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剛 呂龍梅
1931年,河南省偃師縣發(fā)現(xiàn)的《大晉龍興皇帝三臨辟雍皇太子又再蒞之盛德隆熙之頌碑》(以下簡稱《臨辟雍碑》),刻立于西晉武帝咸寧四年(278)十月廿日,由碑首、碑身和碑座三部分組成,正碑記述晉武帝司馬炎攜皇太子司馬衷親臨太學辟雍視察情況,碑陰題名則刻記諸類學官、學員的姓名籍貫信息。該碑錄文校釋、拓本刊布及研究情況,筆者已撰文介紹,并重點分析碑陰題名所見西平大族姓氏問題①魏軍剛:《〈臨辟雍碑〉碑陰題名所見西晉時期西平大族姓氏及相關問題》,《青海民族大學學報(社科版)》2017年第3期。。后來,汪華龍、熊長云合撰《晉辟雍碑碑陰“涼州散生”考》②汪華龍、熊長云:《晉辟雍碑碑陰“涼州散生”考——兼談辟雍碑碑陰題名的添改》,《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4期。專門討論《臨辟雍碑》碑陰題名中“涼州散生”及相關諸問題,其中分析碑陰提名添刻、改刻問題,頗有新意,作者對涼州散生身份的判斷和西晉朝廷涼州政策的揭示,均值得重視,但涉及碑陰題名中“涼州散生”尚有若干細節(jié)問題需再討論。本文主要著眼于《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出現(xiàn)涼州“敦煌散生”5姓6人,在考證諸姓家族來源、人物基礎上,試從漢唐敦煌家族史發(fā)展的長時段分析《臨辟雍碑》碑陰題名中敦煌郡姓的史料價值,并就“敦煌散生”政治身份及其出現(xiàn)在該碑題名的原因,再作具體討論。
為方便下文討論,茲先據(jù)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①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二冊,北京:線裝書局,2008年,第273頁。移錄《臨辟雍碑》碑陰題名中涉及敦煌散生的部分碑文,參考顧廷龍②顧廷龍:《〈大晉龍興皇帝三臨辟雍皇太子又再蒞之盛德隆熙之頌〉跋》,《燕京學報》第10期,1931年12月;后收入《顧廷龍文集》,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2年。、劉承幹③劉承幹:《希古樓金石萃編》(吳興劉氏希古樓刻本),《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五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7年,第3923頁。等人錄文,對照拓本圖版并??比缦拢?/p>
散生敦煌馬訓子道
散生敦煌蓋壺思文
散生敦煌竇蟠④顧廷龍錄作“播”,劉承幹作“蟠”,可從。鴻舉
散生敦煌田絢□⑤顧廷龍錄作“臣”,劉承幹作“□”,筆者觀拓片殘泐不辨,亦作暫缺處理。蘭
散生敦煌馬斌世義
散生敦煌孟祈長休
西晉《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涼州“敦煌散生”,包括馬、蓋、竇、田、孟等5姓共計6人。據(jù)汪華龍判斷,他們身份均屬豪右子弟⑥汪華龍、熊長云:《晉辟雍碑碑陰“涼州散生”考——兼談辟雍碑碑陰題名的添改》。。敦煌散生,除蓋、孟二姓外,傳世文獻多闕載。翻檢唐宋諸姓氏書,林寶《元和姓纂》⑦(唐)林寶撰、岑仲勉校記;郁賢皓、陶敏整理;孫望審訂:《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辨正》⑧(宋)鄧名世撰,王力平點校:《古今姓氏書辨證》,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亦未列出除蓋姓外其余四姓的敦煌郡望。馬、竇二姓在敦煌魏晉十六國墓葬文獻中出現(xiàn),相距《臨辟雍碑》刻立時間不遠,可互相參證。此外,在敦煌藏經洞發(fā)現(xiàn)的唐五代宋初各類文書中,敦煌散生諸姓頻繁出現(xiàn),雖然兩者時代相距數(shù)百年,但可能有一定歷史關聯(lián),一并作分析。
茲先按《臨辟雍碑》碑陰題名所見敦煌散生姓氏先后序列,分述各家族起源、人物活動情況如下:
1.馬氏
《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有“散生敦煌馬訓子道”、“散生敦煌馬斌世義”二人。敦煌馬氏,傳世文獻闕載。王素先生推測,他們源自扶風馬氏一支,大約漢魏戰(zhàn)亂之際遷居敦煌,但長期不用敦煌新郡望,直到唐代才正式出現(xiàn)馬姓敦煌郡望⑨王素:《吐魯番出土〈某氏族譜〉新探》,《敦煌研究》1993年第1期。。但漢簡中“淵泉始昌里馬?!庇涊d⑩IT0309③∶153。引自張俊民:《有關西漢淵泉縣的幾個問題》,《簡帛研究2015》(春夏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8頁。表明,漢代已有馬姓人物著籍敦煌成為政府管轄下的編戶齊民。史書記載,東漢桓帝時敦煌太守馬達①《資治通鑒》卷五三,東漢桓帝元嘉二年(152)正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1727頁。、獻帝時敦煌太守馬艾②《三國志》卷一八《魏書·閻溫傳附張恭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50頁。,他們任官當?shù)貙Χ鼗婉R氏籍貫郡望形成起到積極作用?!杜R辟雍碑》碑陰敦煌馬姓散生題名表明,遲至西晉初年馬姓敦煌籍貫郡望基本穩(wěn)定,并得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的認可。
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中,馬氏人物出現(xiàn)頻率比較高。有在歸義軍政權任職者,如P.3959、P.3271“兵馬使馬定奴”、S.374“都衙馬衍子”、P.4697“馬都頭”、P.4640“衙官馬糞堆”“衙官馬茍子”“衙官馬員滿”、P.3881v、.2586“馬孔目”、P.3281v“押衙馬通達”等,大多數(shù)人則為普通百姓。另有以馬姓作為渠名、莊名的情況,如P.3560v“馬其渠”、“馬子渠”,S.1519“馬家莊”,當是馬氏族人聚居區(qū),表明在當?shù)厝跃哂休^高聲望和影響,其中應不乏漢晉馬氏舊姓后裔。
2.蓋氏
《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有“散生敦煌蓋壺思文”一人。敦煌蓋氏,東漢以來為當?shù)刂沾笞?,東漢末年蓋勛即其代表人物?!逗鬂h書·蓋勛傳》載:“蓋勛字元固,敦煌廣至人也。家世二千石?!雹邸逗鬂h書》卷五八《蓋勛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879頁。唐李賢等注引《續(xù)漢書》曰:“(蓋勛)曾祖父進,漢陽太守。祖父彪,大司農?!雹堋逗鬂h書》卷五八《蓋勛傳》,第1879頁。又引謝承《后漢書》云:“(蓋勛)父字思齊,官至安定屬國都尉。”⑤《后漢書》卷五八《蓋勛傳》,第1879頁。蓋勛歷官東漢漢陽長史、漢陽太守、討虜校尉、京兆尹、越騎校尉、潁川太守。其子蓋順,亦官至永陽太守。在敦煌出土的魏晉十六國墓葬文獻中,也有蓋姓人物出現(xiàn)。祁家灣302號墓鎮(zhèn)墓文(85DQM302∶7)記載墓主人為蓋顏仲⑥戴春陽、張瓏:《敦煌祁家灣——西晉十六國墓葬發(fā)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08頁。,墓葬所屬年代不詳,發(fā)掘報告推定其埋葬時間在前涼升平十二年(368)或稍前至建元十三年(377)或稍后?!杜R辟雍碑》碑陰列舉的“散生蓋壺”,正彌補傳世文獻有關西晉時期敦煌蓋氏人物的闕載信息。但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中,基本不見有蓋氏人物活動的記載,大概是魏晉以后其家族逐漸衰落以至湮沒無聞。
敦煌蓋氏起源,《古今姓氏書辨正》“蓋氏”條,雖然記載敦煌蓋勛家族幾代成員的任官情況⑦(宋)鄧名世撰,王力平點校:《古今姓氏書辨證》卷四○,第634頁。,但并未交代其來源遷徙的歷史細節(jié)。賈小軍先生推測,蓋氏可能源出張掖臨松盧水胡族,但未能再進一步申論⑧賈小軍:《魏晉十六國河西史稿》,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4頁。。僅就目前所見資料而言,尚不能完全解決該問題,只能留待以后再作討論。
3.竇氏
《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有“散生敦煌竇蟠鴻舉”一人。敦煌竇氏,傳世文獻闕載信息,出土文獻則有記載。敦煌祁家灣210號墓鎮(zhèn)墓文(85DQM210∶8)記載墓主人竇秉,卒于西晉元康六年(296)正月⑨戴春陽、張瓏:《敦煌祁家灣——西晉十六國墓葬發(fā)掘報告》,第121~122頁。。按:《臨辟雍碑》刻立于咸寧四年(278)十月,與祁家灣M210墓主生活時間相近甚至重合,或許出自同一家族,由此彌補傳世文獻對西晉時期敦煌竇氏人物記載的不足。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中,也有竇姓人物的記載,如 P.3359+P.3664“竇侍御”、S.2103“百姓竇太寧”、Дx.3149“竇彥盈”、P.2555“竇昊”、S.1898“押衙竇慶安”等,既有任官者,也有普通百姓,其中當不乏魏晉竇氏舊姓后裔。
敦煌竇氏來源,史書無載?!逗鬂h書·竇融傳》載:“竇融字周公,扶風平陵人也……高祖父嘗為張掖太守,從祖父為護羌校尉,從弟亦為武威太守,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①《后漢書》卷二三《竇融傳》,第795~796頁。竇融家族從其高祖始有多人在河西任職,兩漢之際又保據(jù)河西數(shù)年,從竇氏家族仕宦經歷來看,敦煌竇氏或為扶風竇氏遷徙留居者的后裔。
4.田氏
《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有“散生敦煌田絢□蘭”一人。敦煌田氏,傳世文獻闕載。通過檢索出土文獻,能最早追溯至漢武帝開河西四郡移民、屯戍之后,敦煌馬圈灣發(fā)現(xiàn)的編號681簡記載“敦煌壽王里田儀,年廿八歲,長六尺五寸,青白色,右頬有黑子”②張德芳:《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05頁。。簡文明確記載,田儀籍貫為敦煌壽王里,屬于漢朝敦煌郡治下編戶齊民,當是因屯田戍守而著籍敦煌的內地兵卒、移民或其后裔。
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中,田氏人物出現(xiàn)頻率也很高。如P.2953v“田王三”、P.3813v“田智”、S.6981“田丑子”“田像奴”、P.4640“衙官田文通”、P.2032v“寫匠田盈子”、P.2482“常樂副使田員宗”等,既有歸義軍政權官員,也有普通百姓,當中不乏有漢晉田氏舊姓的后裔。
5.孟氏
《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有“散生敦煌孟祈長休”一人。敦煌孟氏,傳世文獻不載。通過檢索出土文獻,能向前追溯至漢代。敦煌馬圈灣發(fā)現(xiàn)的編號1058簡記有“效谷得玉里孟安”③張德芳:《敦煌馬圈灣漢簡集釋》,第159頁。,與“敦煌壽王里田儀”一樣,為漢朝敦煌郡治下編戶齊民,當是因屯田戍守而著籍敦煌的內地兵卒、移民或其后裔。又《高僧傳·單道開傳》云:“單道開,姓孟,敦煌人也。”④(南朝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卷九《單道開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61頁。單道開生活于十六國前涼時代,346年從西平經南安到后趙都城鄴城,349年又攜弟子南渡許昌,359年到達東晉都城建康,至南海,入羅浮山,“獨處茅茨,蕭然物外,春秋百余歲,卒于山舍?!雹荩铣海┽尰垧ㄗ瑴猛W?,湯一玄整理:《高僧傳》卷九《單道開傳》,第361頁。假設《高僧傳》所言屬實,單道開卒于359年,以其“春秋百余歲”語逆推生年,約在259年之前,屬于曹魏末年,先于《臨辟雍碑》刻立20多年,與碑陰題名所見“孟祈”生活時代大致重合,或出自同一家族。
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中,孟氏人物也是頻繁出現(xiàn),表明其活躍程度較高。如P.2803v“孟奉璋”、S.4654VI“孟阇梨”、P.3271“孟醜奴”、P.3161、P.2930“孟老宿”、S.5039“和尚孟都”、P.2629“孟懷玉”、P.2049v“孟學君”“孟法律”、P.2040v“孟慶遂”“孟慶郎”、P.2032v“孟通信”等,其中不乏漢晉舊姓后裔?!杜R辟雍碑》碑陰題名出現(xiàn)“散生孟祈”,正好彌補漢唐時期敦煌孟氏家族史的重要缺環(huán)。
漢晉時期的孟氏,是敦煌文書中出現(xiàn)唐五代宋初的孟氏人物源頭之一。十六國后涼、北涼時期有趙郡孟敏任官敦煌,先后為敦煌太守、沙州刺史⑥《晉書》卷八七《李玄盛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57頁。,死后葬于此,其后裔為唐代敦煌孟氏的另一源頭。敦煌文書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殘卷》記載孟敏任內修筑灌溉渠和西涼李暠為之所筑廟宇,分別為“孟授渠”和“孟廟”并延用至唐朝⑦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1輯,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4、14頁。。
西晉《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敦煌散生5姓6人,雖然數(shù)目有限,且不能反映西晉初年敦煌大族姓氏構成的歷史全貌,但為研究西晉時期敦煌家族史提供了珍貴資料。
第一,增補碑陰題名所見敦煌諸姓西晉人物的歷史信息。漢唐時期,敦煌姓氏家族發(fā)展具有歷史延續(xù)性。敦煌漢簡的記載表明,馬、田、孟三姓已是漢朝敦煌郡治下編戶齊民,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中馬、田、孟、竇四姓人物也是多次出現(xiàn),但涉及這些家族西晉時段的人物信息,則非常匱乏,《臨辟雍碑》碑陰題名所列“敦煌散生”,正補充了漢唐時代敦煌5姓西晉人物的信息。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記“單道開(孟姓)”、敦煌祁家灣M210墓主人“竇秉”、祁家灣M302墓主人“蓋顏仲”等,距離《臨辟雍碑》碑陰出現(xiàn)的同姓人物生活時代大致重合或相近,能相互補充印證,共同構成孟、竇、蓋三姓在西晉十六國存在發(fā)展的歷史證據(jù),而馬、田二姓人物尚未在其他史料中出現(xiàn),更顯珍貴和重要。
第二,將傳世文獻記載的東漢敦煌蓋氏人物的活動時間后延至西晉十六國。敦煌散生諸姓,僅有蓋氏家族在正史有傳,他們在東漢時期已經發(fā)展壯大,《后漢書·蓋勛傳》稱其“家世二千石”,傳文詳細記述他在東漢做官經歷和生平事跡,唐代李賢等注《后漢書》引《續(xù)漢書》等介紹蓋勛自曾祖漢陽太守蓋進以下至其子永陽太守蓋順五代的仕宦情況,屬于敦煌“老牌”豪強大姓。但魏晉以降,蓋姓人物在傳世史籍絕少出現(xiàn),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中,與其他四姓人物頻繁出現(xiàn)不同,幾乎見不到蓋姓人物?!杜R辟雍碑》碑陰列舉散生“蓋壺”和祁家灣M302墓主人“蓋顏仲”表明,遲至西晉十六國敦煌蓋氏家族仍在當?shù)鼗钴S。
第三,補充楊際平、郭鋒、張和平《五至十世紀敦煌的家庭與家族關系》①楊際平、郭鋒、張和平:《五至十世紀敦煌的家庭與家族關系》,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6~11頁。中《漢唐敦煌姓氏分布簡表》部分信息。該書中,作者通過系統(tǒng)整理傳世文獻和出土漢簡、敦煌文書出現(xiàn)姓氏資料制作《漢唐敦煌姓氏分布簡表》。其中,統(tǒng)計“晉十六國”時段敦煌姓氏,正好缺漏《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出現(xiàn)的馬、竇、田、孟、蓋五姓,再據(jù)敦煌馬圈灣漢簡、祁家灣魏晉十六國鎮(zhèn)墓文及傳世文獻零散記載,能補充《簡表》中“兩漢漢簡”、“晉十六國”兩個時段敦煌姓氏資料數(shù)據(jù)(表一)。
表一
此外,筆者檢索傳世文獻及出土材料發(fā)現(xiàn),《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敦煌散生竇、馬、田、孟四姓在漢晉時期河西諸郡均有分布(表二),我們在討論上述諸姓家族起源、遷徙分布、籍貫形成等問題時,當給予相應關注。
表二
據(jù)上表,馬氏在西平、金城、酒泉、敦煌有分布,田氏在西平、酒泉、武威、敦煌有分布,竇、孟二氏除敦煌外在金城、武威各有分布,其中有些姓氏在《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同時出現(xiàn)。眾所周知,河西諸郡大姓多系漢武帝開通河西設置四郡以來全國各地移民因屯戍需要遷徙定居形成,上述分布在河西地域內的異地同姓家族之間,其來源或有不同,但不排除是同一家族不同分支遷徙發(fā)展的結果?!杜R辟雍碑》碑陰題名出現(xiàn)西平、金城二郡姓氏重合非常高,他們同源異流的關系相對明確,東漢末年金城、西平分治,行政區(qū)劃變動導致同一家族分流出現(xiàn)不同籍貫郡望①魏軍剛:《〈臨辟雍碑〉碑陰題名所見西晉時期西平大族姓氏及相關問題》。。
雖然現(xiàn)有資料還無法論證《臨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敦煌散生諸姓與河西各郡同姓之間的具體歷史關聯(lián),但因其活動地域相近,生活時代相近甚至重合,若置于漢晉時期河西大族發(fā)展的視野下分析,或有助于考察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
在《晉書·地理志上》記載涼州八郡中,《臨辟雍碑》碑陰依次排列了西海、金城、敦煌、西平四郡散生的姓名,在西海、金城散生之間夾雜“西域”散生四名,但不見武威、西郡、張掖、酒泉諸郡散生題名。日本的福原啟郎先生結合西晉初年禿發(fā)樹機能叛亂,認為碑陰題名不見武威、西郡、張掖、酒泉四郡生員,可能與禿發(fā)樹機能在咸寧三年(277)遷移到以武威為中心的區(qū)域,四郡陷于叛亂有關,西域、西海散生避開河西走廊,向南越過祁連山脈,經由西平、金城前往洛陽②[日]福原啟郎:《晉辟雍碑に關する考察》,《魏晉政治社會史研究》,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2012年,第143頁。。汪華龍也推測“涼州散生題名的多處涂抹重刻,或即與叛亂有關”,“被抹去的涼州散生題名,或許就是因家族被裹挾進禿發(fā)樹機能之亂,又或是參與后來的叛亂,因而才被抹去”③汪華龍、熊長云:《晉辟雍碑碑陰“涼州散生”考——兼談辟雍碑碑陰題名的添改》。。筆者曾分析碑陰題名中“西平散生”出現(xiàn)的政治意義,也主要將其放置在西晉初年“涼州之亂”歷史背景下展開④魏軍剛:《〈臨辟雍碑〉碑陰題名所見西晉時期西平大族姓氏及相關問題》。。但具體到“敦煌散生”出現(xiàn)碑陰題名的原因,是否也能籠統(tǒng)地歸因于禿發(fā)樹機能“涼州之亂”?我們在檢討兩位學者觀點基礎上,對此問題再作具體的歷史考察。
西晉初年發(fā)生禿發(fā)樹機能“涼州之亂”,是漢魏以來涼州社會、民族矛盾的總爆發(fā)。從東漢中后期“羌亂”引發(fā)三次朝臣“棄涼”之議,到漢魏之際河西諸郡豪強的割據(jù)反叛,再到曹魏后期鄧艾招納數(shù)萬鮮卑降者置于雍、涼地界引發(fā)的“胡漢”沖突,西晉初年出現(xiàn)的“涼州問題”可謂由來已久,且相當復雜,而晉武帝分置秦州及委任官吏軍政措置刺激并加速涼州動亂發(fā)生。泰始六年(270)六月,秦州刺史胡烈征討鮮卑禿發(fā)樹機能敗死萬斛堆,“涼州之亂”正式拉開序幕,七年(271)四月禿發(fā)樹機能聯(lián)合北地胡圍殲涼州刺史牽弘,咸寧四年(278)六月攻殺涼州刺史楊欣,占領區(qū)從金城、西平郡推進至武威郡周邊地區(qū),直至五年(279)十二月馬隆攻殺樹機能才結束涼州動亂。
很顯然,禿發(fā)樹機能叛亂前后延續(xù)十年之久,但至《臨辟雍碑》刻立前四個月武威郡被攻破以前,叛亂勢力僅限于武威以東金城、西平兩郡地境,尚沒有證據(jù)資料顯示武威以西的涼州諸郡也卷入樹機能之亂?!稌x書·禿發(fā)烏孤載記》云禿發(fā)樹機能“盡有涼州之地”恐是夸張筆法,亦或僅指其占領涼州郡治武威之事。西晉統(tǒng)治者為平定叛亂、重塑中央在涼州的政治威信,需要爭取叛亂區(qū)域內大姓豪族力量支持,通過將這些豪族子弟征召入太學以示對其優(yōu)待,此即尚未淪陷的金城、西平二郡散生出現(xiàn)在碑陰提名的歷史背景,而武威郡則因淪陷于叛亂與洛陽聯(lián)系中斷而被迫“缺席”碑陰題名。但是,西郡、張掖、酒泉諸郡生員“缺席”,應該不似福原先生解釋的那樣淪陷于叛亂而難至洛陽,恐怕更多與他們未歷戰(zhàn)亂而不在西晉政府政治優(yōu)待對象之列有關。西海、敦煌散生,地處河西走廊西端,亦未裹挾入“涼州之亂”中,福原氏推測其避開河西走廊,向南越過祁連山脈,經由西平、金城前往洛陽雖有可能,但或許也只是單純的涉及交通路線選擇。他們出現(xiàn)在碑陰題名中,似應從當時敦煌大族令狐氏割據(jù)自立事件中尋找解釋。
禿發(fā)樹機能之亂長達十年,雖未向西越過武威蔓延至整個涼州地區(qū),但對西晉在河隴的統(tǒng)治形成巨大沖擊,同事也催生滋長了河西地方豪強割據(jù)獨立之心?!顿Y治通鑒》載,泰始八年(272)十月,“敦煌太守尹璩卒。涼州刺史楊欣表敦煌令梁澄領太守。功曹宋質輒廢澄,表議郎令狐豐為太守。楊欣遣兵擊之,為質所敗”①《資治通鑒》卷七九,晉武帝泰始八年(272)十月條,第2523頁。。敦煌大族的政治自立傾向,早在漢魏之際已表現(xiàn)出來,《三國志·倉慈傳》載:“太和中,遷敦煌太守??ぴ谖髭铮詥蕘y隔絕,曠無太守二十歲,大姓雄張,遂以為俗。前太守尹奉等,循故而已,無所匡革。慈到,抑挫權右,撫恤貧羸,甚得其理?!雹凇度龂尽肪硪涣段簳}慈傳》,第 512頁。在西晉初年“涼州之亂”歷史背景下,敦煌郡政治狀況實際上與漢魏之際相類,功曹宋質廢楊欣表領的敦煌令梁澄而推戴議郎令狐豐為太守,對西晉朝廷而言屬于河西地方豪強公開反叛行為,涼州刺史楊欣發(fā)兵討伐試圖重塑司馬氏政治威信卻反遭失敗。咸寧二年(276)“春,令狐豐卒,弟宏繼立,楊欣討斬之”③《資治通鑒》卷八○,晉武帝咸寧二年(276)十月條,第2541頁。。最終解決敦煌大族割據(jù)獨立問題。
敦煌大族自立,是東漢末年以來敦煌大族勢力膨脹和“涼州之亂”中西晉在涼州統(tǒng)治削弱綜合作用的結果。在代表西晉中央權威的涼州刺史與敦煌割據(jù)者之間的政治博弈中,《臨辟雍碑》碑陰題名中“敦煌散生”代表的豪族是被重點籠絡的對象。涼州刺史楊欣能夠平定敦煌令狐氏割據(jù)力量而身死于禿發(fā)樹機能的進攻,固然與西晉政府在河西走廊中西部保持有強大統(tǒng)治力有關,但必然也與“敦煌散生”代表的反對令狐氏割據(jù)的當?shù)睾雷宓闹С植粺o關系。
敦煌散生中,不包括令狐、宋二氏人物,應該是西晉對其在政治上采取打壓禁錮措施的結果,但東漢以來已經成長起來的索、氾、張氏等老牌大族也沒有出現(xiàn)在題名中,頗值得注意。從史籍記載來看,這些家族部分成員進入洛陽太學并擔任官職,與令狐、宋二氏人物直到西晉末年張軌刺涼以后才又活躍在河西政界情況不同,說明他們沒有參與令狐氏的反叛自立而是歸心司馬氏。《晉書·索靖傳》云:“索靖字幼安,敦煌人也。累世官族,父湛,北地太守。靖少有逸群之量,與鄉(xiāng)人氾衷、張甝、索紾、索永俱詣太學,馳名海內,號稱‘敦煌五龍’?!雹佟稌x書》卷六○《索靖傳》,第1648頁。“敦煌五龍”進入太學而未列入《臨辟雍碑》碑陰“敦煌散生”題名,表明西晉政府在敦煌散生人員名額遴選政策上特殊性,即助晉平亂的有功者,而敦煌其他家族沒有出現(xiàn)在散生題名中,或因叛亂,或乏資格。
此外,敦煌散生,除蓋氏在《后漢書》有傳,其他諸姓家族人物信息在漢晉時代活動情況,在傳世記載和出土材料絕少見到,而敦煌文書反映的歷史信息又延后至晚唐五代宋初時期。筆者推測,他們可能是魏晉以來新成長起來的軍功家族,其武將氣質與企圖叛亂割據(jù)的令狐、宋二氏相類,在敦煌地區(qū)具有一定實力和社會影響,否則西晉朝廷何以籠絡他們來對抗令狐、宋氏家族以此來實現(xiàn)對敦煌的控制呢?他們與東漢以來敦煌“老牌”大族蓋氏并列出現(xiàn),也可從側面證明其家族社會地位較高。雖然這些家族后裔在隨后五涼敦煌大族最活躍時期沒有出現(xiàn),但尚有零星考古資料相佐證,或因其政治地位已下降淪陷為二流大族,也可能史料闕載所致。在數(shù)百年后的唐五代宋初,馬、田、孟、竇諸姓人物信息在敦煌文書大量出現(xiàn)應非偶然,其中不乏漢晉舊姓后裔,說明他們在敦煌地區(qū)生存發(fā)展具有歷史延續(xù)性。
西晉《臨辟雍碑》碑陰題名中敦煌散生5姓6人,雖然沒有涵括漢魏以來所有敦煌姓氏,也不能反映西晉敦煌大族姓氏構成的歷史全貌,但為研究漢唐時期敦煌家族史提供了珍貴的歷史資料。首先,增補西晉時期敦煌馬、蓋、竇、田、孟諸姓人物信息;其次,將東漢以來敦煌蓋氏家族人物活動時代下延至西晉十六國;再次,補充楊際平、郭鋒、張和平《五至十世紀敦煌的家庭與家族關系》中《漢唐敦煌姓氏分布簡表》“晉十六國”時段數(shù)據(jù)信息?!杜R辟雍碑》碑陰題名列舉涼州散生,均是河西各地豪右大族力量的政治代表,他們在政治態(tài)度上傾向司馬氏,成為西晉朝廷平定河西動亂維系統(tǒng)治的重要支持者。敦煌散生的“亮相”,較金城、西平散生情況有所不同,他們作為魏晉時期新成長起來武力豪宗,是協(xié)助司馬氏解決敦煌大族割據(jù)問題的重要功臣,而與禿發(fā)樹機能“涼州之亂”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敦煌散生中不見叛亂的令狐、宋氏家族,漢代以降聲名俱顯的張、索、氾氏諸人物也被排除在外,正體現(xiàn)了西晉統(tǒng)治者在敦煌散生名額人員遴選政策上的特殊性。此外,經過分析西晉《臨辟雍碑》碑陰題名所見敦煌姓氏資料,或許能為我們研究敦煌家族史轉換視角與拓展資料提供一種思路或啟示,從敦煌及河西以外豐富的石刻碑志資料中發(fā)掘和利用敦煌資料展開相關問題研究,不但能拓展敦煌學資料利用范圍,也有助于推動學術視角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