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
2019年10月8日星期二晚8點07分,我接完孟老師的約稿電話,截下了這張手機屏幕圖片——之所以時間記得如此詳細,因為這也是我的手機鎖屏桌面。
這是一張來自意大利畫家卡拉瓦喬的《美杜莎》,作于1598年,藝術家將其直接畫在一面圓盾上,現收藏在佛羅倫薩烏菲齊美術館。
因為手機桌面是日常生活需頻繁面對的圖像,我會習慣性地時常更換畫面以維持新鮮,又因為自己美術史學科的背景,一些畫作的電子文本便成為了屏幕的圖像來源。
這段時間《美杜莎》便占據了屏幕。之所以選擇它,首先來自其直觀、富有沖擊力的視覺效果——在卡拉瓦喬的時代,在17世紀的巴洛克藝術中,美杜莎因其異教的來源,因其感性激情與死亡恐懼交織的形象,成為很多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主題,包括卡拉瓦喬、貝尼尼、魯本斯在內的諸多大師均有名作傳世。
卡拉瓦喬的這件《美杜莎》面目猙獰,一頭凌亂的蛇發(fā)在畫面中互相舞蹈與撕咬,同時怒目圓睜——因蘋果手機的壁紙在“透視”模式下,圖像會隨不同角度移動,其目光始終瞪向觀者。而我們也知道,依據古希臘神話,美杜莎的目光正是死亡的凝視,是足以令觀者石化的神秘武器。而這樣一張在黑暗的屏幕內陡然浮現的面孔,死盯著手機的主人和它的窺探者,便在一瞬間直接訴諸了日常生活中麻木的神經系統(tǒng)。
實際上,如果細究這張圖片背后的美術史意涵,會發(fā)掘更多的興味:首先,它可被置于卡拉瓦喬早期的創(chuàng)作譜系中,從羅馬博蓋塞美術館的《抱水果籃的男孩》到米蘭安布羅修圖書館的靜物《水果籃》,再到這件佛羅倫薩的《美杜莎》,卡拉瓦喬在以寫實手法制造亂真效果的視覺道路上延續(xù)著自己的風格;而另一方面,依據文獻我們得知,這件畫在盾牌上的作品,原為羅馬紅衣主教德爾蒙特贈與佛羅倫薩美第奇大公的禮物——德爾蒙特是卡拉瓦喬早年重要的贊助人,在當時,費爾南多·美第奇也剛剛修繕完成了自己的兵器庫。而在此之前,佛羅倫薩擁有另外一件著名的“美杜莎”,即今天矗立在蘭齊走廊的切利尼的青銅雕塑。在那件作品中,英雄帕爾修斯將女妖的頭顱高高舉起,震懾著城市的觀眾與它的敵人。而在這里,卡拉瓦喬將美杜莎映照在帕爾修斯盾牌上的瞬間定格,顯然隱含了將美第奇大公的軍功比作古希臘英雄的美德之意——它也在大公的兵器庫中,以安裝在武士盔甲之上的形式被多次展示。
如果繼續(xù)深究,當我們目擊盾牌上女妖凌厲的眼神,我們即刻想起了令人驚悚的神話故事,我們也同時發(fā)覺,這無非是映照在光滑的鏡面之上,一個轉瞬即逝的影像——在這一刻,釋然的是,變成石頭的并不是我們,恰恰是美杜莎自己(與另一個神話文本相反,雕塑家皮格馬利翁將石頭轉變?yōu)檎嫒?,卡拉瓦喬則將真人畫成了石頭)。也就是說,在這里,卡拉瓦喬以鏡像的方式完成了一幅足可亂真的人物肖像,然而,畫面的本身即是鏡子,纖毫畢現的面孔只不過是虛擬的影子。這樣,藝術家便從兩個方向實現了對于繪畫的反思與超越:一方面,我們看到,當卡拉瓦喬在藝術史家所書寫的寫實道路上日臻成熟時,他也在這一體系的內部瓦解了自身,瓦解了真實與虛擬之間的界限;另一方面,對于鏡像的玩弄也直指了繪畫的本體,如果繪畫的起源便是一面鏡子,如果像阿爾貝蒂所說,當自戀的納喀索斯墜入水面的那一刻,繪畫以倒影的方式得以誕生,那么這幅《美杜莎》足可稱為一幅關于繪畫的繪畫,一種關于圖像的圖像,也即“元圖像”。它思考并解決圖像的根本問題,它通過自我的指涉追溯圖像的本源,或者直接說,它回答了“圖像是什么”——這里的圖像既包括繪畫,也容納雕塑等門類。在古希臘神話中,雅典娜的盾牌正是以美杜莎的塑像裝飾,所以卡拉瓦喬所描繪的圖像主體,便在女妖真實的面孔、鏡面的反射、石化的瞬間與物質的雕塑間不斷跳轉與閃爍。當然,在此,它成為了一面當代的屏幕。
當面對一幅“元圖像”,當進入這樣的畫面,主體也便現身了,這既關涉到圖像的主體——通過自我的指涉,圖像明晰了自身——也包括藝術家的主體:有人認為,美杜莎的形象正是來自卡拉瓦喬本人鏡中的自畫像;同時,也延伸至觀眾的主體,當觀看這樣的圖像時,我們有機會思考觀看是什么、觀看的主體是誰,抑或我們是誰。在以“圖像理論”著稱的W.J.T.米歇爾那里,他將此類觀看概括為“美杜莎效應”,即一種觸發(fā)于觀看瞬間的恐懼、迷惑、震驚與思考。當然,相比更加持續(xù)的主體反思行為,“美杜莎效應”首先表現為一種停頓,或者用阿甘本的說法,一種“懸置”、一種行為的中止或中斷?;氐绞謾C屏幕,我們知道,當我們與手機一旦發(fā)生連接,即代表一種互動的開始,一種連續(xù)不間斷的人機交互的開始,甚至一種忘我的沉淪。而在這樣的事件發(fā)生之前,在我們被卷入深邃的數碼網絡之前,如果“美杜莎”的屏幕可以帶來短暫的停頓,帶來忘我之前的主體化片刻,那么這一鎖屏也便被賦予了更多的價值與理論的意義。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更為真實的體驗是,當我們企圖解鎖手機屏幕,當我們的手指剛剛觸碰到home鍵的一刻,屏幕瞬間打開了。它絲毫沒有在美杜莎的面孔上多作停留,一個原本深藏于黑暗的世界迫不及待地向我們展示出它豐富多彩的一面,急切地將我們席卷其中。結局往往是,當放下手機、遠離屏幕,我們在再次悔恨時間的流逝中,完成又一段虛擬世界里短暫的自我迷失。這,也許就是主體性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