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亦晴
血脈親情真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明明莫佳晴恨她爸恨得要死,可是他一出事,她卻又自動迎上去,成為他的依靠。可最后,卻不得不放開他的手……
曾經(jīng)最恨的父親,突然病重
莫佳晴,25歲,湖南一所醫(yī)學院的醫(yī)學生。父親是當?shù)刂嗅t(yī)院的藥劑師,他一直認為當醫(yī)生是一份很光榮的職業(yè),告誡女兒說:“高考填志愿,你如果不填醫(yī)生,我連學費都不會給你出?!庇谑?,她學了醫(yī)。
她討厭父親主宰一切,給她安排人生的感覺。可她不敢反抗,他只要一發(fā)脾氣,她就打哆嗦、腿軟。她的母親也是一個火爆脾氣,記憶中幾乎都是他們吵架的場景。所以,在她初三升學那年,他們離婚了,她跟了母親。
母親沒有固定工作,她們的日子經(jīng)常過得很拮據(jù),可是父親對此不聞不問。2018年夏天,莫佳晴成功考上本校的研究生。暑假期間,她開始在書店打工,賺取讀研期間的學費。
7月8日早上,她突然收到一位許久不聯(lián)系的叔叔發(fā)來的微信:“你最近有去看你爸嗎?我感覺他的精神狀態(tài)不對,人有些糊涂。今早看到你爸坐在離醫(yī)院不遠的地方,當時還下著雨,叫他也不答應,你快去找找他吧?!?/p>
莫佳晴連忙騎著電動車,大街小巷地去找父親,在她打工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他。天正下著雨,他也不躲,肥胖的身軀一腳一腳淌在水里,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頭,遲鈍地說了一句:“哎……”
他這是怎么了?莫佳晴心里一驚。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大概看了他的情況,開了一疊化驗單讓他去檢查。排隊的過程中,她仔細端詳著父親,他的臉色暗沉,頭發(fā)亂糟糟,眼里全是紅血絲,身上還有異味,和路邊的乞丐無異。他很有可能兩三天沒回家,就在外面街邊過夜。
畢竟血濃于水,莫佳晴一想到他整天整晚有家不歸的樣子,就心酸得想哭。自己是醫(yī)學生,對父親目前的狀況,她心里大概有了數(shù)??墒窃角逦?,她就越慌張,很怕自己預估成真。
檢查結果出來了,莫父得的是癡呆性的腦梗塞,這種病幾乎是不可逆的。醫(yī)生說:“你也是醫(yī)學生,應該知道你爸身體不好,‘三高全占不說,一個糖尿病病人怎么能這么不注意飲食?他這個病很有可能是喝酒導致頭部血管堵塞……”
醫(yī)生給她解釋得很清楚,但是她越聽越麻木,心里只有一個聲音:我爸成癡呆了!那一刻,莫佳晴只覺得天塌了。
血脈親情真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明明她心里恨他恨得要死,他一出事,她卻滿心里都只剩下同情和悲哀。
為了照顧父親,莫佳晴開始在書店醫(yī)院兩地跑。這樣來回折騰,導致自己上班經(jīng)常遲到,人也越來越疲憊。
莫佳晴試著提出要母親幫忙偶爾代替自己送飯,送過一兩次后,母親便拒絕再幫忙。她說:“我和你爸離婚很久了,我對他再也沒有責任和義務,我愿意幫你的忙照顧他幾回,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想看你這么受罪,但我真的不愿照顧他,你也不能這么要求我,我也要上班,我們的生活費、你的學費我都要掙!”
她有些生氣,和母親冷戰(zhàn)了好幾天。以前,生活的苦難讓她和母親無話不說,相互支撐對方,比起母女更像姐妹,此刻,她只覺母親太絕情。
過了大概四五天,她身心俱疲地躲在書店里哭的時候,母親發(fā)來一段語音,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你爸生病了就要我去照顧,之前他管過我們母女嗎?后來我們吃了那么多苦,多么艱辛才熬過來了,而你爸呢?領著固定的工資,才給你400元的生活費,他為我們考慮過嗎?”
“我以前對他還抱有幻想,可他這些年的態(tài)度,我已經(jīng)放棄了,我也不想再折磨自己了。你不能要求我做的和你一樣多,因為你是他的女兒,你沒有辦法拋下他,可我和他沒有關系了!”
語音到了后面,母親的聲音已經(jīng)哽咽,而她也是越聽越內(nèi)疚。
自此,她很少再開口讓母親幫忙照顧父親,但是母親卻主動開始幫忙,幫忙送飯,熬點營養(yǎng)湯。這是一種妥協(xié),為了她的妥協(xié)。
真心恨卻也真心愛,為父親各處奔走
莫父在醫(yī)院住了將近40多天,因撐不住這樣高強度的來回跑,莫佳晴找了父親的工資卡和身份證取了錢,然后三餐開始由食堂送,藥由護士叮囑吃。
解決了三餐的大問題,她身上的擔子一下子就減輕了很多,可新的問題接踵而至。父親治療過半,頭腦清醒些了,他不再滿足于被關在病房里,開始到處溜達。
他第一次失蹤的時候,莫佳晴接到護士電話,嚇得立刻請假出來沿路搜尋。到了醫(yī)院,整個護士站都在談論這件事,管床護士一個勁地說:“都說了要陪護、要陪護,他是癡呆的人啊,丟了怎么辦!”
護士長在監(jiān)控室一遍遍地查監(jiān)控,可大樓出口的攝像頭正好壞了,沒能查到出入記錄,只能一層一層查樓層監(jiān)控,莫佳晴就在醫(yī)院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找。
頂著烈日找了近一個小時無果,她去監(jiān)控室和護士長一起看監(jiān)控,卻意外地在住院部6樓的樓梯間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她等不及電梯,火急火燎地從1樓爬到了5樓,正好碰上下來的父親,怒氣“噌”地一下頂上了頭:“你想干嗎?不在病房待著,出來閑逛什么!你知不知道整個科室都找你找瘋了,我也要瘋了,你是要急死我嗎?你想急死我是不是?”大概是她太兇了,父親囁嚅著回答“沒有”“沒跑出去”這種話。那滿臉委屈無助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那一刻,突然好心疼。
盡管父親再三保證再也不跑出去了,但她忘了他是癡呆老人,這種承諾他記不住。所以他一次次溜出病房,護士看到了就會勸他回去。
同時,她總是隔三差五接到科室的電話:“你爸又跑出去了,你真的要考慮找個陪護啊,不然出事我們負不了責的?!彼话憔褪亲焐洗饝睦锝锌啵何壹夷挠绣X請得起護工,我的學費都是自己在賺。
為了讓她安心,母親總是說:“你爸這么大個體形,別人不能拿他怎么樣的,更何況以他如今的智力也走不出醫(yī)院?!?/p>
的確,每次都是在醫(yī)院的各個角落找到他,次數(shù)多了,她只覺得心累,心里對父親的那些同情和內(nèi)疚也慢慢在消磨。父親住院后,莫佳晴聯(lián)系了父親唯一的姐姐。姑媽坐在病床前一邊罵他不知收斂,罵假酒害人,一邊抹著眼淚哭。
三個表姐開始為她出謀劃策,上下打量著她說:“你耳環(huán)也不要戴了,妝也別化了,衣服穿得要樸素,甚至可以穿個夾板拖鞋,提個塑料袋就去院長辦公室哭窮,這樣你爸的住院費和以后的生活才能有保障?!?/p>
這不就是耍無賴嗎?即使自己和母親最窮的時候,母親也從不曾勉強自己對別人曲意逢迎。大概是莫佳晴的臉色很難看,表姐們又繼續(xù)勸:“你該明白你爸爸的情況,估計沒什么存款,這些年又揮霍無度,你再顧及面子的話,你爸就要活不下去了?!?/p>
“曾聽你爸說,你還想讀研,我的建議是最好不要讀了,早點工作,有工資了,把你爸爸帶在身邊,不然他這個樣子出院后,你難不成真想把他送去養(yǎng)老院?”
一時間,莫佳晴心亂如麻。母親得知后,立刻反對:“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如今好不容易考上研究生,憑什么她們一句話就斷送你的大好前程?都凈想著你爸,誰考慮過你?”
說到最后,母親聲淚俱下:“我辛苦打工養(yǎng)你這么多年,不為了你給我養(yǎng)老,至少將來別和媽媽一樣一輩子到處打工,如今還沒開始新人生,就又要被拖下水了?”莫佳晴反問自己,真的有勇氣這么一年、兩年,甚至十年,陪著父親耗嗎?答案是否定的。
在得出答案的一瞬間,一方面她得到了解脫,另一方面,她內(nèi)心那點道德倫理的防線狠狠啃噬著她的心,讓她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自私無比的人。
人生艱難一聲嘆息,將父親送進養(yǎng)老院
未來的事情,她無法過多考慮,眼前就有一件大事急待解決——醫(yī)藥費問題。
父親住院40多天,扣除醫(yī)保,還需要交4000多元的醫(yī)藥費。從表姐們提出建議后,她就一直在猶豫,直到父親即將出院,這個問題再也無法回避。
莫佳晴在家做了好幾天的心理暗示,不斷暗示自己:丟臉算什么?錢才是大爺!不要猶豫了,這件事你不做就沒人做了,想想吧,這是你能為爸爸做的最有意義的事。
按照姐姐們的提議,莫佳晴穿著洗舊的破衣服,背著個破包,沒有化妝,還用冷水洗臉,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蒼白點。
她找到了父親單位的院長辦公室,沒人,又去了書記辦公室,一個不認識的中年男人坐在里面。幾乎從第一句話起,她就開始發(fā)抖,口齒不清地介紹自己的身份,說明來意,講到父親突然生病的時候,她的淚水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那一刻,她心想:還好哭出來了??墒翘а鄣哪且凰查g,她看到那個書記似乎在笑,她的臉又一下就漲紅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知道書記要她回家等消息。她麻木順從地答應了,出門還在一個勁地說“謝謝”。
回到家,她哭了很久,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塌了,可能是這么多年再怎么辛苦,母親也從未讓她對別人低過頭。連續(xù)一周,她又多次去單位找領導,院長、書記、主任……都是一個回答,他們開會討論,讓回家等消息。
半個月后,有了答復,醫(yī)院愿意支援2000元的補助,她依舊記得當時那個副院長為難的表情:“你爸爸這些年遲到早退,到后來已經(jīng)用糖尿病的診斷書直接申請病休了,真的也沒為院里做很大的貢獻,這個錢是醫(yī)院額外捐贈的……”莫佳晴拿過錢,一臉堆笑、感恩戴德地謝謝領導的幫助,然后打電話告訴母親,拿到錢了。電話那頭的母親一直沉默,恍惚間,她竟聽到了一聲抽泣。
此時的父親坐在病床上,像個孩子一樣回答醫(yī)生“1+1等于幾”的問題,無憂無慮。她強忍著鼻酸,心里直罵自己輕賤,2000元啊,就買走了自己的尊嚴。
爸爸出院了,他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又橫亙在了她面前。
她不斷地權衡利弊,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后,終于狠下心,決定聽從媽媽的安排:將他送進當?shù)刈詈玫酿B(yǎng)老院,父親的工資剛好抵消他的生活支出。
莫佳晴送父親去養(yǎng)老院的那天,他坐在房間里看著她忙來忙去地收拾衣物。她一出門,他就跟著,她再三叮囑他,坐著等她。他順從了,可是目光還是一直跟著她的身影。
她離開養(yǎng)老院的時候,跟他打招呼:“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彼介T口,彬彬有禮地說:“好,你慢走?!敝浪谏砗罂粗约?,她不忍回頭多看,騎上小電動車就走了。
父親住進養(yǎng)老院沒多久,她就開學了。回到學校,她感覺過去無比艱難的兩個月就像是夢境般不真實,父親經(jīng)常會給她打電話,每次打過來都是詞不達意,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只是電話結尾,他一定會問一句:“你在哪呢?”她回答說:“在長沙讀書?!?/p>
“哦哦,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會盡快的。”
她知道他想她了。
莫父所在的養(yǎng)老中心是那種開放式的公寓,她父親還是會經(jīng)常跑出去。有一次半夜十一點,她接到縣城派出所的電話,說父親大半夜在居民區(qū)溜達。有居民報了警,沒想到帶回去后,發(fā)現(xiàn)他的神智似乎有些問題,而他唯一記得的,只有她的電話號碼。
莫佳晴馬上打電話給母親,請求她去把父親接回來。對著母親,她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母親突然說:“我是你媽,不用對我這么客氣?!?/p>
她鼻頭突然就酸了,掛了電話,在陽臺上哭了個痛快。
如今,她隔三差五回去看父親,表姐們因為她的選擇,給她發(fā)信息,大意是說她們覺得很寒心。莫佳晴說:“沒有辦法,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彪m然不知這樣是對是錯。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