了莊嚴(yán)與流動，一切真是一個圣境。⑤

對于由各色人等、各種職業(yè)、各種階層組成的人間社會，沈從文堅持以“鄉(xiāng)下人”的目光來衡量。他曾坦然告白：“我是個鄉(xiāng)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biāo)準(zhǔn)，尤其是什么思想家為扭曲壓扁人性而定下的鄉(xiāng)愿標(biāo)準(zhǔn)?！雹匏瞥绲摹⒆鹬氐氖亲匀蝗诵缘拿?，而非權(quán)勢、財富或?qū)W識等通常的“社會”標(biāo)準(zhǔn)。即使是處在社會最底層的民眾，如漁夫、獵人、水手、兵勇、纖夫，甚至是土匪、妓女、巫婆，沈從文也都從他們身上看到一種天然生成的生存的信義，看到人性的本真、善良：“這些關(guān)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dāng)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⑦這是一種未受鄙俗的商業(yè)氣息所濡染，在相對封閉區(qū)域內(nèi)保存下來的自然的純樸的信義，它構(gòu)成了沈從文筆下湘西兒女的人性基調(diào)。沈從文為這種自然人性的美而感動，他甚至在水手與妓女的應(yīng)答中，感悟到生命與生活的莊嚴(yán)與圣潔。上引的河岸吊腳樓上婦人在曉氣迷蒙中銳聲的喊人聲音，在他聽來“正如音樂中的笙管一樣”。湘西兒女的善良、信義、純樸，構(gòu)成了有別于庸俗功利世界的另一“圣境”?！断嫘猩⒂洝凡⒎且话愕拿枥L風(fēng)光、記敘民俗的游記，它的重心更在于寫入，寫20世紀(jì)30年代湘西社會中的人。全書11篇，有6篇是刻畫單個的人物形象，余下5篇也或多或少寫出群體或個體的形貌。開篇《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寫的是一位隱匿于鄉(xiāng)間的奇人，風(fēng)雅而雄健，“愛玩字畫也愛說野話的人”，其鮮活的個性正如湘西的風(fēng)光“瀟灑秀麗中帶點雄渾蒼莽氣概”。寫出此人，沈從文也有意無意地為這次《湘行散記》定下了基調(diào)。

《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青年水手牛保夜宿吊腳樓上的“相好”，天亮后帶著婦人送的核桃返船，送給了“我”，“我”亦回贈四個煙臺大蘋果給他，沒想到他不顧開船在即，又飛奔而去，把蘋果獻給那個婦人。水手與妓女的深情，另類似的愛，躍然紙上。

《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寫一個煤礦工人帶領(lǐng)約兩干個窮人造反，與官府對峙七年，后不慎中了五個官府青年軍官的詭計，失勢被捕，不甘受辱，跳入廢棄的礦井自盡。湘西兒女彪悍、剛烈的性格與永不屈服的血性，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虎雛再遇記》寫的是沈從文一次教育實踐的失敗經(jīng)歷。四年前他曾把一個名叫虎雛的十四歲的鄉(xiāng)下孩子帶到上海，想用最文明的方法來造就他。但生長在邊陬僻壤小豹子一般的虎雛無法適應(yīng)都市生活，在上海灘生事打壞了一個人，便失蹤了。此次回鄉(xiāng)，來辰州迎候的竟是他，此時的他已是駐軍特務(wù)連的高手了，長得高大俊美，靈活而敏捷，有精神，有野性，只十八歲，就“放翻了六個敵人”，就在送“我”回鄉(xiāng)的路途中，還不動聲色地收拾了一個蠻橫無理的軍人。這故事暗合盧梭的教育思想，即順應(yīng)兒童的自由天性，由其師法自然而健康地成長。沈從文默默認可了虎雛對自我發(fā)展道路的選擇，縱虎崽歸山，放小龍入水，通過虎雛這一喜劇性的結(jié)局，沈從文是在宣告現(xiàn)代文明在原始性靈面前的失敗。

《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則用一種漫畫式的筆調(diào)，勾勒出一位年輕時心氣頗高、幻想成“龍”的老同學(xué)，經(jīng)血雨腥風(fēng)的折磨，政界淫威的熏染，變成了一個謹小慎微、猥瑣庸俗的小官僚形象。在行文中，你可感受到沈從文那無奈的感慨與深深的失望。

最值得一提的是《老伴》一文。“老伴”是沈從文當(dāng)年從軍駐守在瀘溪縣時極要好的伙伴，他叫趙開明，時時夢想當(dāng)一個上尉副官，他在城街上看中一個絨線鋪的女孩子，并賭咒要回來討她做媳婦。這次還鄉(xiāng)，沈從文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諾言。這個故事為何值得重視呢？因為這女孩子就是《邊城》中翠翠的原型。雖然此時翠翠已經(jīng)過世，但她留下了跟她一模一樣的女兒;雖然此時“時間與鴉片煙已毀了”趙開明，但他畢竟是個不背棄信義的湘西男人。學(xué)界不是一直在爭論《邊城》中的儺送會不會回到翠翠身邊嗎？沈從文在《老伴》中告知：現(xiàn)實中的趙開明能回到翠翠的身邊，那小說中儺送也一定會回來，湘西兒女對愛的執(zhí)念與信義是不會動搖的。

余下的《桃源與沅州》《鴨窠圍的夜》《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辰河上的水手》《箱子巖》5篇，沈從文描繪的多是隨著船行櫓槳劃水聲一閃而過的個體、群體形象，并引發(fā)出對人生、歷史的悟解。

小船去辰州還有30里時，險灘急流增多，臨時增加了一纖手，來者卻是一個老頭子，“牙齒已脫，白須滿腮，卻如古羅馬戰(zhàn)士那么健壯……我問他有多少年紀(jì)，他說七十七。那樣子，簡直是一個托爾斯泰！眉毛那么長，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一切都同畫相上的托爾斯泰相去不遠?？此菙?shù)錢神氣，人快到八十了，對于生活還那么努力執(zhí)著，這人給我的印象真太深了”⑧。77歲高齡，已到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了，他卻仍在急流險灘上拉纖拼搏，依然努力執(zhí)著地像個古羅馬的斗士般生活著。這就是沈從文為湘西男人的塑像，他也從這些人身上想到了歷史的意義，悟出人生的哲理：

石灘上走著脊梁略彎的拉船人。這些東西于歷史似乎毫無關(guān)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樣。他們那么忠實莊嚴(yán)的生活，擔(dān)負了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xù)在這世界中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yīng)有的一切努力。在他們生活愛憎得失里，也依然攤派了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他們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時交替的嚴(yán)肅。歷史對于他們儼然毫無意義，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⑨

法國思想家盧梭曾把人分為“自然的人”和“人為的人”兩大類，“自然的人”遵從本性，崇尚自由，不為物欲所累，是人類的黃金時代;而“人為的人”逢迎曲求，為物所役，為他人規(guī)范而活。顯然，沈從文崇奉的是“自然人性”，由此方能接觸到湘西兒女的“靈魂”，既看到他們樸質(zhì)純真的愛的一面，也看到他們順應(yīng)自然的從容的人生態(tài)度。他們基本上是生活在純粹的原態(tài)的自然環(huán)境中，融入自然，與自然萬物一體，使他們對生存、苦難、哀樂、生死，有著一種從容、冷靜、順應(yīng)的心態(tài)，對生命的悟解也就比常人來得深刻了。

從整個來說，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zhì)一樣，惟在日月升隆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些。⑩

但一味地順應(yīng)天命，毫無歷史感地活著，同時也帶來了停滯乃至愚昧，這又是沈從文矛盾、猶豫的心態(tài)。他望著日夜不斷千古長流的沅江，16年的時光過去了，身旁的人事物象卻依然如舊：“+六年來竹林里的鳥雀，那份從容處，猶如往日一個樣子，水面劃船人愚蠢樸質(zhì)勇敢耐勞，也還相去不遠?！睂τ谶@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xié)，對歷史毫無負擔(dān)，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的人”，他盼望著一種革新，來攪動這遲緩與寂靜：

我們用甚么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對“明天”的“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tài)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能換個方向，就可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占據(jù)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長久一些。@

用什么來喚醒尚沉睡在舊有生活軌道上的湘西民眾呢？沈從文像是一時也找不到方劑，只能象征性地以“劃龍船精神”來鼓動之。他雖然不能像魯迅一樣在鐵屋子里吶喊起來，但畢竟看到了問題癥結(jié)所在：“這個民族，在這一堆長長日子里，為內(nèi)戰(zhàn)，毒物，饑饉，水災(zāi)，如何向墮落與滅亡大路走去?！保?2）沈從文的目光從湘西民眾移到了我們的民族，他在深深地擔(dān)憂著，也在尋找著解救的方案。在學(xué)界眾多的評論中，蘇雪林之說尤顯得警拔：沈從文的“作品卻不是毫無理想的。……這理想是什么？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態(tài)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廿世紀(jì)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quán)利”（13）。也就是說，沈從文的作品，是要把新的生命之血注入衰老的機體;以野蠻的氣質(zhì)為火炬，引燃民族青春之焰，這是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作品功能之所在。蘇雪林一語破的，精辟透徹地揭示出了包括《湘西散記》在內(nèi)的沈從文作品的內(nèi)質(zhì)要義。

2019年1月20日

①③④⑤⑧⑨⑩（11）（12）《沈從文散文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147頁，第153頁，第134頁，第153頁，第146頁，第147頁，第174頁，第175頁，第169頁。

②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銘銘等譯，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頁。

⑥沈從文：《水云》，《沈從文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笫282 283頁。

⑦沈從文：《邊城》，《沈從文小說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243頁。

（13）蘇雪林：《沈從文論》，邵華強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集），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