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麗檸
《花園詞典》,是法國園藝家阿蘭·馬哈東的散文集。其中有一篇,講比利時貝洛伊爾花園曾經(jīng)的主人,克洛德·拉莫拉爾親王。他既是詩人,又是偉大的園藝家,才華橫溢,一生迷戀園林。拉莫拉爾親王談及自己未來的埋葬之所時這樣說道:“我最愛的那個人會來我的墓地,獻上幾束花,灑上幾滴淚……”
讀到這里,我心頭不由掠過一個身影:小津安二郎。小津一生未婚,葬在鐮倉圓覺寺。雖然不知道誰是小津最愛的人,可我知道無數(shù)影迷愛著小津。他們?nèi)ツ骨鞍菁?,寫下?shù)不盡的懷念文字。如今,那里不僅是座墓園,也是一道風景,是一種精神力量,永駐人間。
尋訪小津安二郎
明前茶
起意要去日本湘南海岸的茅崎市,尋訪小津安二郎寫作電影劇本的旅館茅崎館,是源于多年前看過的電影《東京物語》。那部電影講述了一對老夫妻從海邊小城去東京看望子女的故事。記得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鏡頭是:上了年紀的媽媽,在二兒子遺孀狹小的單身公寓里過了一夜,她蓋著兒子生前用過的被子,說道:“真想不到啊,能蓋著昌二的被子睡上一覺?!边@個鏡頭,把老媽媽那種無法言表的對兒子的思念,把她壓抑在心里的痛苦和溫馨,把她那種“為了昌二能安心,也要好好過下去”的決心,都淡淡地傳遞出來。
據(jù)說這個鏡頭,讓幾代日本觀眾都淚流不止。
導演小津安二郎,在拍電影時,要求所有的演員把人物內(nèi)心的波瀾壓抑到最低,表現(xiàn)出普通日本人那種把哀愁與喜悅都放在心里的樸素情感。他用非常講究的鏡頭,表達重復的家?,嵤?,與親人間的微妙互動,因此打動了無數(shù)觀眾。他的這些故事是怎樣琢磨出來的?也許茅崎館可以告訴我們一二。
這是小津安二郎當年包了房間,與他的御用編劇野田高梧,以及整個劇組的主創(chuàng)成員討論劇本的地方。到現(xiàn)在,還有世界各地的小津迷們前來參觀。茅崎館的院子里,大片的金雀花已經(jīng)到了結果期,而窗下的木芙蓉正在盛開,這場景,與野田高梧回憶錄中所說的一樣:“經(jīng)常是金雀花吐芽的時候我們就住了進來,它們開了半年的花,劇本還在修改中;等所有的金雀花都結了小果子,導演還在說,我們再磨一磨嘛,我親手來做牛肉火鍋招待大家?!?/p>
茅崎館目前的掌柜,是第四代店主的妻子,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聽說我們不住宿,只為了看一看小津安二郎的遺跡,依舊一面鞠躬,一面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去。小津住的二番間和他們討論劇本的大房間正好此刻無人租住,里面一股干凈榻榻米的幽淡味道。從推開的紙窗望出去,外面是修整得像盆景一樣的五針松,空氣里有離海很近的咸澀氣息。
小津盤坐著徹夜修改劇本的座椅,是只有靠背沒有腿的,可以把椅面平放在榻榻米上,上面放著植物藍染的坐墊。
老太太特別提醒我們仰頭看二番間里被熏黑的木制天花板。在小津討論劇本的那個年代,旅館住客可以自行攏火燒烤。于是愛喝酒的小津就在屋子里做壽喜燒招待他的團隊與客人,這些煙熏痕跡就是這樣留下的。小津的脾氣并不激烈,很少對手下疾言厲色,他像湘南海岸潮水一樣日復一日的耐心,把劇本打磨成深挖日本普通人情感的藝術品。他不怕緩慢,只怕粗糙。
老太太說了一個細節(jié):劇本開始打磨的時候,小津的酒癮往往就犯了,酒和外面的海風,似乎成了他靈感的燃料。他會把那些喝剩的空瓶標上號碼,賭咒發(fā)誓說:“我就不信,喝到80瓶劇本還不行?!钡鏊念A算,酒喝到100瓶,還沒法開拍的情況也是有的。此時團隊的經(jīng)費已經(jīng)告罄,小津卻并不著急。日本這些長期租房給作家和藝術家的旅館有個很好的傳統(tǒng):可以以手稿沖抵一部分食宿費。
我們最后到了小津的墓地所在地圓覺寺。
它在日本的文學作品里出鏡率頗高,是川端康成最愛的地方,夏目漱石曾在這里居住,療愈失戀引起的抑郁癥,并在這里完成了小說《門》,川端康成小說《千只鶴》開場一節(jié),女主人舉辦茶會的所在也是圓覺寺。
小津的墓地如他的電影場景一樣,樸素、靜謐,立方體黑色玄武巖墓碑上,沒有墓主人的姓名,沒有任何頭銜功績的書寫,沒有緬懷后輩的名字,沒有感慨或幽默,只有正面一個陰文“無”字。50年過去了,這里,唯有雨水和鳥雀逗留過,從“無”字下面的四個點上,雨水堅持不懈地沖刷出一縷一縷的凹槽。
這個“無”字,是小津生前最喜愛的漢字,經(jīng)常寫了送給朋友。小津35歲那年去過南京,雞鳴寺的住持曾經(jīng)給他寫過一個“無”字。這成為他后來電影中淡淡哀愁的一個最好佐證,也是他獨特的電影美學的總結。
小津好酒,墓碑前面,從全世界趕來的影迷放了好多酒,清酒、啤酒都有。我注意到,還有一瓶產(chǎn)自希臘的茴香酒OUZO,OUZO的發(fā)音與小津的姓OZU 幾乎相同。這是一位多么有心的致敬者擺上的!
《江海晚報》
2019年10月10日
賞析
這是我讀過的寫小津墓最好的文章。小津?qū)а莨嗜ザ嗄辏谧髡吖P下,小津好似還活生生地游走在我們中間。小津是地道的吃貨。日本美食作家貴田莊,就以小津餐桌為題,出版過好幾本研究小津吃什么、在哪里吃的美食書。每次想到小津在熱鬧的人群中喝過酒,再獨自回到住所的情形,我都會想起聶魯達的詩: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小津一生,是安靜的美。他的電影也如此。
鐮倉,拜謁小津安二郎
張 慧
關于小津的書,我基本上是見一本買一本;他的電影,N年前就收齊了碟——大前提所限,版本就不說了。
幾年前在北京曾吃過一道川菜,叫做清水白菜。服務員極力推薦,說這道菜不是每天都有,要碰機會,因為原料難湊齊,今天趕巧就有。上來一看,真的就是一碗清湯飄著幾小棵剖開的娃娃菜芯??墒?,我知道這清湯不同凡響,因為,嫩嫩的黃里透出穩(wěn)穩(wěn)的質(zhì),香氣并不四溢,湊近一聞,方裊裊鉆進鼻腔,然后才彌漫開來。我知道這樣一鍋高湯所必備的成分,但清澈成這樣,非常難吊。果然,服務員說,這道菜,只有老板自己能做,除了雞、鴨、骨、貝等外,更要有極大的耐心用瘦肉和雞脯肉剁出極細的糜反復吸附掉湯里的雜質(zhì),一遍一遍地吸,一遍一遍地蕩,最后所有的原料都棄之不用,只取湯。怎么樣?聽上去是不是有《紅樓夢》里那道用七八只老母雞陪出的“茄子丁”的意思?第一勺湯入口,我馬上就想到了小津的電影——就是這個感覺——一道無比精心而奢華的清水白菜。
好東西有氣質(zhì),小津的電影就是以氣質(zhì)取勝。那氣質(zhì)呢,是一碗茶泡飯,是一盞玄米茶,還是,一盤家常豆腐。
他從來沒有想過給他的電影換一種表達形式,說:“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飯或炸豬排,不可能好吃?!奔页6垢卸嚯y做?越是家常菜越考驗功夫。如同他的電影,在極致的平淡里,讓人回味無窮。
小津的家常豆腐有多牛?世界電影史上最偉大的十位導演,他是其中之一;德國著名導演文德斯,對,就是那個拍了《德克薩斯州的巴黎》的文德斯,一往情深地說:“如果我來定義為什么發(fā)明電影,那就是,為了產(chǎn)生一部小津電影那樣的作品?!?/p>
所以,我的第一趟日本,第一站,當然必須是鐮倉,圓覺寺,小津墓。
當然要先做攻略。豆瓣上說小津的墓很難找,很多粉絲無功而返。我就格外用了心。
圓覺寺在半山,沒注意山叫什么,進了寺就按著路書提醒不走正門,往右往偏里走。沒多遠就見路邊有一個牌子,上寫“私人墓園,游人勿入”。一條小徑通入深處,墓園成梯狀往上排列,里面一個人也沒有,非常安靜。顧不了那么多了,我與女兒分頭拾階而上,向路過的靈魂們逐一告擾。沒上幾階,一個繁體中文的“■”字碑赫然映入眼簾——冥冥中的指引,一點冤枉路沒走,容易得簡直不敢相信就那么找到了它。
碑上沒有落款,沒有任何標明身份或家族姓氏的印跡,別的碑都有墓志,他也沒有。碑前一個小小的石臼里淺淺的汪著一點點不知是露水還是雨的積水,幾小片很枯的落葉,像是上一個秋落下的——應該是很久很久沒有人來過了。五月的陽光透過樹隙射在碑上,安靜、冷靜又寂靜。置身在這萬籟俱寂的靜里,內(nèi)心涌動著的是難以言喻的思潮——我經(jīng)常會遇到這種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如何形容,感覺任何言語都極其蒼白的情境。
站在碑前的那一小爿時光靜止了,沒有陰陽相隔,我就是站在小津的面前與他對視,他泉下有知,他在天有靈,他知道,他都知道……
我,竟然站在了小津的面前!那一刻,所有的思緒都化成了這一句。
出得寺來,是回到了人間,頓覺溫暖而和煦?;剡^神來才忽然想起當天是5月20日,原節(jié)子在哪兒呢?那個為了小津終身未嫁、小津為了她終身未娶,幾乎是小津所有電影女主角的原節(jié)子,在小津去世的那一年便退出影壇隱居鐮倉,直到2015年去世。
此刻,這一對有情人也許正躲在天上,終于過上了早在人間就該屬于他倆的情人節(jié)。
《安徽商報》
2019年10月19日
賞析
本文作者,顯然是小津的影迷,也是以“朝圣”心態(tài)去鐮倉的。說起鐮倉,自然想到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那么美的地方,襯得起四姐妹的深情厚意。有人說,是枝導演是小津的接棒人,傳承日本電影里獨特的美學。他們的電影里都少不了家庭、女性和兒童,展現(xiàn)的皆是暖暖都是愛的人文關懷。
永遠的小津
何 華
抵達東京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去古都鐮倉。從品川搭電鐵到鐮倉不過40多分鐘,北鐮倉驛,仍舊是小津安二郎電影里的模樣,好不親切!出站步行兩三分鐘即是圓覺寺,小津安葬于此。圓覺寺,這里曾是吳清源和木谷實“十番棋”的比賽場地,也是川端康成小說《千只鶴》開場一節(jié)舉辦茶會的所在。這間古寺,蘊藏了豐厚的文化信息和內(nèi)涵,不過,最招引我的還是小津的“無”字墓。碑前供著鮮花、清酒、啤酒、香煙。墓碑上的“無”字,由當時圓覺寺住持朝比奈宗源所書。無,這個關鍵字,隨著小津的去世,已成了解讀小津電影的一把鑰匙。
從鐮倉參拜小津墓回來,找出文德斯拍的紀錄片《尋找小津》(《東京畫》)重看,很多思緒又被喚醒。“小津?qū)嵲谑悄腿藢の堆?!”我在心里嘀咕。這次重溫,有兩處格外感觸:一是地鐵站一而再再而三賴地不起的小孩,讓人想起小津早期(1932年)的默片《我出生了,但……》和1959年的《早安》,小津拍攝頑童的幽默才華,一定啟發(fā)了文德斯這個妙趣橫生的鏡頭。另一處就是文德斯采訪小津的御用攝影師厚田雄春,小津電影著名的低機位仰拍的掌鏡者。厚田對小津的死心塌地叫人知道什么是“忠臣”,也讓人明白什么是缺一不可的“合作”。厚田說,“他(小津)不僅僅是個導演,他就像個國王?!痹L問在厚田的啜泣聲中結束,厚田的哭泣充滿了孤獨,是大勢已去的孤獨,是沒有著落的孤獨。
文德斯大概也被厚田的情深意長所感動,他后來出版的攝影集《一次:圖片和故事》,最前面放的就是厚田雄春的照片,并寫道:“此書謹紀念厚田雄春。他生于1904年,逝于1992年。在他整個的職業(yè)生涯中,一直和小津安二郎共事……”厚田比小津多活了29年,這多出來的29個春秋,厚田幾乎無所事事。他所有的能量都提前預支給了小津。
我承認伯格曼、塔爾科夫斯基、費里尼等人也是偉大的導演,可他們的片子我很少會翻出來看第二遍第三遍,只有小津讓我再三咀嚼回味。客觀而論,小津電影最雅俗共賞的應該是《東京物語》,但每個人總有偏愛,我的偏愛是《晚春》《麥秋》《浮草》和《小早川家之秋》,其中又以《麥秋》為最。春去秋來,浮生若夢,一遍又一遍,一場又一場,沒有盡頭?!锻泶骸泛汀尔溓铩返墓适?,都發(fā)生在東京附近的鐮倉。鐮倉,是小津電影的重要驛站,也是小津一生最后的歸宿,他晚年與母親在此定居,直到1963年12月12日(恰巧12月12日也是他的生日)病逝。
小津從來不成全俊男美女,婚姻于小津,總是淡淡的哀怨、無奈、遺憾。他的電影皆取材于家庭關系,片中人物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痛苦,卻有著悠悠不盡的惆悵。
《信息時報》
2012年3月28日
賞析
小津拍的都是些適合重復觀看的電影。他從默片走來,由黑白拍到帶有色彩。那些細微的轉(zhuǎn)變,就藏在鏡頭的角落與演員的一顰一笑里。我最喜歡那部《早安》,里面的小朋友因為賭氣不與母親說話,凡事都用手比畫。這樣的事情,我小時也做過??葱〗虻碾娪?,冷不防地心里會涌起一股暖流,奔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