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土明
距離管懷賓上一次大型個展“過園”已有十個年頭。十年來,無論工作多么繁忙,管懷賓以他一貫的誠意與勤奮,堅持每年完成一個小型個展。這是他為自己設定的年度作業(yè),同時,用他的話說——也是給自己的禮物。
中國古人講究“學以為己”,說到底,每個人的終極使命都是“成為自己”。藝術創(chuàng)造同時也是藝術家的自我創(chuàng)造,作品為這個雙重創(chuàng)造的過程提供了一條曲折迂回的通道。對于管懷賓來說,這條通道是一座園,或為“過園”,小徑分叉,徘徊纏繞;或為“爍園”,冶煉、燃燒,消逝、閃耀。園之于管懷賓是一種空間營構和敘事的策略,更是一種想象世界和裝置現(xiàn)實的技術。
管懷賓執(zhí)著于裝置。裝置對于他并非當代藝術生產(chǎn)中確定的媒介,亦非西方藝術史中現(xiàn)成的樣式,他所要做的,是以中國園林的場所精神開啟一種新的裝置形態(tài)。他說:“我努力從中國空間美學中獲得新的創(chuàng)造力,讓語意再生,以園林的經(jīng)驗重新改寫20世紀以來的作品概念?!?/p>
這種“改寫”,首先意味著裝置中“非視覺空間”的構造。管懷賓出身中國畫專業(yè),此前又在蘇州拋擲過許多的青春歲月,對于中國園林微妙深邃的空間美學與物象詩學有會于心。這使他的裝置與慣常的當代藝術頗有些相異之處,不只是因為氣質(zhì)_上的訓雅,也不只因為其作品中有一種比觀念更復雜的況味,更根本的是他的裝置本身是一個超出作品狀態(tài)的“園”。
園的構造需要感物興懷、即時生發(fā),更需要謀篇布局、慘淡經(jīng)營,這與當代藝術所謂的觀念和方案全然不同。
中國園林是一個五感俱足的感知場域,園中事物都有著超出視覺本身的意蘊與情致。無論春日水濱、彩麗競繁,還是漏雨蒼苔、幽獨清寂,都足以搖曳性情。中國古典美學中的“非視覺空間”,恰如同王昌齡所說的詩分三境,即物境、情境與意境。物境指“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情境指“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意境則“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
園林中沒有單純的材料或景觀,只有“物與“象”。物之為象,以此物像他物,因物成象。我們常說由物生象,而物自然生出的卻只是“相”,至于“象”,則是更加玄妙難言、無從測度的東西。“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老子的意思或許是先象而后物,就藝術家的工作而言,這卻是一個“物”之再造的過程,那是物的詩學、物的創(chuàng)世紀。
在管懷賓營造出的園中,物有時候是物質(zhì),有時候作為材料,有時是意象,有時又是符號,這些都遠超出了視覺的范疇。在造園現(xiàn)場,各種物象與材料從原本的語境中被釋放出來,在陌生的情境中自立、轉義,建立起新的結構關系。此物和彼物之間形成一種特定的因緣指引,于是物在園中就不只是材料和表意系統(tǒng)中的符號,它還是一個世界環(huán)節(jié),此環(huán)節(jié)卓然為物,既指引他者,又自成氣象。物的“創(chuàng)世紀”由此發(fā)生。
“物”與“象”背后隱藏的是人的行為與狀態(tài)。園是一種局面,園中人身在局中,通過他或者她的游觀、徜徉與盤桓,無數(shù)“景”與“象”彼此疊加、相互應答。然而,管懷賓并非一味留戀于園林的古典體驗,他試圖從園林中“斷章取義”,把所有的物與象都帶入一種險峻的緊張狀態(tài)之中。最重要的,他把文人意興的園林,轉化為一種“無人界”。
記得三年前,在“無人界”的展覽中,一個特寫深深打動了我:一只鷹站在鋒利的長矛之上振翅欲飛,長矛從高音喇叭中穿刺而出,帶著尖銳的速度感深扎入墻體。這個特寫中包含著一系列“時間動作”,彼此之間毫無頭緒,又理所當然。這一切物象與動作構成一種凝固的張力。一切蓄勢待發(fā),事與物的施力、受力皆在其中,凝成一種強烈的“勢”。因為這種奇特的“勢”,管懷賓的現(xiàn)場并非依照方案、藍圖實現(xiàn)出的景觀,而是一種事件性的、蓄勢待發(fā)的“局面”。在此局面中,一種“勢象”被營造出來。所謂“勢象”,象中寓勢,因勢取象,于事物之因緣指引中成就一種情勢與姿態(tài)。姿,態(tài)也。態(tài),意也。段玉裁說:“有是意因有是狀,姑曰意態(tài)?!弊伺c態(tài)、態(tài)與意皆為自然相表里。“勢象”中凝結的是行動。動而暫停,則動狀猶在,動意猶存,“勢象”成就的是對情狀意態(tài)最具意義的時刻的把握。
管懷賓欲超越和改寫“20世紀以來的作品概念”。里爾克曾經(jīng)說:“生活與偉大作品之間總是存在著古老的敵意?!弊鳛槁穹谌粘I钪械乃囆g,園林卻悠然于此敵意之外,它于塵世煩擾中自成天地,以自家風土營造出引人入勝的洞天世界,無論主人還是客人,皆可流連徜徉于其中,恬然自得。園林在生活之中又在生活之外,進退自如,親疏有度,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稱園林為藝術或者作品,只是一種不怡當?shù)拿?/p>
在這個以“爍園”為題的展覽中,作品與作品之間并沒有確切的邊界。藝術家展示出的,只是一些形象、一些物、一些空間、一些姿勢、一些聲音、一些影像,所有一切共同發(fā)生,相互作用,營構出一個語義錯綜的詩性場域。太湖石、桃樹與烏鴉……這些古典園林故事中的慣常元素,與破碎的熱水瓶膽、頻閃燈、高音喇叭這些現(xiàn)代事物結構在一起,形成一系列斷裂、跳脫、突兀而又粘連的陌生情境,整個展廳中到處閃爍著從某個失落世界泄露出的無名密碼。光與暗、水與火、風與塵破碎與割裂、消逝與坍塌……這些物態(tài)與意象在層層疊疊的觀象空間中,形成一條彼此映射的隱喻之鏈;符碼與敘事、影射與征兆、意象與意念不斷地彌散、交織,反復聚合、變亂,構成一個曖昧的、寓言般的“裝—置”現(xiàn)場。
沉寂無聲的吊燈、持續(xù)破碎的聲場、被利刃切割的黑暗、向大海深處疾速撤退的潮水、被強光照射直至虛無的太湖石、浸沒水底不斷坍塌的砂礫之塔……這是管懷賓的爍園,也是他的“無人界”。在我看來,“無人界”已然超越了管懷賓以之命名的那個作品系列,它不只是都市叢林上空那些廢棄的屋頂現(xiàn)場,而是人類活動退場后遺落的世界,一個重新向自然復歸的領域。在這個意義上,他的所有“裝一置”現(xiàn)場都是“無人界”。我們看到,“裝一置”在管懷賓的工作中已然成為動詞,那是一種造園般的運籌與行動,在物象、符號和語義的指引粘連中取景造境,即時生發(fā),召喚出一個人類退場后的世界的諸種事物與跡象。這一切喚起我對另一個“裝—置”現(xiàn)場的回憶,那也是一個“無人界”,那里同樣蘊含著“改寫”作品概念的可能。
1997年初秋的某日,我被杭州錢塘江畔一個十字路口的曬谷場深深打動。那時錢塘江畔還是大片農(nóng)田,許多公路沒有通車,農(nóng)民可以在新修的十字路口曬谷打場。秋收時節(jié),勞作之后,谷堆、工具隨意擺放,形成一個偶發(fā)的“裝—置”現(xiàn)場。這勞動的遺跡是如此隨意、如此自然,卻形成一種奇特的秩序與尊嚴。更準確地說,這是一種“世界感”一在古希臘人的經(jīng)驗中,世界即秩序。這個曬谷場上的“裝—置”令我莫名感動。它不是作品,本不是為審美而創(chuàng)作,它的產(chǎn)生,來自最為普通、日常的勞作。在勞作者的隨意擺放與安置中,有一種超越目的的自然生產(chǎn),從此生產(chǎn)中確立起一種“任意的秩序”。那是無數(shù)次隨機與偶然凝聚而成的“現(xiàn)一場”,所以才是命運般的存在。這勞動者退場后的遺跡,示現(xiàn)出一種神圣的儀式感,仿佛是一場祭禮,向滄桑歲月中無名的勞作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