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云間

姚輝

1

時間是黑色的。你走過的道路

猝然 躍上蒼空 它們舞動

如典籍間種種銘心刻骨的啟示及質(zhì)疑

誰能從詛咒與勸喻深處出發(fā)？道路

疼痛 廟堂中的巨柱撐起靛青的天色

撐起一個王朝泛紅的隱疾 而你可以疼痛

可以在飛舞的權(quán)杖中 守住一己的憂患

或許你只是那塊必須在鍛擊中反復(fù)翻轉(zhuǎn)的石頭

你 是傷痕最為銳利的那一部分

是所有恥辱與愛鑄就的勛章及期待 是

父親不忍顧盼的斑斑血漬

哪一種時辰即將成為既定的深淵？你被

波瀾追逐 被挎劍的千種鳥影追逐

你在污濁的潮汐中溺亡一次 又在

青翠的黎明之前再溺亡一次 你

是一次次死于傳言及歷歷歌謠的人

你被曲折多年的道路 追逐

你 會是誰的道路？身影鋪展的黃昏

緩緩攀升 且越變越暗

你 是誰始終無法背棄的悲涼與冀望？

道路仍將疼痛 一顆星 隨天而降

落進一滴雨恒久細碎的痛里

而時間 有可能依舊只能是黑色的

2

有人將烈馬拴在傾斜的石崖之側(cè)

馬嘶：起伏的坡麓漫一片花影 你

匆匆走著 在斷裂的韁繩上 你找尋

整條道路不懈顫栗的回音——

馬的光陰有些凌亂 它記住了誰的失??？

馬蹭響山河悠久的痛處 風(fēng)疾

馬嘶 被黃昏阻礙的人找不到合適的歸宿

你找尋 馬的凝望里打結(jié)的追憶

而馬知曉過客與風(fēng)霜交錯的某種緘默

這一片山河 可以更為喧鬧

可以讓靈肉間結(jié)痂的往昔 替換

更為凝重的預(yù)言

你佇立于馬的骨頭之外 你是馬遺忘過的風(fēng)向

是散落在鐵打的足跡上的多種燈盞

是馬撕咬過的霧霾 是馬不敢辜負的贊許

誰讓馬蘆笙一般閃耀？你拍拍石崖

揭開風(fēng)的創(chuàng)痕 你在一些黑色花瓣上

刻鏤 烈馬悠遠的眺望與喘息

馬又一次接近過誰的夢境與祈愿？

——夕照鏗然滑墜 你將鞍韉扣上山脊

讓火焰般的高原 開始奔跑

你 看見了高原卷動生涯的千種可能

3

而風(fēng)是另外一種可能 正德三年暮春

瘦馬顛至興隆衛(wèi) 你疲乏的黃昏

綻出第一粒淺藍之星 你撫摸滿身杖痕

在業(yè)已忘卻疼痛的骨肉上 找尋

必將適應(yīng)于黔地陡峭生涯的某種寄寓——

你向天地借過一方殘壁 想寫下

一路顛仆的牽絆 遠 憂慮 但你寫不出

道路仍將延伸無際的千種泥濘……

“鶯花夾道驚春老，雉堞連云向晚開。”

那只追隨你入黔的鶯鳥 依次將花叢

排列在漫漫山嶺間 它啼叫

讓你灑滿墻壁的墨漬 倏然成為

另一種低聲嘶鳴的花影

春天正在成為多種可能。鶯鳥的翅翼

負載著更遠的雨聲 此刻 你

將被更多的自我追逐 被災(zāi)禍之影

追逐 你是用一根硬骨將自己逼上絕路的人

你被縫合史冊的風(fēng)云不懈追逐

春天反復(fù)老去 從花叢側(cè)翼的驛路開始

春天緩緩進入漫長的創(chuàng)痛——

嵌在靈肉間的經(jīng)卷 捋出幾莖細芽

春天 被風(fēng)云不斷重復(fù)著 你

又該如何 守住這片春天固有的寒意？

你凝望漫天翔舞的腳印。你

難以確知道路隱藏著怎樣險絕的警示

而你是屬于所有道路的 花朵

在鶯聲中 傾斜 你將又一次

抵達 生命最為刻骨的隱痛……

4

要穿過大地去一一清點時代的暗處

是異常艱難的 那些通過仰望觸及的疑問

仍將會穿越仰望再度遠去

而你并不只屬于這個硌痛道路的時代

你是傷痕的承襲者 你有與生俱來的質(zhì)詢

你 有超越整個時代的執(zhí)念與道義

你曾藏身于字句間 以肋骨上滾動之火

印證汗青邊緣凜冽的風(fēng)雨 你

以露珠與火凝聚時辰 你讓誰頌辭中的黃昏

一遍遍坍塌？你是星辰的誦唱者

是將月亮懸于刃尖的人 你從山色中

萃取世代傳遞的遐想 你說服山川飛翔

在典籍無法覆蓋的塵煙里 你

布置出 靈魂曲折而浩闊的秩序……

此刻 黔山逶迤入骨 你靜坐山側(cè)

看滿川風(fēng)云沉落于腫脹的足跡中

你有掩飾不住的空濛 像草尖上的那滴赤血

慢慢洇開 為道路增添某種意外的慰藉

時代與腳底吱呀的血泡離得太近

但你從未否認跋涉的力量 你將天穹扛上肩頭

你是查證時代的另一種利刃 你

是冰涼的 你有值得冰涼的最后勇氣

風(fēng) 已轉(zhuǎn)向下一個路口

你向一個操杜鵑花口音的人

打聽 遠處的天色

5

如果真要憶起數(shù)日前掠過平溪衛(wèi)的那抹山嵐

你酸軟的路途 會不會更為曲折？

那時 玉屏山于城北杳然而起 你

看見黔嶺之風(fēng)迎面撲來 撕扯

大幅凝重的天地——終于入黔了

你 將肌膚上疼痛的皇恩拭了又拭

這已不會再是那片棍棒下翻飛的山河了

靈魂依然悸痛 但靈魂里

正重新長出 另一茬青枝綠葉的天地

坐在平溪館中 你的確又一次想到了皇恩

“畎畝投閑終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

有人微微一笑 杯盞中盛滿煮沸的疾風(fēng)

你還將質(zhì)詢什么？黃昏將一灣流水

分成幽綠的各種得失 而一腔肝膽里

已起落過太過繁復(fù)的星辰

你是否曾在霜跡中 找到過君子斑駁之影？

當(dāng)這些細碎的影子 一閃而逝

你握熱冰凌銳利的光焰 像握熱

累累絹帛邊緣結(jié)繭的震驚——

“清世獨便吾職易，窮途還賴此心存?！?/p>

你還將向浮雕的煙霞借貸什么？三十多年前

你曾將自己列入煙霞 而此刻

煙霞猶在身側(cè)這是與靈肉密切相關(guān)的

煙霞 它 絕不會簡單地消散

只有它 真正熟悉道路的種種命運

如果真要忘記數(shù)日前掠過平溪衛(wèi)的那抹山嵐

你肩胛邊的煙霞 能不能

保持住 一條道路既定的困倦？

6

霞光中的道路有些怪異。你向渡口之船

借一種微紫的風(fēng)向——村落中

牛羊走動 你向陌生的黑須長者

探聽 船舷上刻鏤的野卉之謎

有人懸壺而歌 其聲磅礴

有山石之氣 但你不想深究歌中閃爍的

隱衷 這是被反復(fù)辜負過的隱衷么？

其聲斷續(xù)——歌者 咽下了

第三種旭日古老的蒼茫

你無須暗記迢遙的路途 路仍迢遙著

你無須讓渡船上盤旋的蒼鷹

印證 一己的堅毅與孤寂

晨光漸漸堅固 聚于葉尖的宿雨

攥熱自己的天堂 你向折耳根偏轉(zhuǎn)的緘默

借一次適度的遺忘 向牛角上的風(fēng)

借一份 艱辛而浩闊的祈愿

你探向行囊的手 總是遲疑

你是否已備齊了抵御蒼涼的全部行頭？

破損的冠蓋 硬塞在風(fēng)云間 你

是否已備足了豢養(yǎng)靈肉的種種勇氣？

一只蒼鷹停在彤云間 成為石頭 你

將鷹影烙于掌上 你是鷹追逐過的信念

是諾言上凌亂的折痕 你在找

蒼鷹代替未來的最初證據(jù)

霞光中的道路，有些彎曲……

7

醒醒吧 猴臀上的星盞

——溝壑間的夤夜 需要某種幽藍的驚悸

你和一大群石塊歇息于溝壑中

你正在夢見巨石鵝黃色的夢 醒醒吧

猴臀上的星盞 巨石之夢

將再次在你開裂的痛楚里 滑動

而狼即將成為石塊的一部分 它們

循著經(jīng)卷之影前來 在你蒼綠的鼾聲旁

靜臥它們辨讀的夜色

深不見底 一粒容忍之星

呼嘯 高過了 所有推動山勢的期待

狼即將成為星盞的一部分 醒醒啊

飛翔的石頭 別將夢的碎片隨意拋擲

狼開始大聲吟唱 醒醒吧

分岔的魂靈 巨石深處的螢火

醒醒吧 席卷風(fēng)云的種種守候——

而你正在成為暗夜最為堅韌的部分

你將自己鎖在鞘中 你是多少苦痛的總和？

是哪一類詛咒的種子？你經(jīng)歷的春天

超越泥濘 你 是多少道路

必將迎迓的寄寓？

猴臀上的星盞 忽隱 忽現(xiàn)

醒醒吧——溝壑中的天穹

已布滿 無數(shù)叮當(dāng)作響的銹跡……

8

誰屬于那條可以折返的路？三月的汗

散發(fā)帝京的異味 你走向那處命定的驛站

走向 一千種山勢扭結(jié)而成的際遇

驛路。生路。心與幻夢之路……

群山護佑的草色。水的年輪。燈暈

漸涼——菜花與酒 漫過村落

你與執(zhí)刃而行的人 交換

酒盞邊緣蒼翠的祝福

你將沿途收集的俚語掛在蒼巖上

恍惚間 一些俚語 成為蝙蝠 它們

驚起蛛網(wǎng)下的夕照 而另一些俚語

則靜靜融入 灰暗的巖石

你已經(jīng)不再去想什么去路與歸程了

瘦馬歿于野渡 你向它鞠躬辭行

你的路 并不比瘦馬的路更為漫長

你 將反復(fù)校正 自己

留在生死之間的漫漫足跡

你細心辨認著山巒與神靈的愛憎

它們總是混雜 交錯

像木榫卡住的曙光 像波濤擠退的霧

它們 總擁有著共同的痛及暗影

誰放棄了那條可以折返的路？三月的汗

淹沒帝京之遠 你讓一些錯雜的花朵

重新布滿天穹——你 認出了

整座高原即將蔓延的聲息

9

天高。你在歧路上 一遍遍找尋

群山之軸——

群山該如何活著？這些風(fēng)云的見證者

該如何護衛(wèi)自己的酸辛？該如何

用巉石堆砌的追緬 延展

一個失敗者銳利的警覺？

你翻查大地散佚的冊頁 將生涯之痛

摁進山與山緊挽的晨昏中 你

不想憑一條彎曲的道路印證什么

你是艱難的 你

有摶制艱難的最新勇氣

你還能在群山中尋找誰的身影？

一只蟬 自雨滴中遠去

它 已忘記過多少入時的吟唱？

而山嶺逶迤不息 它們比風(fēng)云更為執(zhí)著

比風(fēng)云 更能觸及你骨髓深處

恒久滾動的期許

你走著——神有些衰老

神站在風(fēng)云間 像一種暗示

神轉(zhuǎn)動群山之軸 讓這一季風(fēng)聲

修補好自己的宏闊——神

默默 走著 神將在群山上

刻下 道路難以替換的種種奇遇

（該作系長詩《天悟——悟道者王陽明及貴州龍場以遠》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