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鄧稼先：帶著使命來到人間

他，出身書香門第，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后來赴美留學，僅用22個月就獲得了博士學位。他，有賢惠的妻子，一雙可愛的兒女，父親是著名美學家。人生道路本來是無比輕松、平坦的，但是為了一個使命，他選擇為祖國隱姓埋名28年，與親人聚少離多。他把全部才智和精力都貢獻于深愛的國家，自己卻因輻射傷害和極度疲勞過早逝去，我們不禁要問，有些人，就是帶著使命來到人間？95年前，在安徽懷寧鄧家“鐵硯山房”，一個男孩出生了。男孩的六世祖鄧石如，是清代的書法金石學家和文壇泰斗、經(jīng)學宿儒；男孩的祖父鄧藝孫，曾任安徽教育司長，是安徽學界頗有名氣的人物；男孩的父親鄧以蟄，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奠基人，是與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共享“南宗北鄧”之美譽的“北鄧”。32歲的鄧以蟄為兒子取名“稼先”，意味深長——《說文》中說：稼，禾之秀實為稼，莖節(jié)為禾?！凹谙取?，預示著這位鄧家后代根植于中華大地，并且早早地秀實和成熟，成為造福民眾的滄海之一粟。鄧稼先，就這樣帶著父親的期許來到了人間。誰也不會預料到，這個出了書法家、篆刻家、美學家、哲學家的大家族，卻有一位走上核彈研究之路、成為科學家的后世子孫。

求學

8個月大的鄧稼先，隨母親來到了北京，離開了蟬噪林靜、鳥鳴山幽的鐵硯山房，終其一生，再也沒有回去過。就任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教授的父親鄧以蟄，學貫中西，視野開闊，要求鄧稼先不僅熟讀四書五經(jīng)，還要讀外國名著，并親自兼任兒子的英語老師，給他了一個充實而又寧靜、閑逸的童年。12歲的鄧稼先，插班考上北平崇德中學，在這里他認識了高兩級的楊振寧。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與鄧以蟄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事，兩人經(jīng)歷大致相同，志趣相投，因而交情甚篤，常來常往。父輩的友情延續(xù)到了孩子們身上，而鄧稼先和楊振寧，保持了整整50年的友誼。突如其來的“七七事變”打亂了鄧稼先的求學生活，而生病的父親無法攜全家隨學校南遷。日寇兇相畢露，北平形勢日緊。終于在1940年，全家決定由16歲的鄧稼先帶著弟弟南下，臨行前，鄧以蟄對兒子說：“以后你一定要學科學……學科學對國家有用。”1941年，鄧稼先考入西南聯(lián)合大學物理系，學號A4795。在物理系讀書，鄧稼先至少具備了3個方面的優(yōu)勢：一是物理系超豪華的師資陣容，葉企孫、吳有訓、趙忠堯、饒毓泰、周培源、吳大猷、王竹溪……有這些大師、名師指點迷津，少走了很多彎路；二是大姐夫鄭華熾是光譜學家、物理教育家，后來做了物理系主任。有了姐夫的經(jīng)常指導，鄧稼先獲益良多；三是少年時的好友楊振寧早已入學，正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在學習生活上給予他很多幫助。在這所后來被譽為中國高等教育精神豐碑的大學里，鄧稼先和其他青年一樣，潛心求學，無問西東，為即將畢生從事的研究事業(yè)打下了厚實的基礎。響當當?shù)奈髂下?lián)大物理系出了被譽為“四杰”的楊振寧、李政道、鄧稼先和朱光亞，還有郭永懷、錢三強等。抗戰(zhàn)勝利后，鄧稼先受聘任北京大學物理系助教，一邊勤奮學習，一邊著手準備赴美留學考試。而這段時間，他遇到了生命中重要的兩個人，一位是北大醫(yī)學院學生許鹿希，在許鹿希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兩人結(jié)為夫妻，相伴終生；另一位是物理系大二學生于敏，兩人邂逅在北大校園卻相見恨晚，一見如故。時隔20年之后，兩人再度相逢，攜手干出了一番大事業(yè)。

1948年，短暫的北大助教生涯結(jié)束，鄧稼先遠赴重洋，進入美國普渡大學就讀物理系。從入學的1948年10月算起，到獲得博士學位的1950年8月，鄧稼先在普渡大學的學習和研究時間只有22個月。1950年8月20日，鄧稼先以《氘核的光致蛻變》一文獲得哲學博士學位，這一年，他26歲。如此勤奮、聰慧的學生，導師德爾哈爾教授十分欣賞，有意帶他去英國繼續(xù)深入研究，那里平臺更大，前景會更廣闊。但他沒有片刻猶豫，婉拒了導師的好意。拿到學位的第九天，鄧稼先就登上了回國的輪船。東方，有他的父母和愛人，東方，還有一個嶄新的中國。

炮仗

20世紀50年代，一切都充滿了活力和希望，歸國后的鄧稼先生活平穩(wěn)、輕松、愉快。1950年10月，鄧稼先到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工作，1953年與許鹿希成婚。也許，鄧稼先陪著夫人回到娘家的時候，除了家長里短，應該還會聊一聊物理學。因為，鄧稼先的岳父許德珩，除了“五四領袖”、水產(chǎn)部部長等政治身份外，還曾師從著名科學家居里夫人研究放射性物理學。鄧稼先的岳母勞君展，是居里夫人唯一的中國籍女學生。幸福接連而至，1954年女兒典典出生了，大名鄧志典。1956年兒子平平出生了，大名鄧志平。四口之家，其樂融融。

在新中國一片空白的原子核物理領域，他在學術上也享受到奔騰的樂趣，一篇篇有分量的論文相繼發(fā)表，為我國原子核理論研究做了很多開拓性的工作。沉浸在幸福中的鄧稼先，不知道新中國正在醞釀自己的原子彈計劃。毛主席拍板了，中蘇國防新技術協(xié)定簽下了，第二機械工業(yè)部成立了，那么，誰來代表中方與蘇聯(lián)人打交道呢？這個人必須專業(yè)過硬、政治可靠，還要覺悟高、品德優(yōu)、外語好，留過洋最好不過了，最好還能處事靈活?！胺青嚰谙饶獙?，”原子能研究所所長錢三強極力推薦，二機部、中科院同意了。這是1958年8月的一天，鄧稼先來到了錢三強的辦公室，“國家要放一個‘大炮仗’，調(diào)你去做這項工作，怎樣？”鄧稼先沒有猶豫，義無反顧地同意了。34歲的他可能還沒意識到，這對自己以后的人生會產(chǎn)生多么大的影響?；氐郊遥荒軐ζ拮釉S鹿希說：“我要調(diào)動工作了?！薄罢{(diào)到哪？！”“這不能說?！薄白鍪裁垂ぷ?？！”“這也不能說?！编嚰谙戎徽f了兩段話：“我今后恐怕照顧不了這個家了，這些全靠你了?！薄拔业纳鼜拇司瞳I給未來的工作了，做好了這件事，生命就有意義，就是為它死了也值得?！边@一年，鄧稼先34歲，妻子許鹿希30歲，兩個孩子大的4歲，小的只有2歲。那一晚，他們一家人，一起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第二天清晨，鄧稼先離開妻兒，匆匆奔赴新崗位。

攻關

相對平順的生活和良好的家教，還有豐富的學識，造就了鄧稼先溫文爾雅、為人隨和的性格，而1958年，已經(jīng)成為他性格上的一個分水嶺。1958年7月13日，二機部在北京成立核武器研究所（九所），還設立了兩個研究室：一室是理論研究室，主任是鄧稼先；二室是實驗研究室，主任是陳能寬。因為原子彈研制工作的保密范圍太大，做什么，不能說；在哪里，不能說；和誰一起工作，不能說；這使得鄧稼先與朋友交流的話題劃到了最小的范圍，活潑開朗的鄧稼先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久而久之，鄧稼先的性格朝著自己所不喜歡的孤獨沉悶的方向發(fā)展。鄧稼先的沉默也源自肩上的責任和壓力，向“蘇聯(lián)老大哥”還沒學上1年，1959年6月中蘇關系就徹底破裂了，中國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發(fā)展核武器。而這，相當于從零起步，談何容易。鄧稼先苦苦思索，終于撥云見日，選定了原子彈理論設計的3個主攻方向。鄧稼先全面領導著3個組，隨時參與小組討論，他成為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設計負責人。那時的新中國一窮二白、百廢待興，能夠提供給科研人員的研究硬件設施只有運算速度每秒不到5萬次的大型計算機、手搖計算機、拉力計算尺和算盤，就是利用這些簡陋的計算工具，鄧稼先的研究隊伍計算出了內(nèi)爆型原子彈的物理流程，9次演算用掉的演算紙可以從地面堆到房頂。華羅庚把他們所計算的問題稱作是：“集世界數(shù)學難題之大成?！本瓦@樣，整整3年時間，鄧稼先帶著一群年輕人，已經(jīng)大略勾畫出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輪廓，鄧稼先開始著手原子彈理論設計的框架和構(gòu)想。1962年，二機部一個報告打到中央：爭取1964年，最遲1965年上半年爆炸第一顆原子彈。毛主席大筆一揮：很好，照辦，要大力協(xié)同做好這件工作。1962年年底，由周總理擔任主任的中央15人專門委員會從全國13個部門抽調(diào)了1.5萬人的施工隊伍，舉全國之力支持原子彈的研發(fā)、爆炸工作。中國的原子彈工程，叫作“596工程”

核爆

1964年10月16日15時，新疆羅布泊核試驗場，隨著10、9、8、7、6、5、4、3、2、1的倒計時報出，爆心區(qū)一股強烈的閃光之后，便是驚天動地的巨響，接著巨大火球轉(zhuǎn)為蘑菇云沖天而起，沖擊波如排山倒海向效應區(qū)沖去，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了！這是鄧稼先為國家搞的第一個“大炮仗”，既是鄧稼先不辱使命的一份交代，也是他寫給家人的一份萬言家書。來不及慶功和休整，鄧稼先全身心投入到氫彈的研究中去。其實，在1963年9月，鄧稼先領導的全班人馬已經(jīng)接到第一顆氫彈的理論設計任務。第一顆氫彈的代號就叫作“639”。原子彈與氫彈有什么區(qū)別和聯(lián)系呢？原子彈是核裂變，氫彈是核聚變。打個比方，點燃香煙要用火柴，點燃氫彈就要用原子彈了。經(jīng)過鄧稼先及其科研隊伍的不懈努力和艱苦探索，形成了有充分論證根據(jù)的氫彈設計方案，就是以鄧稼先和于敏姓氏命名的“鄧—于理論方案”。為驗證理論，1966年進行了3次核爆實驗，充分證明了理論方案的正確性。于是，第二個“大炮仗”很快就來了。1967年6月17日，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其威力相當于300萬噸的TNT炸藥，是第一顆原子彈的150倍。從原子彈到氫彈，法國用了8年，美國用了7年，蘇聯(lián)用了4年，而中國只用了2年零8個月！

元勛

1972年以后，鄧稼先先后擔任了核武器研究院副院長和院長，肩負重任，他不辱使命，雖然官職越來越大，但毫無官氣，也沒有架子，始終是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能得到中央領導人的信任，也能得到普通工人的信任，被公認為：“難得的帥才”。鄧稼先從事核武器研究這些年，許多重大理論問題和研究工作都是親手參與、把關、最后拍板的，很多方案都是他親筆寫的，但他沒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在我國進行的45次核試驗中，鄧稼先32次親歷現(xiàn)場，15次擔任現(xiàn)場總指揮。1984年，第32次核試驗又一次圓滿成功，鄧稼先就是這樣帶著新式核武器，也就是中子彈，伸手可及的喜悅，告別了羅布泊。研制核武器有一個最可怕的惡魔，就是放射性物質(zhì)對人體的傷害。1979年的一次核試驗，鄧稼先也不幸受到了輻射，1985年8月，鄧稼先被確診為直腸癌，病情十分嚴重。1986年6月，中央軍委做出決定，鄧稼先為了研制核武器隱姓埋名一輩子，做了一輩子的奉獻犧牲，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國家決定對他解密，公開他的身份，宣傳他的光輝事跡。這時候，人們才第一次知道了鄧稼先的名字，知道他是“兩彈元勛”，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第一顆氫彈理論方案的主要設計者，知道他是一個英雄。但，1986年7月29日，鄧稼先與世長辭，終年62歲。鄧稼先的岳父，90歲的許德珩老人，在挽幛上寫下“稼先逝世，我極悲痛”。是啊，何其悲痛！

奉獻

楊振寧在悼文中寫道：“鄧稼先是中國幾千年傳統(tǒng)文化所孕育出來的有最高奉獻精神的兒子?！边@個評價雖有情感成分，但也客觀真實。1985年，鄧稼先住院期間，楊振寧回國探望，曾問起原子彈和氫彈的研制獲得多少獎金。鄧稼先說，原子彈10元，氫彈10元。原來，1985年，國家頒發(fā)原子彈特等獎時，總數(shù)是1萬元。九院決定平均分配，由于參與研發(fā)的人數(shù)太多，院里墊上了十幾萬元后，才按照10元、5元、3元這3個等級發(fā)下去。鄧稼先去世后，他主要參與的4個項目：原子彈的突破和武器化、氫彈的突破及武器化、第二代氫彈裝置的突破、核武器的重大突破，被追授國家科技成果特等獎，獎金各1000元。鄧稼先的家屬把這些獎金悉數(shù)捐給了九院設立的科技獎勵基金。1996年7月29日，在鄧稼先逝世10周年的這一天，中國進行了第45次核試驗，也是迄今為止最后一次核試驗。當晚，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發(fā)表聲明，鄭重宣布：中國暫停核試驗。原子彈、氫彈這兩個“大炮仗”，意義非凡：一是打破了美蘇核壟斷、核訛詐；二是打碎了“離開蘇聯(lián)中國造不出原子彈”的國際嘲諷；三是使中華民族揚眉吐氣；四是培養(yǎng)了一大批核專家、材料專家，這是“爭氣彈”！

傳承

感動中國2017年年度人物、著名地球物理學家黃大年曾說自己的偶像是鄧稼先：“看到他，你會知道怎樣才能一生無悔，什么才能稱之為中國脊梁。當你面臨同樣選擇時，你是否會像他那樣義無反顧？”2009年，鄧稼先被評為“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之一。199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之際，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追授鄧稼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鄧稼先逝世后，楊振寧寫了一篇紀念文章《鄧稼先》，飽含感情地寫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正好準確地描述了鄧稼先的一生。1996年，鄧稼先曾經(jīng)的同事于敏、胡仁宇等著名科學家聯(lián)名以《十年，我們深刻懷念》為題，在《光明日報》著文，充滿深情地回憶：“每當我們在既定的目標下，越過核大國布下的障礙，奪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時，無不從心底欽佩稼先的卓越遠見?！编嚰谙攘艚o后人的除了戈壁灘上的身影，還有他以身許國的精神，正如他自己說的：“我對自己的選擇，終生無悔。假如生命終結(jié)之后能夠再生，我仍選擇中國，選擇核事業(yè)。”我們不禁要說：有些人，就是帶著使命來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