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這又是一個炎熱而聒噪的仲夏夜。周鳳岐搖著一把蒲扇,坐在自家二樓曬臺的破竹椅子里,和母親吃著西瓜,乘著涼。他剛剛埋怨今年的蚊子特別多,咬到后起的包特別大,就聽見樓下有人客客氣氣喊著他的名字。
來人自稱姓李,單名一個賢字,是一戶人家的老管家。此次是奉了主人之命,來請周鳳岐過去一敘,有要事相求,而且事關緊急,希望周鳳岐可以即刻動身,他家主人就在離此地不遠的一家飯店里等候。還說因為有些難言之處,所以他家主人沒有辦法親自登門邀請,請周探長諒解,擔待。
周鳳岐看李賢神態(tài)謹慎,老成,談吐周全,有禮,就已經(jīng)有了幾分好感。又問起他家主人的情況,李賢知無不言,唯獨對主人所求之事一無所知。周鳳岐略一思考,就答應李賢去見他家主人。
周鳳岐是在一家頗為有名的飯店里看見他的委托人的。一番寒暄過后,得知對方姓陸,名再卿,是貝當路上一個隱名埋姓的富商。陸再卿點了好些菜,要請周鳳岐喝酒,周鳳岐推辭幾句后,直接問起為什么要找他。
陸再卿放下酒杯,略一沉吟,說道:“實不相瞞,最近我確實遇到一點棘手的事。久聞周探長心思縝密,我想委托你,幫我調(diào)查一樁謀財害命的失竊案?!?/p>
周鳳岐一聽,馬上就凝神追問:“不知道陸先生丟了什么貴重東西?是什么人遇險了?而且假如這樣,你應該去巡捕房報案才對。直接找我,我也有所不便,畢竟我不是私家偵探?!?/p>
不料陸再卿連連搖頭道:“我所委托的,是一件很可能會發(fā)生的失竊案。之所以我加了可能兩個字,是因為失竊案還沒發(fā)生?!?/p>
周鳳岐打量著對方,仿佛是要看透對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對面的陸再卿一臉正色,不像是在說著玩。
周鳳岐便又說道:“陸先生,好端端的,你怎知可能會發(fā)生失竊案?”
“因為當事人已經(jīng)有過被謀害的預兆,還好僥幸脫險?!标懺偾渖裆J真,說道。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陸再卿耐心說道:“實不相瞞,我有一批古董,準備送往南京去。但我老是擔心會在半路上出事。這批東西都很貴重,大多數(shù)是從清朝內(nèi)宮流出來的。這次我準備在南京謀個官職,這些都是用來疏通關節(jié)的?!?/p>
“東西既然貴重,陸先生就多請幾個人護送么?!敝茗P岐說道。
陸再卿搖搖頭說:“這件事我不想聲張。而且我還得防著我的老母親。要是被她知道我偷偷把祖?zhèn)鳀|西拿出去,那還了得?所以我想過了,我只能讓我的大兒子帶上東西,簡裝上路,這樣是最合適的?!?/p>
“你就不怕你兒子把事情泄露給你母親知道?”周鳳岐問。
陸再卿擺擺手道:“這件事也只有我那兩個兒子,跟我是一條心。其他人我就一概隱瞞。我之所以愿意跟周探長亮底,一則當然是信任你的為人,二則,既然想要委托你,就必定要讓你知道一些情況,所以才直言相告,還望周探長替我保守秘密,并接受委托。我也不想驚動巡捕房,所以還是私下里懇請周探長好些。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金酬謝?!?/p>
周鳳岐想了想,很是納悶,問道:“當事人已經(jīng)有過被謀害的預兆……這話什么意思呀陸先生?”
“再過三天,我大兒子就要動身。不料就在昨天,他站在一幢高樓底下時,突然從樓頂?shù)粝聛硪恢换ㄅ瑁孟袷敲闇柿怂粯?,直愣愣地朝他砸過來。要不是他剛好想點支煙,臨時停下腳步,這大花盆必定就砸在他頭頂上了。”陸再卿說著這話,臉色都白了。
“你大兒子差點被花盆砸中,這件事雖說驚險,但跟古董失竊有什么關系?”周鳳岐不解地問。
“當然有關系了。你想呀,就在他要出發(fā)的前一刻,突然就莫名其妙遇險,這不是明擺著有人要加害他嗎?”陸再卿急著辯解道。
周鳳岐冷冷盯著對方,暗暗覺得這個陸再卿,邏輯思維真的很差。
“陸先生,即便是有人要加害他,那這跟古董安全也沒有關系呀。就算把他砸死了,古董還在你手里?!?/p>
陸再卿聽到這里,開始猶豫,似有難言之隱,最后才鼓足勇氣說道:“周探長有所不知,如若我大兒子受傷無法成行,那么這批古董我只能委托小兒子送到南京去。真要是落到這個地步,古董就危險了?!?/p>
“你不是說你跟兩個兒子是一條心嗎?讓小兒子送去,你也應該放心的呀?!敝茗P岐說道。
陸再卿搖搖頭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讓小兒子送去。雖然他也是知情者,但我對他卻不放心?!?/p>
“這是為何?”周鳳岐納悶地問道。
“因為……因為我這個小兒子,不學好,愛賭錢。特別是以前,時常入不敷出,還偷拿家里或公司的錢出去還債。所以如果最后不得已讓他去送這批古董,我這心里面,總是有個疙瘩?!标懺偾湔f到這里,神色黯然。
“你是害怕小兒子會在中途把古董私自吞掉?”周鳳岐好像有些聽懂了對方的心思,問道。
“是的是的。我就怕他舊病復發(fā),藏匿寶貝,然后拿著去賭場。如果這次我大兒子的遇險,是小兒子在暗中作祟,那么整件事就復雜了。所以我才會說我那批古董有可能失竊。因為一旦大兒子出了事,那這批古董多半會讓小兒子送到南京去。這件事我沒有其他可靠的人,自己更不方便出面?!标懺偾洳林拐f道。
“那陸先生讓我來,是想讓我做什么?”周鳳岐繼續(xù)問。
“我想讓周探長查一查,我大兒子這次遇險,是不是小兒子在暗中搗鬼?這樣我心里也好有個數(shù)?!标懺偾湔f道。
周鳳岐大致明白了陸再卿的心思。
“而且就在這一兩天里查清楚,越快越好。”陸再卿焦急地說道。
“這么短的時間,我不一定有把握。而且如果巡捕房找我有事,我就更沒有時間啦?!敝茗P岐心里其實挺愿意查清楚這件事的。因為他也被這件事給吸引住了。
“拜托拜托。”陸再卿態(tài)度極其誠懇,拱手說道,“周探長,我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你就幫我一把吧。”
“好吧,那我就試試。不過一旦查實這件事真的跟你小兒子有關,陸先生你又該如何是好?”周鳳岐問道。
陸再卿沉吟良久,最終長嘆一聲,無言以對。
二
周鳳岐接下陸再卿的委托,向巡捕房請了兩天假,開始調(diào)查。
他首先著手對陸再卿的小兒子陸棟進行一番背景調(diào)查。結果發(fā)現(xiàn)這個陸棟,跟他父親所說的基本一致,多年來一直沉溺賭博,最近半年好像才有所收斂。聽說陸家小少爺在賭場叱咤風云,風光時贏過人家?guī)准夜編准义X莊,甚至還贏到手過一艘輪船。走麥城時,也會一條弄堂一條弄堂地輸。所謂輸一條弄堂,就是輸?shù)袅苏粭l弄堂兩邊的所有房子。
所以陸再卿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這樣的人,手里面只要有了些帶響的玩意,總愛拿到賭場去碰碰運氣。讓這樣的人去送古董,確實夠玄乎。
關鍵是陸再卿說他懷疑陸棟有意陷害哥哥陸斌,然后便可以取代哥哥,獲得送古董的機會。這一點周鳳岐最為在意。所以,核實一下上次陸斌遇險跟陸棟有沒有關系,這一點至關重要。
周鳳岐來到上次陸斌遇險的那棟高樓底下。這大樓名叫彼得大廈,高度足有七層,要是被從頂層落下來的一只沉甸甸的瓷花盆砸中腦袋,根本沒有活的機會。
之前陸再卿說他大兒子遇險的時候,他的轎車剛剛駛近彼得大廈,親眼看到那個掉落下來的花盆砸在大兒子跟前地上炸裂開來,觸目驚心。那天他接到大兒子的電話,正準備接他去辦事,恰巧看到大兒子遇險的一幕。
周鳳岐打聽到,這個大廈的頂層,是一個屋頂花園,會不定期舉辦些屋頂音樂會,或者派對,是有錢人玩的場所。
周鳳岐找了個理由,來到頂樓,一眼發(fā)現(xiàn)沿著四周屋頂邊緣的矮墻下面,的確放置著很多的盆花。那些花盆有大有小,全是陶瓷質(zhì)地,加上還有滿滿一盆泥土的重量,要是扔一個下去,砸中人非死不可。
周鳳岐當時就站在屋頂邊緣朝下面望去,眼前一下子就浮現(xiàn)出陸家少爺站在這個地方,拿起一個花盆,咬牙切齒,用力扔下去的幻景。
隨后他又向工作人員打聽,在前天下午,這個屋頂花園上有沒有舉辦過什么活動。
對方想了想說對,那天這里有個派對,而且人還不少。周鳳岐問來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有沒有所有人的名單?對方搖搖頭說,來的都是有錢人吧。那天不是他當班,如果想打聽詳情,就應該問小莊,但他今天輪休。
然后周鳳岐又問,說你屋頂上有沒有少了一個花盆?對方說這里有多少花盆,誰都不太清楚。周鳳岐把一張名片交給對方,說你幫我核實一下,看那天來玩的人群當中,有沒有一個叫陸棟的年輕人。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向誰打聽,只要你打聽到了,我給你這個數(shù)的賞錢。
周鳳岐說完,張開一只手掌,在對方眼皮子跟前晃悠了一下,然后輕輕說道:“五塊大洋,決不食言。委托我辦事的是個大老板,這點小錢人家根本不在乎。”
對方聽說有五塊大洋,激動得不得了,連聲說好好好,一言為定。說完就接過他的名片。
就這樣一來二去的,頭一天很快就過去了,而周鳳岐卻一無所獲。但彼得大廈屋頂?shù)哪切┗ㄅ?,卻令他印象深刻。他憑借直覺,覺得陸再卿的擔心并非空穴來風。但是眼下這些線索,是明顯不夠拿來讓陸再卿安心的。
傍晚時他撥通了陸再卿的電話,準備把一天的收獲跟他交個底。因為時間非常有限,后天陸斌就要動身坐火車去南京了。但當他接通電話后,卻意外得知,就在今天下午,陸斌又差點丟了性命。
周鳳岐連忙趕到醫(yī)院,看到陸再卿帶著家人守在病房門外,神色焦急。一問才知道,陸斌今天下午誤食了老鼠藥,現(xiàn)在醫(yī)生剛剛給他洗胃搶救。據(jù)醫(yī)生說,毒藥的吞入量不大,命是可以保住了,但必須在醫(yī)院里待一段時間。
“唉,真的是禍不單行哪。陸家這是碰到什么倒霉運了。”陸再卿憤然說道。
“怎么會這個樣子的?”周鳳岐也很吃驚。
“今天午后,我看到大少爺坐在客廳里休息,就給他備了一份點心,一壺茶。少爺吃了點心后馬上就喊肚子疼,我就急忙喊老爺下來,大家一起把大少爺送到醫(yī)院……我也不知道點心里怎么會有老鼠藥的?!币粋€年輕傭人嚇成一團,站在墻角里一邊發(fā)抖一邊說道。
“我們一開始就懷疑點心有問題,所以把點心和碟子都帶來了。醫(yī)生檢查后說,放點心的那個碟子上,沾有老鼠藥?!标懺偾湔f道。
周鳳岐狐疑地盯著傭人,剛想著問點什么,一邊的陸再卿扯了扯他衣袖,低聲說道:“這件事在外面先別聲張,周探長,回去你一并查查,拜托了?!?/p>
“按照行程,大少爺理應明天就出發(fā)去南京的,對吧?”周鳳岐心里牽掛著那件事,問道。
“是呀。但陸斌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明天也只能讓陸棟去跑一趟了?!标懺偾洳粺o遺憾地說,“但愿我對陸棟的擔心是多余的。希望他不負所托吧。”
“但是現(xiàn)在還不知道大少爺是怎么中毒的,你就放得下這顆心嗎?”周鳳岐問道。
陸再卿搖搖頭說:“你以為我不擔心嗎?但現(xiàn)在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周探長你可不可以在明天之前,把這兩件事都搞清楚呢?”
周鳳岐不敢這樣保證,但他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陸棟想要代替哥哥陸斌去南京送古董,唯一的機會就是哥哥因為某種原因,無法成行。循著這樣的理由,那么陸棟就完全有作案的動機。
但證據(jù)呢?
周鳳岐連夜趕去陸家,反復盤查,卻始終無法確定老鼠藥是怎么沾到點心碟子里去的。陸家最近確實在廚房里下了老鼠藥,但都很謹慎,不可能掉到碟子里去的。
而且事發(fā)時陸棟也不在家里,幾個傭人都看不出有加害大少爺?shù)娜魏蝿訖C,所以周鳳岐一時無法判斷。
晚上周鳳岐還跟陸棟見了一面。從交談中周鳳岐感覺到這個陸棟看上去挺正經(jīng)的,不像是個賭徒。對于明天去南京的事,陸棟也很重視,一直在做著準備。
“周探長,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你注視我的目光里,有一股深深的敵意。我沒說錯吧?”陸棟收拾完,跟周鳳岐坐下來喝茶時,開門見山地說道。
周鳳岐聽他說得這樣坦然,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確,每次看陸棟時,他都會用那種審視嫌疑人的目光去凝視。
“不過這也難怪。我這個人名聲不太好,以前閑下來就想碰碰運氣。周探長見笑了?!边€沒等周鳳岐回答上一句,陸棟又說道。
“你倒是個爽快人。那我也不在你跟前掩飾了。不錯,我的確聽說過你的一些傳奇故事,不過這是你個人的事,我無權過問?!敝茗P岐也坦然說道。
“我父親把你請來,除了讓你調(diào)查我大哥中毒的事,還有別的原因嗎?”陸棟注視著周鳳岐說道。
“他覺得你大哥中毒蹊蹺,就托我好好查查。”周鳳岐當然不會把老爺子讓他查陸棟底細的委托說出來。
“唉——”陸棟瞟了一眼周鳳岐,深深嘆了一聲,丟下周鳳岐,自顧自重新去收拾了。
周鳳岐感受著陸棟這一聲嘆息里的含義,多少有些意外。他隱隱覺得陸棟完全了解自己出現(xiàn)在陸家的真正意圖,但他似乎也無意說破。
這個陸棟,給他的印象居然還挺不錯的。這究竟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外界對陸棟有誤解?
第二天一大早,周鳳岐就接到彼得大廈頂樓花園服務生小莊給他打來的電話。周鳳岐連忙去跟小莊會面,小莊直接就把一張單子交給周鳳岐。
“那天屋頂花園有個舞會,你提到的那個陸公子也在場。他是我們這里的???,有貴賓卡,所以我們會有登記名字?!毙∏f指著名單解釋道。
周鳳岐頓時就緊張起來。這樣一來,當陸斌在樓下被花盆差點砸中腦袋時,陸棟剛好就在樓頂,完全具備作案條件。
另外陸家在彼得大廈底樓有個門市部,陸斌經(jīng)常會去那邊巡視,所以作為兄弟的陸棟,自然也知道兄長會經(jīng)常在那邊出沒。這種信息上的知曉度和可控性,也是作案條件的一部分。
這樣看來,自己之前對陸棟的種種好感,也是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到了。這個人內(nèi)外差別巨大,城府極深,心理素質(zhì)又極好,想必是個很不好對付的人。
周鳳岐馬上把情況跟陸再卿匯報。而這個時候,陸棟已經(jīng)收拾停當,準備出發(fā)。這批古董事關陸再卿前途,所以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必須按時送出。
但現(xiàn)在周鳳岐突然送來這個情況,就令陸再卿進退兩難。萬般無奈之下,陸再卿突然提出,讓周鳳岐跟著陸棟,一起上路。這樣名義上是讓周鳳岐護送,暗地里,則是監(jiān)視陸棟的一舉一動。周鳳岐想了想,也同意了。他打了個電話,跟總探長安德烈續(xù)了幾天假,隨后就跟著陸棟一起上了火車。
上車時陸棟見父親突然要讓一個巡捕房探長跟隨自己去南京,心中亮堂,難免有些憤慨。
“父親,你這是什么意思?”陸棟指了指周鳳岐,質(zhì)問父親。
“棟兒,這一路上吉兇難料,讓周探長跟著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保障。周探長這方面有經(jīng)驗……”陸再卿含糊地說道。
“恐怕父親心里不是這樣想的吧……”陸棟說著說著,眼眶里居然有些閃閃爍爍起來,說道,“父親,你就是不信任我。既然如此,又為何不另選他人去送這些東西呢?”
一看到陸棟這副表情,周鳳岐也有些出乎意料。陸棟這個人,一方面是他眼里的重大嫌疑人,更是他父親眼里的問題兒子;但另一方面,陸棟的目光之中,似乎還隱隱懷著一股非同一般的隱忍和委屈。
“事到如今,我還有選擇嗎?棟兒,時間不早了,趕緊上車吧。你記住,把東西安全送達,比說什么都強?!标懺偾湓捓镉性?。
陸棟欲言又止,最后放棄。于是大家各懷心事,一起上了路。
三
周鳳岐和陸棟被安排在一間雙人臥鋪,床對著床,中間一張小擱臺,只要把門一關,就是一個密閉小天地,看上去還算隱秘安全。
上車后陸棟就把存放古董的檀木箱子放在一個大拎包里,再把拎包放在列車窗戶跟前的擱臺上,然后兩人一左一右,拱衛(wèi)著拎包,各自在床沿上坐定。這樣的架勢,應該不會有大問題。就算是現(xiàn)在有人破門而入進來搶,也得先問問周鳳岐腰里別著的手槍答不答應。不過仔細想想,周鳳岐破案,極少使用槍支和暴力,這也是他作為一名智慧型探長的特色。
火車駛出上海市區(qū),窗戶外開始出現(xiàn)空曠的鄉(xiāng)村景致。這種景致讓兩人原本緊繃的情緒開始有了些舒緩。兩人各自喝了口水,周鳳岐又拿出點心,分給陸棟一些,隨后自己先吃了幾口。陸棟原本不想要他的東西,后來想想,也覺得沒必要跟周鳳岐較勁,就接過來胡亂咬了幾口。一來二去的,對周鳳岐的那點抗拒心理也稍微有了些松懈。
“陸先生,你想什么呢,一言不發(fā)的?”周鳳岐故作輕松問道。
陸棟拍了拍拎包,說道:“我還能想什么?我現(xiàn)在就是想把東西安全送到。不然的話,我父親永遠都不會改變對我的偏見。”
“偏見?”周鳳岐重復了一句,就當是對陸棟的反問了。
“是呀。他對我一直懷有偏見。不過我倒是不怪他,我只怪我自己?!标憲澱f道。
“怪你自己?這話從何說起?”周鳳岐問。
“我是個賭徒,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我曾經(jīng)只要身上有什么,就拿什么當作賭資去跟人賭。我輸?shù)暨^很多家產(chǎn)家業(yè),就像你聽到的那些傳奇故事一樣。所以在我父親眼里,我自然是個不靠譜的逆子……”
“你既然承認自己是賭徒,那么我覺得你父親現(xiàn)在這樣看待你,并不算偏見吧?”周鳳岐進一步說道。
“但那是我的過去!周探長。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了,我決心痛改前非,已經(jīng)半年多沒進賭場了?!标憲澩蝗淮舐暃_著周鳳岐喊道,“我已經(jīng)不是賭徒了,他卻還依然用那種眼光來看待我。這不是偏見是什么?”
對此周鳳岐有些始料未及。陸棟立志痛改前非,已經(jīng)不再涉賭,這個陸再卿倒是沒有提及過。
或許是陸再卿并不十分相信兒子能夠痛改前非吧,所以才無法信任這個兒子。
而此時此刻,陸棟說完這幾句話以后,突然變得沉默起來。目光之中,再次隱隱有些閃爍晶瑩。周鳳岐對此也深有感觸,也隱隱體會到陸棟心里似乎涌動著一股難以抑制的委屈。
“我知道我有個荒唐的過去,所以大家對我的成見,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消除的。不過我不怕,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讓所有人相信,我真的是想改過自新?!弊詈箨憲澗従徴f道。
周鳳岐聽到這里,忽然有些相信陸棟了。但隨即他又想起陸棟身上所具備的種種嫌疑,便又重新對他戒備起來。畢竟人心隔肚皮,他其實并不了解陸棟。所有對于陸棟的那一點好感,也只不過是被陸棟的外表和言談所影響,而這些恰恰都是表象,也是很不可靠的。
“到走廊里抽支煙去吧?!标憲澨嶙h道。
周鳳岐看了看拎包,猶豫道:“那這包……”
“我們就站在門外的走廊里,丟不了?!标憲澱f著就起身從外套里拿出香煙和火柴。周鳳岐想了想,覺得也是,小小臥鋪只有一扇小門,而他們兩人就站在門外抽煙,應該沒事。
兩人站到門外走廊里以后,各自點了支煙,周鳳岐輕輕把臥鋪間的小門虛掩上。
這個時候,列車緩緩進入無錫北站,并停了下來。按慣例列車會在這里停留一段時間,等上下客以后再啟動。
整個臥鋪車廂里也有人上下車。每當有人經(jīng)過他們所站位置時,周鳳岐就會格外警覺。而事實上那幾個人都是匆匆經(jīng)過,根本沒有任何異常行為。而他們臥鋪間的那扇小門,也始終虛掩著。
按照這樣的局面,只要周鳳岐緊隨著陸棟,一刻不離,即便陸棟有竊取古董的想法,也根本無法在火車上動手。而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周鳳岐也絲毫沒有察覺到陸家小少爺有任何不軌。
就在這個時候,周鳳岐似乎聽見臥鋪內(nèi)有一點聲響。起初他并不在意這種聲音,因為他一直沒有離開過房門口,所以就以為這是外面站臺上發(fā)出的聲音。
但隨后他突然意識到了某種不測,便馬上丟掉煙頭,迅速推開臥鋪房門。
有個人影正從臥鋪車廂的窗戶外面,探身進來,伸手拎包,把那個檀木箱子拿出來。
周鳳岐大喝一聲,迅速沖進臥鋪,去抓那個人。但那個人身手敏捷,看到周鳳岐進來,早已經(jīng)拿著檀木箱子,翻身躍下車窗。周鳳岐隨即也鉆出車窗,就看到有個人影正在急速朝著車站外逃竄,就緊緊追趕。
兩人跑出車站,一前一后,沿著鐵路疾奔。周鳳岐遠遠看到對方用一條圍巾蒙著臉,但步子很快,自己一時根本趕不上對方。周鳳岐邊跑邊暗暗后悔,自己其他地方都很謹慎,怎么唯獨就忘了留意車廂的窗戶呢?或許是當火車在行駛途中,這個窗戶根本就不具備任何危險,因為除了電影中的情節(jié),沒有人可以在飛馳中的火車上從窗戶外面進入行竊,但他還是疏忽了火車中途還會停車這個環(huán)節(jié)。
周鳳岐一邊懊惱一邊飛跑,卻被對方拉下好長一段距離。但對方也始終無法徹底甩脫周鳳岐。周鳳岐追了一陣,覺得這樣不行,就繞到鐵路另一邊去,在四周茅草的掩護下,悄悄緊隨。
而那個人影邊跑邊回頭看著,很快發(fā)現(xiàn)身后追趕自己的人已經(jīng)不見,就以為是已經(jīng)被自己甩脫,不免得意,就放慢了腳步。
周鳳岐發(fā)現(xiàn)前方出現(xiàn)一座鐵路橋。而那個人影上了鐵路橋以后也蹲了下來,開始用石頭砸那個檀木箱子。周鳳岐估計對方拿著那個箱子跑不快,也太惹眼,所以就想著打開箱蓋,把東西倒出來攜帶,這樣更方便逃遁。
周鳳岐趁機逼近對方。而對方很快砸開箱子,并把東西全部倒進一個布袋子里。剛想站起身來,周鳳岐猛然從茅草里顯身。
“別跑了,把東西放下。”周鳳岐拔出手槍,喝道。
對方看見了周鳳岐手里的槍,有些慌張。但隨即又不甘心,把手里的布袋子高高舉起,變著聲音說道:“滾蛋!不然我就把寶貝扔河里去。”
周鳳岐發(fā)現(xiàn)腳下是一條水流很急的寬闊大河。那些東西要是被扔下去,根本就別想著再找回來。
“你把東西丟河里,你自己還是逃不掉,而且罪行更大。還不如聽我的,把東西放下。我要的是東西,可以不抓你,怎么樣?”周鳳岐開始迂回地說道。
對方顯然是被周鳳岐的話所打動,因為他也覺得根本沒有機會從周鳳岐的槍口下面帶著東西完美逃離。
“那也行,你后退二十步,等我跑遠了你再過來拿東西?!蹦莻€人說道。
周鳳岐緩緩后退,緊盯著對方。對方看到周鳳岐后退,目光一閃,揚起手,就把布袋子朝橋下扔了下去,然后轉(zhuǎn)身就逃。
周鳳岐眼見著布袋子直直地朝河里掉落,心里憤恨,抬手就朝對方開了一槍。他看到對方的身體似乎晃悠了一下,隨即就跑開了。周鳳岐無心再開第二槍,轉(zhuǎn)身就朝河岸邊跑下去,想去找布袋子的蹤跡。但此時河流湍急,哪里還能看到布袋子的影子。
就在這個時候,陸棟急匆匆趕到現(xiàn)場。他顯然也看到對方把布袋子扔進河里,神色焦急,跑到河邊就要朝河里撲下去,卻被周鳳岐一把拉住。
“陸少爺,你會不會游泳?”周鳳岐問道。
陸棟搖搖頭,一邊說不會,一邊掙脫周鳳岐的阻攔。
“你不會游泳,那跳下去會很危險。這么寬的河面,流水也急。不行不行?!敝茗P岐堅持說道。
陸棟的神態(tài)突然變得極其的哀傷,大喊道:“要是不找回這批東西,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對于陸棟這樣的神態(tài),周鳳岐也是非常意外。他稍微一愣神,陸棟趁機掙脫,縱身跳入河里。周鳳岐暗暗叫苦,隨即跟著跳了下去。
周鳳岐剛剛跳到河里,陸棟的一名貼身隨從李豐也急匆匆趕到河邊。這次出門李豐也被安排隨行。火車上每個臥鋪只有兩個床位,所以他被安排在隔壁臥鋪。而事發(fā)時他不一定會馬上察覺異常,所以才來晚了吧。

四
那袋東西最后還是沒有找到。
但周鳳岐卻像是被當頭一棒,猛然醒悟:自己多半是上了陸棟的當。
不是么?當時他們在臥鋪里面對面坐著,拱衛(wèi)著桌上的拎包。按理說這是萬無一失的做法。但偏偏陸棟卻提出,要去門口跟周鳳岐抽幾支煙,隨后竊賊就趁著停車,從車窗外面潛入作案。這要不是陸棟的調(diào)虎離山,說出來都沒有人信。
也怪自己,這么容易就被他騙了。
而且那個蒙面人也必定是陸棟的搭檔了。陸棟在把周鳳岐成功帶出臥鋪后,搭檔就實施行竊,否則竊賊怎么知道臥鋪里沒有人呢?要知道當時車窗是拉上了窗簾的,外人根本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沒有人,怎么敢輕易闖入?而且車窗的插銷都是在內(nèi)部的,如果沒有內(nèi)應,外人是沒法打開窗戶的。想必就在他們走出臥鋪時,陸棟就悄悄拔下了窗戶插銷。
陸棟身上本來就沾有謀害兄長的重大嫌疑,現(xiàn)在又出了這檔子事情,在周鳳岐的眼里,所有的事情都順理成章,一目了然。陸棟成功獲得護送寶貝去南京的機會,然后又設下計謀,半路上成功化解周鳳岐的監(jiān)控,果斷出手。只不過那個搭檔被周鳳岐咬住不放,為了脫身,才不得已把東西扔進河里。但總之,這確實就是一次有動機,有預謀,又有具體行動的完美犯罪。
現(xiàn)在寶貝丟了,周鳳岐的護送計劃也算失敗。而陸棟,也因為跳下河去后溺水,至今還在醫(yī)院昏迷。
事后周鳳岐打聽到陸棟確實不會游泳,所以在周鳳岐看來,陸棟不管自己不會游泳,也無視那時布袋子已經(jīng)沉沒,根本無處尋找,卻一定要跳下河去找寶貝,也只剩下做做樣子給周鳳岐看這個理由。因為周鳳岐就在身邊,所以陸棟在跳下河去時,也料定周鳳岐一定會救他。
陸再卿很快得知消息,并且在聽完周鳳岐的分析以后,大為感嘆。對于周鳳岐的歉意,他也絲毫沒有責備。
而為了核實周鳳岐所說的一切,陸再卿還暗地里找了李豐,詢問了當時發(fā)生的情況。
“因為臥鋪只有兩個床位,所以我當時就呆在少爺隔壁的臥鋪里?;疖嚨搅藷o錫北站后停下沒多久,我就聽見隔壁有動靜。等我趕到隔壁臥鋪時,早就不見了少爺和周探長。我從車窗探出頭去,遠遠就看到少爺正在朝車站外面跑,而周探長跑在更前面。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跟了過去。跑出好長一段后,我就在一條河邊看到周探長和少爺。這個時候我就看到少爺掙脫周探長的拉扯,鞋子也沒脫,就跳入河里去了。后來我就跟周探長一起,把少爺救了上來,但他嗆了好多水,幸虧周探長懂得急救,這才保住他一條命……”李豐斷斷續(xù)續(xù)說道。
陸再卿暗暗心驚。這一次為了去南京送東西,差點就把兩個兒子的性命給搭進去。
但他隨后又想到,所有這一切,都應該是因為陸棟引起,便馬上就對這個小兒子咬牙切齒起來。這個不成材的東西,為了達到目的,竟然如此不擇手段。
而陸棟隨后在醫(yī)院蘇醒過來。陸再卿和周鳳岐一起過去看望。
陸再卿走進病房,就看到陸棟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在看到父親以后,他突然睜大眼睛,奮力坐起身體,神情急迫,沖著陸再卿大喊道:“父親,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p>
陸再卿端詳著這個問題兒子,既心疼,又憤怒,沉默不語。
陸棟望著一臉嫌棄的父親,神色更加絕望,說道:“父親,你是不是覺得,整件事都是我在搗鬼?”
陸再卿冷冷望著兒子,嘆息道:“事實擺在眼前,我不這樣想,還能怎么想?嗯?”
“父親,我在你心中,就這樣不值得信任嗎?”陸棟難過地說道。
“我也很想信任你,所以這次才冒險讓你去送東西。我多么希望你可以漂漂亮亮把這件事做好,用行動來證實你自己,畢竟事實勝于雄辯。但很可惜……”陸再卿痛心疾首。
陸棟聽到這里,一陣黯然,就此歪躺在床上,沉默起來。目光之中,透著一股無以言表的悲傷和絕望。
“陸棟,你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甚至連自己親哥哥都不放過,你實在是過分了。這次康復以后,你自己找個地方,一個人生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弊詈箨懺偾湓陔x開病房之前,這樣對兒子說道。
陸棟聽罷這些話,眼睜睜看著父親冰冷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肝腸寸斷,就像是一只受傷的小動物,慢慢蜷縮在病床上,把腦袋埋在被子里,張大嘴巴,無聲嗚咽,淚流滿面。
周鳳岐看到陸棟這種表情,略微有些驚訝。因為他覺得陸棟此時此刻的表現(xiàn),情真意切,并不像是刻意偽裝出來的。
但一想到陸棟之前那種殫精竭慮的縝密心思和兇狠行為,他也很容易就認為,眼前的一切,同樣是陸棟在博同情的演戲罷了。所以周鳳岐也只是站了一小會,就離開了病房。
沒有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護士就發(fā)現(xiàn)陸棟在病房里割腕自殺了。
五
陸棟的自殺,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在驚訝和痛心之余,大家也都覺得,陸棟之所以要這樣自尋短見,或許是因為心中有愧、無顏見人的緣故吧。
而周鳳岐面對陸棟的死,卻隱隱有了些別樣的感覺,這種猶如切膚的體察令他突然就有些坐立不安起來。但卻怎么也找不到這種不安的來源。出于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陸棟出殯那天,他也趕到了陸家吊唁。
陸再卿老年喪子,也基本上諒解了陸棟所有的過失,轉(zhuǎn)而專心悲傷起來。此時此刻他撫棺痛哭著,老淚縱橫,現(xiàn)場所有人見罷,無不動容。大兒子陸斌剛剛出院,此刻就守在父親身邊,陪著落淚。
周鳳岐站在一個角落,審視著整個現(xiàn)場,心里面還在努力尋找著自己那份不安的來源。與此同時,他看到陸家的好些傭人在大廳里來來往往忙碌著。
而有個男傭人走路的樣子,令周鳳岐突然心跳加快。
這個傭人叫李豐,之前跟著一起去南京的也是他。而眼下他走路時,偶爾會顯露出某種別扭的姿勢。
這馬上令周鳳岐想起自己在無錫北站追趕那個蒙面竊賊時,曾經(jīng)朝對方開過一槍。這一槍顯然沒有打中,或者沒有打中要害,所以對方只是晃悠了一下,就繼續(xù)落荒而逃了。但周鳳岐始終記著對方逃跑時的那種別扭姿勢。
而現(xiàn)在,他卻在李豐的身上,再次看到了這種別扭的姿勢。
周鳳岐沒有猶豫,直接就把李豐喊到僻靜處,上下打量。
李豐在周鳳岐這樣的逼迫之下,很快就顯露出某種驚恐。而這馬上就被周鳳岐察覺。他把李豐推到墻角,讓他背對著自己,兩手開始在李豐身上摸索。當他摸到李豐左側的腰部時,李豐突然跳了起來,并“哎呀”了一聲。
周鳳岐奮力把他的衣服撩起,就看到李豐左腰部貼著一大塊紗布,紗布上隱隱有血跡滲出。周鳳岐一把扯掉紗布,就看到一道擦傷的傷口赫然在目。
周鳳岐二話不說,馬上召集陸家人,陪同他一起對李豐突擊審訊。李豐根本禁不住周鳳岐的氣勢,很快就招供。
而真相,也委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這次陪同二少爺出門,事先接受了大少爺?shù)亩凇4笊贍斪屛以诎肼飞舷朕k法,把盒子里的東西偷走。但只需要偷走,并且直接找機會把東西銷毀,不需要帶回來?!崩钬S說道。
在場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陸斌身上。
“胡說八道。李豐,你血口噴人?!标懕罄淅湔f道。
“周探長,老爺,我沒有半句謊話?!崩钬S咬了咬牙,繼續(xù)對著周鳳岐和陸再卿說道,“我之前暗地里一直幫著大少爺做事,而且很多事都是背著老爺你的……大少爺,你也不要怪我出賣你。我覺得有些事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也很過分了。二少爺?shù)乃溃屛矣行┖蠡谖抑八龅囊磺校詣偛胖芴介L一逼問,我就決定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
陸斌聽到這里,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
“大少爺,事到如今,有些事還是你來做個交代吧?!崩钬S最后說道,“你如果不說,我也會說的?!?/p>
“斌兒,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老實說?!标懺偾渎牭竭@里,再也坐不住了,質(zhì)問道。
陸斌見狀,知道大勢已去,只能如實交代。
原來陸斌一直算計著如何擠垮兄弟陸棟,把陸家財產(chǎn)全部歸為己有。之前陸棟有賭博惡習,父親非常討厭,所以陸斌一直以為自己的夢想十拿九穩(wěn)。但不料半年前,他發(fā)現(xiàn)兄弟準備痛改前非,而父親對他也有些相信,就感到一絲危機。他于是就在父親跟前挑撥說,陸棟是在我們跟前演戲,我有好幾個朋友都看到他依舊在外面吃喝嫖賭。陸再卿信以為真,從此也就對陸棟絕望。
而這一次去南京送寶,也讓陸斌找到了一個徹底顛覆陸棟的計劃。
他事先知道某天陸棟會去彼得大廈頂層的屋頂花園跳舞,就設計了一個苦肉計。他先是電話通知父親在某個時間段來彼得大廈,然后讓李豐拿著一個花盆,偷偷躲在三樓一個陽臺上。當父親的車出現(xiàn)在馬路上時,李豐就把花盆從三樓扔下來,差點砸中陸斌。當然,他們之間早就預演過,所以花盆砸落雖然驚險,但絕不會誤傷到陸斌。
而陸斌也假裝氣憤對父親說,頂樓那幫混賬,怎么可以這樣把花盆亂扔。所以陸再卿在周鳳岐跟前說起這件事時,就直接說成花盆是從頂樓扔下來的了。
然后陸斌就開始誤導父親,說我這剛要去南京,怎么就遇到這樣兇險的事情?會不會是有人故意為之,然后不讓我去南京為父親辦事?陸再卿平時很信任大兒子,被他這樣一忽悠,很容易就被帶歪。一則他想起送寶的人選只有他們兄弟兩個,再加上他一直相信陸棟依舊在外面賭博,所以也自然懷疑陸棟是因為想獲取這份賭資而不擇手段的。
另外,之前陸斌還暗地里把父親托他保管的一部分古董偷偷帶出去,依葫蘆畫瓢,偽造了一堆贗品,然后把贗品存放在保險柜里,而真品早就被他藏匿私吞。這次父親要把古董送人,陸斌就開始擔心真相敗露。萬不得已,他就想把兩件事整合起來,一了百了。
于是他暗地里叮囑會隨陸棟一起去南京的李豐,找機會在半路上把東西偷走。而且他只需要李豐把這份東西銷毀,毀尸滅跡,就能一石二鳥,既可以隱瞞住這是一批贗品的真相,又能讓陸棟蒙上更大的嫌疑。
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在臨行前一天,又故意跟李豐配合,偽裝成被人下藥差點死去的危機。這樣一來去南京的重任就只能落在陸棟身上,這樣整個計劃就能順利實施了。同樣,陸棟身上的嫌疑也就更加濃重了,絕沒有人會懷疑自己這個被害人,居然就是整件事的真兇。
聽完陸斌的敘述,周鳳岐恍然大悟,深深懊悔和汗顏。本次事件前后,他全都被蒙在鼓里。
而比他更加懊惱悲傷的,自然是陸再卿。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徹底冤枉了小兒子陸棟。
原來小兒子早就不賭博了。他一直是在真心誠意痛改前非,而自己卻輕信讒言,始終沒有給過小兒子一點點鼓勵和認可。這一次去南京,想必陸棟也是非常希望能夠圓滿完成托付,給父親一個交代,也給他自己一個表現(xiàn)和澄清的機會。他想必也很清楚,只要這次送寶順利完成,父親也應該會對自己有些諒解。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會在看到古董沉入河底以后,顧不上自己不會游泳,一定要跳下河去找到古董。因為他很清楚,要是東西找不回來,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這些,陸再卿痛心疾首,隨手拿起一把掃帚,狠狠朝大兒子頭上抽去。竹柄掃帚抽在陸斌頭上身上,痛得他滿地打滾,嗷嗷亂叫。
但有誰知道,陸再卿的心里,也已經(jīng)疼得昏天黑地,失去了知覺。
后來,醫(yī)院的護士還告訴陸再卿,當時她走進病房時,割腕不久的陸棟還有最后一絲氣息,他嘴巴里一直在重復著幾句話:
“父親,我的確有過劣跡,但我已經(jīng)改了,已經(jīng)改了呀!可你們?yōu)槭裁床豢舷嘈盼??難道一個人想痛改前非,就真的那么難嗎?父親,求求你,不要把我趕出家門……我還是你的乖兒子呀,父親,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