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文化在中國 從“地下”到“地上”

邱苑婷

在中國，街頭文化為何越來越“地上”？

提到hiphop（嘻哈）或者街頭文化，很多人第一反應是“地下”。

從源頭說，這沒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hiphop文化在美國紐約布朗克斯區(qū)產生的原因，其實用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窮?！盀槭裁匆┐笠惶柕囊路砍朔奖氵\動之外，黑人家庭多是人數眾多而收入甚少，所以哥哥穿小了的衣服就會給弟弟穿，這才形成了‘大而酷的服飾風格。為什么會有涂鴉？涂鴉最早是街區(qū)內各個幫派之間劃分勢力范圍的標志，后來才越來越漂亮精致，發(fā)展成了民間藝術。為什么會有街舞？因為他們沒錢去舞廳，而且當時種族歧視問題依然存在，有錢也不一定能在白人的舞廳里玩得高興?！睂W者黃瑞玲在《當代西方亞文化研究》里如此寫道。

來自邊緣社區(qū)的邊緣黑人青年，在街頭玩出了前所未有的藝術形式，最開始是為了發(fā)泄對社會不公的憤懣，也為了進行著的生活本身——消遣也好、干架也罷、泡妞也行，總之，是為了被壓抑的情感有宣泄出口，而用有節(jié)奏的說唱代替毫無技巧的謾罵、用氣勢洶洶的地板舞battle代替肢體沖突、在地下通道冒著被抓的風險涂鴉，總歸比打架流血、吸毒酗酒強。

于是有了通稱的hiphop四大元素——說唱、街舞、涂鴉、打碟，再加上滑板、beatbox、街頭籃球、特技單車等等街頭藝術形式，配上寬大的服飾風格，甚至是見面打招呼的方式、手勢、俚語黑話：這一切匯聚起來，構成了某種群體內部的語言行為體系，認同感也由此而生。

跨洋過海，在如今的中國，這曾經的“地下”文化，逐漸走到了地上。近幾年尤為明顯，且不論綜藝節(jié)目的助推，只消看看中國最普通的小縣城里為年輕人開的服裝店，瞥一眼他們的進貨風格——近兩年，寬松嘻哈風格的款式格外多了起來——大概就能知道潮流已悄悄下沉到哪一步。

對于在20世紀90年代后的中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來說，說唱、街舞、涂鴉，都不是陌生詞。90后的童年伴隨著中國互聯(lián)網的興起，00后、10后被稱為“網絡原住民”，大到北上廣，小到縣城、城鄉(xiāng)結合部，這代年輕人就算沒“吃過豬肉”，多多少少也“見過豬跑”——比如在周杰倫的歌里學唱一段rap，比如偶然間聽到MC Hotdog熱狗和蛋堡的一首饒舌歌曲《不吃早餐才是一件很嘻哈的事》，比如學校晚會上有人表演街舞節(jié)目……

純粹的底層敘事在90年代以后的中國城市其實是少見的。Hiphop文化傳入中國的時間節(jié)點，如果從1987年引進電影《霹靂舞》算起，之后的幾十年，中國社會的關鍵詞是：沿海地區(qū)對外開放的深化、鼓勵“先富帶后富”的下海經商潮、互聯(lián)網技術和移動通訊的迅速崛起和普及、公共交通的飛速發(fā)展、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整體而言是一個經濟上行、信息互通、多元文化蓬勃而生的時期。這從中國第一代hiphop“老炮兒”口述中頻頻提到的打口碟、外貿走私服裝市場、迪斯科舞廳盛行等現(xiàn)象中也可見一斑。

在溫飽問題普遍解決的大背景下，在中國，hiphop更像是當下年輕人潮流文化之一種。大部分被hiphop文化吸引的年輕人，來自信息相對開放的城市或城鄉(xiāng)結合部、普通工薪階層或以上的家庭。他們的故事很少真正關乎生存與否的苦難，而關乎能否生活得更有尊嚴——比如世俗之見與堅持自我之間的張力，個人夢想與現(xiàn)實壓力之間的糾葛，家庭內部諸如重男輕女的矛盾——而所有這些，其實都已遠在底層需求之上。

中國的hiphop故事，源于興趣和熱愛的，遠遠多過源于走投無路的貧窮、處境的壓抑和逃離暴力的渴求的。這是諸如說唱歌手GAI的底層敘事一度俘獲眾多人心的原因，也是hiphop在中國相對“地上”、更容易流行化的源頭。

同根不同命

盡管關于hiphop的“流行”、“地上”、“商業(yè)化”已有諸多爭議和鄙視鏈，但反直覺的是，幾乎大部分街頭文化參與者在被問及商業(yè)與hiphop文化的關系時，都會很肯定地告訴你，hiphop并不排斥商業(yè)。歷史也確實證明了這點：20世紀80年代，hiphop席卷整個西方世界，“被主流文化借助商業(yè)媒體的力量所收編，成為一種流行文化，……這種來自民間的音樂形式成了主流音樂市場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動輒便可創(chuàng)造上千萬張的銷量，hiphop音樂成了美國娛樂產業(yè)的創(chuàng)收大戶?！保S瑞玲《當代西方亞文化研究》p61）

安徽省亳州市區(qū)一家街舞培訓班里，兒童們在教練的指導下練習街舞

商業(yè)的力量，某種程度上把掙扎于底層的人們拉出了貧窮和歧視的泥潭。類似的故事也在當下的中國發(fā)生，但有意思的是，不同的街頭藝術形式發(fā)展狀態(tài)其實不盡相同。

近來hiphop文化在國內重掀熱浪，要從2016年席卷而來的《中國有嘻哈》說起。這檔幾乎是當年現(xiàn)象級的綜藝，讓說唱在大街小巷響起的同時，也引發(fā)了一系列爭議和唏噓?！暗叵隆钡恼f唱“老炮兒”會在接受采訪時與“嘻哈”劃清界限，表明自己是純正的hiphop;節(jié)目里反復說著“peace & love”（和平與愛）的選手，先是來一波對偶像型選手的公開不服，再是在微博上互放狠話，漸次升級的矛盾直到比賽結束后依然硝煙未散。

Diss（寫?zhàn)埳喔枨u某人）是說唱文化中的固有機制，“為表敬意”，被diss的人也可以“diss back”作為回應，但這個訴諸語言的過程通常是兩敗俱傷。有時，刻意制造的矛盾和沖突，也不排除是對hiphop文化里常說的“真實”（real）的一種膚淺曲解，而真人秀與之達成某種共謀——綜藝巧妙地利用了這些矛盾，制造出話題爆點。

但處于風口浪尖，嘻哈節(jié)目很快遭遇了相關權力部門的重點監(jiān)管。一時大火的兩位雙冠軍也未能逃脫命運，PGONE曝出丑聞，GAI轉型正能量說唱……由于說唱產業(yè)尚不成熟、市場小眾，說唱歌手的整體處境改善有限。剛剛浮上水面的說唱，在大眾面前需要以更加正面的樣貌出現(xiàn)，另外的部分又重新轉入地下。

《這！就是街舞》第二季劇照

《熱血街舞團》劇照，X-crew

相較之下，《這！就是街舞》節(jié)目里所呈現(xiàn)的舞者狀態(tài)，卻不是劍拔弩張。除了熱愛街舞本身外，他們更多的是尊重游戲規(guī)則和對手、重視合作。導演陸偉、主持人廖搏提到了類似的原因：街舞是一項門檻很高的運動?！拔椠g擺在那，跳得久的人和只跳了兩三年的人，一看就知道。沒有個五年十年的舞齡，除非是極天才型的舞者，否則根本上不了節(jié)目?！标憘フf。作為一項重在訓練身體力量與控制的運動，職業(yè)舞者大多保持著相當的自律和信念感，每天練舞、健身、教課、排練、錄視頻，而這些舞者日常，本身就相當規(guī)律和社會化。

更重要的是，與說唱相比，街舞擁有更成熟完整的行業(yè)鏈條和群眾基礎。這是一個由官方力量、商業(yè)資本、大眾潮流共同交織而成的網絡——逐年擴大且全面下沉到各線城市的街舞培訓市場、被納入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的考級制度、各級街舞賽事的創(chuàng)辦與國內外交流，甚至是全民體育政策的提倡。2024年，地板舞（breaking）將成為巴黎奧運會的比賽項目。這一切規(guī)范化的舉措，給予了舞者選擇職業(yè)道路的可能性，也讓街舞在中國變得越來越“地上”和普遍——街舞本是street dance（在街上跳舞），如今，其實越來越變成了studio dance（在舞室里跳舞）。

至于滑板、特技單車、beatbox等，它們更多停留在小眾圈內，顯然應歸因于大眾傳媒尚未介入、極高的技術門檻、受眾過小等因素。與藝術形態(tài)自身的特質相關，也與hiphop漂洋過海后遭遇的大環(huán)境相關，但也不妨大膽預測：或已有資本在趕往更多小眾文化的路上。

從亞文化到部落文化

無論大眾或小眾，正如蘇嘉達·費爾南德斯在《接近邊緣——尋找全球hiphop一代》中所說，到2000年之后，hiphop“在兩種文化內都占有一席之地”，“其主要魅力體現(xiàn)在大眾文化上，小眾文化又是它真正動力所在?！闭f唱也好街舞也罷，綜藝借由它們向大眾輸出的普世概念，也只能來自于它們在地下小眾時期養(yǎng)成的精神內核——愛、和平與尊重（Love， Peace and Respect）。

“某種意義上，青年亞文化是即將出現(xiàn)的社會主流文化的預示和雛形?！边@是持有肯定立場的學者的觀點之一種。對他們來說，諸如hiphop這類青年亞文化，雖然不同，但或許與主流文化并不總意味著沖突與對抗。它被制約同時適應，被引導同時疏離，在不斷的變動中，也會選擇性地認同、繼承主流文化。

而在后亞文化研究者的眼中，當代青年的世界，所謂的“主流/亞文化”概念或許早已過時。青年群體已然憑興趣組成了一個個小眾“部落”，部落內部有共同的風格、品位、時尚、行為和儀式，部落之間有交叉、有排斥、有包容，如同網絡上各種主題的論壇，沒有絕對的權威，曾經被主流認可的標準化人生模版，正逐漸被多元的生活方式取代。

未來究竟會變成怎樣？或許將如許多熱愛hiphop文化的人所愿，所有“街頭”仍是街頭，卻也可以不再只是街頭——它們會成為一種種稀松平常的熱愛，而愿意追尋的人們，最終都能夠擁有愛其所愛的自由。

參考資料：黃瑞玲《當代西方亞文化研究》，陶東風、胡疆鋒主編《亞文化讀本》，《接近邊緣——尋求全球hiphop一代》（美）蘇嘉達·費爾南德斯（Sujatha Fernandes）著、周游譯，桑頓《部落的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