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道德概念的三個維度

李義天 張哲瑜

[內容提要]?關于馬克思主義道德理論的研究，一直都是學界關注的熱點話題。馬克思在其關于道德問題的文本及論述中，從多維視角展開了對道德問題的討論：第一，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受生產方式和階級利益的影響，馬克思猛烈抨擊了資產階級道德;第二，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觀念的道德，是在社會基本道德共識基礎上形成的道德觀念，馬克思正是從這個基礎出發(fā)建構共產主義世界的價值指向的;第三，作為一種社會結構和功能的道德，馬克思將其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并討論了其是如何在階級社會中發(fā)揮作用的。這三個維度的分析，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和厘清道德在歷史唯物主義框架中的位置與作用。

[關鍵詞]?道德;意識形態(tài);規(guī)范性概念;道德社會學

[作者簡介]?李義天，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張哲瑜，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研究生。

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一直存在關于道德問題的爭論。馬克思本人在其著作中也確實很少從道德的維度來闡述他對社會制度的認識或者批判。因此，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我們是否可能討論一種被稱作“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思想理論，也就成了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關于馬克思與正義理論的爭論，就是這方面的典型反映。那些否定馬克思有正義思想的非道德論者認為，馬克思批判抽象的正義，并一直堅持“不是從觀念出發(fā)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fā)來解釋觀念的形成”[1]92，因而他們認為馬克思是沒有正義思想的。而支持馬克思有正義觀的學者認為，馬克思的正義思想是分配正義和生產正義的有機統(tǒng)一。這些截然不同的解讀無疑增加了解決馬克思是否有道德理論這一問題的難度。但無論如何，要準確回答馬克思道德理論的有無問題，終歸需要依據(jù)馬克思的文本，從多維度的視角來理解。綜合馬克思對道德問題的論述以及相關學者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馬克思實際上是在三個不同的層面討論道德問題的。第一，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馬克思認為，受生產方式和階級利益的影響，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成的道德觀念是虛假的。第二，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觀念的道德。他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對虛假的資本主義道德觀念進行批判，并以此建構共產主義世界的價值指向。第三，作為一種社會結構和功能的道德。在這個層面，馬克思將道德看作一種社會現(xiàn)象，討論了道德是如何在階級社會中產生作用的，建構的是一種道德社會學。

一、 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

在一定程度上，馬克思對舊道德的批判是對資本主義社會展開全面批判的一個起點。在馬克思看來，一切統(tǒng)治階級總是通過編造道德觀念來欺騙和蒙蔽被其統(tǒng)治的勞苦百姓，用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為自己進行血腥的原始資本積累。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價值包括正義、平等、自由等，但它們僅存在于資產階級的憲法文本之中，而從未被真正地實現(xiàn)?！皬倪@個意義上講，馬克思可能有理由認為資本主義是一個不正義的社會，因為它并沒有實現(xiàn)它自身所承諾的正義。不過，資本主義社會不僅就其自身而言是不正義的，而且，它還因為妨礙了適用于其他社會的正義觀念而是不正義的。”[2]52資產階級所提出的道德是一種虛假的道德觀念，尤其在資本主義分配制度層面，嚴重損害了無產階級的利益。所以在馬克思的經典文本中，充滿了對于“公平”“正義”“平等”等概念的批判，他大量使用了諸如“非人的”“剝削”“奴役”“依附”“殘酷”“見利忘義”“私利”“專制”“苦難”等詞語，以揭露資本主義道德的丑惡本質。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集中譴責了資本主義的利己主義、剝削和壓迫。他指出，正是資本主義私有制放任了人的本能，導致人的生產勞動發(fā)生了嚴重的異化。

馬克思情緒激昂地抨擊資本主義“公正”外表下的壓迫實質：“讓我們來贊美資本主義的公正吧！土地所有者、房主、實業(yè)家，在他們的財產由于進行‘改良’，如修鐵路、修新街道等等而被征用時，不僅可以得到充分的賠償，……而工人及其妻子兒女連同全部家當卻被拋到大街上來，如果他們過于大量地擁到那些市政當局要維持市容的市區(qū)，他們還要遭到衛(wèi)生警察的起訴！”[3]實際上，早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就已經揭露了資產階級道德的虛假性：“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xiàn)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lián)系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fā)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shù)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偠灾?，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Y產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盵1]275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道德是一種由經濟基礎和階級利益決定的意識形態(tài)。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這種意識形態(tài)只是反映了剝削階級的利益和意志，在根本上是為統(tǒng)治階級利益服務，是為了加強資產階級的統(tǒng)治。馬克思從無產階級的利益出發(fā)，對這種具有意識形態(tài)性質的道德進行了猛烈抨擊。

作為受生產方式和階級利益影響的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觀念，是馬克思談論道德的第一個層面。而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內部的“正義之爭”，實際上也是圍繞這個維度的道德觀念展開的。非道德論者強調，從生產關系符合生產方式、上層建筑符合經濟基礎的角度出發(fā)，馬克思并不認為資本主義社會是不正義的?！榜R克思所發(fā)出的革命推翻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號召，不是也不可能是建立在‘資本主義是不正義的’這種斷言的基礎上。事實上，馬克思認為，所有想把革命實踐建立在法權觀念基礎上的企圖都是意識形態(tài)的胡言亂語，他反對在工人運動中使用諸如‘平等的權利’和‘公平的分配’等‘陳詞濫調’?！盵4]從“法權正義”的角度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資本對剩余價值的占有不僅并非不正義，而且任何阻止資本占有剩余價值的嘗試也都是不正義的。非道德論者認為，在馬克思那里，“正義”是且僅是一種描述性概念：只要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相適合，一種分配制度和交換制度就是正義的;反之，則是不正義的。因此，馬克思從不以正義與否來對資本家的剝削行為進行評判。

與之相對，道德論者則認為，馬克思是站在無產階級立場，基于無產階級的利益訴求和正義觀念，對資本主義制度進行正面的譴責和批判的。作為一位無產階級理論家，馬克思是以無產階級的道德來批判資本主義罪惡的分配活動的。因此“被剝削階級，如無產階級，就形成了一種不同于資產階級標準的正義概念，并對現(xiàn)行的生產資料分配和收入分配予以否定性評價”[5]47。其實，道德論者的批判并沒有反對生產關系決定生產方式、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一關于正義概念的法權邏輯。只不過，這種立場并沒有拘泥于“法權正義”的層面，而是同時意識到正義概念的階級屬性：“馬克思之所以認為資本主義不正義，這主要是因為，作為一種剝削制度，資本主義沒有按勞分配，而且因為它沒有在生產的可能性范圍內滿足人類的需要，更不用說滿足生產者的所有需要?！盵5]76由此可見，非道德論者與道德論者在“正義之爭”中看似截然相反，其實師出同源：前者認為，馬克思并不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不正義的，因為這種分配符合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而后者認為，馬克思堅持主張資本主義社會不正義，因為資本主義對利益的分配方式不符合無產階級的利益要求，不符合生產力進一步發(fā)展的要求。所以，即使兩者對“正義”概念的理解不同，但出發(fā)點和解釋路徑仍有相通之處。

二、 作為規(guī)范性觀念的道德

馬克思雖然拒絕把道德當作永恒不變的倫理規(guī)律強加給人們，但不代表馬克思本人沒有道德觀念。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意味著他擁有一種關于人的本質的道德判斷。正如麥克萊倫所說：“他所持有的一種規(guī)范性的人的本質概念，將在共產主義社會中得到徹底實現(xiàn)?！盵2]50識破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蒙蔽性，馬克思認為，道德的真諦在于批判、實踐與革命，在于無產階級投身到與資產階級的斗爭中，在于全人類的解放進而對自身本質的全部占有。

對于馬克思是否持有規(guī)范性的道德觀念，比如自由、平等、正義、共同體等，學界一直有爭論。就正義這一核心命題來說，羅伯特·塔克、艾倫·伍德等都認為馬克思持有的是一個非道德主義的立場。在評價整個社會結構或生產方式時，馬克思拒絕通過“正義”或者“不正義”等規(guī)范性概念來描述。

那么“正義”究竟是一個法權概念還是規(guī)范性概念？聯(lián)系第一部分的敘述，我們能更加明晰的是：馬克思的“正義”思想是一個多維度的概念，既有法權意義，也有規(guī)范性意義。凱·尼爾森就認為，伍德并沒有辦法證明，在馬克思那里所有屬于正義的東西都是法權性的。雖然道德觀念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是由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決定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就不存在其他生產方式帶來的正義觀念。況且，如果把社會放在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來看，那么，我們還將進一步發(fā)現(xiàn)，“正義”概念也是一個動態(tài)演變的過程。即使現(xiàn)行的社會制度符合生產方式，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剝削與異化也是必然的，那也不足以充分斷言它們是正義的。[6]27在尼爾森看來，當馬克思指責資本主義為“不正義”的時候，他所涉及的恰恰就是“正義”這類道德概念的規(guī)范性維度。

毫無疑問，馬克思擁有日常意義的規(guī)范性的道德觀念。在1864年10月撰寫的《國際工人協(xié)會成立宣言》中，馬克思就曾指出：“努力做到使私人關系間應該遵循的那種簡單的道德和正義的準則，成為各民族之間關系中的至高無上的準則?！盵7]15而且，從他針對資本主義的猛烈抨擊中，我們亦可以找到他對規(guī)范性的道德觀念的追求。

“剝削”是馬克思用以批判資本主義的一個核心概念。從道德意義來看，剝削意味著工人受到不公正、非人性的對待。剝削的生產方式帶來了人的異化。馬克思認為，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異化是同勞動分工一起產生的。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生產條件下，人的生產勞動及其產品反過來構成壓迫人、奴役人的一種力量。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雇傭與被雇傭、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導致了異己力量的出現(xiàn)。此時，勞動者從事生產勞動的目的在于滿足生存需要，而非自覺自愿地生產勞動，更不是自由自覺地生產實踐。在馬克思看來，非自愿的勞動不但不能帶來幸福和滿足，更會給勞動者帶來極大的痛苦，原因就在于它與人的本質相背離，損害了人的自由發(fā)展與自我實現(xiàn)。

另一個規(guī)范性的道德概念是“平等”。當然，關于馬克思的“平等”概念，學界也存在爭論。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討論了共產主義的兩個發(fā)展階段（社會主義階段和共產主義階段）的平等問題。他說：“這樣的共產主義社會，……每一個生產者，在作了各項扣除以后，從社會領回的，正好是他給予社會的?！盵7]304。但是，馬克思自己也指出：“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fā)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7]305-306此時，社會將根據(jù)人們的不同需要來分配，其目的只是實現(xiàn)人的全面發(fā)展。這說明，同正義一樣，對平等的追求同樣指向人的自由。

羅德尼·佩弗認為，馬克思的道德價值觀建立在三個核心概念上：自由、人類共同體和自我實現(xiàn)。自由指的是自我決定的自由，即馬克思說的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他人沒有充分理由不得任意干涉。人類共同體是指在這個群體中，人們擁有并知道他們有著共同目標。而自我實現(xiàn)就是在一個真正自由的社會中，一個人能實現(xiàn)其最基本的潛能。[8]在這三個核心概念中，自由是根本的出發(fā)點;共同體的實現(xiàn)需要每一個人不受壓迫，具備自決的自由;而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只有在真正的共同體中才有可能。正是基于對自由的向往，無產階級才可能覺醒并意識到，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勞動的異化及其對自身的壓迫;也正是基于自由，無產階級才希望實現(xiàn)公平、正義與平等。因此，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始終貫穿著一種自由的倫理觀：對人的類本質的孜孜不倦的追求。

瓦利茨對馬克思的自由觀有更為詳細的論述。他認為，馬克思的自由是哲學層面的自由?！榜R克思的自由指的是聯(lián)合起來的個人能自我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即是說，人們的行動是他們本我的體現(xiàn)，反映了人們自身最真實的想法。這種自由的本質（與法律的和政治的自由相對）可以追溯到希臘文化傳統(tǒng)，在那里拯救或自由被定義為‘一種走向真我（true self）和獲得自我控制（self-control）的狀態(tài)’?！盵9]瓦利茨注意到，馬克思的自由不僅局限于“真我”和“自我控制”，還表現(xiàn)為對經濟關系的控制，通過積極克服私有化的生產方式來實現(xiàn)自由。除此之外，馬克思關注的自由還是全人類的自由，而非個體自由。在資產階級社會中，“平等 ”“自由”“權利”等概念往往是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的，它們并不適用于共產主義社會?！半m然馬克思也贊同個人的自由，但僅限于其作為共產主義自由的一部分，作為人類共同自由的個人參與部分以及作為人類全面自由發(fā)展的能力中的個人部分?！盵10]

自由價值的最終指向是人的類本質的實現(xiàn)，即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全面地占有自己的本質。在馬克思看來，只有全面占有才符合人的使命。在共產主義社會，生產力高度發(fā)達，自然也就不存在資產階級社會中的壓迫、剝削等。“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盵1]294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正是出于對人的全面發(fā)展的追求而形成了自己的自由價值觀念。這種價值觀念基于社會的共同期望，反映出對現(xiàn)實的規(guī)約。

然而，規(guī)范性的道德觀念又如何不至于被意識形態(tài)浸染呢？在這個問題上，尼爾森對道德觀念、意識形態(tài)和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問題提供了兩種分析方案以及辯護。第一種方案是，在承認意識形態(tài)具有扭曲性和蒙蔽性的前提下，提醒人們注意意識形態(tài)與上層建筑之間、意識形態(tài)與道德之間在內涵與外延上的差異。也就是說，在上層建筑內部，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之間仍有差異性，并非所有的道德都是意識形態(tài)?？傆幸恍┎煌谝庾R形態(tài)道德的規(guī)范性概念，它們是整個社會的最大多數(shù)的合理期望與共同認識。[11]126否則，我們將無法解釋馬克思本人為何能夠意識到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具有蒙蔽性。第二種方案是，重新定義意識形態(tài)，讓道德即便在階級社會中也不得不以意識形態(tài)的方式出場，而無須承諾任何扭曲性或蒙蔽性。道德雖然受生產方式決定，但它仍能保持一定的獨立性。[6]28尼爾森提出“道德語境主義”，以否定道德因為具有依附性而完全是脆弱和虛假的。畢竟，道德上的“對或錯主要是由人們具有的需求決定的，是由他們能在其中發(fā)現(xiàn)自我的客觀情境決定的”[11]8，這解決了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和作為規(guī)范性觀念的道德之間的張力，有助于我們在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框架內理解并接納一種規(guī)范性的道德觀念。

三、 作為社會結構的道德

為什么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會受到馬克思的猛烈抨擊？因為他洞察到道德正在以一種并非符合自身本性的方式而被使用。在馬克思眼中，作為社會結構一部分的“道德在階級社會中通常怎樣運作，為什么會這樣運作;在階級社會里有哪些實際的規(guī)則、道德實踐和體制約束著我們的生活，以及道德化的過程在這種社會中又是怎樣現(xiàn)實地、標準地、普遍深入地發(fā)揮作用的”[12]，這些都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觀念必須正視與回答的問題。馬克思在這里強調的是，在階級社會中，正如法律和宗教一樣，道德常常以意識形態(tài)的方式，對廣大被統(tǒng)治階級進行蒙蔽和欺騙，使其接受并安于現(xiàn)存的社會秩序。在這個意義上，“道德是道德性意識形態(tài)的這個主張，是社會的道德觀念或至少說社會的主導道德觀念的最經典表述范式，它表達了階級偏見，并為社會的主導階級或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服務”[13]74。所以，馬克思不但不愿意花費太多工夫去描述、解釋這種意識形態(tài)，而且以極大的憤慨全方位地譴責和抨擊它。

然而，道德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這是作為道德社會學的主題被理解的，其實質關注的是道德在整個社會結構中所發(fā)揮的社會功能。對于馬克思而言，意識形態(tài)是一個社會學的范疇，所以，在有關道德的社會功能的論述中，馬克思主要探討了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的蒙蔽性。顯然，馬克思不可能立足這種虛假的道德觀念來改造世界。但是，如何改造世界，立足何種目的改造世界，這其中的核心邏輯——人的自由和解放——卻又不可避免地會涉及道德。因此，這也就為社會主義道德及道德理論的正當化提供了可能。

馬克思的道德理論，在最主要的方面，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倫理學知識，而是社會學知識。盡管根據(jù)歷史唯物主義的視野去理解道德，總會傾向于得出道德不可能是客觀的這一結論。但事實上，道德依賴于生產方式，并不意味著兩者始終處于同一發(fā)展水平。在某個社會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道德會在既定時期內發(fā)達興盛并保持穩(wěn)定，但這并不阻礙處于這個社會中的人們依舊有能力去理性地評價道德、批判道德并相信道德進步。資本主義社會確實會出現(xiàn)具有蒙蔽性的道德觀念，這固然是社會生產力尚未充分發(fā)展、社會產品尚未極大豐富、階級對立尚未消滅的歷史狀況使然。但是，我們同樣可以由此推論說，一旦生產力得到極大發(fā)展，歷史狀況前進到共產主義社會，階級對立乃至階級本身遭到消滅，那么，道德將不再以這樣的扭曲方式出現(xiàn)，不再以這樣的規(guī)則來運行，不再受到這樣對立的人際關系的限定。[6]30

馬克思沒有專門深入地探討道德現(xiàn)象與道德品質，也沒有給出道德行為方面的評價體系，但是，從道德社會學的角度出發(fā)，他猛烈抨擊被當作意識形態(tài)的虛假道德觀念，并通過這種揭露激勵無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推翻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蒙蔽，以建立一個更優(yōu)越的、免受虛假道德控制的社會。他在文本中努力區(qū)別于樸素的道德情懷，通過對剝削、異化、壓迫的批判，通過對公平、正義、平等等價值的探索，對人的本質的全部占有以及全人類最終解放的不懈追求，來展現(xiàn)他的道德思想。畢竟，“道德就是意識形態(tài)的斷言是道德社會學的主題，它強調的是道德為社會階級利益服務的客觀性社會功能，但同時存在一些在本質上并非意識形態(tài)的且作為不依賴于階級社會的道德判斷”[13]68?？梢?，道德社會學是我們綜合理解馬克思主義道德觀念何以可能的總體維度，它包含了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以及作為規(guī)范性觀念的道德。

綜上所述，馬克思實際上是在三個不同層面上討論道德問題的。首先，是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它不可避免地受到生產方式和階級利益的影響。因此，馬克思猛烈抨擊了資本主義社會中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的道德。其次，是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觀念的道德，如正義、平等、自由等，其在特定的語境中能夠區(qū)別于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而存在。這是馬克思所持有的規(guī)范性意義上的道德觀念。在此基礎上，他對資本主義展開極富倫理意味的批判，反映了他對人的本質的理解，以及對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追求。最后，是作為社會結構一部分的道德。雖然馬克思沒有給出任何明顯的道德哲學方案，但是，他通過歷史唯物主義的建構而對道德進行了社會學意義的反思與說明。馬克思實際上更多地是將道德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來討論的。他之所以把道德擺在次要位置，甚至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把道德看作意識形態(tài)并加以抨擊，恰恰是因為他將道德還原于社會的經驗環(huán)境中，從社會學的視角分析道德的產生、發(fā)展、功能。總之，雖然馬克思從未正視道德作為一種社會改造方案的有效性，從未給予道德本身足夠的重視，但不能否認的是，無論是對資產階級道德的猛烈抨擊、對無產階級道德的熱烈贊頌，還是在規(guī)范層面上對人的本質的探討、對全面發(fā)展的完整的人的追求，都反映出道德在馬克思理論中占有一席之地。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李義天，張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何以可能——訪英國肯特大學戴維·麥克萊倫教授[J].江海學刊，2018（5）.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725.

[4]?艾倫·伍德.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M]//李惠斌，李義天.馬克思與正義理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28.

[5]?齊雅德·胡薩米.馬克思論分配正義[M]//李惠斌，李義天.馬克思與正義理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6]?李義天.從正義理論到道德理論——以《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為中心的解析[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5）.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佩弗.馬克思主義、道德與社會正義[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64.

[9]?Andrzej Walicki.Marxism and the Leap to the Kingdom of Freedom：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Communist Utopia[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17.

[10]?黃繼鋒，李晶.瓦利茨基對馬克思自由觀的構建[J].山東社會科學，2017（8）：44.

[11]?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道德、意識形態(tài)與歷史唯物主義[M].李義天，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12]?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J].李義天，譯.倫理學與公共事務，2014（1）：14.

[13]?凱·尼爾森.歷史唯物主義、意識形態(tài)與倫理學[J].徐國旺，譯.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6（4）.

（編輯：牟世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