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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憂

    2019-08-18 15:27:55廖貽鋮
    含笑花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福壽小山媳婦

    廖貽鋮

    城山鎮(zhèn)坐落在城子山腳一處舒緩的臺地上,這是通往省城的必經(jīng)之地。解放前,這里就人來人往,商賈云集。

    夜色如潑墨般漫卷過來,小鳥的嘰喳聲,山雞的咕咕聲都消匿于黑暗之中。

    剛起好的土爐高聳著,猶如羌人的一座座碉樓,兀自矗立于大山深處,冷眼看著這一群人,戰(zhàn)天斗地,激情四射,干勁沖天。夜色越來越黑,周圍的人都走光了,楊有滿嘴里叼著旱煙袋,又朝爐子里扔了幾塊木材??粗执蠊P直的大樹被劃成了一塊塊,當(dāng)柴火燒掉,他心里一陣陣惋惜。這百年大樹用來蓋房子,打家具,那怕用它做棺材都是上等的材料,近期不知又砍伐了多少。想到這里,他又賭氣式地朝爐里丟了幾塊。爐火“嚯嚯嚯”地歡叫著,吐出了長長的火舌。

    楊有滿是一個好強上進的人,干什么都不想落于人后。土地改革時,剛剛翻身作主人的小楊豪情萬丈,成天跟著工作隊丈量面積,分田分地。公社修建萬畝大溝時,幾千人馬就像螞蟻抬曲蟮,排成了十多公里的長龍。年輕氣盛的大楊銀鋤飛舞,揮汗如雨,渾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力氣,半天不到的時間,就挖壞了一把鋤頭。當(dāng)場就受到了公社書記的表揚。

    早上,他從腆著大肚子的老婆手里奪走家里唯一的一口鐵鍋,提到火爐邊,幾下砸了就丟進爐子里。反正,參加了集體食堂,這東西也沒有多少用處了。這下,有了鐵鍋作引子,這鋼鐵應(yīng)該能煉成了。楊有滿心情略有好轉(zhuǎn),關(guān)了爐門,悠然自得地回家了。

    五十年代末期的農(nóng)村不僅閉塞,還十分貧窮落后。夜晚,諾大一個村子,就只有幾戶人家亮著微弱的油燈,像陰霾的夜空里,偶爾探露出頭的幾顆星星,一閃一閃的;更像幽遠(yuǎn)深山里的爐火,忽明忽暗。偶爾,聽到幾聲狗叫,估摸是寂寞難耐的人到哪家串門子來了。

    勞累一天的楊有滿早早地上了床,他摸著老婆的肚子,討好地說:“這回,準(zhǔn)是個帶把的”。他已經(jīng)有一男二女三個孩子了,但他還想再要一個,最好是一個男的,這樣就成對成雙,不偏不倚,雙全保險。

    老婆還在為鐵鍋的事生氣,便翻過身去,把肉嘟嘟的屁股對著他。

    天微微發(fā)亮,楊有滿就被餓醒了,他灌了兩大瓢涼水,肚子里的水嘩嘩地翻騰著,發(fā)出空洞無力的聲響。昨天晚上,老大在打飯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待哭哭啼啼地把潑撒的飯收攏時,飯沒了一大半。從早上就咒了他一天的老婆想了想,還是給他留了一點。要不,他就得靠崇高的革命激情這種精神食糧熬過漫長的一夜了。

    楊有滿坐在門前的木墩上想著心事。這時,肚子里又發(fā)出一陣鳴響,像幾只饑餓的小老鼠在里面左沖右突,他懊惱地站起來,朝后山走去。就是在夢里,一頓飽飯也吃得不安生,楊有滿一邊走,一邊不滿地嘀咕著。

    后山有一條踩出來的小道,猶如楊有滿那幾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瘦弱地在林中若隱若現(xiàn),有時干脆跌入密林之中,再也找尋不見。楊有滿緊走慢趕著,濕潤而又新鮮的空氣不斷地擠進他的鼻腔,他一路摘些漿果丟進嘴里,慢慢地有了些精神。

    土爐的炭火早已熄燼。他找來一根棍子往里捅了捅,感覺到有一個硬梆梆的存在,急忙扒開爐灰,就看見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在爐膛里躺著。他遏制住內(nèi)心的狂喜,舀了水把它沖洗干凈。眼前,一尊烏黑發(fā)亮的羅漢正對著他笑呢!

    “煉成了!”他咋呼一聲,就往村子里跑去。

    見丈夫火急火燎地趕回來,老婆說:“你來得正好,我肚子疼得很,怕是要生了,你快把小山媽叫來?!?/p>

    楊有滿灌了一瓢涼水,一臉不屑地說:“你才是要生了,我的已經(jīng)都生出來了?!闭f完,丟下一頭霧水的老婆,朝隊長家跑去。

    公社里靜悄悄的,書記在空曠的院子里踱著步子,他時而望著傳達(dá)室的電話,時而又若有所思。為了完成任務(wù),他來了個“麻子打哈欠——全面動員”,把公社里的大小干部,包括秘書都趕到各村各寨去大練鋼鐵了。一個星期過去了,還聽不到一點好的消息。

    而這幾天,周邊公社的捷報卻如雪花般地飛到縣里,又變成一只只喜鵲朝他這邊飛來,炫耀地歇在樹上、站在窗臺鳴叫,攪擾得他很是心煩。難道他鄉(xiāng)就人杰地靈,干什么成什么,他這里就窮山惡水,死磕硬干也飛不出一只鳳凰來。

    這時,一陣鑼鼓聲從街頭傳來。他想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會有什么大事?于是就向門口走去,就見金鴨子塘村的隊長帶著一群人,抬著一個黑乎乎的家伙向他走來。隊長一路小跑來到他面前,高興地說:“恭喜書記,成了!”

    “成什么啦?”書記乜了隊長一眼。

    “鋼鐵被我們村的老楊煉出來啦!”

    書記這才定眼細(xì)看抬著的東西。那東西有點像一個黢黑的葫蘆,但確切地說,更像街心里隨處可見的一泡牛屎,還用一根紅布帶拴著。書記圍著它轉(zhuǎn)一圈,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一大群人眼睜睜看著書記,巴望著書記的表揚。書記不禁地點了點頭,又仔細(xì)端詳起來,他伸出指頭向一處裂縫摳了一下,裂縫處就掉了一大塊,里面露出了泥土、石子、灰渣等雜質(zhì)。

    傍晚,一臉晦氣的楊有滿回到家里,老婆已經(jīng)生了。手腳麻利的小山媽早已收拾停當(dāng),正陪著他老婆聊家常。

    楊有滿立刻換了笑臉揍過去:“生了,是個帶把的?”老婆把頭扭到一邊,不理他。

    楊有滿又回頭看著小山媽。小山媽瞅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沒把!”

    楊有滿也不惱,人多力量大,生男生女都不怕,給女娃取名“楊鳳寶”。鳳寶打小就體弱多病,經(jīng)常藥湯藥水不斷。于是,村里的半仙王福壽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王福壽摸摸鳳寶的頭,又看看她的眼睛,對楊有滿說:“你家寶兒的魂丟了?!彼笓]有滿媳婦撮來一碗米,找來一根線,又到雞窩把剛放進去的那只領(lǐng)窩蛋拿了出來,放在米上。把線纏在蛋上,另一頭用手牽著,微閉著眼,隨著雙腳有節(jié)奏的抖動,兩片小胡子一張一合地念叨起來……

    小鳳寶早已昏昏欲睡。事畢,王福壽把叫魂蛋用子母灰慢慢燒熟了,小心地剝了蛋殼,指著一處凸出的蛋白對楊有滿說:“你家寶的魂回來了!”。隨后,他用手掐掉那點凸出的蛋白,喂進鳳寶的嘴里,剛想把余下的雞蛋往自己嘴里送,中途卻被鳳寶伸出的小手劫走了。

    王福壽尷尬地抖著兩片小胡子。

    小山媽在村里是一個忙人,也是個名人。然而,在這個不足百戶人家的村子里,她的名氣卻被后來居上的楊鳳寶超越了。楊鳳寶不僅是個病坨坨,同時也是個淘氣寶。她生病時,身體羸弱得讓人糾結(jié),心生憐愛。好著的時候又到處撒野,干盡壞事。哪家的瓜苗被撥了,不熟的果子被打光了,瓦房被打穿了,不用問,準(zhǔn)是鳳寶干的。有時候,村里人也會拉下面子找她父母論理,有滿媳婦卻總是借口說寶兒還小,不懂事。但禍闖大了,有滿媳婦還是會背著鳳寶給對方一些賠償。

    在那時的農(nóng)村,童年的生活是那么的枯燥、無聊和漫長。一團泥巴,一只甲蟲,就足以讓小山他們玩上一整天。有一天,小山和鳳寶在水井邊上玩耍。小山記著母親的話,離井邊遠(yuǎn)遠(yuǎn)的。鳳寶卻獨自一人光著腳丫在井邊劃泥漿,泥水源源不斷地流進井里,原本清澈的井水,頓時就渾濁了一大片。

    過來挑水的劉子保見井水被搞渾了,劈頭蓋臉地把小山他們大罵了一頓。劉子保走后,楊鳳寶恨恨地對著背影說:“敢罵我們,叫你水都喝不成?!币粫海驼襾硪恢凰离u,把它丟進井里。來挑第二轉(zhuǎn)水的劉子保見到井里的死雞,罵罵咧咧地挑著空桶回去了。

    很快,隊長叫來了他們的父母。小山則是被母親扭著耳朵一路來到井邊的。小山看見井邊黑壓壓的人,唯獨不見了鳳寶,心就更虛了。

    兩家的父母向村里人道了歉后,就找來工具清理水井。小山被父母強壓著,去倒掉從井里舀出來的一盆盆臟水。沒干多久,有滿媳婦借故把楊有滿支走了,唯獨留下小山一家繼續(xù)干活。

    太陽像一只受了驚嚇的雞仔,突然鉆進后山的林子,不見了蹤影,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收工回家的楊有滿坐在門前的木墩上,等著他那個經(jīng)常不準(zhǔn)點的寶兒回家。

    這次,等來的不只女兒一人,學(xué)校的老師也來了。老師對楊有滿說:“你得好好教育這孩子,上課不專心,還經(jīng)常逃課,今天干脆挎著一個空書包來上課了?!?/p>

    楊有滿責(zé)問鳳寶為什么不帶書本上學(xué),鳳寶說丟了。問怎么丟的,鳳寶就不出聲了。

    剛送走老師,劉子保就帶著隊長來了。劉子保說:“你家鳳寶偷了隊里的甘蔗?!?/p>

    “你血口噴人!”楊有滿正在氣頭上,忍不住想吵架。

    劉子保嘿嘿一笑,慢悠悠地說:“早上,我聽到甘蔗地里有響動,走過去一看,甘蔗被掰了幾根。”接著,劉子保拿出一摞書本,揄揶道,“甘蔗可能不是鳳寶偷的,但我在那里看到了這些。”

    鳳寶高興地接過書本說:“是哩!我把書騰出來裝甘蔗了?!?/p>

    楊有滿把手掌高高揚起,之后又輕輕放下,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隊長搖了搖頭,走了。

    小山媽幾次都欲言而止,這回終于忍不住了。對有滿媳婦說:“鳳寶就像一棵樹苗,小的時候不捋,長大就捋不直了?!?/p>

    “人大自巧,狗大自咬?!庇袧M媳婦不在乎。

    “打罵有時是愛,放任保準(zhǔn)是害?!?/p>

    “我家鳳寶嬌貴,老姐你別瞎操心 ?!?/p>

    小山媽自討沒趣,站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走了。

    天空又聚集了一些黑云,天色越來越黑。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下雨了,種植包谷的節(jié)令早已過去,等待移栽的秧苗日漸枯黃。這幾天的天氣都是這樣,天空中不時有黑云翻卷、聚集,但雨,就是下不到地面上來。

    “天收的,今年的日子恐怕難熬了?!毙∩綃屢贿叞烟恋椎哪酀{水舀出,澆在蔫癟的豆苗上。每年開春,她都會在這水塘邊的地里種一些瓜豆,這些東西雖然沒有多少營養(yǎng),但遇上干旱缺糧的年景,也能讓小山他們混個肚皮滾圓,不至于餓著。

    半仙王福壽一遍又一遍地翻著掉了書皮的黃歷,嘴里嘰里咕嚕:“五龍治水,風(fēng)調(diào)雨順,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年景???”看著越來越漆黑的天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丟掉書本,跑了出去。

    “下雨了,我算準(zhǔn)這回真的要下雨了!”王福壽逢人就說,一邊走,一邊叫嚷。

    “小山媽,要下雨了,趕緊關(guān)好田水。”王福壽路過時,給小山媽丟下一句話,又到其它地方奔走相告。小山媽含糊地應(yīng)了一句,又把一瓢泥漿水灌到豆根下。

    烏云越集越密,云層越來越厚。偶爾,還聽到一兩聲響雷,天邊也傳來了一絲風(fēng)的清涼,人們焦慮苦等,翹首以盼的第一場雨,似乎真的就要到來了。幾陣風(fēng)吹過后,天底下的萬物也精神振奮起來,仿佛都張開了饑渴的大口,準(zhǔn)備痛快淋漓地喝個夠。

    跑了一圈的王福壽累了,氣喘吁吁地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美滋滋地吸著水煙筒。屋里,幾個孩子早已調(diào)動了家里的鍋碗瓢盆,星羅棋布地擺了一屋。

    別看王福壽經(jīng)常在外混得紅光滿面、油光水滑。但在村里,要數(shù)他家最窮。因為媳婦好吃懶做,王福壽教訓(xùn)幾次,依舊是老樣子。王福壽沒辦法,就跟他媳婦約定:不干活可以,但每天必須給他一次。他媳婦就不干活了,還經(jīng)常躺在床上哼哼嘰嘰。沒幾年,雙腳就落個肌肉萎縮下不了床,但老婆肚子卻沒閑著,接二連三地給他生了一大堆孩子。他家住的房子,就像畢加索的一幅抽象畫,柱子和橫梁盡是些歪扭的木料拼湊而成,至于瓦片,全是撿了瓦窯里燒壞變形的瓦蓋上去的,那屋面就像被胡亂刮了幾刀的魚背,刺凌凌的,很是難看。一到雨天,房子就四處漏雨。

    王福壽把煙筒吸得山響,猶如他那歡快的心情。他想,這一次真的下了雨,他就更出名了,他就可以靠著他的先知先覺,通吃四里八鄉(xiāng)了。這時,他感覺頭頂一片光亮,不知什么時候,烏云散去了,熱辣辣的太陽又露出了那張邪惡的臉。老天爺就像鬧了肚子,翻江倒海地弄出幾個響屁之后,什么事都沒有。

    楊有滿家的米缸已經(jīng)見了底。有滿媳婦稱了每人二兩米的份額后,又抓了一大把放回缸里。米還沒下鍋,鳳寶他們就像一群饑餓的小豬,嗷嗷地叫開了。有滿媳婦把煮得半熟的米倒進甑子里蒸著,就抽空把豬喂了,又把幾只小雞趕進雞塒里。等她回來,桌子上已是一片狼藉,她拿了勺子往甑子里舀去,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伸頭一看,一顆飯粒都見不到。有滿媳婦丟下碗筷,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楊有滿磕了一下煙灰,說:“我也只搶著一大口呢?!?/p>

    有滿媳婦餓著肚子來到小山家,小山媽趕緊添了一大缽飯給她,有滿媳婦來不及客套,接過碗就急忙把飯往嘴里送,腮幫頓時鼓成兩個大大的桃子。那吃相讓小山至今記憶猶新。

    “這老天又要收人么?”飯后,兩個女人聊起了家常。

    “就是,我家的米也撐不了一個月了?!毙∩綃層悬c憂心忡忡。

    “得想些辦法?!?/p>

    “我昨天到了后山轉(zhuǎn)了一圈,那片野山藥開始抽藤了,要不,你挖點回來救救急。”無論什么時候,小山媽總能做到未雨綢繆。

    多年以后,小山把這事講給兒子聽,兒子埋著頭,眼里緊盯著手機,一臉不屑地說:“時代不同啦!”

    一眨眼,楊鳳寶初中畢業(yè)了。她和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一樣,回家當(dāng)了回鄉(xiāng)知青。

    閑在家里的楊鳳寶無所事事,成天就是照鏡子、涂口紅,或者把自己的臉弄得慘白慘白的,活生生像個吸血鬼,偶爾出來閑逛時,冷不丁還會嚇著村里人。楊有滿看不下去了,就把她趕出去搶工分。鳳寶哪是干活的料,她不是矯揉造作,就是裝模作樣。薅地時,雜草沒有除盡,倒把一棵棵鮮活的玉米苗給挖斷了。村民們都很有意見。

    后來,有幾個城里的知青到這里上山下鄉(xiāng),村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年輕人容易溝通,沒幾天,鳳寶就同他們打得火熱,成天處在一起,無話不說,就像村里人見到了當(dāng)年的解放軍。城里來的知青個個打扮時髦,但干活時,卻一個個惹人笑話。鳳寶就覺得自己橫豎像個城里人了。

    隊長很寬容,原諒這些年輕人對生產(chǎn)的一無所知,包括土生土長的鳳寶。隊長把他們分到老年組,做些積肥、曬糞之類的簡單活計。有了鳳寶的瘋瘋癲癲,傻里傻氣,城里來的知青也不覺無聊。他們這才相信,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也是一處浪漫之鄉(xiāng)。

    不久,一些閑言碎語就鉆進楊有滿的耳朵,楊有滿開始不信。

    過了一段時間,喜歡多事的小山媽對有滿媳婦說:“鳳寶好像有了?!?/p>

    “瞎說?!庇袧M媳婦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依我的經(jīng)驗,倒是不會走眼。”這種事不便多說,小山媽丟下話后,快步走了。

    隨著鳳寶的腰身越來越粗,村里所有人都明白了。楊有滿第一次在鳳寶身上下了狠手,才知道了那個惹事的知青。他頓時暴跳如雷,二話不說提了柴刀出去。人還沒出門口,就被眾人勸住了。

    冷靜下來的楊有滿強壓住心中的怒火,找到了知青,心平氣和地對那知青說:“你小子什么都不會,倒是在我家寶兒身上種上了種。”

    “大伯,你說什么?我不清楚。”知青在裝糊涂。

    “肚子都大了,難道要叫她當(dāng)面指認(rèn)嗎,難道要鬧到大隊、公社去嗎?”楊有滿提高了嗓子。

    知青心虛了,喃喃地說:“都是你情我愿的!”

    “年青人,做了事就得認(rèn)賬?!睏钣袧M緩和了語氣說,“既然這樣,你討了她做媳婦,不就沒事了。”其實,他早想把這個女兒趕出去了。

    “這,我作不了主。”知青更加害怕了。

    很快,知青的父母就趕來了,知青沒有跟著來。一位干部模樣的婦女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到桌子上,那都是楊有滿一家從未見過的稀缺物。女干部先入為主地說:“我兒太年輕,闖了大禍,我們來賠罪了。”

    “年青人都會犯糊涂,把她娶走就是了?!睏钣袧M大大咧咧的。

    “這不行!”女干部急切地說,“我們已為孩子聯(lián)系了工作,這節(jié)骨眼上,怕影響他進城?!?/p>

    “至于你女兒,我們會補償?shù)??!敝嗟母赣H接過話說。

    “我不管,反正你們得把她帶走。”楊有滿自認(rèn)為一生光明磊落,卻做了兩件鬧心的事:一件是燒了坨廢鐵在全公社鬧了笑話;再就是生了這個不爭氣的丫頭到處給他惹事,這回更是讓他丟盡了老臉。再說,現(xiàn)在丫頭有了這些瓜絆,今后還怎么嫁人?

    后來,知青父母找到了公社書記私下調(diào)解,楊有滿就不吭聲了。

    楊家到底得到多少補償,村里的人一直議論紛紛。

    金鴨子塘村,斜靠在一座厚實的山腳下。四周環(huán)山,一片開闊地。大自然不經(jīng)意的杰作,造就了這里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的地勢。據(jù)風(fēng)水先生說這是一塊吉地。

    王福壽經(jīng)常在嘴里哼哼:金鴨子塘,金鉤釣太陽。哪個占得住,兒孫當(dāng)?shù)弁?。村子里,雖然有幾個靠栽三七賺了錢的;后生中,也有在外工作或做生意的,這都與傳說的相差太遠(yuǎn),始終沒有出過什么達(dá)官顯貴。讀過幾天老學(xué)的吳繼祖,有點磕巴,卻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村里會飛出金鳳凰的!”話音一落,周圍的人都將信將疑起來。

    劉子保嘴里嚼著燒包谷,走過來湊趣。大家一見到他,就都散了。劉子保是村里的一霸,他滿臉橫肉,顴骨高聳,一雙牛眼看誰都不順眼,一動怒就露出滿口黃牙,像一只呲牙咧嘴的惡狗,動不動就要下口咬人。他爹解放前流浪到這個村子,被村里的人收留下來。后來,一生未娶的流浪漢在路上揀到了劉子保,爺兒倆就相依為命,饑一頓飽一頓地過著日子。

    土地包產(chǎn)到戶后,爺兒倆的生活過得還是差強人意。后來,劉子保長大成人,找了一個媳婦回來,有了一個親生兒子。在這點上,是比他那個一生未娶的花子爹要強。然而好景不長,經(jīng)常發(fā)點酒瘋的劉子保,在外面找不到出氣處,就在家里打媳婦。三兩天一次,經(jīng)常把媳婦揍得死去活來。媳婦實在忍受不了,跟著外鄉(xiāng)人跑了。不久,他爹過世,只剩下劉子保獨自帶著兒子生活,家族的歷史再一次輪回。這究竟是命運的捉弄,還是性格的使然?村里沒人敢妄加議論,大家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淡漠平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村里唯一敢跟劉子保較勁的,只有小山媽。他倆是鄰居,碰巧有一塊承包土地又連在一起,兩家大戰(zhàn)鮮有,局部摩擦經(jīng)常發(fā)生。為防止土地被蠶食,小山媽在地界邊種下了一排杉樹,以此來斷絕某些人的非分之想。實施農(nóng)村公路通達(dá)工程時,公路正好從小山家的地塊通過,獨留下了那排杉樹。隔著公路,劉子保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杉樹是他的了,隨心所欲地使用著??粗鴺淠救諠u減少,小山媽一肚子苦水,苦于沒有真憑實據(jù),拿他也沒辦法。一天,正當(dāng)劉子保呼哧呼哧地扛著一棵杉樹爬上公路時,小山媽擋在了面前。劉子保先是一愣,接著就把樹輕輕地畫了個弧,小山媽就摔在了地上。

    小山媽年紀(jì)大了,知道硬碰不是他的對手。她杵著拐杖,腳一瘸一拐地來到劉子保家坐著,整天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劉子保慌了,叫來隊長勸說無用,又急忙到鎮(zhèn)上請來了民警。民警說為了一棵樹,你要鬧出人命,搭上棺材錢嗎?快送醫(yī)院去。

    醫(yī)院里,劉子保一反兇神惡煞的模樣,謙恭而又小心地伺候著,生怕再出什么大事,比服侍他老爹還上心,這反倒讓小山媽渾身不自在,沒幾天,本來就沒有什么病的小山媽就出院了。

    事后調(diào)解,劉子保賠了一千多元錢。他把牙齒咬得咯吱響,又不便發(fā)作。村里很多人都暗自發(fā)笑,說是小山媽幫他們出了多年來的那口惡氣。

    楊鳳寶生下女兒,就一直在娘家住著,這個單親媽媽成了金鴨子塘村茶余飯后的話柄。她也不管別人的指指戳戳,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倒是惹得楊有滿越發(fā)不滿意了。

    王福壽悻悻地在楊有滿的身邊坐下,一臉諂媚地說:“鳳寶這塊心病,我能幫你治?!睏钣袧M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不說話。鳳寶小時候體弱多病,王福壽從他身上騙走了不少的錢,他早已不相信王福壽了。

    王福壽還不走,掏了一只煙遞過去。楊有滿指了指自己的旱煙袋,神情更加冷漠。王福壽把煙塞進煙盒,靠近楊有滿小聲說:“我大兒倒不嫌棄她母女倆,要不讓他們……”

    “就你家那個窮樣,能養(yǎng)活她們?”楊有滿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王福壽灰溜溜地走了。大兒子已三十出頭,因為家里窮,一直沒有媳婦。之前,他想了好久,又磨破嘴皮,才說服了兒子,沒想到人家根本就看不上。這塊臉?biāo)闶莵G大了。

    鳳寶的事多虧了小山媽的紅線。她在城里的一個侄兒死了媳婦,小山媽就想把他們撮合在一起。

    侄兒一眼就看上了鳳寶。

    “我有一個女兒?!兵P寶試探著說。

    “我有兩個兒子,就缺一個女兒?!敝秲嚎烊丝煺Z。

    “你年紀(jì)這么大,我們不合適。”

    “孫中山還大宋慶齡二十多歲呢!”

    鳳寶還在猶豫。楊有滿插話說:“行啦,別挑肥揀瘦的,你也年紀(jì)不小了。”

    “你想攆我走?!兵P寶嘟著嘴,不高興了。

    “難道要我養(yǎng)你們母女倆一輩子?!?/p>

    鳳寶咬了咬嘴唇,然后說:“我的嫁妝要按照風(fēng)俗,一樣都不能少?!睏钣袧M一口答應(yīng)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楊有滿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舒展著他少有的笑容。隨著車子的徐徐發(fā)動,他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一身新娘打扮的鳳寶又折回家里。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新出嫁的姑娘是不準(zhǔn)回頭的,不然會給家里帶來霉運,楊有滿皺了一下眉頭,正要說道幾句。鳳寶卻搶先說:“就那點嫁妝,我的錢還沒有用完呢?”

    楊有滿頓時氣得滿臉通紅,他怒沖沖地幾步走進房間,拿出一沓錢,說了一句:“我還嫌這東西臟呢!”就朝鳳寶甩去,錢,像雪花似的飛了一屋。

    當(dāng)初,他精打細(xì)算,是想著用剩下的錢給兒子討個媳婦,可鳳寶卻一分錢也不想留給他。

    村子前面十點鐘方向有一座石山。造山運動時,一股巖漿從地底涌出,巖漿冷卻后在半山腰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空腔。這個洞口就像巨人的一只眼睛,斜睨著村里的世事滄桑和蕓蕓眾生。慢慢的,村里人就被這只巨眼盯得渾身不舒服,幾個好事者就找來炸藥,轟隆幾下,將它封了。

    后來,隨著日子的好轉(zhuǎn),人們有了閑余的時間。小山媽就和村里的幾個信佛的人,掀開了石頭,在洞里塑了尊菩薩,在洞外蓋了間房子,一座像樣的小廟就建成了。他們又找來幾本經(jīng)書,有模有樣地念起經(jīng)來。偶爾,他們還會幫人做幾場法事,收幾個小錢維持廟里的運轉(zhuǎn)。洞里飄出的香煙和喃喃的念經(jīng)聲,給這個平靜的村子增添幾分熱鬧和神秘。

    村民吳繼祖說話有點口吃,但是個能干的人。他曾任過村里的會計、隊長。后來,在公路邊開了一個商店,賺了不少錢。建蓋寺廟時,要數(shù)他出的錢最多。

    上了年紀(jì)之后,吳繼祖索性把店門關(guān)了,把賺到的錢全都交給小兒子把持打理,自己專心致志地在廟里做事。大兒子平時就對他偏愛小兒子的做法很有意見,這次更加不滿,叔伯兄弟也頗有微詞。吳繼祖卻振振有詞地說:“錢是我掙的,我喜歡誰就給誰。錢給了小兒子,小兒子就得負(fù)責(zé)養(yǎng)我,我不想到老了動不了的時候遭你們嫌棄,像個皮球在你兄弟倆的腳下踢過來,又踢過去?!?/p>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也就無話可說了。

    就因寺廟的存在,周圍的樹木最終沒有被開荒者砍伐殆盡,給這個光禿禿的小山,保留了一片蔥綠的希望。

    村里及周邊的人,也會到廟里來燒香,捐點功德,或者主動為廟里添置一些物件。幾個老人,有事的時候,就在廟里吃齋念經(jīng),虔誠地侍奉佛祖??臻e的時候,就坐在這片樹蔭下聊聊家常。他們都到了耄耋之年,辛苦了一生,清閑下來之后,坐在一起嘮嗑,是最好的一種消遣方式。

    有滿媳婦偶爾也會來這里坐一下。鳳寶嫁到城里后,就沒有回來過,她也不想到城里去跟鳳寶一起生活。年近四十的兒子終于娶上了媳婦,有了孫子,有滿媳婦的日子過得舒心了許多。以前的生活很是艱苦,總是吃不飽,現(xiàn)在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恨的只是自己老了,牙口不好。

    幾個老人也不叨嘮別人的家長里短,是是非非,他們最多的話題是以前日子或現(xiàn)在的生活。以前的苦難給他們留下深刻的記憶,現(xiàn)在的生活又給予了他們更多的感慨。這世界變化太快,他們有點惶惶無主,無所適從。

    小山媽來廟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她已年近九十,這些老人當(dāng)中,數(shù)她年紀(jì)最大,幾百米的路,她都走得比較困難。偶爾來時,聽到她說的也是一些對后事的憂慮。

    在她不能勞作的時候,她就把自己的田地分給了家中的兩個兒子栽種。兩兄弟開始沒有什么意見,關(guān)系也還正常。就因小山媽兩邊擔(dān)心,左右將就,老是懷疑分得不均,虧了誰,擅自作主又把田地分了幾次。分來分去,兄弟倆就都有了意見,甚至鬧到都不愿抽糧食給他們的地步。小山媽一時沒法,把哥倆告到法院。法院派人來村里調(diào)解,最后叫哥倆及城里的小山每人每月拿出一百元給老人養(yǎng)老。小山媽就拿著哥仨給的養(yǎng)老錢,精打細(xì)算地過著日子。幾年后,還為自己和老伴置辦了棺木,后來又把墓碑拉了回來。現(xiàn)在,她最擔(dān)心的就是哥弟有矛盾,怕到時候會撇下他們不管。

    吳繼祖則沾沾自喜地慶幸自己的英明果斷。他常常吹噓:房子是我蓋的,錢是我掙的,只要我愿意,房子哪間好我住哪間,青菜哪匹嫩,我就吃哪匹,那個敢,敢說老子。

    當(dāng)?shù)厥a(chǎn)的三七是一味好藥,素有“南七北參”之稱。三七不僅全身是寶,還藥食同源。更為奇妙的是,三七不同的制作方法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熟制三七的是補品,對氣血虧損的人有很好的療效;生制的三七用途就更加廣泛,特別對心腦血管疾病作用明顯,這對當(dāng)今經(jīng)常食用肥甘厚味的食物,吃出高血脂、高血糖的人群來說,無疑是一個福音。有了三七,當(dāng)?shù)厝俗哌h(yuǎn)親時,無需為帶什么禮品發(fā)愁,帶點三七系列產(chǎn)品保準(zhǔn)能讓親朋滿意;外面的人來這里時,也喜歡帶點三七或者三七制品回去。三七還有“金不換”“銀不換”的別稱,在當(dāng)?shù)禺a(chǎn)業(yè)發(fā)展中有較高的地位。

    然而,由于這味藥材一直沒有得到有效的計劃和管控,三七價格忽高忽低。曾幾何時,三七在皇帝與平民、黃金與糞土之間不斷地變換身份,七農(nóng)們也跟著在天堂與地獄之間來回折騰。

    就像大家調(diào)侃的“蒜你很”“姜你軍”等食物一樣,決定三七價格的不一定是市場的供求關(guān)系,幾個有錢的生意人就可以決定三七地位的尊卑,價格的高低,繼而左右了成千上萬七農(nóng)的命運。

    近幾年,三七價格又連續(xù)上漲,到這一年,更是漲得厲害。把一元錢丟進地里,一年不到就有近十元的收入。金鴨子塘的村民也跟著瘋狂起來,上年栽三七賺了錢的,把全部收入都投了進去;從來沒有種過的,也東拼西湊,甚至借了錢,跟著種了三七。沒幾天,村子就被成片成片的三七棚圍得個嚴(yán)實,金鴨子塘村真正成了一個產(chǎn)金之地。人們一而十、十而百地盤算著財富的急劇增長,憧憬著豪車、豪宅或更加宏偉的未來。

    幾個老人的話題自然地轉(zhuǎn)向了三七:某村某人的三七賣了三個億;某老板投資了一千萬,剛造好七棚種上三七后就轉(zhuǎn)手賣了,不到兩個月時間就賺了兩倍。估計關(guān)于“億”這個概念,有生以來,才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們的腦海里,說在他們嘴上。因為說話的人語氣很重,閑聊之中,不時有人發(fā)出“嘖嘖”的感嘆。大有一種生不逢時,力不從心的遺憾。吳繼祖說:這機會要是早來幾年,他也可以輕輕松松地做個千萬富翁,弄個豪車玩玩,蓋間洋房住住,到五洲七洋去耍耍。

    吳繼祖的血壓一直偏高,小山媽曾勸他吃些降壓藥。小山媽幾年前得了腦梗,由于每天都按時服用降壓、養(yǎng)護心血管方面的藥,病情控制得還比較好。吳繼祖卻不以為然,沒過多久,便得了中風(fēng),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生病以后,他的小兒子就經(jīng)常借故不在家里,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小兒子的媳婦是鄰村的,平時小兩口稍有不和,媳婦就往家里跑。這下,兩口子干脆就在娘家長期住下了,吳繼祖引以為榮的兒子,一個轉(zhuǎn)身就變成了別人的上門女婿。偶爾,回來一次,那也是一副走親串戚的姿態(tài),倆老想要看看自己的孫子都很困難。

    吳繼祖看著這個已被折騰得空蕩蕩的家,清楚地知道,這里再也沒有吸引兒子的東西了。他們不僅一無所有,還成了兒子的累贅,他們徹徹底底地被這個寶貝兒子給拋棄了。

    老伴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給他喂了些湯水,就在床邊坐著,不說一句話。他們沒有過多地責(zé)備兒子,從小到大,他們都沒有打罵過他。他們以山一樣的情懷,海一般的心胸包容了兒子的一切,包括兒時的頑皮、少年的無賴、成人時的浪蕩以及現(xiàn)在的不孝。到了這般境地,他們依然不知道應(yīng)該對兒子說些什么,只是自嘆命運乖張,晚景的凄涼。

    沉默了好一會兒,吳繼祖讓老伴湊近自己,悄悄地說了一句,老伴哽哽咽咽地抽泣起來:“我是沒有什么可留念的,但是我們走了,別人會怎么看他們呢?”

    吳繼祖長嘆了一聲:“哎,都是你慣的!都這個時候了,還在寵著他,為他著想?!?/p>

    老大送飯來的時候,母親橫躺在床邊,身子已經(jīng)僵硬。父親倒還有一口氣,但已氣若游絲。看到地上的藥瓶子,他明白了一切。

    昨天,母親向他要了一瓶農(nóng)藥,說是家里蚊叮蟲咬的,他不假思索地就給帶來了。

    他打了兄弟的電話,沒人接聽,接著發(fā)了信息過去,還是沒回復(fù)。村里的人陸續(xù)過來幫忙,老大又打電話,兄弟仍然不接,就叫人去通知。等把母親裝殮好后,去通知的人回來說,他家的大門緊鎖,一家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小山媽杵著拐杖慢慢走來,一面嘮嘮叨叨:我這把老骨頭都還在熬著,你們怎么一下就走了呢?平時,哪家死了人,她斷然是不會去的。人老了,那種晦氣的地方最好少去,更不想勾起對死亡的聯(lián)想。但這次不同,死的是和她長期一起做事,一起嘮話的姐妹。聽到消息后,她不顧家人的勸阻,就急急忙忙趕來了。

    看到活生生的一個人轉(zhuǎn)眼就躺在棺材里,她感到了人世間的無常。但她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一絲悲哀,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藏匿于那溝壑縱橫的皺紋里。無論是棺材里的死者,還是外面的老者,似乎都有一種不可言說的解脫。只是,老姐妹以這種方式告老壽終,多少還是觸動她那根衰老麻木的神經(jīng),感到了人世間的冷涼。

    眾人趨之若鶩的三七,小年過后,就像很久不見回暖的天氣,價格一直再降。到大面積采收時,以前上百元一斤的鮮三七回落到了十元時代。至于紅籽和籽條,更是無人問津,七農(nóng)們就讓它自生自滅,任憑牛踩馬踏,或者芳草萋萋。底子厚的七農(nóng)就將賣不掉的籽條自己種下,慘淡地維持著業(yè)已蕭條的這個產(chǎn)業(yè)。期待著,孕育著下一輪的瘋狂,下一場人間悲喜劇的再次上演。

    “命若窮,掘得黃金化成銅,命若富,拾著白紙變成布”。操盤手們賺得盆滿缽滿走了,辛辛苦苦地忙活了幾載的人們,又回到了解放前,有的人家債臺高筑,有的甚至家破人亡。瘋狂的欲望猶如突起的一陣旋風(fēng),把人們卷向天空,又重重摔在地下。命運就是這樣的反復(fù)無常。

    所幸還是有人守住了半壁江山,不至于竹籃打水。去年,三七價格開始大幅上漲時,劉子保栽種的籽條因為長得比較瘦小,無人問津,他為此還有點郁悶。后來,隨著種植三七的人越來越多,籽條的價格也越漲越高,他的籽條不僅全部賣盡,還多賣了二十多萬。突然有了這么多錢,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些錢攪擾得他幾宿睡不好覺。是把錢存入銀行,還是全部放到地里讓它繼續(xù)生金,他有點打不定主意。那天,他送柴火到廟里時,聽實了小山媽的那句話。

    這是劉子保一生唯一做對,讓村里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他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把一半錢存入銀行,另一半放進地里。風(fēng)波過后,他生怕銀行里的錢最終也會像地里的三七一樣,變得一錢不值,他趕緊把錢取了出來。

    很快,劉子保的新房就像從一堆爛泥里生長出來的一顆大筍子,充滿著破土而出、撥節(jié)向上的力量。隨之,劉子保日漸佝僂的身子也跟著一下變得高大起來,在村民多年來不屑一顧的眼光中,有了一絲亮色。

    金鴨子塘村離城不遠(yuǎn),但楊鳳寶卻很少回家。楊有滿也倒不在乎,對他來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更何況,這小女惹過不少的麻煩,給他留下太多痛苦的記憶。

    可沒過多久,楊有滿撒手人寰了。回家奔喪的楊鳳寶蒼老不少,她此行另有目的。丈夫借了三分利息的高利貸,要雄心勃勃地在三七地里大干一場,結(jié)果落得血本全無。丈夫躲債去了,要債的人三兩天就上門催討,把楊鳳寶逼得走投無路了。

    楊鳳寶的哥哥是個憨厚的老實人,多年來,一直守著幾畝田地過日子。他一邊照看著父母,一邊利用農(nóng)閑時間在周邊打短工,艱難地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父親剛過世,妹妹就來瓜分田地讓他很是憤怒。

    “這田地都種了幾十年,你還有臉來要?”

    “是兒是女都有一份。”

    “這么多年你養(yǎng)過父母嗎?”哥哥質(zhì)問鳳寶。

    “以后城里征用田地,一畝都管十幾萬,你得補我點錢?!睏铠P寶根本不顧手足情面。

    想到妹妹平時的所作所為,生性老實,又不堪其煩的哥哥妥協(xié)了。楊鳳寶拿走了二萬元,這是她哥哥多年來的全部積蓄。他哥哥平時節(jié)衣縮食攢下這些錢,是預(yù)備父母的后事用的。后來,楊鳳寶又耍盡手段,把她母親多年舍不得花的老年補貼全給騙走了。

    接二連三遭到妹妹的折磨和算計,她哥哥從此落下了精神上的毛病,經(jīng)常頭痛欲裂,有時還會一個人自言自語。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

    有滿媳婦早早就起了床,準(zhǔn)備去上街。每次上街她都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每次出門,她都把它當(dāng)作一次遠(yuǎn)行,就不打算回來。

    微型車司機見是她,慌忙想走,但有滿媳婦一只腳已經(jīng)搭上了踏板。司機趕緊停車,小心把她扶正坐好,不敢收她的錢,嘴里還不停地哀求:“我是小本生意,你老千萬不要害我?!?/p>

    不知是哪位高人指點,還是之前她看到類似的電視畫面后無師自通。身無分文、又老是為自己的身后事顧慮的有滿媳婦,竟然學(xué)會了這碰瓷的營生。

    城山鎮(zhèn)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有事的、有錢的或有閑的人,都老愛往熱鬧的地方湊。太陽慢慢爬到頭頂,做生意的、閑逛的、喝酒打麻將的聲音,早把這條街子炒成一鍋黃豆,噼里啪啦響個不停。

    熱鬧好?。∵@能給可憐的有滿媳婦創(chuàng)造更多的機會。有人見了她,立刻警覺起來,盡量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知事的司機干脆停下車來,讓她走過,禮謙得像個紳士。眼睛卻緊緊盯著她的一步一挪,生怕她會在自己的車旁出現(xiàn)什么意外。

    一輛紅色的三輪摩托車飛奔而來,從小車的左側(cè)竄出,把橫穿街心的有滿媳婦撞了個正著。有滿媳婦倒在地上,轉(zhuǎn)眼就沒了氣。街上的人立即圍了過來,嘰嘰喳喳的。人群中,有人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終于找著債主了。

    交警扣下了肇事者,核實了死者的身份。鳳寶的哥哥聽到消息后,放下犁耙,從田里慌忙趕來,身上還沾著泥污。交警先讓家屬處理死者,然后叫鳳寶哥哥和事主到隊里調(diào)解。

    從始至終,鳳寶哥表情木然,不哭不鬧。他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他早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調(diào)解時,他善解人意、通情達(dá)理,只要求賠償喪葬的費用,其它的一字不提。最后,三輪車主賠了一萬元了事。對于類似的車禍,受害者家屬總要大吵大鬧,甚至?xí)鷼轮?,賠償金額更是叫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三輪車主慶幸自己遇到了好人,只是這一年,他們一家就白忙活了。

    車主是一個外地人,一家人在街上租房子住,做點小生意。因為天氣炎熱,到他家吃涼卷粉的人很多,老婆催他再送些來,這禍?zhǔn)戮妥屗辉绮煌淼刳s上了。

    小山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像一輛超期服役的車子,里里外外都出了一些問題??粗磉叺睦匣锇橐粋€個離去,她心中有一種無法言狀的孤獨。她雖然得到無微不至的照料,身體還是一天天衰落下去,仿佛一陣風(fēng)、一場雨就會將它擊落。

    近來,小山回老家的次數(shù)增多了。每次,他都設(shè)法給母親帶去一些驚喜:一盒酥香的餅干,一種母親從未吃過的水果或糖食,或者變著法子弄些菜飯,讓舌厚味淡的母親吃得滿口生津。他還會引導(dǎo)母親回憶一些有趣的往事,試圖激活她那日漸萎縮的小腦。母親信佛,他就用佛教的觀點與母親談?wù)撋喜∷肋@個話題,在生死由命的豁達(dá)中,又鼓勵母親不能輕言放棄生命。更多的時候,小山就坐在母親身旁,不說一句話,靜靜地陪伴著、守護著屬于母親的這段日漸枯萎的漫漫時光。

    小山清楚地知道,人的生命有很大的彈性。只要用心,給長輩多一點關(guān)懷照顧與鼓勵,他們就有希望和信心在生命這條路上走上更長的一段距離,不管這生命的步履,走得是那么的顫顫巍巍、蹣蹣跚跚。小山媽也越來越依賴他。盡管小山每星期都回一趟老家,但記憶衰退的母親經(jīng)常忘了他是誰,弄清后又責(zé)怪小山不常來看她。每次回城,小山都要囑咐一句:記得吃藥,好好吃飯。而小山媽總要攆著出去,有時嘴里還會含混地說了聲“再見”。小山突然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孩提時代,不諳世事的他吵著鬧著,非要跟著母親上街的那些日子,眼角不禁有些濕潤。

    金鴨子塘村的太陽照樣?xùn)|升西沉,時令依然春夏秋冬運行。村民們?nèi)缤瓿扇蝿?wù)般把過世的老人送上山后,村子里又復(fù)歸于平靜,新的生命降生,新的太陽依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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