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轄域的非線性特征*
——來自漢語西北方言的證據(jù)

袁 芳 魏 行

西安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49

提要 否定的轄域問題是語言學界爭論的熱點。一派觀點認為否定沒有獨立的轄域，否定的對象取決于焦點的選擇；另一派觀點則認為否定有獨立的轄域，但僅限于否定標記右側(cè)的成分。這兩種觀點均無法解釋西北方言中否定對象在無焦點情況下位于否定標記左側(cè)的現(xiàn)象。文章基于語言結(jié)構(gòu)的層級性提出，否定范疇具有非線性特征，其作用范圍獨立于焦點，覆蓋輕動詞投射的內(nèi)部范圍，既可以包括否定標記右側(cè)的成分，也可以包括其左側(cè)的成分。該分析法不僅揭示了否定轄域的本質(zhì)特征，而且能夠更好地解釋不同方言中否定語序的多樣性。

1 引言

否定轄域即否定標記的作用范圍，對于否定的轄域問題，學界主要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否定自身沒有獨立的轄域，只要是焦點(1)從廣義上講，任何新信息都可以成為句子的焦點(徐杰和李英哲1993)，否定句由此也被認為是有焦點的。但是狹義上，整個句子被否定與僅有某個句法成分被否定是完全不同的，通常認為，前者屬于不表示強調(diào)的常規(guī)情況(即無標記否定，參見沈家煊 1999：58-63；袁毓林2000；胡建華2007)，而后者表達的是對比焦點(李寶倫和潘海華1999)。就可以被否定(錢敏汝1990；徐杰和李英哲1993)。另一種觀點認為，否定具有獨立的轄域，不僅可以與焦點分離，而且具有線性的語序效應，即在表示強調(diào)的情況下，否定的對象就是焦點；在不表示強調(diào)的情況下，否定的作用范圍僅限于否定標記右側(cè)的成分(呂淑湘1985；Whaley 1997：231；李寶倫和潘海華1999；袁毓林2000)。處于左側(cè)的成分只有通過接受重音變成句子的焦點之后才能夠被否定(沈家煊1999：73；袁毓林2000；胡建華2007；劉麗萍2014)。

然而，上述兩種觀點在漢語西北方言(分布于陜西、甘肅、青海、寧夏、新疆等地區(qū))中面臨挑戰(zhàn)。如例(1) a-e所示，被否定的狀語(“連你”“跟她媽”“跟人”“亂”“按時”)(2)此處的狀語不包括“都、特別、 輕易、常?！钡燃瓤梢猿霈F(xiàn)在否定詞之前，又可以用在否定詞之后的詞語，也不涉及因否定詞位置不同而造成否定范圍不一致的情況(如“他不在圖書館看書”與“他在圖書館不看書”)。出現(xiàn)在否定標記“不”的左側(cè)，與普通話例(2)a-e的否定語序存在明顯差異。

(1)a.我連你不耍。 (寧夏方言，語料實錄：出租車司機)

b.這娃兒跟她媽不睡。 (陜西方言，語料實錄：雜貨店老板)

c.出去咧跟人不要打架。 (新疆方言，語料實錄：學生家長)

d.東西亂不要擺！ (甘肅方言，語料實錄：飯店老板)

e.他按時不上班。 (西寧方言，邢福義 2000)

(2) a.我不跟你玩。(普通話)

b.這孩子不跟她媽睡。 (普通話)

c.出去了不要跟人打架。 (普通話)

d.東西不要亂擺。 (普通話)

e.他不按時上班。(普通話)

根據(jù)方言者的語感，例(1)a-e中被否定的狀語成分沒有被強調(diào)，與例(3)所示的焦點否定完全不同。在例(3)中， “連你”“跟你”重讀，表示強調(diào)。

(3)a.我[連你]F不耍，(連他耍)。(寧夏方言)

b.我[跟你]F不玩，(跟他玩)。(普通話)

從例(1)可以看出，漢語西北方言在不表示強調(diào)的情況下，否定標記“不”左、右兩側(cè)的成分都在否定范圍內(nèi)，不符合右向線性原則的預測。這一問題在東干話(3)東干話是漢語陜甘方言在中亞的變體，融合了阿拉伯語、波斯語和突厥語和俄語的部分詞匯。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該語言屬于漢語西北方言(海峰2002)。中尤為突出(詳見2.2節(jié))。胡建華(2007)認為，東干話的否定標記“不”屬于附綴性的黏著語素，與普通話中的否定副詞具有本質(zhì)差異。但這種分析法是否適合分析西北方言中的否定結(jié)構(gòu)還值得商榷。

根據(jù)方言者的語感及下文第3節(jié)的判別，西北方言中的“不”并非黏著語素，而是一個獨立的否定詞，那么如何根據(jù)否定轄域的右向原則解釋否定副詞“不”的左側(cè)成分也在否定范圍內(nèi)的現(xiàn)象？此外，西北方言中還存在否定對象位于“不”右側(cè)及左、右兩側(cè)均可的情況(詳見第3節(jié))。附綴分析法難以對兩種并存的形式做出一致的解釋。

總之，目前有關漢語否定轄域的研究主要是針對普通話，能否解釋方言中的否定結(jié)構(gòu)有待商榷。本研究通過對比西北方言與普通話之間否定語序上的差異，探討無焦點情況下否定標記的作用范圍。我們首先回顧有關漢語否定轄域的相關研究，然后對西北方言中否定標記“不”的性質(zhì)及其與狀語之間的線性關系進行探討，最后基于否定轄域的統(tǒng)制觀提出非線性分析法(4)學界雖然提出過否定是非線性范疇的觀點(錢敏汝1990；徐杰和李英哲1993)，但普遍地將其與句子的焦點綁定，沒有對否定詞的作用范圍單獨進行討論。即使新信息可以作為廣義上的焦點而被否定，否定詞是否具有獨立、確定的作用范圍也尚未得到認可。本文在不特別強調(diào)句中任何成分的前提下，探討否定詞的作用范圍。至于否定詞是否同時表達了強調(diào)功能，其作用范圍是否與句子的焦點一致，我們將另文討論。，并對普通話及西北方言否定結(jié)構(gòu)進行統(tǒng)一分析。

2 漢語否定轄域研究回顧

2.1 否定與焦點

作為語義表達的一種基本類型，否定可作用于語素、詞、句子、語篇等層面(錢敏汝1990)。但在否定轄域內(nèi)真正受到語義影響的通常只有一個或幾個成分，如謂語部分的狀語、定語、補語。因此，普遍認為否定具有焦點敏感性。當句子有對比焦點時，否定范圍通常與句子焦點關聯(lián)；即使沒有對比焦點，否定轄域內(nèi)的信息焦點也會成為否定的焦點(即廣義語義焦點)。

鑒于此，學界在否定是否具有獨立的轄域這一問題上存有爭議(呂叔湘1985；徐杰和李英哲1993；沈家煊1999：58-74；李寶倫和潘海華1999；胡建華2007)。一種觀點認為在漢語中，否定沒有固定的轄域，句中任何成分都可以被否定(呂叔湘1985；徐杰和李英哲1993)，具體“取決于獨立于否定本身的焦點的選擇”(徐杰和李英哲1993)。否定與焦點關聯(lián)的證據(jù)主要來自雙重否定，如“他不會不知道”。由于這類否定具有表示強調(diào)的作用，徐杰和李英哲(1993)認為，該功能是否定詞帶入的。然而，如果否定詞自身具有強調(diào)功能，那么被否定的句子在焦點方面應當有所改變。事實上，否定作為一種語義范疇，僅僅表達了肯定的對立面，并沒有改變原句的焦點。況且并不是任何情況下否定都與焦點關聯(lián)。當否定詞與焦點不在同一小句范圍內(nèi)或焦點本身是焦點敏感算子時，否定與焦點的關聯(lián)可能會受到阻斷(劉麗萍2014)。總之，認為否定與句子焦點存在必然聯(lián)系的觀點值得商榷。

2.2 否定轄域的線性觀

另一派學者認為，否定自身具有獨立的作用范圍，可與焦點分離(沈家煊1999：58-62；袁毓林2000；Lee & Pan 2001；胡建華2007)。在有焦點和無焦點情況下，否定標記的作用范圍和方式完全不同。在有焦點情況下，否定標記直接否定焦點(李寶倫和潘海華1999)；在無焦點的情況下，否定標記僅否定與其右側(cè)毗鄰的成分(沈家煊1999：72-73)。如例(4)a所示，時間狀語“現(xiàn)在”通過接受重音變成了對比焦點，即使位于否定詞“別”的左側(cè)也同樣能夠被否定(呂叔湘1985；袁毓林2000；李寶倫和潘海華1999；Lee & Pan 2001)。而在不表示強調(diào)的情況下，只有當“現(xiàn)在”位于否定詞右側(cè)時才能成為否定的對象，如例(4)b所示。

(4)a.你[現(xiàn)在]F別給他打電話。

b.你別[現(xiàn)在]給他打電話。

上述差異似乎表明，“否定在表層結(jié)構(gòu)上是一種線性的語法范疇”(袁毓林2000)。在沒有對比焦點的情況下，漢語的否定轄域以否定標記的線性位置為界，僅限于線性序列上靠近其右側(cè)的成分。

如下頁例(5)(轉(zhuǎn)引自胡建華2007:107)所示，否定標記“不”嫁接在動詞短語VP內(nèi)部，作用范圍為其統(tǒng)制(最大投射統(tǒng)制 maximal-command)的局部區(qū)域(李寶倫和潘海華2005：216)。但是根據(jù)否定轄域右向原則，“不”必須提升至[Spec, NegP]位置才能將其作用范圍擴展至整個輕動詞投射vP(胡建華2007)。

胡建華(2007)雖然支持否定轄域的成分統(tǒng)制觀(constituent-command)，但就無焦點情況下否定的具體對象和范圍提出了不同觀點。依據(jù)右向毗鄰原則，當動詞前有狀語成分時，否定標記通常只作用于靠近其右側(cè)的狀語，而并不否定動詞本身，這意味著在“他不在學校讀小說”這句話中，否定對象是狀語“在學?！倍皇莿釉~短語“讀小說”；但如果動詞自身沒有被否定，應該可以攜帶完成體標記“了”，然而憑語感，“他不[在學校]讀了小說”這句話無法接受，這說明動詞也在否定范圍內(nèi)。據(jù)此，胡建華(2007)認為，在無焦點的情況下，否定標記是動詞短語VP的嫁接語，在句法上否定的是它統(tǒng)制的VP及其中心語V0，而不僅僅是與其毗鄰的狀語。這一觀點可以在東干話中得到印證。在東干話中，某些狀語雖然位于否定標記前，但仍然在否定范圍內(nèi)(王森2001)，例如，“他好好不吃飯”(表示“他不好好吃飯”)和“偷菜蔬的賊在園子呢里不睡”(表示“偷菜蔬的賊不在園子里睡”)中的狀語“好好”和 “在園子呢里”位于謂語動詞左側(cè)，卻都是否定的對象。鑒于此，胡建華(2007)認為，這些例句可以證明，通過對V0進行否定，“不”否定的不僅僅是與之右側(cè)毗鄰的成分，而是整個VP。

東干話的否定結(jié)構(gòu)雖然可以證明VP投射處于否定轄域內(nèi)，但同時也顯示否定轄域不局限于否定標記的右側(cè)。在該語言中，位于否定標記左側(cè)的狀語依然可以被否定(林濤2008；海峰2015)。此現(xiàn)象同樣存在于其他西北方言中，如例(1)a-e所示。類型學研究發(fā)現(xiàn)，在SVO語言中，否定標記傾向于分布在動詞左側(cè)(Dahl1979；Dryer2008；馬忠建1999；馬宏程等2010)。對于具有SVO語序的漢語而言，不僅否定標記位于動詞左側(cè)，修飾動詞的狀語也在其左側(cè)，這就出現(xiàn)了否定標記和狀語之間的排序問題。以“不”為例，普通話的線性序列是“不+狀語+V”，如“他不好好吃飯”；而西北方言允許“狀語+不+V”的語序，如“他好好不吃飯”。二者的差異不僅造成了否定語序的局部差異，還引發(fā)了有關否定轄域的實現(xiàn)問題。

持否定線性觀的學者認為否定標記左側(cè)的成分在無焦點的情況下不會被否定(李寶倫和潘海華1999；胡建華2007)。然而，在西北方言中，即使在常規(guī)情況(即不被強調(diào)的情況)下，否定標記“不”左側(cè)的成分也是否定的對象，否定范圍不僅包括其右側(cè)的成分，還覆蓋其左側(cè)的內(nèi)容。如何解釋西北方言中這種否定轄域向左側(cè)溢出的現(xiàn)象？線性分析法雖然可以解決否定范圍與焦點不一致的問題，但是將無焦點情況下的否定轄域限制在否定標記的右側(cè)的觀點無法解釋不同語言/方言中復雜多樣的否定語序。

胡建華(2007)認為，在東干話中，“不”屬語言特例，與普通話的“不”存在本質(zhì)差異。前者屬于附綴性成分，不能與動詞中心語V0分離，因此總是黏合在動詞前面，將狀語擠到了遠離動詞的位置，造成“狀語+不+V”這樣的語序。而普通話中的“不”是否定副詞，可以作為VP的嫁接語出現(xiàn)在被否定的狀語之前，呈現(xiàn)“不+狀語+V”語序。那么，附綴分析法是否也同樣適用于西北方言中的“狀語+不+V”語序呢？接下來，我們對西北方言中否定標記“不”的句法性質(zhì)進行討論。

3 漢語西北方言否定標記“不”的性質(zhì)

學界普遍認為，否定標記“不”屬于一種功能性成分，但對其語法性質(zhì)說法不一。Whaley(1997：228)和劉丹青(2017) 根據(jù)組合對象的性質(zhì)對不同語/方言中否定標記進行了系統(tǒng)歸納，大致分為以下三類：1)與整句組合的語氣詞，如非洲的豪薩語的ba，壯侗語族中布央語的la:i11和la:m11；2)跟謂語動詞短語組合的副詞，如漢語普通話的“不”；3)依附于謂語動詞或插進動詞內(nèi)部的詞(附)綴，如維語、蒙古語、普米語、羌語的否定標記。

Huang(1988)提出，漢語否定標記“不”是附著在動詞核心V0上的黏著語素。Ernest(1995)認為，普通話的“不”是嫁接在動詞短語或體貌短語上的副詞，但這類副詞不具備詞匯獨立性，必須黏著于其后的臨近成分。Lee & Pan(2001)依據(jù)一系列語言事實駁斥了普通話中的“不”是黏合性附綴的說法，認為它屬于一個獨立的否定副詞。

本節(jié)主要依據(jù)詞和附綴特性對西北方言否定標記“不”的語法性質(zhì)做出判斷。由于附綴性成分缺乏句法獨立性，他們通常與其依附的核心成分(如動詞、助詞)構(gòu)成一個詞項，具有不可拆分性。如維吾爾語否定標記-ma-/-m?-被視為附綴，其主要理據(jù)在于無論謂語包含什么樣的修飾語，-ma-/-m?-始終與動詞黏合在一起，并通過不同形態(tài)標記(如-mi-/-may-)與其他語素(如第一人稱附綴-man)構(gòu)成一個整體詞項 (力提甫2011)。如例(6)a中的oyni-may-man(玩-NEG-1PFUT)“不玩”和例(6)b中的bar-may-man(去-NEG-1PFUT)“不去”不僅表達了動詞“玩”和“去”的否定意義，而且體現(xiàn)為第一人稱將來時。

(6)a.Man san bilan oyni-may-man.

我 你 和 玩-NEG-1PFUT

“我不和你玩?！?田野調(diào)查：維族大學生)

b.Man san bilan billa bar-may-man.

我 你 和 一起 去-NEG-1PFUT

“我不和你一起去?！?田野調(diào)查：維族大學生)

然而，在西北方言中，諸如“不玩、不去、不說”等表達屬于兩個詞項組合而成的短語，并非一個不可拆分的整體詞項。如例(7)所示，在關中方言中，“不”與“去”之間允許介詞短語“連你”“到你屋”插入，不符合附綴性成分的基本屬性。

(7)a.我不連你一擔兒去。 (我不跟你一起去) (關中方言，語料實錄：退休職員)

b.他不到你屋去。 (他不去你家) (關中方言，語料實錄：退休職員)

此外，附綴性成分不可重讀，也不可單獨使用，而詞不受此限制。作為否定標記的詞和附綴也同樣具有這類特性。如在回答選擇問句時，例(8)普通話中的“不”可以單獨出現(xiàn)，屬于句法獨立的詞。

(8)甲：你去不去吃飯？

乙：不，我不去。

相比之下，作為附綴性成分的否定標記-ma-/-m?-不能單獨使用。如例(9)所示，要想表達乙的說法，維吾爾語首先用yak單獨表示否定，然后將否定附綴-ma-變形為第一人稱-may-，與動詞bar結(jié)合在一起，最終配合第一人稱附綴-man以bar-may-man(去-NEG-1PFUT)的形式表達出來。由此可見，否定附綴和句法獨立的否定成分在維語中的體現(xiàn)形式和使用方式完全不同。

(9)甲：San tamak yigili bar-am-san bar-mam-san?

你 飯 吃 去-2PFUT 去-NEG-2PFUT

“你去不去吃飯？”

乙： Yak, bar-may-man

不，去-NEG-1PFUT。

“不，我不去。”(田野調(diào)查：維族大學生)

如果“不”在西北方言中也是一個附綴，它應當像-ma-/-m?-一樣有所“依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關中話、蘭州話等西北方言均允許“不”單獨出現(xiàn)。如例(10)所示，當乙拒絕甲的要求時，僅使用了“不”字，后面沒有出現(xiàn)任何成分，而且整句的重音落在了“不”上。

(10) (很晚了，乙還在看電視。甲催促他趕快收拾東西睡覺，但是乙不愿意。)

甲：趕緊拾掇！

乙：不！(關中方言，田野調(diào)查：初中學生)

西北方言的否定標記“不”不僅接受了重音，而且可以獨立使用，更應視為一個句法獨立的詞。此外，對中國境內(nèi)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類型學研究表明，否定意義在SOV語言中落實為附綴的情況比較多，而在SVO語言中主要通過詞的形式得以實現(xiàn)(姜鴻青2011：37-38)。由于漢語西北方言普遍屬于SVO類型，否定意義實現(xiàn)為附綴的可能性較小。

事實上，西北方言中還存在很多被否定的狀語在否定標記左、右兩側(cè)均可出現(xiàn)的情況(王燕2007；唐正大2013)。如例(11)-(12)中的兩種說法都可接受，句子的意義差別不大。(5)二者的可接受度因結(jié)構(gòu)(不同的介詞短語)、地區(qū)和語體(書面語還是口語)的不同有所差異。大多數(shù)情況下，方言者的語感區(qū)分不出狀語在否定標記左側(cè)還是右側(cè)有何不同，基本依據(jù)說話人的習慣而定。若西北方言中的“不”屬于附綴性成分，那么怎樣對兩種形式并存的情況做出一致的解釋？在同一種語/方言中，將例(11)a和例(12)a中的“不”視為附綴，而將例(11)b和例(12)b中的“不”視為否定副詞的觀點缺乏解釋力。

(11)a.她說話給對方不留一點余地。(關中方言，語料實錄：銀行退休職員)

b.她說話不給對方留一點余地。(關中方言，語料實錄：銀行退休職員)

(12)a.現(xiàn)在多不學上些東西，將來后悔呢。(烏魯木齊話，王燕2007)

b.現(xiàn)在不多學上些東西，將來后悔呢。 (烏魯木齊話，王燕2007)

基于上述檢測結(jié)果及類型學研究的預測，本文認為西北方言中的“不”具有句法獨立性，與否定附綴(如維吾爾語的黏著語素-ma-/-m?-)存在本質(zhì)差異。即使附綴分析法可以解釋東干語的否定結(jié)構(gòu)，其在整個西北方言中的普適性也值得商榷。如果西北方言中的“不”與普通話中的一樣，都屬于副詞，那么如何在無對比焦點的情況下，對普通話和西北方言的否定轄域做出統(tǒng)一的解釋？下文將根據(jù)語言結(jié)構(gòu)的本質(zhì)特征提出否定轄域的非線性分析法。

4 否定轄域的非線性特征

神經(jīng)語言學的最新研究(Ding et al. 2016)表明，人類語言結(jié)構(gòu)具有層級性特征：構(gòu)成語言的基本要素以層級關系而并非線性關系相互關聯(lián)(Chomsky 2017)。否定表達自然也符合這一特點。雖然在邏輯表達式中，否定意義以從左向右的線性方式呈現(xiàn)，但是自然語言中的否定表達更為復雜。來自日語否定結(jié)構(gòu)的證據(jù)表明，否定標記并不總是居前于否定對象，它們之間不受線性關系的制約(Shibata 2015)，而是處于上下支配的層級關系中。層級結(jié)構(gòu)通常以最大投射(Haegeman 1994：90)為基本單位，否定轄域因此也是由“最大投射統(tǒng)制(Haegeman 1994:137)”這種結(jié)構(gòu)關系決定的。

謂語(6)對于無焦點否定，可能會認為否定詞的作用范圍在邏輯語義上包括整個句子。然而，主語被否定往往是一種假象，因為否定形式自身也包含在預設信息中(沈家煊1999：51；胡建華2007)。就否定的類型而言，本研究討論的主要是謂語否定，不包括主語預設信息被否定的情況。生成的最大(功能性)投射是輕動詞短語v*P(7)非賓格動詞生成的功能投射是vP，這類輕動詞短語屬弱語段，基本無語段特性。其他類別的動詞作謂語時都能生成語段v*P。鑒于本文討論的否定結(jié)構(gòu)沒有涉及非賓格動詞，我們統(tǒng)一用v*P來表述謂語生成的功能性投射。(Chomsky 2004:112)。v*P屬于獨立的語段(Chomsky 2004:107)，在語義上具有命題的屬性。既然v*P語段可以表達完整的命題，由其承擔對命題的否定功能也順理成章。此外，由于統(tǒng)制成分與被統(tǒng)制成分之間在最大投射范圍內(nèi)保持上下級關系，無須以中心語為核心(Haegeman 1994:134)，即使否定詞不是v*P的中心語，其作用范圍也可以覆蓋整個最大投射v*P。如例(13)所示，否定副詞“不”嫁接在v*P內(nèi)部。它雖然僅是一個嫁接語，但是可以(最大投射)統(tǒng)制整個功能性投射。如果否定轄域以統(tǒng)制關系為基礎，那么否定功能自然可以擴展至v*P。無論PP“連你”位于否定詞的左側(cè)(即例(13)中“不”的上方)還是右側(cè)(即例(13)中“不”的下方)，都可以被否定。

當然，并非v*P投射內(nèi)的所有成分都會成為否定對象。除了作為一種功能性投射，v*P還突顯了語段的特性。在對語段的定義中，Chomsky(2004：109)指出，語段的多個標識語位置在功能上存在差異。近期的語段理論(Chomsky 2004:108)認為，最外層的標示語位置可以為句法成分留出逃生口(escape hatch)，不被本語段提交。這意味著例(13)中處于最上層標示語位置([Spec,v*P])的“我”并不會和其他成分一起被v*P語段提交到語音界面和語義界面。而作為一種語義范疇，否定功能只有在語義界面才能夠得到真正實現(xiàn)。因此，否定詞的作用范圍實際上只覆蓋v*P語段的內(nèi)部，即內(nèi)層標示語、語段中心語及其補語位置的成分，并不涉及v*P外層標示語。鑒于此，[Spec,v*P]位置上的“我”雖然處于輕動詞投射內(nèi)，但是因不屬于v*P語段的內(nèi)部成分而沒有被否定。

只要在v*P語段內(nèi)部，以最大投射統(tǒng)制為基礎的否定轄域就不必拘泥于否定標記的線性位置。根據(jù)成分統(tǒng)制的定義，被統(tǒng)制成分居于統(tǒng)制成分的左側(cè)或右側(cè)均可(Haegeman 1994:134)，這是層級否定觀與線性否定觀的根本差異。自然條件下，層級否定觀允許否定標記左側(cè)的成分被否定，但并不意味著否定轄域僅局限于左側(cè)成分。在v*P語段的內(nèi)部這樣一個局部范圍內(nèi)，無論一個句法成分位于否定標記左側(cè)還是右側(cè)，都可以被否定。如果否定標記左側(cè)沒有其他成分，那么否定轄域自然只覆蓋其右側(cè)成分；如果左側(cè)還有其他成分，否定轄域就可能包括否定標記左、右兩側(cè)的成分，而且二者不分優(yōu)先次序。當然，否定標記左側(cè)的成分若不在v*P語段內(nèi)部，就不會被否定。總之，以統(tǒng)制關系為基礎的否定轄域不必以線性序列上的具體位置為界。一個句法成分只要沒有超出v*P的內(nèi)部范圍，無論位于否定標記的哪一側(cè)，都可以成為否定的對象。

鑒于此，本文提出，否定范疇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中以非線性的方式實現(xiàn)，作用范圍是以層級結(jié)構(gòu)為基礎的輕動詞投射。如例(14)所示，狀語PP嫁接在v*P內(nèi)部，否定副詞“不”的統(tǒng)制范圍是謂語生成的最大功能投射v*P。無論狀語PP在線性序列上位于“不”的右側(cè)，如“跟你”在普通話例(14)a中位于“不”的下方，還是左側(cè)，如“連你”在西北方言例(14)b中位于“不”的上方，只要沒有超出v*P的內(nèi)部范圍，就都可以被統(tǒng)制，處于否定轄域內(nèi)。(8)學界對否定結(jié)構(gòu)的生成說法不一。有的采用功能投射NegP進行分析(Haegeman 1995：145；彭瓊2014)，有的應用嫁接語分析法(Wang 1965；胡建華2007)。本研究以后者為基礎分析否定句的層級結(jié)構(gòu)。例(14)a-b只體現(xiàn)最大投射范圍內(nèi)的上下級關系，不涉及具體的合并順序。鑒于本文討論的重點是否定轄域問題，至于哪種情況下生成與普通話否定語序一致的例(14)a，哪種情況下生成允許例(14)a-b兩種語序西北方言否定結(jié)構(gòu)，我們將另文討論。如此看來，否定對象既不是焦點，也不僅是否定標記右側(cè)的成分，而是v*P的內(nèi)部范圍。

雖然在表層結(jié)構(gòu)上，否定范疇似乎總是通過線性序列來實現(xiàn)，但是從語言的層級特征角度看，否定標記可以插入到最大投射內(nèi)的任何位置，否定轄域不應只包括否定標記某一側(cè)的內(nèi)容，而應覆蓋v*P內(nèi)部的所有成分。基于語言結(jié)構(gòu)的層級性，否定的作用范圍不再受否定標記與否定對象之間前、后位序的制約，可以更好地分析不同語/方言中的多種否定語序，如例(11)、(12)所示。

徐杰和李英哲(1993)雖然提出了“否定轄域是非線性的語法范疇”這一觀點，但他們堅持認為否定與焦點不可分離，不具有一個獨立、確定的作用范圍。而持獨立否定觀的學者傾向于將否定轄域視為線性范疇，把統(tǒng)制關系限制在否定詞右側(cè)(李寶倫和潘海華 1999；胡建華2007)。彭瓊(2014)雖然提出，“否定詞可以否定其前、后的名詞性成分和動詞性成分”，但卻將否定與話題和焦點綁定在一起，就無焦點情況下否定轄域如何實現(xiàn)的問題，沒有提出明確的觀點和有力的證據(jù)。

總之，已有研究要么認為否定跟著焦點走，沒有獨立的轄域；要么認為否定轄域是線性的，對無焦點情況下否定詞的作用范圍限制得過于狹窄。本文支持否定轄域是非線性的觀點，但同時強調(diào)否定獨立于焦點，其作用的范圍是以層級結(jié)構(gòu)為基礎的v*P內(nèi)部成分，并不局限于某一線性位置。這一分析法不僅能夠更好地解釋西北方言的否定語序，而且同樣適用于普通話。(9)對于評審專家提出的“我跟他不熟”例句問題，作者認為該句與本文探討的否定句“我跟他不玩”存在本質(zhì)差異。如例(i)-(ii)所示，我們可以說“我跟他不玩了”，但不能說“我跟他不熟了”；可以說“我不跟他玩”，但不能說“我不跟他熟”。 (i) a.我跟他不玩了。 b.*我跟他不熟了。 (ii) a.我不跟他玩。 b.*我不跟他熟。我們認為，例(i)a與例(i)b的差異根源于動詞類別的差異，“玩”屬于活動性動詞，“熟”屬于狀態(tài)性動詞(Vendler 1967: 98-103)，二者表征的事件結(jié)構(gòu)不同；與之合并的輕動詞也不同，如活動性動詞與輕動詞DO合并，而狀態(tài)性動詞與輕動詞BE合并(沈園2007：50)；它們在深層結(jié)構(gòu)中的映射也存在差異。由此，這兩類動詞構(gòu)成的否定句具有不同的生成過程。例(ii)b不合語法說明PP“跟他”并不是在靠近謂語“熟”的位置上基礎生成的，而是生成在一個高于v*P的位置，如上層的AspP(漢語是否具有TP尚存爭議，本文對TP暫不討論)，如果PP“跟他”生成的位置超越了v*P投射范圍，自然也就不會在否定詞的作用范圍內(nèi)。基于英語、法語、德語等印歐語言的研究要么假設否定結(jié)構(gòu)具有一個專門表達否定功能的投射NegP(Haeberli 2007；Haegeman 1995:145)，要么假設否定標記必須移動到否定對象的左側(cè)以實現(xiàn)其否定功能(Moscati 2006:10)。本文提出的層級分析法僅依據(jù)語言結(jié)構(gòu)的本質(zhì)特征就可以解決否定轄域的問題，無須更多的功能投射或句法操作，符合句法分析的最簡性(Chomsky 1995:220-225)。

5 結(jié)語

本文以西北方言否定結(jié)構(gòu)為切入點探討無焦點情況下否定轄域的實現(xiàn)問題。持獨立否定轄域觀的學者認為，否定范疇具有特定的線性效應，僅限于否定標記的右側(cè)。然而，右向原則無法解釋西北方言中否定轄域向左側(cè)溢出的現(xiàn)象?；谡Z言結(jié)構(gòu)的層級性，本文提出，否定范疇具有非線性特征，其作用范圍獨立于焦點，覆蓋輕動詞投射的內(nèi)部范圍。以層級結(jié)構(gòu)為基礎的非線性分析法體現(xiàn)了語言的本質(zhì)特征，不僅符合句法同構(gòu)原則(胡建華2007)，解決了否定轄域與邏輯表達式不一致的問題(HenrI?tte 2010: 1)，而且無需假設專門的否定功能語類或特征，符合句法分析的最簡原則，對于不同語/方言中的多種否定語序更具解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