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傾城 作家
編輯/吳鈺
設(shè)計/小杰
葉傾城 作家經(jīng)歷/湖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讀者》簽約作家,著有《情感的第三條道路》《住在內(nèi)衣里》《我的百合歲月》等多部散文集,《原配》、《麒轔夜》等多部長篇小說。
她一直沒有哭過。
我們倆住在同一個產(chǎn)科病房。她過了預(yù)產(chǎn)期還沒動靜,醫(yī)生給她人工破了膜,放了引產(chǎn)藥物,說:“會有一點點疼,你稍微忍著,忍不住的時候喊醫(yī)生?!?/p>
她山一樣龐大地躺著,一聲也不吭,只聽見胎心監(jiān)護(hù)儀滴滴嗒。好久好久,她聲如游絲地對老公說:“我受不了啦……”
醫(yī)生一來就炸了:“都開六指了,你怎么不出一聲呀?”直接推去手術(shù)室作剖宮產(chǎn),“羊水都黑了”,可憐小寶寶,沒來得及喝一口奶,先嗆了胎糞,哭聲嘶啞,送了新生兒重癥病房。
一片擾攘,一堆人——都是她的父母公婆親眷——進(jìn)進(jìn)出出,問長問短,打電話與接電話:“是個女孩,6斤2兩,吸入性肺炎……沒見著呢。”轉(zhuǎn)頭就都安慰她:“你別擔(dān)心,醫(yī)生會處理好的。你就爭取快點兒開奶,用吸奶器抽了,給孩子送上去。初乳對孩子好?!?/p>
她說:“嗯?!?/p>
她第二天就下了地,在每天早晨沿各病房叫賣的小車上買了吸奶器,然后靠坐在床頭,一下一下抽奶,呼哧、呼哧,有時候吸空了,就是“啵”一聲。奶汁一滴一滴的,漸漸積聚了薄薄一層,蓋滿瓶底。
我在自己的床上,躺著看書,看著看著睡著了,夢里連綿的,都是黃土高原里的農(nóng)家小院,有人在用舊式的抽水機打水,一桶一桶,永遠(yuǎn)打不完。要撿多少塊巨石才能制造通天塔,要種多少棵小草才能鋪就錦繡草原,而要抽多少下,才夠稚嬰一頓的口糧?
夢里冒出一個聲音,像失群的鳥在呼喚同伴,像孤獨的牧羊人寂寞的歌哭。我突地驚醒,意識到在喊我。是她,無限歉意,聲音小小卻滿是期待:“你能幫我接一下嗎?”
看不到她的表情,因為她以一個奇怪的姿態(tài),把身體拼命拼命上仰,已經(jīng)仰到人體力學(xué)的極限了。原來,不被抽的那一側(cè)乳房,此刻溢出了一滴奶,正順著乳房蜿蜓下滑。而她騰不出手,正抽的那一側(cè),正勤快地往下滴著呢。
我沖過去,用空奶瓶,輕輕接住那粒下墜的奶,只覺得那是全世界最寶貴的荒漠甘泉。我第一次知道:初乳厚厚如酪,濃黃醇厚,有油的質(zhì)感,我不由自主想到“瓊漿玉液”四個字。
她手里的奶瓶,大約有個30ml奶吧。我莫名記起早該被忘掉的中學(xué)常識:一滴水大概是0.04mL,一滴奶也差不多吧,30ml是多少滴奶呢?一時腦子短路,算不過來。
每天下午是探視時間,多少會來些朋友親戚。少個大胖寶寶,就少了很多活色生香的話題,來人就反復(fù)說心疼她心疼孩子,她只低低頭:“我不擔(dān)心的。”眼里并不見淚光。
人去后,只剩下她老公,哧啦哧啦幫她抽奶。還年輕就像老夫老妻,兩口子并不怎么對話,一會兒他說:“醫(yī)生不給看呢,不過說挺好的。今天喝了60ml了,剩的都在冰箱里了?!边^一會兒她輕聲說:“你呆會兒抽完奶,幫我捏捏手腕吧。太疼了。”
——這份疼,在我后來自己使用吸奶器的時候,我分分秒秒全部知道了。
所有人走光了,她還是坐在床上,吸奶?!秲号⑿蹅鳌防锏囊棠棠?,能同時給雙胞胎喂奶,“奶頭兒里的奶就像激箭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這種輝煌場面,她從來沒到過,就是涓滴細(xì)流,綿綿不絕。當(dāng)然了,別說她,我自己也沒到過。
午夜,我模糊地聽見她按鈴叫護(hù)士,還是那種又不好意思又膽戰(zhàn)心驚又不得不說的態(tài)度的:“我手太疼了,你能幫我吸一下嗎?”
護(hù)士幫了。
五天后她出院,直到出院,她也沒見到孩子。我感慨地說:“你真堅強。如果是我,可能早就不行了?!?/p>
她看看我,笑得有一點點苦澀:“什么堅強呀,我每天想孩子想得都要瘋了??墒?,我不敢哭呀,我一哭,就回奶了。”
她到底送上去多少奶?加起來,大概也不到1000ml吧。
再回想起她,其實面目模糊,孕婦的胖法兒,一塌糊涂的病號服,按中國傳統(tǒng),月子里不梳不洗,她永遠(yuǎn)是蓬頭垢面。如果有人要為她立一個像,大概就是:披頭散發(fā),盤坐床上,一手執(zhí)奶瓶,一手握吸奶器,低頭,沉默,用盡全力。
我知道,那就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