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慈觀
普惠金融是個老行業(yè),從1970年代初開始啟動,發(fā)展迄今已半世紀。它關乎金融渠道的普及性與使用情況,涉及貸款、現金管理、轉賬、支付、儲蓄、保險、租賃等服務,但無論類別,相關金額均微,故英文常以微型金融(microfinance)稱之。普惠金融的客戶,有個人,亦有企業(yè),但無論類別,皆屬社經金字塔的中下層,面臨金融渠道不足的問題。
普惠金融受到高度矚目,系因它蘊含了扶貧、金融賦權、兩性平權等社會關切,且被認為能強化生產力、推動創(chuàng)新及提高資源配置效率,故對經濟發(fā)展至為重要。普惠金融更被列為新興國家的發(fā)展重點,不僅成為峰會主題,且獲政府支持與資金補助。譬如,2010年G20的首爾峰會,啟動了“普惠金融全球伙伴”,而領導人到了2017年又重申其重要性,把普惠金融與聯(lián)合國的十七項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相連,認為前者是達成后者的關鍵要素。
盡管普惠金融的重要性受到肯定,但實際上,全球未獲正規(guī)金融服務者,迄今仍不在少數。依知名普惠金融數據庫Global Findex的統(tǒng)計,全球被摒除在正規(guī)金融渠道之外的成年人,2017年還有17億,分布在非、亞等地的新興國家,及歐美工業(yè)國家的貧民區(qū)。當這些人需要金融服務時,會訴諸風險高、價格高、透明度低的非正規(guī)渠道,譬如高利貸借款。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諾獎得主尤努斯教授幾乎是普惠金融的標志性代言人。1979年代他于孟加拉國創(chuàng)辦了葛拉敏銀行,利用農業(yè)社會人際關系緊密的特質,針對欠缺抵押品的窮人,發(fā)展出一套貸款篩選及還款監(jiān)督模式,以控制違約風險。這套人力密集的放款模式,曾盛行南亞,且于1990年代由中國社科院引入國內。不過,隨著互聯(lián)網、金融科技、大數據的興起,實質抵押品可由信息取代,大數據亦可對風險提供更好的控制,而普惠金融傳統(tǒng)的線下放款模式,逐漸被速度快、效率高的線上模式所超越。因此,葛拉敏銀行的光環(huán)漸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批新創(chuàng)組織,如美國的Acorn、中國的螞蟻金服等。
不過,無論透過線上或線下模式,還是涉及高科技與否,我們都必須檢視普惠金融是否真正具有社會效益。特別是,除被宣稱具有精準扶貧、推動經濟發(fā)展、強化兩性平權等光明面外,普惠金融也多次被關聯(lián)于經濟效果不明、造成貸款人過度負債、惡化社會階級制度等陰暗面。
例如,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除貧行動中心的經濟學教授就指出,以普惠金融來除貧是一劑昂貴而藥效極低的解藥。又如,學者對南美洲熟人放款模式的研究,發(fā)現在既存的社會階級區(qū)分下,信貸渠道會惡化現有階級,不僅貸款過程中發(fā)生了操縱、脅迫等違反個人自由意志的負面行為,還擴大了當地的所得不均,讓弱勢者受到更多傷害。
支持普惠金融者,固會強調其正面效果,例如大規(guī)模除貧、使女性翻身等。但從普惠金融的歷史看,它也有負面效果,例如危及金融穩(wěn)定性或大規(guī)模違約等,而這些負面效果會被反對者強調。不過,普惠金融畢竟歷經半世紀發(fā)展,已擴及上百國家,包含多種商品與服務,也為許多學者所研究,而相關研究正可對其正負效果提供客觀而平實的證據。
以下即分由兩個命題簡要進行說明。第一個命題:擴大金融渠道是否有可觀的正面效果?這關乎普惠金融的光明面。第二個命題:普惠金融商品是否有負面的社會效果?這關乎普惠金融的陰暗面。
針對第一個命題,學者使用間接數據與直接數據得出的結果并不一致。在此,間接者系指不直接屬于普惠金融的總體經濟數據,譬如關乎金融發(fā)展及民間收入者。學者基于這類數據,進行了不少普惠金融的效果研究,發(fā)現金融發(fā)展的確能使家戶收入增加,但對貧窮人口的影響明顯超過富裕人口,而這種不成比例的正效果,無疑可降低社會所得不均的問題。
不過,總體數據之外,當學者以更直接的普惠金融數據,針對擴大金融渠道的結果進行檢測時,卻發(fā)現其效果正負參半,迄今欠缺明確答案。
詳言之,就第一個命題,學者分別從小貸、儲蓄、支付等不同的金融渠道進行成效檢測,發(fā)現其成效差異甚大。小貸是普惠金融的先驅產品,早在1990年代,開發(fā)金融機構及葛拉敏銀行曾基于觀察型數據,做了一些成效評估,得出小貸是良好發(fā)展工具的結論,認為它既可除貧,又可賦權女性,也形成社會上對小貸通俗看法的基礎。但對這些早期研究,后來學者卻質疑其有效性,認為有嚴重的方法學問題,而正是研究樣本涉及選擇偏頗,才對小貸導出正面結果。換言之,針對千挑萬選才找到、有強烈向上誘因的貸款人放款,其結果自是生意規(guī)模成長,迅速脫離貧窮,并能按時償還貸款。
當學者以嚴謹的統(tǒng)計方法(如隨機化的控制樣本,RCT)檢測第一個命題后,對小貸成效的看法就并不正面。更具體地,研究結果指出,對于先前已啟動生意但資金渠道不足者,小貸才會產生持續(xù)的正面效果,而反映于商家生意的擴規(guī)、收入的增加。相比之下,對于尚未進場者,小貸不能驅動新生意,也不能吸引生產力低的商家進場。因此,從小貸渠道的增加看第一個命題,這種金融渠道至多只能略微改善現況,但不具扭轉乾坤的效果,不能大規(guī)模除貧,也不能大規(guī)模平權!
不過,并非所有研究的結果都這么悲觀。對貸款較正面的研究發(fā)現,來自于仿真實驗,特別是當政府啟動某項新政策,要求現有銀行增設分行或新放款專項,以擴及先前服務不足的地區(qū)時。這種外生的政策沖擊,形成一個半天然的實驗場景,讓學者得以檢測后果。這類仿真實驗的數目不多,新興國家及已開發(fā)國家都有,而學者莫不掌握研究機會,其中包括印度政府所推動的大型普惠金融專項、非洲盧旺達所設立的社區(qū)信用合作社網絡,以及美國政府所松綁的禁設跨州分行法規(guī)。
譬如,印度的大型普惠金融JDY專項,造成2.5億先前未獲正規(guī)金融服務的人口,得以在銀行開戶。研究發(fā)現,當家戶從非正規(guī)金融轉向正規(guī)金融時,他們能以更低廉、更透明的價格獲得金融服務,而新渠道更促成家戶儲蓄。儲蓄有緩沖效果,給家戶帶來更穩(wěn)定的消費模式。學者對盧旺達的研究,得出與印度類似的結論。至于美國對禁設跨州分行的法規(guī)松綁,學者以1994年至2010年這段松綁期間為場景,檢測銀行供給增加對低收入戶的效果。研究結果發(fā)現,供給側的改善提高了低收入戶的資產累積及金融安全,進而強化其經濟條件。
從普惠金融的歷史看,小貸是最古老的商品,也是葛拉敏銀行的實驗基礎。當以小貸檢測第一個命題而得不出正面結果時,若另以微額儲蓄、支付等其他商品檢測,結果又如何呢?
針對擴大儲蓄渠道的效果,學者以RCT進行多項研究,結果均相當樂觀:正規(guī)儲蓄有預防效果,能強化一般家庭在遭逢經濟沖擊時的抵抗力,且對家庭收入、人力資本投資及實質投資支出,都發(fā)揮了正面功能。譬如,一篇以便捷的科技儲蓄渠道為研究對象的論文,就證實了這種新渠道足以提高民眾的生活福祉,包括父母儲蓄會強化子女受高中教育的機會。整體而言,微額儲蓄比小貸更能扭轉乾坤,更具有變革性的影響力。這些發(fā)現相當有趣,不僅符合經濟理論的預期,還點出了這項被普惠金融長期忽視之產品的潛力。有效的、便捷的、安全的零售支付系統(tǒng)及服務,近十年才崛起于世界。慣于以智能手機使用支付寶的國內民眾,儼然把支付工具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各種原因造成這種普惠金融渠道尚未能普及世界各國,其中甚至包括科技先進的美國。
以印度為對象的研究發(fā)現,數位支付具有降低交易成本、強化政府社保項目效率、遏制貪腐賄賂等多種功能,故對普惠金融形成關鍵。以非洲奈及利亞小農為對象的一項研究,也發(fā)現了數位支付能大幅降低官僚貪污:當政府農業(yè)部透過移動支付平臺發(fā)放補助,讓小農直接從當地商家領到種子及肥料時,則可順利達成預期補助的89%。相比之下,在這類app未推出前,該國農業(yè)補助因管理不當及貪腐而流失的比例,竟然高達九成。
另外,學者針對支付服務所做的研究也發(fā)現,民眾在這類服務之初,常面臨信息限制及行政成本,而移除注冊及信息障礙則有利于企業(yè)采納電子支付科技。
以上所言關乎普惠金融的光明面,而各研究結果取決于使用的方法學、涉及的金融商品等,某些商品(如儲蓄)的實質效果會比另一些商品(如貸款)更明確,但整體上仍未有定論。
除了光明面外,普惠金融還有陰暗面,而這正是第二個命題的關注點。事實上,全球金融危機以后,有大量學術研究以陰暗面為題展開金融研究,發(fā)現當它“過多”與“太快”來臨時,會種下金融危機的種子。這結論適用于一般金融,也適用于普惠金融;對已開發(fā)國家成立,對新興國家也成立。事實上,2006年到2010年期間發(fā)生的全球小貸危機,就反映過多金融形成的災害,其中尤以2010年印度安德拉邦的小貸禁令而聞名于世。
安德拉邦是印度小貸的發(fā)源地,微型金融氛圍濃厚,也有強烈的市場需求。但當花旗集團等知名的微型金融投資中介,在兩三年間持續(xù)把大量國際資金源源導入安德拉邦時,資金供給已遠超當地小貸機構所能吸收,迫使它們以積極營銷來消化急速涌入的資金。銀行過度放貸,造成當地民眾承擔了超出償還能力的債務;過度負債造成貸款違約率上升,而催收員以不當方法脅迫還款,導致多起自殺事件,且經《華爾街日報》報道而全球矚目。最后印度政府因事態(tài)嚴重而對小貸下了緊急禁令,但貸款供給側的大幅緊縮卻帶給勞動力市場與民生消費極負面的影響。
事實上,全球小貸危機牽涉的地區(qū)很廣,安德拉邦只是其中之一,而非洲的摩洛哥與加納,亞洲的巴基斯坦,中南美洲的尼加拉瓜與波利維亞,中亞的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等國,都面臨同樣問題。以危機發(fā)生國為對象的研究都指出,過多資金急速涌入是肇事主因,而針對這種未能顧及小貸客戶福祉的微型金融,聯(lián)合國責任投資原則還以“負責的普惠金融投資原則”為名,特別啟動了一套具有警世意義的指南。
去年以印度普惠金融專項JDY所做研究,也發(fā)現雖有上億人口因它而獲正規(guī)金融渠道,但暴露在JDY服務地區(qū)的民眾,其貸款違約率明顯上升,反映出金融溢流的端倪。
除此之外,近年國內的P2P網貸行業(yè)可能也引發(fā)了金融溢流,帶來不穩(wěn)定。這類平臺于十一二年前興起,以拓展普惠金融為訴求,對民眾予以小額貸款及其他金融服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P2P網貸行業(yè)來勢洶洶,增長極快,但平臺質量良莠不齊,又缺乏監(jiān)管,以致跑路、倒閉、提現困難等現象層出不窮,而目前尚存者僅占注冊平臺數的兩成,對消費者及投資人都造成極大傷害。透過國內P2P貸款,研究金融太多所形成的災害,應值得一試。
從普惠金融的陰暗面看,金融普及性與穩(wěn)定性之間存在著抵讓,太快的、過多的普惠金融蘊含了不穩(wěn)定因子,倘使不能在未發(fā)之機就予以調整,則終會釀成大害,讓投資人、消費者及實體經濟都蒙受損失。因此,如何在金融普及性與穩(wěn)定性之間求取平衡,是普惠金融的重要課題,也是各項研究應努力的方向。我們期待有更多學者投入,在健全的理論基礎上,利用能形成互補的多方來源數據進行研究,包括行政型及觀察型數據,以及更嚴謹的RCT數據。研究議題上,我們期待學者能針對攸關重大者,諸如普惠金融的金融效果及實質效果、金融科技帶給普惠金融的利弊得失等。學術研究上客觀而明確的結果,能對普惠金融的政策及實踐提供更明智的指引,幫它們做出知情決定,以極大化微型金融的實質效果。
(作者是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全職教授,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專業(yè)領域為金融倫理學、可持續(xù)性及責任型投資、綠色金融、微型金融、企業(yè)社會責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