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維
文明互鑒最后的結果,為中印兩國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增加了新的內容。
人類的歷史上,曾經產生過多個文明,但延續(xù)至今,對人類的發(fā)展有過重大影響的文明數(shù)量并不太多,人們往往列舉的有四大或者五大文明。不管幾大,其中不可缺少的一定有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中國和印度都是亞洲的文明古國,歷史悠久,文化傳承至今不斷。中印又是近鄰,文化的交往至少有兩千年以上的歷史。中印之間的交往,內容很豐富,佛教是其中最突出的一部分。
佛教產生于印度,兩千多年前傳到了中國,為中國人所接受。從這個角度看,印度可以說是佛教的根,中國的佛教是從這印度的根上生出的干和葉。但僅僅這樣說,并不能全面地說明中印兩方面的情況。佛教歷史上的一個故事,正好是一個例子。
唐代中期,有一位不空和尚從印度來到中國的,不空是宣傳佛教密宗的大師,在中國很受尊崇。在唐代,印度來華的密宗僧人中,有三位被稱作“開元三大士”,不空就是其中之一。不空有一位中國弟子,名叫含光。不空到中國后,曾經返回過印度一次,含光跟隨前往?!端胃呱畟鳌肪淼诙哂小逗鈧鳌罚v到含光從印度回來后,在唐代宗的時候,到過五臺山,五臺山當時有一位中國佛教史上有名的僧人名叫湛然。湛然向含光打聽印度的情況,含光于是講了他在印度的一段經歷:
“有一國僧,體解空宗,問及智者教法。梵僧云:曾聞此教,定邪正,曉偏圓,明止觀,功推第一。再三囑光,或因緣重至,為翻唐為梵附來,某愿受持。屢屢握手叮囑。詳其南印土多行龍樹宗見,故有此愿流布也。”
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雖然一般講來,總是中國人在向印度學習佛教,但到了這個時候,印度的僧人在了解了中國的情況后,在佛教方面也希望向中國學習。對這個故事的細節(jié),雖然有人表示過懷疑,但我以為,從隋理講,整個故事應該可信。撰寫《宋高僧傳》的贊寧,在講完這件事后,又寫了以下一大段話:
“未聞中華演述佛教,倒傳西域,有諸乎?”通曰:昔梁武世,吐谷渾夸呂可汗使來,求佛像及經論十四條。帝與所撰《涅槃》《般若》《金光明》等經疏一百三卷付之。原其使者必通華言,既達音字。到后以彼土言,譯華成胡,方令通會。彼亦有僧,必展轉傳譯,從青海西達蔥嶺北諸國。不久均行五竺,更無疑矣。故車師有《毛詩》《論語》《孝經》,置學官弟子以相教授,雖習讀之.皆為胡語是也。
這里講的是狹義上的“西域”,范圍還有所限制,不包括印度。以下所涉的是“大西域”,包括印度:
又唐西域求易《道經》,詔僧道譯唐為梵。二教爭菩提為道,紛孥不已,中輟。設能翻傳到彼,見此方玄賾之典籍,豈不美歟!
把漢語的《道德經》翻譯為梵文,這件事與玄奘有關。最后是不是翻成了,文獻中記載不清楚,但這不影響贊寧繼續(xù)地把話講下去:
又夫西域者,佛法之根干也,東夏者,傳來之枝葉也。世所知者,知枝葉不知根干,而不知枝葉殖土,亦根生干長矣,尼拘律陀樹是也。蓋東人之敏利,何以知耶?秦人好略,驗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樸,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證其言重而后悟也。由是觀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東人利在乎解性也。如無相空教,出乎龍樹,智者演之,令西域之仰慕。如中道教,生乎彌勒,慈恩解之,疑西域之罕及。將知以前二宗,殖于智者慈恩之土中枝葉也,入土別生根干明矣。善栽接者,見而不識,聞而可愛也。又如合浦之珠,北土之人得之,結步搖而飾冠佩,南海之人見而不識,聞而可愛也。蠶婦之絲,巧匠之家得之,繡衣裳而成黼黻,縿抽之嫗見而不識,聞而可愛也。懿乎!智者慈恩,西域之師焉得不宗仰乎!
“尼拘律陀樹”的原文是Nigrodha,中國稱作榕樹,榕樹的特點正是“枝葉殖土,亦根生干長”。贊寧用“尼拘律陀樹”的“根干”與“枝葉”作為比喻,來說明中印佛教和文化之間的關系,既講了共同點,又講了差異之處。是否就完全如此,雖然還可以考慮,但贊寧的話,仍然堪稱妙語。
贊寧的話讓我們又想到玄奘在印度的經歷。玄奘到印度去,目的是向印度的大師們學習,但在學習的過程中,他也對印度的宗教文化發(fā)展作出了貢獻。玄奘在那爛陀寺,向戒賢法師學習《瑜伽師地論》,又在印度各地廣泛游學,因此成就了他廣大的學問。在那爛陀寺,玄奘用梵文寫成《會宗論》和《破惡見論》。前者把當時印度大乘佛教中觀派和瑜伽行派兩派的理論融合在一起,講出了玄奘自己的看法;后者為大乘的理論做辯護,受到印度佛教僧人們的贊揚。印度的戒日王敬佩玄奘的品德學問,在自己的國家羯若鞠闍國的都城曲女城(今天印度北方邦的卡瑙季)舉行大會,請玄奘作“論主”。又邀請了印度的二十幾位國王、四千多位佛教僧人,還有兩千多位其他教派的信徒參加。玄奘在會上宣讀的論文,據(jù)說十八天內沒有一個人能夠出來反駁。大乘的僧人因此給玄奘加了一個名字,叫“大乘天”(Mahadeva),小乘的僧人也給玄奘加了一個名字,叫“解脫天”(Moksadeva)。一個中國僧人來到印度,因其學問,被人稱作“天”,這樣的榮譽,非玄奘不可以得到。我們知道,近代印度偉大的詩人、文學家泰戈爾,得到印度人民極大的尊敬,就是被稱作“師尊天”(Gurudeva)。
兩千多年來,中印之間像這樣“根干”與“枝葉”,“根干”生“枝葉”,“枝葉”變“根干”,互為“根干”,互為“枝葉”的事例,其實還可以找到許多。印度語言中有一些詞,如沙糖Cini,追溯起詞源,就可以牽扯出中印之間一段曲折的物質文化交流的歷史,其間的故事完全可以說得上多姿多彩。也正是由此出發(fā),北京大學的季羨林先生寫成了一部60萬字的《蔗糖史》。 不僅Cini,還有CTnaja,鋼;Cinaputra,梨;Cinani,桃。這些都是印度的梵文詞,其中的Cina,就是中國。每個詞的后面,其實都有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可以說明一點,那就是文明互鑒最后的結果,為中印兩國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增加了新的內容。
贊寧的比喻很生動,也很有意思。中印文明、中印文化之間,互相交流,互相學習,互鑒互生,這樣的情形就像是贊寧講的“尼拘律陀樹”。其實,不僅中印之間,其他文明之間是不是也都一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