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

莫曉霞

1

當(dāng)吳春娥風(fēng)塵仆仆，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家門到達堂屋的時候，她看到的只有一副冷冰冰的棺材。那口棺材，原先母親一直擺放在院子里的龍眼樹下，墊了幾塊板磚，蓋著厚重的塑料布，這會兒那口棺材就橫在堂屋正中間的位置，周圍都是白布環(huán)繞，還有那張安靜地陳列在四方木桌子上永恒定格了的黑白照。

吳春娥清晰地看到，她離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只有幾步之遙，可她每邁出一步，幾乎都能聽到自己體內(nèi)骨骼顫抖著相互碰撞的聲音……

這世上她最愛的她，最愛她的她，連最后一面都不留給彼此。

悔恨像把匕首正狠狠地扎在心窩處。

她還活在這世上的日子里，她也未曾好好陪在身邊，她在外地，她的老母親留守家里。自老母親生病后，她便到處向人打聽哪家做的棺材好，價格相對便宜些。選了材質(zhì)做好了，老母親還要自己躺下去，躺得舒服了，便買下來。

她每個月都按時給老母親寄錢，她和老母親說，該花花，該用用，不要節(jié)儉。老母親很聽話，每回過節(jié)時候都買點肉。

“一個人能敞開肚皮吃個飽咧！”老母親在吳春娥的大姐吳春芳二姐吳春花跟前這樣說。但是她買棺材這事，卻是鉚足了勁沒有告訴三個女兒，自己擅做主張，就把那口被油得烏黑發(fā)亮的大棺材托人運回了家里，置放在院子里那棵龍眼樹下。

逢年過節(jié)的，她就端了飯碗，顫顫巍巍地坐到那口棺材旁邊，吃一口飯，伸手出來拍拍棺材頂端刻著的那個大“?！弊郑瑖@口氣，繼續(xù)扒拉幾口飯。

有時候吃到一半，干脆擱下碗筷，她呆坐著，久久凝視著那兩扇下部分已被歲月和雨水腐蝕掉落的發(fā)黑的木質(zhì)院門……

她能看到大女兒吳春芳推著電車從院門口進來，先是電車頭，然后跟著是大女兒握著電車柄子的手和她那張常年在田地里勞作被太陽曬得黝黑消瘦的臉。大女兒嫁在鄰村，所以除了節(jié)日，其他平常日子總能隔三差五地回家看看。

也能看到嫁到鄰鎮(zhèn)的二女兒吳春花，除了節(jié)日，平常的日子里，二女兒得空時候也要回來看看她的。

三女兒吳春娥卻是只有在快過年時候才看到了。吳春娥常年在外地打工，平時除了給她寄錢，都是給大姐二姐打電話詢問老母親的情況。她不知道小春娥在外面怎么樣，她聽她說外面很好，可以賺很多錢，讓她們將來過上好日子。

“我哪里是讓你賺那么多錢？你一個女孩子家的，快三十歲還沒嫁人，村里多少閑話?！彼偸沁@樣說她。

“他們就是嘴碎，我不要嫁，我就陪你到老！”吳春娥每回都朝她撇撇嘴，然后拉拉她的手，輕輕晃晃，順勢把頭枕在她肩上。她伸出手拍拍女兒纖細柔軟的手背，再怎么不舍得，終歸也是希望女兒找個好人家。

“什么樣的人家才是好人家？”吳春娥有些憤憤然地提起她的兩個姐姐，“大姐二姐嫁的那叫好嗎？自己辛辛苦苦生兒育女，到頭來什么都是婆家的。我才不要像她們！”

“她們也不容易……”老母親嘆了口氣。

“我不講要她們的錢，逢年過節(jié)回來看看總可以吧，她們呢？”吳春娥越往下說，情緒越激動。

“你呀！以后怕是沒有婆家敢要，什么都要忤逆著來。”老母親深知自己這個三女兒向來都是很有自己的主張，說是說不過她的，干脆由著她去。

2

老母親四十多歲才生下的她，雖然當(dāng)年是為了再生個兒子，但是沒有如愿，她生了下來。

老母親看著滿屋子人失望透頂?shù)哪?，眼淚也止不住流下來。剛出生的嬰兒，裹在包被里餓得哇哇大哭。出于母親的本能，她把那小東西攬到懷里。那小家伙閉著眼用自己皺巴巴的小臉又貼又騰地想要在她胸前找口糧。她把乳頭塞到她嘴里，那小家伙用力歡快地吮吸著，那雙還未完全褪去白色胎皮的小手像貓咪的爪子般輕輕撓著她掀起的衣服，她看著心都化了。兒子女兒都一樣，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總是極愛的。

屋外，奶奶二叔二嬸還有父親在談?wù)撝P(guān)于對她的處置問題。奶奶二叔二嬸都勸父親把她送了人家，再生一個，村里誰不是這樣？女兒多了沒有用，要送了人再生，女兒越多越是虧得很，兒子就不一樣，多少都是寶。再說了，在農(nóng)村，沒有個帶把的怎么行？

他們像在談?wù)撘灰鸭依飫偵碌墓纷胸堊兴腿诉@么平常的話題般，母親在里屋聽得真切，把她抱得越發(fā)緊緊地。與她一樣沉默而又害怕地聽著的還有角落里的大女兒和二女兒。父親看看那兩張怯生生的有著和他的輪廓極其相似的小臉，抖了抖手頭的煙灰。

不了，娃她媽身子弱，不生了。

這個男人，四十多歲的臉龐蒼老得像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他無奈卻又無能為力般搖搖頭，送走了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兩夫婦。

三女兒吳春娥長大后和她兩個性格懦弱的姐姐完全不同，用村上老一輩人的話來說，太野，活脫脫一個野女娃。

二叔二嬸一口氣生了三個帶把的，二嬸由此腰桿子挺得特別直，在吳春娥爸媽面前講話經(jīng)常帶這樣的詞，你家三個女娃怎么怎么樣……

譬如兩家種的山地挨在一起，中間只是鋤開了一條深溝作為界限，二嬸每次都把鋤頭伸到吳春娥家山地里，把她家山地里的土鋤到自家的地里，由是中間那條溝壑一點點往吳春娥家山地里移去。被發(fā)現(xiàn)了，二嬸便把頭一甩，雙手叉在腰間，大聲叫囂，你家三個女娃哪里用得了那么多田地？別占著茅坑不拉屎，丟了祖宗的臉云云。

大姐吳春芳初中沒畢業(yè)就跟了A村的一個男孩，學(xué)都不上，躲到人家家里過起了日子，爸媽把她抓回來鎖在房間里吊著打了半天。大姐哀求她爸媽，說她只是嫁人而已，又不是殺人放火，求他們成全她。吳春娥爸媽覺得這的確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怕事情鬧得太大反而對女兒不好，于是匆匆忙忙便把吳春芳“嫁”出去了。

吳春娥爸媽原本就是個老實人，生了三個女娃，越發(fā)覺得要老實本分。村里的習(xí)俗是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在娘家過年過節(jié)的，于是他們從來沒有要求嫁出去的大女兒過年過節(jié)回家陪他們。好在二女兒吳春花和三女兒吳春娥還留在身邊，一家人還是可以開開心心過個年節(jié)。

3

吳春娥卻沒有她爸媽的秉性。她三姐妹都是長得身材高挑，膚白貌美，而吳春娥又是三個里面容貌最好的一個，兩個姐姐較為嫻靜，但是吳春娥從小卻出奇地活潑好動性格潑辣。

有一年，父親給她和二姐純手工打造了一輛木質(zhì)的腳踏滑滑車，類似于現(xiàn)在的孩子坐的扭扭車，裝了兩只輪子，她和二姐前后坐上去，只需要兩腳往后一蹬，便能從斜坡上嘩啦啦滑下來，很拉風(fēng)。

因為太拉風(fēng)，惹紅了二嬸家小兒子的眼，于是二嬸跑來吳春娥家，當(dāng)著二姐吳春花的面極其無恥地甩了句，這個車不適合女娃，給我家那三個仔，他們都是你哥哥弟弟咧。

車子被二嬸一把夾在腋下屁顛屁顛地回她家了。

吳春娥回來知道后，氣呼呼地朝二嬸家跑去，在半路上見到了攜著她家滑滑車的罪魁禍?zhǔn)?。她深知自己的力氣抵不過二嬸這個成年人，但是吳春娥腦子比較靈活，她懂得智取比蠻干成功率要高得多。她先是跟在二嬸身后走了一會，看到二嬸走到曬谷場邊和一群婦女閑話，便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去，一把抓住滑滑車，哭喊著。

還我車子！還我車子！二嬸你搶了我車子！我爸打造的車子，哇哇哇哇哇！

吳春娥哭得非常起勁，鼻涕眼淚一臉子橫，她也不擦，兩只手拽著二嬸腋下的車子，就這么哭著喊著僵著。

曬谷場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被吳春娥的喊叫聲吸引住了，紛紛駐足往這邊張望，有的直接圍了過來。二嬸冷不丁被吳春娥這哭喊聲嚇了一大跳，她下意識地把車一把拽拉過來，后退了幾步。吳春娥只顧著哭，入戲太深，又是七八歲的娃，經(jīng)不住她那么一扯，直接摔倒在地。摔倒在地的吳春娥哭得更加大聲，二嬸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說句話，圍觀的人群里已經(jīng)開始發(fā)出聲音。

“她二嬸，你又拿吳春娥家東西啦！”

“她二嬸，你欺負一個女娃，太不厚道了呀！”

“你們瞧瞧，春娥這妮子，真可憐！來，姆姆扶你起來?！闭f話間已有人扶了吳春娥起來，還給她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說她二嬸呀，再怎么說吳春娥也是你大伯大嫂的孩子，你這么做，是存心不想要兄弟姐妹啦？大伙說對不對？”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語的，句句都是譴責(zé)，那些平日里和二嬸走得很近的婦女這時候也不敢出頭為吳春娥的二嬸辯白。反倒是平日里見不慣她那些尖酸刻薄又愛占人便宜的行徑的，這會兒免不得要添點油加點醋地附和一下。

二嬸這時已經(jīng)慌了神，想扒開人群離開又害怕被攔著，被人糾纏不放，丟的臉更大，說不準(zhǔn)回家還要被自家男人揍一頓。

平日里她經(jīng)常從吳春娥爸媽種的菜地里順手摘走幾棵菜、幾個南瓜、一些玉米棒子，或者干脆直接從吳春娥家腌制酸菜的大缸里撈一大把酸菜回家，她大伯哥和她那個妯娌吳春娥媽也是不吱聲的，只會笑呵呵地叫她多拿些。她認(rèn)為，他們這都是在向她示好，巴結(jié)她。婆婆也常說，大哥大嫂沒有兒子，以后她的兒子們是少不了要幫襯下他們的，既然自己的兒子們將來少不得要聽他們使喚一下，自己拿他們家一點東西當(dāng)報酬又有什么要緊？

婆婆和大哥大嫂都覺得不要緊，倒是吳春娥，有那么兩三回，見她拿了自家的東西準(zhǔn)備回去，便睨了眼，站著把她上下打量了好幾回，看得她頭皮發(fā)麻。

這回又是她。

“我是覺得這滑滑車比較適合我家那幾個仔玩，她們一家都是女娃，沒有必要留著吧。”她一著急，倒是說了個大實話，但是她這話丟到人群里，無疑像是往海里丟了個深水炸彈，“轟”一下，人群被炸開了。

這個世界，管閑事的少，看熱鬧的多，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更多，加上幾個不嫌事大又愛管閑事的人煽風(fēng)點火，這火勢兇猛。

“哎喲喲！你們瞧，生了幾個兒子屁股都翹上天了！”

“我們生女娃的要鉆地縫里去?！?/p>

“她二嬸，給你兒子積點德吧?！?/p>

“自家兄弟的東西也霸占去，不要臉。哼哼！”

吳春娥二嬸深知自己平日里得罪了這些人，現(xiàn)在想哭的心思都有了，旁邊一個平日里與她交好的婦女，推了她一把，朝吳春娥方向使了個眼色，“趕緊還回去呀！”

二嬸一聽，立馬回過神來，一把把車子塞到吳春娥懷里，推開人群，憋得滿臉通紅地快步離開了。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二嬸規(guī)規(guī)矩矩地，再也不在吳春娥家上演那些順手牽羊的老戲碼了。

4

然而多年后，二嬸還是認(rèn)為自己抓到了一個吳春娥家的把柄。

事情還得從吳春娥的大姐吳春芳“離婚”事件說起。確切地說，吳春芳是被婆家給掃地出門了。吳春芳當(dāng)年嫁過去的時候還沒達到法定年齡，那時候匆匆忙忙擺了幾桌酒席就算成親了。

嫁過去第一年，吳春芳的肚子毫無動靜，兩口子認(rèn)為自己年紀(jì)還小，可以再耍耍，不急。第二年，吳春芳的肚子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婆家人開始表現(xiàn)出很著急的樣子了。第三年，他們看到吳春芳的肚子還是和那貧瘠之地一般愣是寸草不生。

不能生崽的女人算什么女人？婆家人干凈利落毫不留情地把吳春芳趕了出來。

吳春芳拖著一個皮箱，連同灰頭土臉的自己，垂頭喪氣地邁進了自己家的大門。

那時候已經(jīng)臨近春節(jié)，村里人都忙著到鎮(zhèn)上置辦年貨，吳春娥的爸媽也不例外。

這天，晌午剛過，爸媽出門趕圩去了，吳春娥在院子里那棵龍眼樹下寫作業(yè)。奶奶和二嬸很罕見地踏進了吳春娥家的大門，看到吳春娥，二嬸問，你大姐在家嗎？吳春娥朝里面努努嘴，說，在里屋呢。

里屋除了大姐吳春芳還有從廣東打工回家過年的二姐吳春花，兩人在里面看電視。冬天正午陽光正好，吳春娥躲在龍眼樹的陰影下做她的作業(yè)，偶爾抬頭，看到里屋四個女人圍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奶奶和二嬸說得多，大姐吳春芳只是點頭，二姐也不吱聲。吳春娥聽得不是很真切，干脆不聽了，嘴里叨叨念念她的數(shù)學(xué)公式。

奶奶和二嬸要離開，她們走過吳春娥身邊，奶奶回過頭拉著大姐吳春芳的手，囑咐她，你要記住奶奶剛才和你說過的話啊！

吳春芳低著頭垂了眼，低聲回道，我知道了，奶奶。

奶奶和二嬸這回才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吳春娥跑去問大姐二姐，奶奶和二嬸來做什么？嗯？

大姐吳春芳盯著電視機出神，貌似沒有聽見她的話也不理睬她，二姐朝吳春娥額頭彈了個響指：“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寫作業(yè)去！”

見撬不開兩個姐姐的嘴，吳春娥只好滿肚子疑惑地跑開了。

除夕那天，吳春娥起床便忙著幫爸媽打掃衛(wèi)生，拔雞毛，洗碗洗菜，還要和母親挑了飯菜去祠堂和廟宇祭拜，忙得腳不沾地。

等到吃飯的時候，早間出去的姐妹倆，卻只有二姐一個人回來了。

“大姐呢？”吳春娥問。

“大姐到外面住了，這幾天不方便回家?！眳谴夯S口應(yīng)了吳春娥又轉(zhuǎn)頭對著正在擺放碗筷的母親說，“大姐在鎮(zhèn)上住的旅館，是認(rèn)識的人，這幾天你和爸就放心吧，明天我給大姐送飯過去?！?/p>

母親聽著，手上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頭也不抬，便只“哦”了一聲，當(dāng)是應(yīng)了。

吳春娥卻忽地從凳子上跳起來：“二姐你說什么？今天是除夕吶！”

吳春花把吳春娥按回凳子上坐好：“小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嫁出去或者離了婚的女人都不能待家里過年的，這是老規(guī)矩?！?/p>

“規(guī)矩？誰定的規(guī)矩，我們家又沒兒子，我不在乎！”吳春娥氣鼓鼓地繼續(xù)說道，“我要去找大姐?！?/p>

說罷，她一把挪開屁股下的凳子，疾步往外走。

“你不在乎，奶奶在乎，二嬸在乎！”吳春花見勸不住妹妹，也是急了。

吳春娥聽到二姐的話，頓了腳步，先是一愣，然后緩緩轉(zhuǎn)身，眼里像蓄了密密麻麻的針：“奶奶是不是和你們說大姐離了婚再在娘家過年會給我們家?guī)砘逇?？二嬸是不是也對你們說大姐離了婚在家里過年會削了她兒子的福？她們是不是這樣說？”

質(zhì)問，一聲高過一聲。

“不管怎么樣，大姐不能回家。你回屋吃飯?！备赣H聞訊出來，板著個臉叫吳春娥。

“我不回去！”

“說了，回屋吃飯！”父親有些動了怒。

“偏不！”吳春娥轉(zhuǎn)身往院門口跑。

剛跑沒幾步，父親擋在院門口，呵斥她。吳春娥卻更像一只豎起渾身長毛隨時準(zhǔn)備攻擊別人的小獸，她繼續(xù)不知悔改地又頂撞了父親幾句。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在空氣里驟然響起，緊接著又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淹沒。

吳春花看到這個場面，已嚇傻，而頃刻反應(yīng)過來的母親風(fēng)一般地飛跑過去，一把把吳春娥拉到懷里，一陣安撫一陣唏噓。吳春娥臉上有一個紅紅淺淺的巴掌印。

她似乎忘了哭也忘了疼，只抬頭呆呆地看著父親。而打了她的父親，這時也是呆愣著，任由那只打了女兒的手垂在身側(cè)微微顫抖。

“爸，你是不是特別難過？”吳春娥眼里這時才噙了淚水，“家族祠堂里那么多盞燈，卻沒有一盞是你掛上去的，你是不是特別難受？生了兒子，他們?nèi)レ籼美飹鞜?，說是給家里添丁進口了 。那，女兒呢？”吳春娥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輕輕的聲音埋在壓抑的悲傷里，像枕頭棉絮中藏的細針，“我們，難道，就不是人嗎？”

“我要去找大姐回來吃團圓飯。您別攔我！”吳春娥一把把自己從悲傷中抽離出來，鐵了心放高了音量對著父親大聲說道，然后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繞過父親，跨出了院門。

“你倒是追呀！”母親哭著推父親。

父親回過神來，三步并作兩步回屋拿了摩托車鑰匙……

吳春娥家又過了一個團圓年。

不巧的是，第二年冬天，奶奶突然離世，二嬸家的大兒子婚事也黃了，于是二嬸整日里譴責(zé)吳春芳，認(rèn)為都是她不安分守己惹出的禍。

對此，吳春娥不以為然，而吳春芳卻深以為意。過年時候，吳春芳借口要在廣東打工加班，不肯再回來陪他們過年。

5

后來，吳春娥的父親出了意外離世。吳春娥便在高一時候輟學(xué)出去打工了。那時候大姐已再嫁生了娃，二姐也已嫁人，母親漸漸老去，身體每況愈下。吳春娥覺得自己要賺很多錢才可以讓自己和老母親過得更好。

吳春娥心無旁騖地養(yǎng)家糊口，因又長得貌美，媒人踏破了她家門檻。

吳春娥說，我要求不高，只需要對方逢年過節(jié)都來陪我媽過就行，否則免談。

于是，免談了一大堆戀慕者。最后不了了之。

老母親很是痛心疾首，總是拉長了聲音喊她的小女兒“阿娥啊……”

那聲呼喚，在吳春娥看來，看似充滿了無奈，實則包含了母親無盡的溺愛。

可如今，那呼喚卻遠沒有她指甲劃破了棺材表層那厚重的紅漆發(fā)出的輕微的“咯咯”聲來得真實。

她聽到風(fēng)在空氣里被她的淚珠砸得七零八落的聲音。

她還記得每次回家，母親都坐在那棵龍眼樹下，聽著院門口她落下的腳步聲，便立刻露出一個欣慰而如釋重負的笑臉，“我家阿娥回來啦！”母親歡快地和她打招呼。

吳春娥是知道的，平日里，母親就坐在樹下整日地盯著院門發(fā)呆，她年紀(jì)大了，不會用手機也沒有電話，大姐二姐不定時回家看，她們回來的時候家里才感覺有點人氣和活力。

但是遇到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這些日子，她也不能回來的時候，母親便在別人家的煙花爆竹聲中形單影只地獨自吃飯，獨自發(fā)呆，獨自睡覺。

年三十的晚上，年夜飯是她們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吳春娥說，媽，看吧，以后我找個男人回來，我們一起過團圓節(jié)。母親聽后附和地說，好好！臉上布滿笑容，那一笑，扯開了臉上溝溝壑壑的紋路，像極了在水里泡開的菊花。

那花，已消失在世間，連見上最后一面都變成了奢望。

“媽！”吳春娥跪在地上，雙手的指甲一遍遍刮著拍打著棺木，大姐二姐蹲下來抱著她的肩跟著哭泣。

“大媽走得很安詳?！庇腥嗽谂赃叞矒釁谴憾?。

吳春娥抬頭看，是二嬸的大兒子，她的堂哥。

“你怎么知道？”吳春娥滿臉淚痕，傻子似的看著她堂哥。

“大媽咽下最后一口氣閉眼的時候我們就在旁邊守著她。”

“我們？”吳春娥突然冷笑起來，她的笑聲尖酸刻薄，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那些來幫忙的親戚族人放下自己手中的器皿，連同那些奏哀樂的都停止了運作，全往這里聚攏來。

吳春娥扶著棺木，撐著她跪得發(fā)麻的雙腳，緩緩站了起來。她十指指甲積滿紅漆，有些指甲蓋已外翻，猩紅稚嫩的息肉裸露在空氣里，眼哭得腫成了兩顆核桃，臉頰被淚痕畫得一塌糊涂，連鼻涕也顧不上擦拭，她現(xiàn)在的模樣，比起棺木里躺著的母親更像是個鬼。

二嬸的大兒子沒來由地被駭著趔趄地倒退了兩步。

“小妹……”大姐在背后輕聲叫她。

吳春娥猛地轉(zhuǎn)過身，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胸膛卻劇烈地起伏著。

“你，和二姐，在媽還活著的時候……”吳春娥盯著吳春芳，似乎忍著巨大的悲痛，逼回眼里的淚水，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她的兩個姐姐，“你們是不是沒見媽最后一面？啊？是不是！”

吳春娥根本不等她兩個姐姐作答，她深知自己只是在陳述而不是質(zhì)問，絕望早已遍布她身上所有的細胞。

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打開！把棺材打開！我媽還沒死，我要見她！”她撕心裂肺地瘋狂擊打著棺木，掌心已被重力擊得通紅。

“她二叔啊，你快想想辦法吧！”族里人開始著急起來，圍著吳春娥的二叔，指望他拿個好主意出來。

“對啊，想想辦法吧，她這么鬧下去，別出個好歹?！?/p>

“唉！可憐的女娃。”

二叔沉默著，雙手握著他的竹筒煙桿子吧嗒吧嗒地蹲在角落里猛抽，眼睛盯著腳底下，好似吳春娥的哭聲，旁人的細細碎碎的議論聲，都與他無關(guān)。

吳春娥還在鬧，吳春芳和吳春花只顧著哭，旁人也都不好過去勸解，只能干看著。

“阿娥啊，”良久，二叔終于出了聲，“出殯時候，你們?nèi)⒚脕砼跄銒尩倪z像吧?！?/p>

“二叔，你說什么？”吳春花停止了哭泣，茫然地看著二叔。

“爸，你說什么？”二叔的長子驚訝道。

“老頭子你亂說什么？”二嬸沖過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男人。

三個聲音一齊沖進二叔的耳膜里，二叔還沒來得及開口說第二句話。

周邊的人也已經(jīng)紛紛參與進來。

“他二叔，你這怕是不符合規(guī)矩吧？”老者有異議。

“不打緊吧？這吳春娥也夠可憐，自己媽最后一面都見不到，送最后一程總可以吧?！币荒贻p后生在旁邊開聲。

“你懂個屁。”有人啐了他一口，“她們?yōu)槭裁床荒茉谧约簨屟蕷馇笆刂繛槭裁床荒芘踹z像？就是因為女兒不能給自己媽送終。老祖宗的規(guī)矩能改嗎？”

“對啊，歷來都是沒有兒子的侄子來送。怎么是女兒送呢？”

“他爸，你讓她們送終，我們兒子……”二嬸對著自己男人埋怨起來。

“好了！別說了！”二叔擺擺手，把二嬸后面的話生生截斷了。

“阿娥啊，二叔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規(guī)矩壞得太多，是要被人唾棄的。”二叔長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這已經(jīng)是二叔能為你們做的最大的努力了。你就莫要鬧了，你這樣鬧，你媽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呀?！?/p>

“是?。⌒∶?，你就放過媽吧，她活著時候覺得最虧欠的人是你，現(xiàn)在，她去找爸了，你讓她安心去吧?！贝蠼銋谴悍紛A著啜泣聲苦苦哀求著自己的妹妹。

“小妹，你聽大姐的話，啊，你讓媽安息吧?！倍銋谴夯ㄒ彩瞧怀陕?。

吳春娥喊得嗓子也啞了，通紅的掌心已經(jīng)滲出一些血絲，與棺材板上暗紅的油漆混為一體。聽完大姐二姐的話，她整個人癱坐在冰冷的地面，半個身子倚在棺材邊，頭低垂著，像已泄了氣的皮球……

靈堂上，那個一動不動的黑白相間里的容顏，被一陣風(fēng)卷帶起的相框上的白布條，蒙住了眼睛。風(fēng)一過，白布滑落下來，擦拭了相框玻璃上的灰，像是給她抹了一把淚，假如，她還會落淚。

眾人見事件已平息，紛紛回到各自的“崗位”上繼續(xù)做該做的事。院子里重新響起的哀樂，飄過龍眼樹的樹梢，跳到屋檐上，掉落在村里各家各戶的外墻里屋……

責(zé)任編輯 壇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