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權話語體系下西方戰(zhàn)爭電影的人文向度

盧春紅

二戰(zhàn)之后，電影作為國家機器、宣傳工具的屬性與作用得到了進一步強化，純粹的藝術特質開始被多樣化的文化利益訴求所取代。從文本與現實的轉換效果來看，戰(zhàn)爭電影無疑是最能契合西方世界文化利益訴求的實現載體之一。早期的西方戰(zhàn)爭電影普遍帶有相對鮮明的文化創(chuàng)傷意味，將表現戰(zhàn)爭對于物質文明的破壞、人性的摧殘作為敘事焦點，以一種顯性的美學經驗去彰顯男權中的征服欲、責任意識、英雄主義救世情結，在隱性層面喻示西方社會的文化價值觀。而以1968年法國的“五月風暴”（May 1968 events in France）為界，其后的西方戰(zhàn)爭電影經歷了所謂的“革命理想幻滅”，開始借助男權話語展開主體意識詢喚，以此加強對社會話語秩序的影響力，以尋求精神自救、文化突圍。隨著跨文化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演進、女性主義思潮的持續(xù)激蕩，西方戰(zhàn)爭電影也同步進行了男權話語的自剖與更新，以人文書寫的形式完成了精神內核的重構、社會功能的補位。

一、沖突美學視野下的英雄主義思辨：從單一到多元

英雄主義是構成西方戰(zhàn)爭電影精神內核的基質之一，也在一定程度上發(fā)揮了觸發(fā)情緒共振、維系情感與文化認同的作用。讓·米特里（Jean Mitry）在其《電影美學與心理學》中曾直言，“英雄主義即是男權崇拜”。從精神分析與社會建構的角度來看，英雄主義在西方世界的文化內涵，的確可以從一定程度上視作是父權意識、男權意志的彰顯。而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對于軀體、暴力、權力的崇拜與篤信，也影響了西方戰(zhàn)爭電影對于核心人物塑造的思維定勢：即傾向于以顯性的美學經驗作為表達方式，如體現人物形體的健壯、姿容的威儀、品性的睿智等，去轉喻權勢、欲望、省思等文化符號。

基于凸顯影片的藝術表現力的考量，西方戰(zhàn)爭電影普遍遵循了“戲劇沖突”這一敘事原則，通過突出呈現權力、階級、等級、身份、性格等要素在不同人物身體上的差異化，以浪漫主義情感去謳歌英雄主義情懷，由此形成了具有突出辯識性的美學書寫形態(tài)。20世紀50到60年代，是西方戰(zhàn)爭電影建立現代語境表達范式、確立核心主題指向性的重要階段。在這一時期，誕生了數量眾多的“英雄史詩”類的戰(zhàn)爭影片（多由美國好萊塢生產），如《凱撒大帝》《賓虛》《斯巴達克斯》等。這些影片普遍都以西方古代歷史上具有代表性的英雄（亦或是虛構的英雄）作為核心人物，在注重寫實性的美學理念的引導下，以嚴謹而精致的鏡頭語言、宏大且不失靈活性的場景調度，聚焦了正與邪、善和惡之間的人性對抗，宣示英雄主義的圣潔、偉岸，構建起了以背叛與征服、入侵和反抗等男權思維為深層指向的敘事體系。以《賓虛》為例，影片的沖突邏輯與敘事核心是經歷背叛和構陷之后的復仇、自救，以本能的情緒宣泄、情感釋放去詮釋道義、覺醒、反抗以及懲罰。在影片中，以基督教為本體的新生宗教，完成了對于古羅馬帝國陳舊的世界觀、價值觀的摧毀與洗禮，這可以視為戰(zhàn)后西方社會借助男權文化隱喻、對全球格局秩序進行的意志表達。同一時期，《桂河大橋》《光榮之路》《出埃及記》等以現代戰(zhàn)爭為表現主題的影片，則借助大量的轟炸、爆破、追逐等具有視聽沖擊體驗的鏡頭組合與場景構建，去襯托人物的責任意識、抗爭精神，將英雄主義的內涵延伸至對于西方社會的科技自信、戰(zhàn)爭思維、社會哲學觀的折射層面上，從形式主義美學的角度完成了語義拓展，也對后現代文化語境中的男權文化進行了擴大化闡釋。

而隨著階層分化、權力話語的去中心化演進，尤其是法國“五月風暴”之后所引發(fā)的精神自省與藝術批判思潮的涌動，西方戰(zhàn)爭電影中過于單一、外顯的男權指涉受到了學界的批評。加之同質化影片的陸續(xù)涌現，也讓行業(yè)陷入了獲利驟降的困境之中。在這一背景下，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來，以美國好萊塢為代表的西方電影工業(yè)，開始重新審視英雄主義的文化意蘊與時代指向，將更為細微、深入的精神體認作為了闡發(fā)焦點，借助鏡頭語言、景觀建造的再造，開辟了更能迎合當代文化消費需求的美學言說模式。如《巴頓將軍》《巴里·林登》《獵鹿人》等，通過利用以小見大的表現手法，展現個體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的生存體悟，淡化了過于明顯的說教意味，著重于凸顯從個人體驗到社會省思的轉變，以道德批判、文化對比、價值重塑的書寫形式，將英雄主義內嵌于西方社會的核心價值觀之中。而《辛德勒的名單》《勇敢的心》《黑鷹墜落》《珍珠港》《血戰(zhàn)鋼鋸嶺》等在全球范圍內取得商業(yè)成功的“史詩級巨制”，也都將英雄主義的人文指涉場域進行了持續(xù)的擴大闡發(fā)，借助個人體驗與價值求索的碰撞，在拷問權力與法治、意志與命運、個人自由與共同利益等文化語境之中展開了個體意識的詢喚，使英雄主義與所謂的普世價值完成了對接與轉化。

二、女性主義的主題言說：女性角色的去符號化、身份認同的再強化

女性主義在西方社會的崛起，是經濟發(fā)展、制度革命、文化轉型的必然產物。而在電影學的語境下，女性主義所引發(fā)的藝術革新與文化巨變，不僅僅在于改寫了文本的結構形態(tài)，打破了男性群體對于電影生產的主導權、壟斷權，還從媒介哲學的角度使女性的話語權得以借助人物、敘事的指涉，去傳播主體意識、表達權利訴求、促進思想解放，由此產生的社會意義也讓電影的功能、價值得到更為有效的釋放與顯現。而在男權文化本能的抵制、反抗下，女性角色、女性主義在西方戰(zhàn)爭電影中的定位和指向的嬗變，則經歷了從被符號化、到去符號化以及建立身份認同與再強化的演進階段。

從《亂世佳人》《魂斷藍橋》等帶有初階女性主義色彩的西方戰(zhàn)爭影片來看，其中的女性角色盡管大都已經具備了相對鮮明的個性、較為獨立的認知觀;然而，就其在電影中的文化所指而言，依舊可以視作是男權語境中的點綴品。在影片中，女性角色往往被設定為男性角色的賢淑妻子、忠貞情人以及得力助手，發(fā)揮強化人物沖突、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等的工具性作用;就文本的最終指向而言，女性角色的文化能指無疑是單一而匱乏的。即使后來產生的側重以女性角色為表現主體的戰(zhàn)爭類影片，如《埃及艷后》《日瓦戈醫(yī)生》等，也仍借助男性的審美視角，傾向于去物化女性，言說窺視欲、臆想欲與母性崇拜情懷，而未能進一步凸顯女性作為獨立個體的生存意識與社會化思維。從電影的社會價值來看，這種對于女性角色的符號化塑造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其正向的文化傳播效力。

20世紀60年代末以來，以西蒙娜·德·波伏娃為代表的女權主義先鋒、以拉康為核心的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學派，開始借助在西歐、美國激蕩開來的民權運動，宣揚女性話語、身體寫作、性別建構等革新理念，在西方社會得到了學界、文化界的認同與響應。在這股浪潮的驅動下，當代西方戰(zhàn)爭電影中女性角色與女性主義的美學書寫、主題言說，開始有了更為多樣化的切入視角，使影片重新審視對于女性、女性文化的定位與能指，去符號化的趨向也愈發(fā)明晰。如美國與匈牙利合拍的《漢娜的戰(zhàn)爭》，就以樸素而頗具情緒釋放張力的寫實手法，通過英雄主義的女性化表達，投注浪漫主義情感，展現了女性戰(zhàn)士在面對死亡、壓迫時的殉道式的堅定與無畏，使女性角色成為具備鮮明的女性主體意識、法治觀念以及獨立抗爭精神的個體，在鞭笞專制主義的同時，也對男權的野蠻、殘暴進行了諷喻。而美、法合拍的《天與地》則將故事背景設定在越南戰(zhàn)爭中，從女性作為戰(zhàn)爭受害者的視角，展現了其從經歷肉體摧殘、精神恐慌、遭遇身份焦慮，再到拒絕人格墮落、重建生活自信的成長歷程。英、美合拍的《英國病人》同樣根植于文化創(chuàng)傷語境之中，借助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美學敘事，通過雙線交叉的推進方式，聚焦戰(zhàn)爭背景下女性對于情感生活、道德倫理、個體意識的叩訪與體認，歸于其對于自我身份認同、性別生態(tài)建構的節(jié)點上，并以女性救助陷入精神困境中的男性去隱喻男性文化的危機、舒展女性主義的生命力，顯現出了強烈的人文主義色彩、主體詢喚意味與自我救贖能指。在以上影片中，女性角色的定位早已不再是男權主導下的主婦、棄婦、怨婦，而是能夠憑借自身的勇氣與智慧面對生活、處理問題、實現個人與社會價值的獨立個體。而女性角色的去符號化、不斷加強的身份認同意識，無疑也成為當下西方戰(zhàn)爭電影在藝術性、思想性層面上尋求突破與變革的一大趨勢。

因此，在傳播女性主體意識、打破男性文化主導格局、挑戰(zhàn)與沖擊男權話語權威、為受眾提供情感認同與價值省思的大眾化媒介的同時，如何均衡影片在藝術性、商業(yè)性以及社會性之間的交互關系，進一步發(fā)揮電影的社會作用，也仍是當前西方戰(zhàn)爭電影需要持續(xù)探索的文化課題。

三、審視和聚變：人性省思、話語重建與主流價值觀的耦合

與其他類型的影片相比，戰(zhàn)爭電影的語言場域與文化指向無疑顯得更為宏闊，更能直接指涉時代背景與精神、現實生活以及各類社會矛盾問題。而西方戰(zhàn)爭電影在進入有聲、彩色時代之后，一直試圖通過鏡頭語言的組合、場景空間的轉變以及敘事策略的鼎新，去投射歐洲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學理念，力求通過價值超越的言說樣態(tài)，借助悲劇美學的書寫、文化創(chuàng)傷心理的解構，去解碼意象符號的癥候意義、剖析女性主義以及審視跨文化意識形態(tài)，逐步推動影片人文所指、能指的多元化嬗變。也正是在這一演進過程之中，西方戰(zhàn)爭電影使對人性價值的思索、男權話語秩序的重構以及主流價值觀的傳播之間，形成了對接與轉化的耦合關系。

注重聚焦非常態(tài)下的個體與群體的體驗反饋、精神恐慌與身份焦慮，為戰(zhàn)爭電影剖解人性的多樣性與復雜性提供了相對集中的切入視角。從文本的邏輯表達來看，涉及人物設定、敘事建構的節(jié)點，西方戰(zhàn)爭電影大多側重于從知覺到詩意的美學書寫，繼而生成壓抑、迷失、覺醒、重生等語義指向，在體現戰(zhàn)爭對人所造成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同時，漸進式地去言說超越價值的認知觀、激發(fā)人的巨大的潛能，使無畏、反抗、團結、堅守等正向意識成為了彰顯人性價值的重要所指。而在這一基礎上，面對日益顯現的男性文化危機、男權話語遭遇沖擊的生存困境，西方戰(zhàn)爭電影也出于維護現有話語秩序的考量，力求通過將平等、自由、包容、法治、民主等西方世界的主流價值觀導入到性別建構生態(tài)之中，以所謂的人道主義緩和影片之中的性別文化沖突。而本質上，近年來，西方戰(zhàn)爭電影在文本語境上的調整仍落腳于維持男權這一思想的社會主導地位的出發(fā)點上。

進入21世紀以來，在美國好萊塢輸出的數量眾多的“戰(zhàn)爭大片”中，如聚焦美國獨立戰(zhàn)爭背景下個人主義、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相輝映的《愛國者》（The Patriot，2000），言說現代戰(zhàn)爭殘酷性、傳達文明危機意味的《黑鷹墜落》（Black Hawk Down，2001）與《血戰(zhàn)鋼鋸嶺》（Hacksaw Ridge，2016），傳達歷史省思理念、標榜西方救世精神的《敦刻爾克》（Dunkirk，2017）等，都能洞見其在剖解人性價值、謀求男權話語體系重建以及強化主流意識形態(tài)影響力上的發(fā)展訴求，以淡化男權色彩、鼓吹女權主義的書寫形式，將美國乃至西方世界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進行更為隱蔽地傳達，對受眾產生潛在的思維引導，從認識的本能層面去維持西方主導的語言秩序、精神格局，由此繼續(xù)加強對于全球文化生態(tài)的話語權。因此，在跨文化互通趨勢持續(xù)加強、娛樂化愈發(fā)占據視聽話語主導權的當下，藝術屬性與社會功能的融合也讓西方戰(zhàn)爭電影既繼續(xù)扮演著獲取商業(yè)利益、豐富影片形態(tài)的重要角色，同時又成為了反映西方乃至全球社會文明生態(tài)流變、傳達文化思考性與批判性的言說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