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樺
香港寄來三件大郵包,是兩個月前訂的:100張“蟬衣箋”、100張“羅紋宣”、50張“玉版宣”和20張“豆腐宣”。我一一點過,又在包裝的牛皮紙上寫下日期和名稱,打開柜門卻發(fā)現(xiàn),三面架子早已被塞得毫無隙處,甚至連地上也堆了數(shù)十卷“月宮殿”。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門鈴響,快遞員笑說忘了一包從臺灣寄來的東西,才想起是月前在和平東路買的200張棉紙。
總忘記自己茂紙如山,甚至連床底下也塞滿了各種紙,還老是四處搜羅。難怪朋友都叫我“紙癡”!
嗜紙而能成“癡”,大約總非一日之功,于旁人是看紙不過為紙,我看紙,則其間自有許多乾坤。譬如手工制的長纖維紙與機制的短纖維紙就不大相同。凡是透光看去,一絲絲糾葛盤旋,如同滿天云龍,而且上下左右的韌度相同,必是手工漉成的長纖維紙。至于看不出明顯的纖維,上下左右的韌工又不同的,必是機器制造的短纖維紙。
這是因為前者用手將泡軟的樹皮,一條條撕開,捶打,蒸煮,加膠,再以竹竿攪拌,舉漉而成。當(dāng)紙漿被撈起時,因為經(jīng)過手工搖動,所以纖維的分布均勻。至于后者,在機器攪拌時容易打碎纖維,更因為制造時紙漿的流向相同而缺乏變化。這許多知識,其實也是一日日累積的。記得有一個行家,曾叫我撕報紙,因為橫著撕與豎著撕感覺的不同,我才真正了解了何謂“紙漿流向”。
他自然是紙中行家,不但會裝裱、精鑒,還能接紙、造紙。他說中國紙最好接,因是長纖維,質(zhì)軟,只要在兩張紙的接頭處把纖維拉長,就能天衣無縫地接合。他接紙全不用刀,先將紙邊打濕,用他那長指甲細細刮薄,淋上漿水,再把要接的紙,對準(zhǔn)簾紋放上,將重疊處照樣刮弄一遍,卷起風(fēng)干后,果然毫無破綻。
至于造紙,有一回看見客人拿了張破舊的古畫,要求他把那破洞,用同一式的紙料補上,卻又不準(zhǔn)從畫邊上切紙?zhí)钛a?!澳睦锬苷业揭粯宇伾唾|(zhì)地的老紙呢?他要怎么補呢?”我心想。卻見他用圓口刀,從畫面四處平均地刮了一遍,收集下一團紙毛,調(diào)上漿水,壓平之后竟造出來一小片,正好補上破洞。
從他那兒,看到的新奇事兒,真是太多了。而我對紙,尤其對中國紙的癡,大概也就從那時種了根,我尤其記得他說:“沒有這么精良柔韌的紙,畫如何能經(jīng)得起再三的裝裱?沒有長纖維,畫又如何能制成卷軸,歷經(jīng)幾百年無數(shù)的舒卷而不???沒有這么細的紙質(zhì),中國水墨的韻趣又如何發(fā)揮?紙是中國人發(fā)明的,紙的精神與靈魂,也只有在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提升!”
可不是嗎?紙被我們從柜里請出來,展在案上,輕拂紙面,如同相對促膝的老朋友。它不是被我們役使,我們也不全聽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體諒的氣氛下,共同創(chuàng)作一張不朽的作品。作品之不朽,靠紙之不朽;而藝術(shù)家之不朽,更有賴于作品之不朽。
是何其有幸的紙,能被攜入修禊的蘭亭,成為王羲之筆下不朽的蘭亭集序,后落入辯才和尚的手里,再被蕭翼偷出來,經(jīng)過各家的臨摹,卻又隨唐太宗長眠?
又是何其有幸的紙,能被黃公望畫上富春江畔的十里江山,進入收藏家云起樓主之手,臨死殉葬投入火里,再千鈞一發(fā)地被搶救出去,留得殘卷,成為故宮的無價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樹,能經(jīng)過寒溪浸潤、蕩涌熔干,成為那滑如春水、細如蠶繭的澄心堂紙?
又是哪一位有慧心的人,在簡牘、縑帛風(fēng)行的時候,會想到以樹皮、麻草這些平凡微賤的材料,捶煮成人世間第一張紙呢?
那初生的紙,會是多么的粗拙而丑陋,它必定有著不整齊的邊緣,高低起伏的表面,黃褐且?guī)е疑暗纳省?/p>
它或許只是在偶然間被創(chuàng)造,卻為人類文化開辟了一條寬敞的大道,載著世世代代的知識,馳向未來。
問題是,當(dāng)我們在閱讀、書寫的時候,面對著瑩潔如玉、吹彈有聲的紙張時,又有幾人想到,它們曾是草莖樹皮?因為太精細的機器制造過程,即使對著光線,也再難窺透它們的靈魂。
我鐘愛傳統(tǒng)的中國紙,喜歡輕拂它們的表面,感覺那粗細適中的質(zhì)理,且用我的筆墨心靈與它們的靈魂共鳴。尤其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窗外的風(fēng)從林野間吹過,颯颯的音響正如同筆尖滑過紙面。
柔軟的毛筆尖是風(fēng),
千絲萬縷交織成的紙是林野,
那音響與紙魂交融為一,是那樣真實、自然而優(yōu)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