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鉤吻草

林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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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想不到，我與秀蘭會成為閨密。密級還不低。秀蘭是老政府的保姆。（潮汕地區(qū)喜歡把父親稱為“老政府”，比較開明的人家，兒媳等其他家庭成員也跟著稱呼）以前，老政府說他站在小區(qū)往上張望，剛好看到我和秀蘭并排站在陽臺，一樣年齡一樣身材，兩人真像，這讓他有些迷糊。趁著秀蘭去廚房淘米，他偷偷說了最后一句：當然嘍，秀蘭村氣，不比你有派頭。究其實，我們住的是兩套脊背相倚的商品房，老政府習慣把它們叫東樓和西樓。老政府與秀蘭住東樓，我與細川住西樓。兩個陽臺間有凹隔，窗簾遮擋著，彼此看不見的。不過，每次他們來城里住，我一撥拉窗簾，總會看到欄桿邊那一捧黃花草，開得野野的。這個畫面有時純凈細膩，有時顆粒泛渣。

陳院長來到面前時，我還在夢游，腦子里的轉(zhuǎn)盤一樣樣地轉(zhuǎn)過，耳邊的風突兀地加快了轉(zhuǎn)速，我不禁喊出了聲……

1

這幾年，秀蘭每回家一次，苦惱就描深一層。

老政府有客來訪，我與秀蘭退到里間。她雙眉緊蹙地，只纏著我學寫漢字，壹貳叁……

初學者不該學這么難的，我讓她寫一二三，她堅決只學大寫。我瞄了一眼她的臉，五官姣好，鼻梁更是挺直陡峭，懂面相的說，她是極有主見的。二十年前丟下小女兒出來做保姆，是她的主意;兩年之后離婚，也是她的主意;八年前再婚，我專門跑去阻攔，終也沒攔住。

秀蘭把筆拿在手里，掂了掂說，比鋤頭還重。寫是寫不來的，只能畫。“壹”字上面的“士”她給畫成了“土”，錯了三十遍不止，看來是沒法子了。字面的下半部更亂，她幾乎是在臨摹，畫成一個燒糊了的茶壺，有把有嘴的。

那個本子是有暗紋的，一朵又一朵的梔子花開過去。秀蘭看著不般配的字，難為情地說：

“丑人多作怪?！?/p>

不是丑，是笨。

不對，她也不笨的。婆婆病逝前，比以往更慘烈地病了兩年。醫(yī)生交代的一籃子藥，每天一次每天兩次每天三次必要時一次的，她從沒錯過;插了輸液管插了胃管插了尿管插了吸氧管插了吸痰管，需要護理配合的，她也從沒錯過。

她就是不識字。

不識字沒關(guān)系，她說話有趣。

有一次單位過三八節(jié)，爬鳳凰山回來，我走路帶風又帶沙地描述給老政府聽，她在旁為我不平：

“唔是過節(jié)嗎，怎乜去勞苦債？”

老政府笑道：

“你生在山內(nèi)，挑擔做工，爬山自然是苦債，她生在城市，爬山就像放風箏哩。”

有一次聊閨密級話題，老政府不在跟前的。聊她的初夜，她說：

“那夜呀，真像生銹的針在鉆厚紙板……”

及到第二場婚姻，她與老政府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摻雜，這類話題我不好再聊了。新婚頭兩年，她每從家里回來，笑意總也藏掖不住，我心里泛點小酸，有時會套她的話：

“面色紅烏紅烏的，去地里種田了？”

見她點頭又不懷好意地追問：

“粗活做得慣么？”

“一人擔水一人澆菜，也難啊。”

這好心情，是新丈夫給的。這根針大概不銹。老政府卻是被惱了，易激惹易動怒，有一次，他對秀蘭爆了粗口。戰(zhàn)爭就升級了，升級了就來辭工。大哥、大嫂是恨不得辭了她的。老政府年輕時傳聞有風流債，大哥對他有恨，這恨意于今延續(xù)到秀蘭身上。細川對此也不置可否，只有我這個二兒媳來勸解。她真走了老政府怎么辦。每回啊，又是掏心又是戳心，勸完了我整個人都不對了，天也變紅了變黃了變綠了。

客人走了，老政府還未喊話，阿舍先抖動尾巴來報訊。阿舍好啊，它來后，這家子滿溢的操心事就有了缺口。阿舍分明就一只土狗，粗野無教養(yǎng)，可它會叫，會撒野會撒嬌，他們的呵責和期待都有了去處。

客人在茶幾上留下的紅包，是送給老政府的，他轉(zhuǎn)手送給了秀蘭，她沒推，接了。

碧空如水萬里晴好。這好天氣昨天已有預(yù)感的。秀蘭從夫家回來的那一刻，是晴雨表。

說起昨天場景，也有精彩細節(jié)。我過來東樓按門鈴時，叮咚一聲，門便急遽打開，門前站著老政府和阿舍。老政府真帥，那神氣哪里看出是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這段日子，身體恢復(fù)得也好，化驗單上箭頭高揚的那些數(shù)值，竟是對他不起作用。阿舍站在身旁，一雙前腿蹬起來，人模狗樣。見是我，他們眼里都有一點明亮的星火倏地熄滅?？礃幼樱窃诘刃闾m。我這個不速之客，撫了一下阿舍的狗頭，心內(nèi)卻用這只手安撫自己：不太嚴重不太嚴重哈。老政府回房取了零食塞給我。五十幾歲的老兒媳，還被他像小女孩一般寵著，整條長江路走個來回，估計也找不到第二家了。等到又一聲叮咚，秀蘭真的回來了。阿舍噔噔跑向了門口，整個身體倒豎起來，高節(jié)奏轉(zhuǎn)圈跳起了圓舞曲，轉(zhuǎn)了一半身子轉(zhuǎn)不過，便在這個弧度上來回擺動折騰。老政府就勢說：

“你不在，阿舍可慘了。天天在等你呢?！?/p>

秀蘭羞紅了臉，抱著阿舍把它的頭扭過來，面對面打一個招呼，右手一遍遍給它順著背毛，臉卻朝向了老政府。行李袋是一個黑洞，秀蘭獻寶般一件件取出來，鼠麴粿啦腌河蜆啦老菜脯啦，都是老政府愛吃的……我從秀蘭懷里接過一捧黃花草，扔在陽臺的大肚瓷瓶內(nèi)，便悄然去廚房張羅晚餐。老政府與秀蘭的談笑，時浮時沉。聽下來一句半句，是秀蘭在講鄉(xiāng)下趣味事。不管有無笑點，老政府總是及時接住了。有來有去，聲調(diào)綢繆似有膠狀物。

等到招呼他們來吃飯，秀蘭憋紅了臉：

“路上喉干了……食了兩杯水?！笔帜靡粋€空杯子在我面前晃了晃。

2

“小缺情感大師”的帖子被翻到，是在醫(yī)院門口塞車時候。往常去找陳院長，都是給老政府取藥。這一次，是為我自己。當時，車潮洶洶，遭遇了沙塵暴一般，口眼和心竅一齊被遮蔽了。

在我的軀體里，一直居住著一個好奇頑劣的小女孩，和一個慣看滄桑的老媼?，F(xiàn)在，那個小女孩扒開門縫探出了頭。

天地間靜下來。

那個帖子，標題很刺眼。

警覺地掃了掃車窗外。外間擠擠挨挨，眼神和體態(tài)或焦躁或漠然，沒人理我。我還是受了驚嚇。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這個東西是可以揪出來聊的，竟至于堂皇地放在標題里，而且，她們看來是在認真對付的。

帖子是小缺情感大師和她的粉絲一問一答。小缺的粉絲自稱為缺粉。

缺粉三年前與前男友分手，新男友趁虛而入，對其呵護有加，很快地，他們無話不談，成為知己兼密友?？墒?，每當他有那方面的需求，她總是做不來。因為，一切都是不一樣的。他們的戀愛是備受祝福的，雙邊家庭已在催婚了。她不知道是否答應(yīng)婚禮，只把那件事情當成婚姻的小配件。

小缺情感大師跟她講了國內(nèi)和國外兩個器官移植的案例。

被壓下去的驚怵重新彈了起來。那是小女孩所不該偷窺的。

南非患者移植五周后，便與女友恢復(fù)了既有的生活。而幾乎同時，中國患者成功移植后，他妻子因強烈的排斥反應(yīng)引發(fā)了心理障礙。

不知道這案例是真是假，但我對中國患者的選擇心存疑慮，妻子的舊習已無從安撫，漫漫長夜，這場得失需要面對的遠遠不止是男人一個人。換成細川，他會嗎？換成老政府，他會嗎？這時，是心底的老媼跳出來開言。

小缺把故事講完，下了一個推心置腹的要挾：如果結(jié)了婚，男友把她當作妻子的全部，而她并沒有把他當作丈夫的全部，等到他成長并明白真相，那時，她卻已依賴了婚姻，哼哼，看他怎么收拾你。

后面的喇叭聲不斷地響，我拋下手機趕緊追了一步。窗外風沙還在。

追了一步也還是塞。小女孩卻突然長大了，她要為自己做主。關(guān)注了小缺的微信公眾號，繼續(xù)翻看帖子。

這一帖，缺粉是一位舞者。在一場全國匯演競賽中她認識了草原狼。比賽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考驗舞者面對偶然組合的默契度，缺粉與草原狼被臨時安排為舞伴。這種文藝范式起家的愛情，不管結(jié)尾多么狗血，總讓人感覺美好而無辜。那場活動的微信群有二百多號人。草原狼在群里逗樂賣萌，發(fā)一張分行文字的圖片“出售本人/不想要了/雖然很可愛/但太能吃了”，然后，兜售自己。有人跟風，說要組團兜售，然后，他們把目標鎖定在缺粉這里。缺粉就這樣一步步愛上了草原狼。雙方都是有家室的，這種平衡在他們的愛情中變成了玫瑰花?？墒?，相處兩年之后，缺粉發(fā)現(xiàn)，草原狼并不是只有她一個女人。這是頗有意味的。在這里，缺粉把妻子這個女人排除在外。

小缺回復(fù)：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是你的？不管他性能有多好，顏值有多高，你能給他單獨上鎖嗎？

突然，沉睡的城池有了戰(zhàn)報：他來了。

誰來了？古怪的事情來了。別誤會，是我的事情，與小缺無關(guān)。

不知何時開始，我身上會突然跳出來一個詭異小人。有時在左乳下，有時在右腿內(nèi)側(cè)，有時在臀部圓墩墩的那地方，有時在后背筋，全身領(lǐng)地都游走透了。每次他來時，天似乎欹了一半，暗地飛沙，煙塵蒙面。也不挑時間不挑境況，有時是在網(wǎng)購衣衫，有時領(lǐng)導過來查崗正在答話，有時上車開了油門，還有數(shù)次，是夜里私密時，細川剛翻上身來，被我一把推下，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這罪魁從來沒被抓過現(xiàn)場。細川總說是我心疑生暗鬼，只我自己知道，它是真的來過。

現(xiàn)在時機來了，這一次他是在左前臂的外側(cè)。

有一團東西鼓脹起來，鼓脹起來，然后他踩在隆起的肌肉上，跳起了舞，一腳深一腳淺，兩腳深三腳淺，突然就狂跳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心跳的節(jié)奏，是與他的步伐契合的，不知誰在迎合誰，或者不是迎合，是壓制或俘獲。我用右手掌把他覆住，還在繼續(xù)跳，右手掌隨著起伏，似貼著無垠的沙漠在騎行，感覺卻像一片深透的瀚海。右手掌不堪其擾，開始用力抓握，終于慢下去。原來不是真妥協(xié)了，只是蟄伏著，忽地又高高地跳起來，瘋了一般，右手掌倒是被頂?shù)猛嵝薄⒊榇?。我的?nèi)心既被激怒又充滿恐懼，正準備采取更極端的措施，卻突然得了神啟，只把手掌放松、放軟，輕輕地撫下去撫下去，終于，他慢慢歇下了。把右手掌放開，一切如常。

交警趴在車窗對我兇兇吼了一句，我兇兇回瞪了一眼。

見鬼，又讓他溜號了。陳院長剛才說，等發(fā)作時來診，這不剛出醫(yī)院門嘛。

3

“老政府，放虎歸山啊。”

一踏入老厝，看到老政府與秀蘭在芒果樹下閑坐說玄宗，身邊的小錄音機咿咿呀呀唱著潮劇，山中無甲子的樣子，終是放心了。老政府說他在城內(nèi)囚禁數(shù)月了，要回鄉(xiāng)下，每每都被大哥回絕，是我看不過眼，把他們送回來的。自從服了靶向藥，咳嗽的癥狀倒是控制了，但血壓未曾降到正常。回老厝這兩天，手機也不接，大哥已開始非難我了。當然，他是有理由生氣的，兩天脫離了視線的，是一個肺癌晚期的老人。

秀蘭的頸脖，空空如也，我問道：

“項鏈呢？”

秀蘭紅著臉望了老政府一眼，返回房間去取項鏈。那是秀蘭來家里二十周年的紀念禮物。

秀蘭當年出來做事，我那兒子才四歲，躲在公公的身后。談妥條件秀蘭回家取行李去，重來時還帶一個長醬油瓶送給小孩，里頭裝了三尾沙蟒魚，把那小子喜得雙手捏住耳朵不停地跳?，F(xiàn)在，那小子長大了，要考研了，連春節(jié)也不回家。瞞得了誰，當然是在談戀愛。戀愛又如何，他父母親當年還不是山無陵江水為竭？

那個雨夜，是需要追溯的。

當時，婆婆病得床也不下，只認老政府手里喂的湯藥。那些時日，其實，全家人都對秀蘭充滿了警覺和嫌棄，卻離不開她。那晚，我和細川也在老厝留宿。婆婆折騰到三點才睡去，老政府餓得腸翻去廚房搜找點心。秀蘭聽到響聲趕緊起來侍弄。炊粿時，窗外的雨忽忽地大起來，還打起了雷。兩人在廚房聊著雨，聊著聊著忽然靜了，異樣了，老政府一把把她抱住。她后來說，那一夜真唔正經(jīng)，她是又愛又恨。他竟是那樣的強。他們站著，高大的他幾乎把她整個抱起來。那場景是可以想象得見的，爐上還在炊著粿，廚房外是暴雨，雨那邊還躺著我的婆婆，一個在秀蘭眼里雅得就像潮劇里的小姐一樣的女人。

這個雨夜，我雖有所察覺，細節(jié)卻是秀蘭后來東一句西一句拋擲出來的。

此后好多年，老政府和她，其實是有默契的，不是放縱，是回避?？墒牵乇芎枚嗄曛?，終于可以在一起，不再有罪惡感，不再是在廚房，哪知道，等待他們的是無法承受的殘酷。老政府發(fā)現(xiàn)自己不行了。他不承認人已老了，好吧，秀蘭也愿意承認他未老，可是，長期服用降壓藥可不要了人的命。他不甘心地試，試一次，沮喪一次，終于，他大怒了，指著門口叫秀蘭：出去，出去。

這一節(jié)，秀蘭不愿意說的。她再嫁時，我是下了重注去阻攔的，我的心拌著焦灼和期待，毫無保留地端出來。我說老政府百年之后，她要是還愿意做下去，我和細川接她去家里。這是解其后顧之憂。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她那個決絕。就那時，她也不說原委。這事情，于她是瘡疤，只有愛在上頭敷抹，才能揭下。

那條金項鏈，是回鄉(xiāng)下之前老政府神秘約我一起買來的。

奉陪老政府做這些事，我的興奮超過了自己的任何生活，似乎，這才是人生的重要事業(yè)。我自己也有興奮的，比如，每天收拆網(wǎng)購快遞包裹，但它的興奮像蚊叮一樣，灰色的，淺表的。而這種興奮不同，它是有廣泛的高潮的，還是透亮的。

關(guān)注小缺之后，我對自己說的話，有趣、精準。只是，它們被塞進玻璃瓶里，加了封蓋。

把老政府帶去華僑大廈，上年紀的人對老地方有感情，蘇寧廣場和沃爾瑪是不信任的。姿娘項鏈，不是纖巧的肖邦鏈就是蛇骨鏈，讓柜員取給老政府看，他說，太小。又讓取出水波紋鏈，老政府依然說太小。最后，挑了一條楊桃鏈，老政府終于滿意，戳著項鏈說：黃金嘛，重的就是好的。末了又用手掌背拍拍我的手臂低聲說：秀蘭對我好，我再多活些時日，就是賺。這話說得像哥們。

秀蘭戴著楊桃鏈出來，我們都說好看。其實，她膚色并不白皙，配金色更顯村氣。還好，她生怕戴出去遭搶劫，顯擺一下就扒下了。秀蘭一點不缺錢的，工資一直在提，接近中產(chǎn)了，在我們家二十年只有收入，不曾花銷。可是，有人送貴重禮物，那是不嫌多的。

連我也不知道，老政府是如何越過心里的那道坎，重新接納了她。

壹貳叁秀蘭還在學，這一天，她終于把“叁”字寫成了，雖然寫得馬臉一樣長，我夸了幾句，她一臉落寞地說：

“寫唔落格子啊。”

芒果花投射在窗欞上。我突然明白過來。她是為了填存款單。

以往，她的存款單都是托弟弟寫的，那個數(shù)目字就在弟弟的心里生了根。

“恁阿弟又借錢？”

秀蘭的臉色暗啞下去，不接聲。

4

終于決定去找小缺情感大師。

微信預(yù)約，付費。先填一張注冊單，性別、年齡、婚否、情感問題……

我沒有情感問題呀，是軀體問題。

把那詭異小人詳細描述，發(fā)送過去。

如果不是所有的道路都沒得走，我也不會動這心思。

一開始找的陳院長，老政府的病是他一手操辦的，我們家信任他。陳院長問發(fā)作時清醒嗎？清醒的，比往常更清醒。陳院長面無表情地說：

“最近什么事情太緊張嗎？放松一下。有閑時，找好朋友聊聊天，泡泡溫泉?！?/p>

這算什么方子。

秀蘭提議說，她隔壁鄉(xiāng)有一個何仙姑，治奇難雜癥頂頂有辦法，好幾個躺在擔架上的鄉(xiāng)里人去尋醫(yī)，她比劃幾下，畫一張符咒燒成紙灰，服下就好了。我不信這等奇事，老政府倒是說，以前他阿嫲是挺信服的。秀蘭不由分說，約了時間拉我過去。何仙姑比我想象的更老更邋遢，皮膚黝褐，就是一村氣的鄉(xiāng)間嫲嫲。她也不親切，剛一見面，就念動咒語。那咒語像是她手里撒出來的一群滾圓的小石珠，噼啪噼啪地滾，滾著滾著每一個珠子越來越大，大得有了聲勢，我被碾壓成一個最小的自己，不敢作聲?；仡^看秀蘭，瞇縫著眼，虔誠合十，好像見到神靈顯圣一般。

就在此時，我聽到剛會走路小孩兒咚咚咚的腳步聲，小心抬頭看了一眼，冷不防看到了，他手里舉著一個寬大松弛的花布褲衩，睜著一雙透亮的小眼睛在瞪我們。我愣住了，居然沒有笑，但那個被碾壓的人倏忽變回了原形。何仙姑停住了咒語，用力攫住花布褲衩往自己身邊一扯，她孫子跌坐在地，嗚嗚大哭起來……

條條道路條條斷。也是靈感來了，想到了小缺。發(fā)送這張注冊單，其實我心內(nèi)犯嘀咕的，小缺是否會呵斥一聲把我給臭罵回來。從她回帖的口氣看，這人脾氣挺壞的?？墒?，喜歡找抽的人多。

幸好，小缺照單全收。她很快給我制訂了四場的聊天方案，時間在每周五21：30～23：00。我是懷著復(fù)雜心緒開始的第一場。小缺說，這個事情沒那么容易解決，得慢慢疏浚，得有耐心。這個我懂得，耐心是有的。

小缺說，咱們聊一下輕松的話題吧。

“你覺得男女之間最大差異在哪？”

我不明所指，小缺提醒著說了幾個東西，那都是需要遮蓋的部位。我有些著慌，不明白那怪異的病癥，與這有啥關(guān)系。事實上，我還是沒習慣把這些東西放置在敞亮的地方。

“男人有體毛吧……”為了顯示真誠，我趕緊又補充道：

“那些有胸毛的外國佬，我比較怕?！?/p>

小缺說：

“很好?！?/p>

我不知道她是肯定這行為，還是鼓勵我繼續(xù)應(yīng)答。

她接著告訴我，她也是成年以后才知道一些好玩的真相，比如，女人的骷髏會比男人的輕，骨架更像小孩。所以嘛，女人呈現(xiàn)的是一種嬰兒化的特征，而男人呈現(xiàn)的是一種老年化的特征。

骷髏？我嚇得差點扔了手機。這聊天簡直沒辦法繼續(xù)，高昂的聊天費我也丟了算。

我十歲那年，爸爸媽媽被送管教，我在鄉(xiāng)下親戚處投靠，每天與一群野孩子到處逛蕩。有一次，在一片荒園意外刨出一條長骨頭和半個骷髏頭。膽小的早就嚇尿了，膽大的拍了拍胸脯，大有英雄與骷髏乃是絕配之意。后來一個女生說，她也是聽媽媽說的：這片荒園埋人的，有人半夜聽過鬼哭聲。大家嚇得掉了魂，膽大的拔腿就跑，膽小的已經(jīng)全癱了。不過，平生收到的第一份愛情表白，就是一起刨過骷髏頭的一個男孩。

可是，為何像中了蠱一般，我心里的癢癢蟲又爬出來，忍不住繼續(xù)聊下去。

小缺問：

“你知道農(nóng)民工喜歡什么身材體態(tài)的女人？”

“豐盈，有肉感?！?/p>

“很好。那中產(chǎn)階級呢？”

“大概……喜歡苗條的，有腰身的?！?/p>

“沒錯。那你說說，女人應(yīng)該如何調(diào)整自己的肉身？”

我脫口而出：

“農(nóng)民工女人會讓自己豐盈起來，中產(chǎn)階級女人會讓自己苗條……”

小缺發(fā)了三個鼓掌的表情。她說：

“你說得對?！彼龘Q了一行：

“這事情值得女人玩味哦。”

我的后背突然涼了。

想起秀蘭曾經(jīng)說過我的衣衫。秀蘭剛來時，我退下的衫褲，全都送給她。按照秀蘭的說法，她喜歡這些衫褲，是因為無有那種花花戲戲的物件?？墒牵髞淼囊律浪龎焊床簧?，她不明白我為何變了法子折騰。細腰長裙、露背連衣裙、短褲、大蝙蝠袍子、尼姑衫，無一日重樣。熟人看熟人，遠遠地，看衣裝看走路款就可辨認出的，可是秀蘭說，她有時轉(zhuǎn)身瞧見了我，還覺生分。

5

“看看看，我以為是昨日那兩只叫我走醒的山椒鳥，原來唔是?！?/p>

“青苔鳥呀。你連青苔鳥都唔識。”

“青苔鳥每次來啄草籽，都是一幫人來的?！?/p>

秀蘭去把臼窩里的糯米粉取出，換上已經(jīng)煮熟的鼠麴草，一不留神，手指差點被舂到。老政府走了過去：

“小心哪?！?/p>

秀蘭問：

“這座老厝怎乜叫做十八家內(nèi)？”

“被沒收了，分配給鄉(xiāng)里人住，剛好十八家。阮阿母，被趕到那間小破屋。呶——”老政府指向果園后面的小矮間，秀蘭一看，是阿舍住的那間闊厝，不禁噗嗤一笑。

老政府接著說道：

“我小時，阿嫲是最疼惜的，仗著識幾個字，她要賣田賣地，就得找我去寫契約。”

秀蘭記起了好玩的事：

“我知我知，都呾你小時像白發(fā)野草，無法無天。半夜趁著阿嫲早睡，偷爬后院墻出去耍?！?/p>

老政府大笑起來：

“不止阮阿嫲無法，阮老師也無法。那時學校的桌椅都像草紙做的，有一次語文課上了一半，我的書桌搖晃幾下塌折了，彈丸全部滾出來，散落了半個教室……”

秀蘭瞪圓了眼，似乎這攤子為難事是要她收拾的。

老政府繼續(xù)大笑：

“班內(nèi)男生都看呆了，從此一眾服了?！?/p>

坐在舂臼旁舂糯米，秀蘭腳下一踩，舂錐吱溜一聲揚了起來，嘭地落在臼窩里。

這一聲嘭，聽得見心內(nèi)的陽光。

秀蘭有很多家：小時候自己的家、寄放的外嫲的家、第一個丈夫的家、現(xiàn)在丈夫的家、已嫁女兒的家，這么多的家輾輾轉(zhuǎn)轉(zhuǎn)，反倒無有一個像樣的家。她告訴過我，只有這里的眠床，讓她睡覺踏實。

這就是我默許和縱容這段私情的緣故了，倦航回港，老政府可不就是要這種踏實。這種事，大哥大嫂是見容不得的。細川雖不如大哥偏激，卻也一直冷眼旁觀。

只有我是他們的共謀?？墒?，我為何常常一驚一乍，做惡夢。這，卻對誰都講不得，連復(fù)述夢境都會對老政府和秀蘭充滿負罪感。只得把關(guān)于人的那部分剔除了去，只剩下了夢境的背景，院子里蕃茂的植物，大小數(shù)株芒果樹結(jié)滿了小小的果實，黃花草一整片開得正歡。悲劇與狂歡，像大幅浮雕。每次都是夢中驚醒，身上還爬滿了疙瘩。

芒果樹其實尚未結(jié)果，我站在樹下，芒果花噗噗簌簌掉了一身。阿舍在我身邊鉆來鉆去，撒嬌賣萌。

秀蘭壓低了的聲音，從她的房間傳出來。語調(diào)溫煦，諒必是接的是女兒的電話。女兒少小時她便離家，關(guān)系疏密無常。對女兒，她是有過歉疚的。對夫家卻沒有這等聲口。她是不久前才對我曝了內(nèi)幕：現(xiàn)任丈夫與前妻留下了一個兒子，患有精神病，而且力大無比，她在家里，一個人是不敢待著的。而且，他經(jīng)常追著她要錢，給完了又伸出手來要……這個兒子，成為了她第二樁婚姻的魔障?，F(xiàn)在，只有女兒是她終老的唯一牽系。也就在今年春節(jié)，秀蘭去女兒家里聚過一餐，女兒的熱情讓她又意外又感動。

可是，惱怒是在突然之間爆發(fā)的，我還從未聽過她這種高亢失控的語調(diào)：

“我還活著。你們個個都在打這主意。我還沒死，我還活著?！?/p>

又來了又來了。

那個詭異小人來了。

這一次，是在左下腹。

他跳得不持久，卻很激烈，而且，那個瀚海幽深莫測。

6

與小缺的聊天每一場都備受折磨。

小缺說，我們應(yīng)該把難言的事物一件件翻出來曬臺上晾曬。

手機屏幕上，看到的不是字了，是院子里曬棉被的姿娘，那是我媽媽。我聞到小時候那個味道，被陽光撫摸過的東西，有透心的香氣。

可是，魔怔之間，圓的變成銳的，溫馨的變成犀利的，覆蓋的變成穿透的……

小缺問：童蒙時，你看到媽媽每個月有那么既羞澀又羞恥的幾天嗎？

然后，你從初潮開始也有了羞恥感。

小缺問：你第一次燙了卷發(fā)，扎了蝴蝶結(jié)，戴了閃爍的銀項鏈，然后被告知你長得很漂亮？

一套屬于女孩子的獎懲機制在此時已經(jīng)開啟了。

小缺問：媽媽從小教你，女孩子是需要做家務(wù)的？而你的兄弟們，他們被教導學習家庭以外的群體、組織性的活動，雖然，他們可能經(jīng)常因為干架被人投訴告發(fā)？

你從此被引入了侍奉的角色，被圈定在狹窄的空間里。

小缺問：你從小被告訴，外面的世界是不安全的，女孩子需要警覺。

但你從來不知道它為何是不安全的，這種禁錮也沒有松解的時候，從沒人告訴過你，今后你可以自由了

……

四五歲時我第一次看見了媽媽的月經(jīng)帶，那么多的血讓我異常吃驚，我以為她快死了，大吼大叫著奔出房門：媽媽出血了媽媽出血了！哪里知道門外的人吃吃地笑，笑個不停。有一個阿姨全身止不住地花枝亂顫，揮舞著手臂喊我趕緊停下來，同時止不住的還有她的笑。那個世界詭異而莫測，一片殷紅向四周洇開。等到看見媽媽在眾人面前無地自容的羞赧，我才明白自己惹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