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曾鞏的制詔

常毓晗 喻進芳

[摘 要] “唐宋八大散文家”之一的曾鞏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成就卓著，其制詔的寫作雖然臻于具備很高的藝術(shù)水平，但卻少有人關(guān)注。具體而言，其制詔在內(nèi)容方面主要體現(xiàn)了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功能;在風(fēng)格上溫潤典雅;形式上則表現(xiàn)為駢散結(jié)合、不求尖新，辭約義盡、形式短截。其風(fēng)格的溫潤典雅與其寫作目的和語言特點密切相關(guān)。

[關(guān)鍵詞] 曾鞏;制詔;經(jīng)世致用;駢散結(jié)合;辭約義盡

[中圖分類號]I207.3 [文獻標(biāo)志碼]A

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制”這種體裁：“宋承唐制，用以拜三公、三省等官，而罷免大臣亦用之。其詞宣讀于庭，皆用儷語，故有‘敷告在庭’‘敷告有位’‘敷告萬邦’‘但揚休命’‘誕揚贊冊’‘誕揚丕號’等語。其余庶職，則但用誥而已。”又說“誥”這種文體：“至宋，始以命庶官，而追贈大臣、貶謫有罪、贈封其祖父妻室，凡不宣于庭者，皆用之……然考?xì)W、蘇、曾、王諸集，通謂之制?！盵1]也就是說，在宋代，“制”與“誥”在功能上區(qū)分不大?！罢a”的功能被“制”代替，制誥通稱為“制”?！霸t”作為君王之言，正如南宋呂祖謙所言：“近代詔書，或用散文，或用四六。散文以深純溫厚為本;四六須下語渾全，不可尚新奇花巧而失大體。”[2]總之，制、詔作為君王之言，在形式上要求典雅溫潤，不新奇花巧。

歐陽修對于當(dāng)時制詔的寫作現(xiàn)狀不太滿意：“今學(xué)士所作文書多矣，至于青詞齋文，必用老子、浮圖之說;祈讓秘祝，往往近于家人里巷之事;而制詔取便于宣讀，常拘以世俗所謂四六之文。其類多如此。然則果可為文章者歟？”[3]歐陽修這段話從三個方面對制詔提出了寫作要求，其一是在內(nèi)容上應(yīng)該闡發(fā)儒家學(xué)說，其二是制詔在風(fēng)格上應(yīng)莊重典雅，不能俚俗化;其三是語言上不能拘牽于駢儷，刻板僵硬。曾鞏的制詔應(yīng)該是達到了歐陽修所說的要求。

一、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功能

曾鞏晚年受知于神宗，作中書舍人，他將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與宋王朝的社會實際結(jié)合，或論政治，或議軍事，或講財政，或評農(nóng)業(yè)，為文體現(xiàn)了經(jīng)世致用的功能。就制詔本身而言，它是一種純粹實用的文學(xué)樣式，君王籍此發(fā)號施令，詔告天下。由于制詔是擬代之作，遵命文章，自己的思想見解并不能自如的發(fā)揮，但是作家寫作時，從文章構(gòu)思選材到語言運用都有相當(dāng)大的自主性，因而作者自家面目總會在某種程度上有所表現(xiàn)。其實，章表奏議與制詔實不可分，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曾鞏進《議經(jīng)費劄子》，深受神宗贊賞：“鞏以節(jié)用為理財之要，世之言理財者，未有及此也。”[4]曾鞏先被任命為使館修撰，元豐五年（1082年）擢為中書舍人。正是因為奏議寫得很出色，才被擢升為中書舍人。能夠為皇帝草制之人必非等閑之輩，正如曾鞏在《中書舍人除翰林學(xué)士制》中所云：“惟禁林任親地密，于夫經(jīng)營庶務(wù)，進退大臣，未嘗不預(yù)咨詢，非獨治翰墨、典訓(xùn)辭而已……其重如此，非智能材谞拔出一時。豈稱公選？某純明修潔，秉誼不回。學(xué)有本原，可以圖治體;文有師法，可以代予言?！保?）也就是說草制之人必須是“蓄道德而能文章”者。

作為中書舍人，代王草制，正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貫徹自己的經(jīng)世思想。歐陽修很反感將佛道之說納入制詔內(nèi)容，曾鞏也是。曾鞏為文必本于六經(jīng)，用儒家思想來經(jīng)世是他始終如一的理想，特別突出的是他的制誥擬詞，多托古命意，體現(xiàn)了以儒學(xué)治國的理念。曾肇云曾鞏任中書舍人所作制誥被人稱贊：“時自三省至百執(zhí)事，選授一新，除吏日至數(shù)十人。人人舉其職事以戒，辭約義盡，論者謂有三代之風(fēng)，上亦稱其典雅。皇子延安郡王箋奏，故事命翰林學(xué)士典之，至是上特以屬公?！盵5]可見曾鞏在制詔方面的成就。

二、典雅溫潤的風(fēng)格

制誥作為人君的教令，是下行公文的一種，風(fēng)格上貴乎典雅溫潤。曾鞏的制誥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曾鞏的擬制誥三十六篇，按黃震、王煥鑣等人的說法，當(dāng)是為王安石改革官制的擬代之作。由于曾鞏邃于經(jīng)籍，因而寫作時往往運以古健之筆，顯得莊重典雅，正因為如此，“（朱熹）謂其擬制內(nèi)有數(shù)篇，雜之三代誥命無愧。”[6]534康熙在評曾鞏《賜高麗詔》時亦云：“溫潤特至?！盵6]490評其《秘書監(jiān)制》一文也說：“此選既清詔詞亦甚典雅?！盵6]493

（一）援古證今，富于用典

采用儒家經(jīng)典往往使文字顯得莊重典雅，然用典過多容易導(dǎo)致晦澀艱深的毛病，曾鞏用典一般出之以平易樸實而簡練的語言，因而無論敘事說理還是陳情都顯得平易明白。

昔大漢之興，鑒孤秦之敝，分土而開者九國。當(dāng)高祖之初，同日而立者三王。在孝武之世，或支庶之疏屬，或宗嫡之近親，所以蕃輔京師，承衛(wèi)天子?！ā锻踔埔弧罚?/p>

天子支子，其若母第，姬姓于周，未有不侯;劉氏于漢，未有不王。蓋親之欲寵其位，愛之欲厚其材，先王之法，人事之理也。某，先帝之少子，聰明齊敏，孝弟忠實。富而能約，不從以敗禮;貴而能戒，不恫以好逸。蓄學(xué)樂善，厥德日新。王曹積年，遵職無懈。惟斗牛之野，太伯所聞，三江五湖，其陽大海，鹽魚金谷，天地之藏，茲用命尓，式是南郊，儀視三公，任兼上將。真封衍食，備至寵章。嗚呼！昔魯公于周，大啟爾宇，以輔王室;康叔于衛(wèi)，實為孟侯，以保乂民。今朕順稽于古，以屬爾某。爾尚念茲，以祗厥服。使常棣之澤配前聞人，維城之休承我高后。在爾勉矣，往其欽哉。（《王制三》）

上面兩段文字用典都是為援古證今，所用典故能力避生僻?？滴醴Q贊曾鞏《王制》曰：“策典之文，此為正則”，“典雅可以方軌西漢”。[6]491用典的情況更多地出現(xiàn)在擬制誥中，如《吏部尚書制》開頭即言：“尚書政本，二吏部天官，所以考擇人才，以成天下之務(wù)。”《戶部尚書制》則云：“戶部之于中臺，為周官司徒之職?！薄抖Y部尚書制》開篇為：“昔舜命伯夷典禮，后夔典樂，至周并為宗伯之官，今禮部尚書蓋其任也?！痹柕闹普a擬詞多數(shù)稽古證今，使制誥既顯得莊重典雅又很有說服力。至于詔書，如《勸農(nóng)詔》、《勸學(xué)詔》、《正長各舉屬官詔》等，因為篇幅較長，曾鞏引經(jīng)據(jù)典就更為得心應(yīng)手，因為大量引經(jīng)據(jù)典，這些詔書都顯得醇茂爾雅，溫潤特至。例如《正長各舉屬官詔》一文，參酌古今，引用了堯舉舜、舜舉禹、禹命稷、契、皋陶，皋陶任伯夷，伯夷命夔、龍的事例為證，然后寫到西周、漢魏、唐代之事，由上古三代一直寫到漢唐，引用的史實簡練明白，由于用典故反復(fù)說理，文章顯得溫文爾雅。

曾鞏引用儒家經(jīng)典的具體的手法并不一樣。有時直接引用，如：“昔舜命皋陶：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刑部尚書制》）;“昔舜咨于眾：疇昔若予工？群臣薦垂，往祗厥敘”（《工部尚書制》）。有時進行改編，如“詢求材實，爾允僉言”（《膳部制》），“而惟惠茲，宜蒞厥職”（《都官制》），都是模仿《尚書》的語言?！渡袝纷鳛楣糯俜降奈恼a，最大的特點是古雅。曾鞏有的制誥在語言上全部采用“尚書”體制，例如《軍功制二》均為四字句，頗近《尚書》誥命之體，顯得簡古雅潔：“河外之地，我之舊服。羌能靖縱。則以畀之。今其將亡，自相戕害。爰命討伐，蓋將天威。某沉勇有謀，提兵以出，獻俘斬馘，屢奏厥功。擢進使名，以招信賞。能殲首惡，尚有異恩?！?/p>

（二）行文從容，情感平正

為王草制，盡管下筆的內(nèi)容各有不同，但感情的平正是很重要的。如《贈第八皇子制》：

朕惟父子之親，人道之極。蓋父有天下，而隆名重位，逮于其子。此恩義之所始，而先王之制，不易之理也。至于禮命未及，奄遘淪亡，申以哀榮，朕何敢廢？皇第八子某，秀拔慧悟，天資異甚。不好戲豫，安于靖恭。謂及大成，比為國器。蕃輔王室，朕有望焉。而屬疾久之，醫(yī)禱備至，不幸夭閼，痛何可堪！其于陳跡尚存，音容如接。永言傷悼，莫愬朕懷。今有司上聞，揆于公議，謂宜秩以三事。今于中臺，爵之真王，謚以佳號。厥為舊典，朕豈能抑？是用追錫，備茲異數(shù)。嗚呼！生而有特出之姿，不得遂其美;歿而有非常之寵，所以厚其終。服我命書，尚其不昧。

此文兩問兩嘆，感情沉痛。其中“其于陳跡尚存，音容如接。永言傷悼，莫愬朕懷”句，寫喪子之哀頗為動人，但是感情的表達并非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而是有禮有節(jié)，有所克制。在事關(guān)賞罰的制誥中，情感上也力求中正，不是那種疾惡太嚴(yán)或大喜過望的激烈情感，如《責(zé)將制》：“汝始以微功進。朕不次用汝，而屬之守邊。乃冒吾法，出蠻夷之中，發(fā)人采金。無出入之籍，有侵盜之形。朕惟不欲數(shù)使遠(yuǎn)人，煩于追逮系獄也。寧失汝罪，不究窮之?！贝宋氖秦?zé)官之制，先講道理，擺事實，以明責(zé)官緣由，感情不是怒不可遏，而是不怒自威。

曾鞏語言的平易也使行文顯得平和中正，如《賈恒昌知鄧州制》云：“敕，記舊俗者，稱南陽之民夸奢，上氣力，難制御。今其余習(xí)尚有存者，故有邦之任，朕不輕以屬人……蓋穰淯之間，雖俗雜難治，然教民敦本，興于好善，召信臣、杜詩之遺跡在焉，使農(nóng)桑勸而風(fēng)俗厚，爾尚思繼于前人……”以召父杜母為之勸，用意良厚，語言平易。又如《知穎昌府韓維再任制》中有這么幾句：“朕待天下之士，未嘗不篤于恩。況于故舊之臣，朕所加厚，則于遂順其意，夫何愛哉?！边@樣的句子，沒有冠冕堂皇端起架子說話的氣勢，而是明白如話，如對面促膝談心，聯(lián)系宋朝諸帝優(yōu)待文官的事實，的確也不是空言欺下，自然有幾分感人情意在內(nèi)。

三、駢散結(jié)合，不求尖新

制誥多用儷語，屬于駢體文。駢文發(fā)展到六朝時期已完全成熟，言必駢儷、詞不單設(shè)的嚴(yán)整的四六格式成為必須遵循的形式。用駢文寫作的制誥詔書涉及朝廷大體，講究雍榮華貴，典雅莊重是總體的要求。但是，用駢文寫成的制誥等文體也有呆板、晦澀的毛病，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意義的顯豁明白。而且，如果過分追求形式的整齊劃一，勢必造成內(nèi)容遷就形式的不良后果，駢文受到后人詬病的地方就是因為它過于講求形式，從而造成內(nèi)容的浮華不實。有鑒于此，唐代陸贄對駢文進行了局部的改造，如把古文引入駢文，奇偶相雜、單復(fù)互用，增強了駢文的議事功能。歐陽修對于駢體一直采取通達兼容的態(tài)度，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將古文體制引入駢文寫作中。陳師道云：“國初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語與故事爾。楊文公刀筆豪贍，體亦多變，而不能脫唐末五代之氣。又喜用古語，以切對為工，乃進士賦體爾。歐陽少師以文體為對屬，又善敘事，不用故事陳言而文益高……”[7]這段話說明了歐陽修對駢文的改造，在駢體文中融入古文體制，不用故事及陳言，純用自己的語言，風(fēng)格平淡委曲，語言清新平易，打破了西昆體浮靡堆砌之風(fēng)。曾鞏作為歐陽修的門生，其制詔也顯出“破體”的特點，其制詔能根據(jù)行文需要，大膽打破駢散的分野，當(dāng)駢則駢，當(dāng)散則散，或融駢入散，以散行運駢偶之辭，使文章平易通暢。具體而言，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巧妙的運用虛詞

虛詞的運用，使句子在字?jǐn)?shù)的多少上發(fā)生變化，顯得不那么整齊，從而在形式上顯得參差錯落。如：“朕立學(xué)以養(yǎng)天下之材，設(shè)科以進秀才之士。其于教導(dǎo)推擇，欲成美俗于四方，得群能于庶位者，可謂盡其意矣。爾以經(jīng)行文學(xué)，選自朕躬。命以一官，將觀汝效。往祗厥敘，思稱朕恩?！保ā缎录暗谑诠僦啤罚┏艘?、二句是對句，后面的句子則打破了駢文對仗工整的要求，“成美俗于四方，得群能于庶位”是駢句，但卻統(tǒng)一在從“其于”至“盡其意矣”這一個長句中，虛詞的運用較好地表達了君王獎掖才俊的喜悅之情。這些虛詞的運用雖然并沒有表達確切的意思，卻帶來了語意的連貫、氣韻的流暢，而不像駢儷之文專注于句式工整而以犧牲語言表達的明白連貫為代價。又如：

尚書政本，而吏部天官，所以考擇人材，以成天下之務(wù)。近世既失其職，但受成事而已。今朕既正官名，且將歸其屬任。立法之始，推行在人。其于程能議功，定勛頒爵，當(dāng)率厥屬，僅循科條，非得周材，曷稱茲位。某忠厚仁篤，秉義守正。列于侍從，休有令名。是用選而受之，其務(wù)將明。使朕所以作則垂憲，不獨于今可行，方當(dāng)施之后世。蓋汝有稱職之美，則朕有知人之明。尚其懋哉，無替厥服。（《吏部尚書制》）

此段文字開頭四句用“而”“所以”“以”三個虛詞，“而”字的運用使一、二句形成并列關(guān)系，“所以”一詞的運用又將前兩句和后兩句構(gòu)成解說關(guān)系，“以”字的運用則使后兩句構(gòu)成目的關(guān)系。接下來四句雖然在字?jǐn)?shù)上對得工整，仍然用“既”“但”“既”“且”四個虛詞將近世之失與當(dāng)今之意對勘，前后對比鮮明。其后八句言考擇人材的設(shè)想和標(biāo)準(zhǔn)，中間也加入一些虛詞，使句與句之間沒有形成嚴(yán)密的對仗，因而一氣流轉(zhuǎn)，意脈清晰。由于在嚴(yán)整的句子中加入虛詞，也使句子加長，使原本緊縮的意脈變得疏朗，從而使行文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上文最后幾句，“使朕所以作則垂憲，不獨于今可行，方當(dāng)施之后世。蓋汝有稱職之美，則朕有知人之明”，由于運用了虛詞，使文句拉長，從而顯得流利舒緩?？滴鯇Υ宋挠羞@樣的評價：“非不簡言卻自然流利可誦?！盵6]493可見，虛詞的運用起到了調(diào)節(jié)文氣、和諧音律、烘托情意的作用，它使制誥文不再顯得那么刻板生硬，僵化堆垛。

（二）散句的并入

在制誥中用了較多的散句，黃震《黃氏日鈔》評曾鞏制誥云：“多平易，特散文之逐句相類者耳。擬制誥則遍言更新官制之意，此為王介甫代發(fā)明者也?！盵8]曾鞏的制誥與其散文聯(lián)系緊密，其平易的特征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對駢文的改造，將散文句法打并入制誥中。

1.散行敘事

在駢體中運用較多的散行句式，特別是敘事時往往多用散行。如《王中正種諤降官制》：

朕大興士眾，屬爾等以伐羌，固將舉其巢穴，非徒卻虜收并塞之地而已。兵西出則近，而爾等東由綏德回遠(yuǎn)之路，以疲士馬，廢芻粟，致功用不集。中正議既不審，又約有分地，當(dāng)攻其左，而不能奮擊，以殲除丑類。夫軍賞吾必信，而罰亦安得已哉？是用按爾之罪，降秩有差。其體寬恩，尚思報稱?？?。

這則制誥事關(guān)王中正、種諤降職處理一事，其間緣由復(fù)雜，頭緒紛繁，如果一味追求語言形式的駢儷工整，無疑會產(chǎn)生內(nèi)容遷就形式的弊病，反而說不清楚來龍去脈。曾鞏選擇運用散句來陳述事實，抓住重點，三言兩句把降職理由說得清清楚楚。又如《李憲武勝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制》在論及對李憲的獎賞時亦是散行敘事，全文如下：

敕：王師西出，士大夫皆奮力行陣。有尺寸之功者，朕無不錄。況議勞數(shù)實有大于此者，其于信賞，朕敢忘哉？具官某，比自臨洮，率眾躬將。摧殪丑虜，恢復(fù)故疆。鼓行羌中，屢以捷告。考按閥閱，朕用寵嘉。秘殿榮名，便藩留務(wù)。兼是茂渥，以獎爾庸。其往懋哉，益思來效?？?。

其中“朕無不錄”“朕敢忘哉”“朕用寵嘉”句，都是在用散句敘述事實后的收尾句。雖為四字句，但是并沒有構(gòu)成上下相對的駢句，由于用的是第一人稱“朕”，反而使行文顯示出孜孜勸誘的情味。

2.散句承轉(zhuǎn)

詔制奏議，代王制作，言及者多為復(fù)雜的國家大事，要將這些復(fù)雜的內(nèi)容闡述清楚，光用駢偶，無疑限制了表達，所以在文意的轉(zhuǎn)折處，多用單行的散句承轉(zhuǎn)，使意脈自然，文理通暢。如《節(jié)相制》：

古者出軍之法，始于一井之間;遣將之常，甫在六官之內(nèi)。師田共務(wù)，文武同方。蓋丁發(fā)召之期，則士就戎行而卿行于外;已征誅之事，則眾遵農(nóng)畔而帥旋于朝。歷世雖殊，茲致惟一。逮后王之更造，開阡陌以居民。隸伍符者，身不受于一廛;仗齊鉞者，位不聯(lián)于九棘。其于荷戈執(zhí)隊，為王之爪牙;立纛設(shè)旄，為國之屏翰。上下之任，古今則同。予得異能，詔于在列。某性姿強毅，識慮精通。束發(fā)修身，有恕己及人之志;歷官行事，有承流宣化之勤。踐揚要極之司，更閱歲時之久。嘉謀讜論，簡在朕心;廣譽善聲，洽于輿論。有國之典，以爵詔功。宜疇厥庸，爰啟而宇。建大將之旗鼓，尸我一方;賜諸侯之土田，保茲東夏。以董齊于軍旅，以撫和于士民。參帝傅之寵名，益戶封之真食。兼隆異數(shù)，獎勵茂勛。嗚呼！昔吉甫典兵，萬邦為憲;申伯作邑，四國于蕃。宜悉意于壯猷，庶裨忠于前列。答揚祖宗之訓(xùn)，予冀為眾得人;夾輔邦家之基，爾尚為時宣力。

“上下之任，古今則同”以單句承上啟下，歷敘宰相任節(jié)度使的古制以作結(jié)，并以“予得異能，詔于在列”開啟下文。在歷敘某官的道德才能以及所賜獎賞之后，又引吉甫、申伯的典故為證，最后用散句表達期望之意。這種以散句承轉(zhuǎn)的方式，使文字流暢自然，敘述、議論無不如意，顯得典雅莊重。再看《知州制》：

昔先王之法，導(dǎo)民以德，齊之以禮，而有恥且格，后世不及。然破觚以為圓，斫雕以為樸，禁罔疏闊，而吏治蒸蒸，不至于奸，猶為近古。朕甚慕之。今能與吾共成此理者，其唯循良之吏乎！以爾為能，與在茲選，使刑罰清而風(fēng)俗美。爾能善于其職，則明考察而公賞勸，朕豈貳于必行。其尚自強，方觀爾效。

追述先王之法用四字一句的駢句，顯得莊重，其后轉(zhuǎn)折用加入了虛字“然”“以”“而”字，打破了四字句的整齊劃一的形式，于莊重嚴(yán)肅中時見溫雅。接下來的承轉(zhuǎn)是對循良之吏的求賢若渴，用的是散句“今能與吾共成此理者，其唯循良之吏乎”，緊接著又借散句表達了勉勵與期待之情：“爾能善于其職，則明考察而公賞勸，朕豈貳于必行?！边@些散句的運用顯得平易溫雅，很好地表達了宋代君主力圖天下大治，將希望系之良吏時那種莊重而不失溫和的感情。

3.運單成復(fù)

曾鞏對于駢文的改造不限于以上幾種方式，他有時以散體古文為根本，在形式上采用雙行的句式，散句雙行，運單成復(fù)。[9]例如《相制三》：

飭正三省，綱理萬事。號令所出，本諸西臺;閱審駁論，屬之黃闥;推而達之，則在會府。以其官之長貳，皆為任政之臣。鼎足居中，各遵其職。分守則異，合謀惟一。時予俊乂，宜就茲列。某身篤學(xué)行，自幽而顯。宣力中外，績用彌邵。惟文昌政本，揆敘百度。介于左省，考慎朕命。圖濟厥服，爾其往哉。朕訓(xùn)迪治官，順稽于古。使其體至大，而統(tǒng)之有要;其事至眾，而舉之有條。不惟其文惟其實，不惟其位惟其人。爾允念茲，以勤予翼。蓋先代之法存于籍者，既殘缺而難循;當(dāng)今之宜殊于昔者，又舛違而易遠(yuǎn)。酌是彝憲，成之甚艱。尚迪庶工，奉若維新之則;亦永來世，預(yù)有無窮之聞。

上段文字對宰相的職責(zé)進行了陳述。除了“蓋先代之法存于籍者，既殘缺而難循;當(dāng)今之宜殊于昔者，又舛違而易遠(yuǎn)”“尚迪庶工，奉若維新之則;亦永來世，預(yù)有無窮之聞”是駢句，其它都用“運單成復(fù)”的形式，也就是有意識地將單行散句組成整齊的雙行，或者說是在駢文這種工整的形式中運入散文的句子。這些雙行的句式，上下字?jǐn)?shù)相等、兩兩成雙，與駢文的工整相類，不同的是不像駢文講對偶押韻，它給駢文這一整練的形式灌注了散句靈活疏暢的特點，顯得自然、生動?？傊俏●壘浜蜕⒕涞拈L處，取得明朗平易的表達效果。[9]

4.全用散句

曾鞏的一些制詔，在形式上不拘一格，幾乎完全突破了駢體形式的限制。如：

敕：朕于書無所不學(xué)，于天下之事無所不考，而不敢自以為足。故設(shè)置講解之官，使以先王之六藝日陳于前。朕于求多聞以建事之心，可謂勤矣。具官某，好古知經(jīng)，宜在此位。夫尊其所聞，以懋于厥職。茲為爾守，其尚起哉。可。（《陸佃兼侍講蔡卞兼崇政殿說書制》）

這段文字的句子基本是散句單行。因為是擬君王口吻，自敘向?qū)W之心，語言沒有刻意地追求對仗和押韻，而是隨著思維的流轉(zhuǎn)可長可短。又如《吏部侍郎制》：“尚書本天下之務(wù)，而吏部典掌選舉，至于所屬之曹，有行封爵、議勛庸、稽功課之事，咸以咨焉。近世以來，職分于他司，而位為虛器。今朕董正治官，使歸其名分，豈虛為哉？固將循之以求其實。蓋明紀(jì)綱，定制度，以厘百工，熙庶績，此朕志也。侍郎實貳其長，非獨當(dāng)修其官，且將推明新制，以行今而傳后。則其選授，豈不重哉？某文學(xué)行義，有聞于時。列于從官，獻納惟允。是用命爾，實首茲選。其體予所以擇而使?fàn)栔?，?wù)祗厥服，使政舉法行，稱朕之意。惟爾亦永有稱于后世，可不勉歟！……”這樣的文字，已近乎散文的析事說理，顯出平易流暢的特點。

“以文為詩”“以詩為詞”“以議論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是人們對宋詩、宋詞新變特征的概括，是說詩、詞、文的創(chuàng)作打破了各自體裁的分野。事實上，在宋代，“破體為文”的特征更為突出地體現(xiàn)在散文體裁的創(chuàng)作中（2）。這在曾鞏的散文寫作中也有鮮明的體現(xiàn)，其書、序、記等體裁都有“破體”特征，其制詔同樣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表現(xiàn)在語言形式上，曾鞏靈活地處理了駢句、散句的關(guān)系，他融散入駢，或散行敘事，或散句承轉(zhuǎn)，或運單成復(fù)，或全用散句，從而使行文既有整飭之美又兼有散體流動舒暢之致。

四、辭約義盡，形式短截

曾鞏的思維極為縝密，在構(gòu)思安排上都注意有起有結(jié)，照應(yīng)嚴(yán)密。他的各類散文體裁都表現(xiàn)了這種特點，制詔同樣如此。

曾鞏的制誥語言追求辭約義盡，這使他的制誥在體制上多顯得簡短。除了《王制》《節(jié)相制》《中書令制》《門下中書侍郎尚書左右丞制》《正長各舉屬官詔》等較長，達到二百字以上，其它多在百余字，少的幾十字而已。例如《正字制》：“是正文字之官，實為儒學(xué)之選。宜體育材之意，勉思畜德之勤?！眳^(qū)區(qū)24字，將人才要求、君王期望、個體修養(yǎng)三個方面都說盡了，可謂要言不煩。又如《西頭供奉官武遂等轉(zhuǎn)官制》是行賞之制：“敕具某官：王師西出，以討不庭。爾能殲擊兇殘，恢復(fù)州聚。祿功增位，不以次遷。勉服朕恩，益思奮勵?！倍潭?4字，就把遷官背景、該官實績、朝廷賞賜、君王希望表達得清清楚楚?！抖偶兇罄碚啤芬晃氖侨温氈普a：“敕具官某：折獄詳刑之事，朕所慎也。正于理官，參贊為重。選于在列，爾以材升。聽察以情，尚勤厥職?！币彩?4字，將任官的職責(zé)、選官的考慮、君王的重視與希望一一言明?！秾④娭啤芬彩巧朴谧プ∫c，要言不煩，康熙對此深為贊賞：“公賞罰恩信兩言甚要，為將之道略盡此矣?！盵6]494

當(dāng)然，辭約義盡并不意味著一味節(jié)約，而是在材料的選擇上注意重點突出，把最重要最關(guān)鍵的事實與觀點說清楚，這使曾鞏的制誥并不流于官樣文章，而是有著充實的內(nèi)容。如《將軍制》只言“公賞罰”“篤恩信”，就將為將之道道盡?！稇舨可袝啤纷プ　柏斮x之調(diào)度，金谷之出入”將戶部掌管經(jīng)費的職責(zé)說得清清楚楚?！稄堫R知均州制》重點言任不稱職，導(dǎo)致禍患，把貶官之意說得清楚明白。全文如下：

嶺之西南，桂為劇部。外有溪居海聚之民壤錯內(nèi)屬，拊巡鎮(zhèn)守，詎可屬非其人。爾比選于朝，往備茲任。而內(nèi)不能統(tǒng)齊士吏，外不能綏靖華夷。致茲繹騷，自干邦憲。奪其美職，處以偏州。茲惟朕恩，無忘思省?？?。

曾鞏的制誥在結(jié)構(gòu)上同樣注意經(jīng)營。有的是“迂回式”，例如他的制誥擬詞在結(jié)構(gòu)上基本一致，先稽古后證今;有的是“直接式”，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做到句無余字，篇無余句。如《馮正符借職制》一文：“敕某：西南夷背德獸心，敢窺邊隙。爾能通宣兩誼，協(xié)助軍謀。宜進官榮，屬之守護。勉思奮勵，無替前功?！贝蟾庞捎谶@類制誥涉及到緊急軍情，容不得坐而論道，極少引經(jīng)據(jù)典，因而一般體制短小。下面兩例同樣如此：

敕具某官：羌之獸心，內(nèi)相危害，王師薄伐，蓋將天威。爾能躬將士徒，摧堅殪敵，斬捕甚眾，鼓行無前。周衛(wèi)典軍之官，名城御侮之寄，兼是寵數(shù)，以疇爾庸。尚有異恩，待爾來效?？?。（《曲珍四廂都指揮使絳州防御使制》）

敕具某官：夷獠背恩，賊殺命吏。爾能擊刺丑類，獻其首級。宜升位序，以獎爾勞。尚勵壯圖，益思來效?？?。（《菊曩二右班殿直制》）

總之，曾鞏制誥與其它各體散文一樣，能自如地敘事陳情，議論明切，語言簡練。由于深于經(jīng)學(xué)，往往引經(jīng)據(jù)典，顯得爾雅深厚。

[注釋]

（1）文中所選曾鞏文章均出自陳杏珍、晁繼周點校的中華書局1998年版《曾鞏集》，不一一標(biāo)注。

（2）見吳承學(xué)《辨體與破體》，《文學(xué)評論》1991年第4期;周裕鍇《整合融會 破體出位》，《文學(xué)遺產(chǎn)》1997年第4期;劉路，朱玲《關(guān)于破體為文》，《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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