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北魏詩歌中的儒道觀

劉世明

摘? 要：北魏，是一個特殊的王朝，它結(jié)束了十六國大分裂、大動蕩的亂世，統(tǒng)一了中國半壁江山。而北魏詩歌歷來都不受學界重視，研究者甚少。據(jù)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輯，北魏王朝存詩僅有196首，這些詩歌大多反映了作者的儒家思想與道家觀念，詩人們或積極進取，或退而葆真，最終將儒道思想內(nèi)化為人世間最淳樸的真情。

關(guān)鍵詞：北魏;詩歌;儒家;道家;真情

北魏，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起來的北方統(tǒng)一政權(quán)。自拓跋珪由代王改稱魏王、至孝武帝元修奔赴長安，前后長達148年。

當然，北魏王朝并不安寧，從建國初便開始攻打高車、大夏、柔然、后燕、北燕、北涼等國，并長期與南方的劉宋、蕭齊、蕭梁政權(quán)發(fā)生沖突。這種政治環(huán)境，導致大多數(shù)統(tǒng)治者重武輕文，故而《隋書·經(jīng)籍志》稱這一時期“兵亂積年，文章道盡”。①因此，北魏文學歷來便不受學界重視，而詩歌尤甚。

據(jù)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錄，北魏詩歌包括文人詩、歌謠與仙道三部分。其中文人詩作者43人，收詩106首;歌謠分雜歌謠辭和雜曲歌辭，收詩55首;仙道收詩35首，合計共196首。這些詩中有四言、五言，也有七言、雜言;或?qū)憙号崆?，或?qū)戝P錚鐵骨。有孤寂沉著的含蓄，也有慷慨悲涼的壯闊?？芍^諸體皆備，異彩紛呈?，F(xiàn)在，僅以這196首詩歌為例，來分析一下北魏時期的儒家思想與道家觀念。

一、北魏詩歌中的儒家思想

北魏雖然存詩較少，但其詩大多反映了詩人積極入世的儒家心態(tài)。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類現(xiàn)象，是因為北魏王朝一直都處于內(nèi)憂外患之中?，F(xiàn)在，便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首先，作者身份與尊經(jīng)觀念?！侗笔贰の脑穫鳌吩唬骸颁┖跤形?，定鼎沙朔。南包河、淮，西吞關(guān)、隴。當時之士，有許謙、崔宏、宏子浩、高允、高閭、游雅等，先后之間，聲實俱茂，詞義典正，有永嘉之遺烈焉?！雹谠S謙、崔宏、崔浩、高允、高閭、游雅等，皆以儒學傳家，不擅長屬文，而是留心于經(jīng)術(shù)之言。因此，作為作者，他們的詩歌大多為“詞義典正”的四言詩。如宗欽《贈高允詩》12首、段承根《贈李寶詩》7首、高允《答宗欽詩》13首等皆是。下面各舉一例，以窺儒者傳教之一斑：

諮疑秘省，訪滯京都。水鏡叔度，洗恡田蘇。望儀神婉，即象心虛。悟言禮樂，探賾詩書。③

——宗欽《贈高允詩·其十》

有昔平吳，二陸稱寶。今也克涼，吾生獨矯。道映儒林，義為群表。我思與之，均于纻縞。

——高允《答宗欽詩·其十》

詢下曰文，辯訐曰明?；啥Y治，政以寬成。勉崇仁教，播德簡刑。傾首景風，遲聞休聲。

——段承根《贈李寶詩·其七》

詩書、禮樂、儒林、仁教，都是儒師在利用詩歌來闡明道理、傳播儒教。這類詩歌雖然詩意干癟、質(zhì)樸無文，但卻是對存在一個多世紀的十六國亂世的一種反撥。尤其是“高允的出現(xiàn)，標志著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在開始復蘇”。①因此，出現(xiàn)這種詩歌現(xiàn)象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北魏文人詩絕大多數(shù)都在引經(jīng)釋經(jīng)，詩歌創(chuàng)作囿于經(jīng)學的范疇之中?，F(xiàn)僅以下表所列內(nèi)容為例，以窺全豹之一斑：

無論是出自《詩經(jīng)》《尚書》，還是借用《周易》《左傳》，都是采經(jīng)典之文入詩。《雜歌謠辭·同門生為李謐語》曰：“青成藍，藍謝青。師何常，在明經(jīng)?！北蔽簞?chuàng)立四門小學，引進名儒，設(shè)置博士，就是為了明經(jīng)。正如《魏書·儒林傳》所言：“太祖初定中原，雖日不暇給，始建都邑，便以經(jīng)術(shù)為先。立太學，置《五經(jīng)》博士員千有余人。天興二年春，增國子太學生員至三千人……太宗世，改國子為中書學，立教授博士。世祖始光三年春，別起太學于城東。后征盧玄、高允等，而令州郡各舉才學。于是人多砥尚，儒術(shù)轉(zhuǎn)興?！雹谏弦越?jīng)教授，下以經(jīng)進仕，北魏詩歌怎會擺脫經(jīng)學的束縛？作者是經(jīng)師，順理成章，其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必然具有尊經(jīng)的觀念。

其次，儒家理念與道統(tǒng)承傳。何謂儒家理念？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泵献釉唬骸皭烹[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雹壑倚藕V敬，仁義禮智，圣人之言，是可稱之為儒家理念。對于這類儒家關(guān)鍵字眼，北魏詩歌常有提及。如宗欽《贈高允詩》曰“悟言禮樂，探賾詩書”;高允《答宗欽詩》又曰“仁邁春陽，功隆覆載”;元熙《絕命詩》又曰“義實動君子，主辱死忠臣”。若言這些倫理概念只是表面呈現(xiàn)，那么下面兩首《釋奠詩》便是北魏文人的身體力行了。

沛澤南朝，峒山北面。帝曰師氏，陳牲委奠。神具醉止，薄言嘉宴。

——李諧《釋奠詩》

南庠貴齒，東學尚親。卑躬下問，降禮師臣。圓冠濟濟，方領(lǐng)恂恂。肄業(yè)既終，舍奠爰始。韶音遞奏，笙鏞間起。茨夏愔愔，晬容亹亹。德奢并慚，陳信焉恥。

——袁翻《釋奠詩》

釋奠，《辭源》說是“置爵于神前而祭”。①《禮記·文王世子》言：“凡學，春官釋奠于其先師，秋冬亦如之。凡始立學者，必釋奠于先圣先師?！雹诳梢姡尩焓枪糯鷮W校以酒食來祭奠先師的一種典禮。北魏文人恭謹?shù)叵蚴ト诉蛋?，這種儀式，實際上是為了接續(xù)儒教、承傳道統(tǒng)。

何為道統(tǒng)？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之教，就是道統(tǒng)。歷來儒士不遺余力地讀經(jīng)傳道，就是為了承接這一體系，而不使道統(tǒng)中斷，北魏文人亦如是。如：

尹佚謨周，孔明述魯。抑揚群致，憲章三五。

——宗欽《贈高允詩》

仰謝丘明，長揖南史……兩聞可守，安有回賜。

——高允《答宗欽詩》

賈生謫長沙，董儒詣臨江。

——韓延之《贈中尉李彪詩》

從三皇、五帝到孔子、左丘明，從顏回、子貢到漢儒賈誼、董仲舒，儒家道統(tǒng)一直延綿不絕。即使經(jīng)過十六國的動亂，宗欽、高允、韓延之、李諧、袁翻等詩人也要把它接續(xù)上。因為這不僅是儒生的一項義務(wù)，也是他們不容推脫的一大責任。人人都知道唐宋有韓愈、二程和朱熹，但對于北魏時期為承傳道統(tǒng)拼死努力的士人們，我們卻早已忘記。幸好有北魏詩歌的記載，以詩存史，此言不虛。

最后，進取心態(tài)與服務(wù)政教。儒家主張入世，每位儒生都有著積極進取的心態(tài)。如鹿悆《諷真定公詩》所言：“嶧山萬丈樹，雕鏤作琵琶。由此材高遠，弦響藹中華?！庇秩鐪刈訒N《白鼻騧》所述：“少年多好事，攬轡向西都。相逢狹斜路，駐馬詣當壚?！鄙倌暌鈿怙L發(fā)、建功立業(yè)、響徹中華，這種自信與風度，每個人都想擁有。但北魏政治并不光明，常常是賢人在野、小人當朝。如濟陰王元暉業(yè)《感遇詩》所說：“昔居王道泰，濟濟當群英。今逢世路阻，狐兔郁縱橫?！焙卯?shù)?，政治黑暗，儒生有志難施，抱負無法實現(xiàn)。于是重賢才、恨奸佞的思想便出現(xiàn)了。如段承根《贈李寶詩》所言：“剖蜯求珍，搜嚴采干。野無投綸，朝盈逸翰。”又如胡叟《示陳伯達詩》所說：“群犬吠新客，佞暗排疏賓。直途既已塞，曲路非所遵?！碑斎唬钅芊从尺@種心理的是陽固的兩首刺讒疾幸詩，文字節(jié)選如下：

巧佞巧佞，讒言興兮。營營習習，似青繩兮。以白為黑，在汝口兮。汝非蝮蠆，毒何厚兮……予實無罪，何騁汝言。番番緝緝，讒言側(cè)入。君子好讒，如或弗及。天疾讒說，汝其至矣。無妄之禍，行將及矣。

——《刺讒詩》

彼諂諛兮，人之蠹兮。刺促昔粟，罔顧恥辱。以求媚兮，邪干側(cè)入……習習宰嚭，營營無極。梁丘寡智，王鮒淺識。伊戾息夫，異世同力。江充趙高，甘言似直。豎刁上官，擅生羽翼。乃如之人，僭爽其德。豈徒喪邦，又亦覆國。

——《疾幸詩》

刺讒，即直刺奸讒;疾幸，即痛斥幸佞。詩中每個字眼都透露著作者內(nèi)心的憤懣以及對當權(quán)者的不滿。雖一再表明這是“無妄之禍”“予實無罪”，卻仍舊擔心“豈徒喪邦，又亦覆國”?？梢?，批判奸佞的同時，作者還是忠肝義膽、心系邦國。這是北魏詩歌的一大特點即借詩明志，關(guān)心時政。具體可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為國征戰(zhàn)。崔鴻說“欲知天下貴，持此問風胡”（《詠寶劍詩》）;董紹說“走馬山之阿，馬渴飲黃河”（《高平牧馬詩》）;溫子昇又說“蠮螉塞邊絕候雁，鴛鴦樓上望天狼”（《搗衣詩》），濃濃狼煙，紅紅烈火，英雄豪杰，赴死為國。男子出征，女子又當如何？《雜歌謠辭》記載了這樣一首詩：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

——《廣平百姓為李波小妹語》

北方女子，褰裙逐馬，粗獷豪放。由是可知，尚武，并不僅僅是男子的專利。故而才會出現(xiàn)一首首軍樂，風格則是蒼涼勁健、雄渾悲壯。

其二，同情百姓。朝政不寧，戰(zhàn)火頻仍，百姓必然處于災難之中。如“冬澇夏凈，斷官使命”“貸我東墻，償我田粱”“詐托旅使若奔喪，道遇寇抄失資糧”。常年旱澇，土地荒蕪，又遇賊寇，人們該如何生存？這是百姓生活的實錄，反映了詩人關(guān)注時政、同情百姓的無奈。

其三，一統(tǒng)天下。有此心態(tài)者，不是帝王便是重臣。如孝文帝元宏“白日光天兮無不曜，江左一隅獨未照”（《懸瓠方丈竹堂饗侍臣聯(lián)句詩》）;又如節(jié)閔帝元恭“君臣體魚水，書軌一華戎”（《聯(lián)句詩》）;再如老臣高允“望傾群雄，響振華戎”（《答宗欽詩》）等，皆屬此類。一華戎、振華戎、白日光天無不曜，表達了君臣一統(tǒng)宇內(nèi)的遠大抱負。每位儒生、詩人、百姓，都希望國家安寧、天下太平。

北魏的統(tǒng)治者要想真正統(tǒng)一中國，必須選擇漢化。于是遷都、改姓、易服、變語，并與漢族士人通婚。這一系列服務(wù)政教的行為，體現(xiàn)在詩歌文本中，就是儒家積極進取的思想。雖然大多為明理說教之詩，古拙質(zhì)樸，但卻意義非凡、影響深遠。

二、北魏詩歌中的道家思想

北魏時期，內(nèi)亂不止，戰(zhàn)爭不斷，政治環(huán)境極其嚴酷。尤其是崔浩國史案的爆發(fā)，使得許多文人士子都不敢關(guān)涉朝政。于是，他們中的一些人選擇了明哲保身、歸隱江湖。這樣，北魏王朝便出現(xiàn)了許多具有道家思想的詩歌，現(xiàn)簡要論述如下：

首先，道家理念。道家以老莊為宗，無為、清虛、隨化，皆其外在理念。北魏詩歌以老莊作詩者，實在很多。如宗欽“味老思沖，玩易體復”、鄭道昭“依嚴論孝老，斟泉語經(jīng)莊”，此直用老莊本字入詩;又如段承根“天機莫踐，不有真宰”、溫子昇“徒自臨濠渚，空復撫鳴琴”，此又以莊周典故成詩也（天機、真宰、濠渚，分別出自《莊子》的《大宗師》與《秋水》）。除此之外，許多王公貴族也因生活不如意，選擇了老莊，如中山王元熙起兵討逆，被元叉所害，其作詩曰“從今一銷化，悲傷無極已”;又如孝明帝元詡一生抑郁，最終被胡太后毒害，其作詩亦曰“化光造物含氣貞，恭己無為賴茲英”;再如節(jié)閔帝元恭從未有過實權(quán)，后被高歡所殺，其作詩亦言“平生好玄默，慚為萬國首”。無為、玄默、銷化，皆道家理念，卻成為多少帝王貴戚無法擁有的奢求。

其次，道家心態(tài)。由于北魏朝政的混亂與政治的高壓，嚴重打擊了士人積極進取、一心為國的心志，所以許多人選擇了退隱，以保持自己純真的本性。這種以退葆真的心態(tài)，在北魏詩歌中處處都有體現(xiàn)，如：

靖覺鏡津，浮生厭人職……藏名隱仙丘，希言養(yǎng)神直。

——鄭道昭《與道俗□人出萊城東南九里登云峰山論經(jīng)書詩》

自茲一去后，市朝不復游。

——盧元明《夢友人王由賦別詩》

幽棲多暇日?？傫{萃荒埛……豈若忻蓬蓽，收志偶沈冥。

——李騫《贈親友》

因厭人職，故去市朝，最終選擇幽棲沉冥隱仙丘。為何要這樣？《莊子·田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①外物無道，詩人以清虛心境揮毫潑墨，以使天下人悟之而意消。這是作者對“真人”境界的追求，于是他們便摒棄瑣事、遠離朝堂，走向了大自然美好的河山之中。如王德“春花綺繡色，春鳥弦歌聲”、張斐裳“異林花共色，別樹鳥同聲”、彭城王元勰“山川何如昔，風云與古同”等皆是。對自然風景的贊嘆，實是一種超然的道家心態(tài)。不受塵世的干擾、不卷入政治風波之中，回歸自然、保守純真，享受屬于個人的一片天空，豈不快哉！

最后，求仙學道。這一類最能反映北魏詩歌中的道家思想，其中以鄭道昭的四首游山詩與仙道部分的35首詩歌為代表?？v覽這些詩作，主題大致可分為以下三類：其一，清虛自守，長生不老。如《化胡歌七首》中記載了老子出函谷關(guān)，贈尹喜《道德經(jīng)》一事。尹喜得之“欲得求長生，讀之易精神”。又如《尹喜哀嘆五首》中，開篇便言“尹喜告世人：欲求長生道，莫求時世榮”，教人“齊執(zhí)黃卷書，口誦長生文”。此皆借尹喜之口，表達了作者希求長生的美好愿望。其二，步入道門，修煉成仙。鄭道昭現(xiàn)存4首詩，每首都與神仙有關(guān)，如

微三四子，披霞度仙房。

——《於萊城東十里與諸門徒登青陽嶺太基山上四面及中頂掃石置仙壇詩》

藏名隱仙丘，希言養(yǎng)神直。

——《與道俗□人出萊城東南九里登云峰山論經(jīng)書詩》

云路沈仙駕，靈章飛玉車。

——《登云峰山觀海島詩》

鄭公乘日至，道士投霞歸。

——《詠飛仙室詩》

前三首有成仙之念，末一首直言自己駕日車出游。其所游之地，如青陽嶺、云峰山、飛仙室等，皆仙家境界，可見鄭公心靈盡被道家意旨主宰。而仙道部分的《老子化胡經(jīng)玄歌》，比之鄭公之詩，此種思想有過之而無不及。如“誦讀仙圣經(jīng)，養(yǎng)我同時姝”“滌蕩六府中，受讀仙圣文”“授我仙圣方，都體解自然”等等。作者借老君、尹喜之事，寫自己渴求獲得仙方、修煉成仙之愿，語出驚人、不同凡響。其三，以道排佛，勸人學道?！独献踊?jīng)玄歌·老君十六變詞》言：“八萬四千應罪緣，破塔懷庿誅道人。打壞銅像削取金，未榮幾時還造新”，當指太武帝拓跋燾太平真君七年滅佛一事。詩歌作者認為“道”是天下宗派之主，故其才會說：“尊卑大小有次緒，萬天稱傳道為父?！钡滥巳f天之父，佛由道化而成，因而才出現(xiàn)了這35首仙道玄歌。“我往化胡時，頭載通天威”“我昔化胡時，西登太白山”“我西化胡時，涉天靡不遙”……這些內(nèi)容（《化胡歌七首》）講述了老子西方化胡的經(jīng)歷和功績?！独暇冊~·五變之時》言：“化胡成佛還東秦，敷揚道教整天文?！笨梢?，斥佛揚道才是作者寫詩的根本。因為，所有詩的最后都有這樣一個尾巴：

我昔學道時，登崖歷長松。盤屈幽谷里，求覓仙圣公。

——《化胡歌七首》

爾乃得仙道，把攬?zhí)斓厣?。子能述吾道，白日得升天?/p>

——《尹喜哀嘆五首》

百中不留一，到思吾本言。何不學仙道，人身常得存。

——《太上皇老君哀歌七首》

觀者眾多知我誰，死生各異令人悲，何不學道世欲衰。踟躕西北長吁誰，伊耶樂生治太微。

——《老君十六變詞》

學仙道，可登高崖，可升云天，遠離苦惱，快活逍遙。大概北魏仙道詩的宗旨，也不過如此了吧。以上，從無為清虛的理念，走入詩人退而葆真的心靈世界，回歸自由天地，欣賞大河高山，最終得道成仙。這便是北魏詩歌所呈現(xiàn)出來的道家思想，無奈、孤獨，卻又是那么寧靜、自然。

三、內(nèi)化儒道，言志抒情

北魏詩歌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儒道觀念，很多都是表象，其實質(zhì)則是在亂世高壓政治下的奔波與逃避。儒家之進取，道家之退守，又豈會盡如人意。宗欽說，“進乏由賜，退非回憲”;高允說，“進不弘道，退失淵潛”，這才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事實所迫，進退皆是不得已。正如常景《贊四君詩·其一》所說：“清貞非我事，窮達委天命?！必毟F也好，顯達也罷，所謂清白堅貞不過是一時的聲名。不若諸事看淡，順應天命的好。褚緭說：“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睂⑺械墓γ畔拢瑹o是無非，才能步入人生的正軌。這種內(nèi)化儒道的思想，最集中的體現(xiàn)，是李謐的一首《神士賦歌》，原詩如下：

周孔重儒教，莊老貴無為。二途雖如異，一是買聲兒。生乎意不愜，死名用何施?？尚牧淖詷?，終不為人移。脫尋余志者，陶然正若斯。

無論是儒家的周公、孔子，還是道家的老子、莊子，都是為了博取名聲罷了。生不稱心如意，死又何須功名，不若做回自我，選擇閑適快樂的生活。于是，許多作者便不再談儒論道，而是將詩歌放歸到了文學的本位上來。詩以言志，歌必抒情，北魏的真正好詩也由此誕生。

第一類，思人思鄉(xiāng)之作。如《楊白花》一詩：“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還雙燕子，愿銜楊花入窠里?！贝嗽姙楹笏寄顥钊A所作，情感真摯、凄婉哀絕。又如劉昶“關(guān)山四面絕，故鄉(xiāng)幾千里”（《斷句詩》）、蕭綜“孤雁何所棲”“落葉何時還”（《聽鐘鳴》《悲落葉》）等，皆悲痛思鄉(xiāng)之詞。劉昶為宋文帝劉義隆第九子，蕭綜為梁武帝蕭衍第二子，因國事被迫奔魏，卻是身在北地，心念南土。細讀他們的詩歌，怎不令人心慟。第二類，睹物悲傷之詩。詩人心緒敏感，常常睹物生情，在北魏詩歌中尤以悲曠凄愴者見長。如王肅：“悲平城，驅(qū)馬入云中。陰山?；扪?，荒松無罷風?！庇秩缱娆摚骸氨沓?，楚歌四面起。尸積石梁亭，血流睢水里?！币粸槠匠嵌?，一為彭城而泣，皆晦暗幽冷，使人不經(jīng)意間傷感頓生。第三類，生死憂患之詞。“有草生碧池，無根綠水上。脆弱惡風波，危微苦驚浪?！边@是馮元興的《浮萍詩》。人如無根之草，飄落碧池，不知前路風波、不知沉浮福禍，危微恐懼、憂患哀愁。其實，面對死亡，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人，除了百姓，還有君王。北魏孝莊帝元子攸一即位，便是爾朱榮的傀儡。本來想要恢復君權(quán)，做出一番事業(yè)，卻被柱國大將軍爾朱兆無情地絞死于晉陽三級佛寺之中。其臨終作詩曰：“權(quán)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xiāng)。隧門一時閉，幽庭豈復光。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鄙耐纯啵赖臒o助，在亂哄哄的羞辱責罵聲中，結(jié)束了生命。這三類詩歌，都是言志抒情之作，雖表面不談儒道，卻早已將儒道思想內(nèi)化為人間真情，更為可貴。

以上所述，便是北魏詩歌中的儒道觀念。當時推行全面漢化，文治武功都在史書上留下了光彩熠熠的一頁。乃至南梁將領(lǐng)陳慶之進入北土時才會說：“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雹俣劶拔恼略娰x，則高允“耿介有聲，整而不污”②“子昇足以凌顏轢謝、含任吐沈”。③縱觀北魏所有的詩歌，不僅可以闡發(fā)儒道哲思，還可以寄寓人間真情，其風格大多是自然沉著、雄渾悲慨，這在中國詩歌史上也可算是一朵奇葩，上承魏晉，下啟隋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