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紅軍
“一個浪來,我有時候被托上云霄,一個波去,我又被沉入海底!”丁玲這一自白,形象展示出莎菲形象,引發(fā)長期激烈爭議,并對作家本人命運造成巨大沖擊。莎菲的戀愛秘史,本來是對“閨怨”傳統(tǒng)敘事的推陳出新,只因加入性愛心理描寫,并迅速得到廣泛傳播,便顯示出時代分水嶺意義。在至今還爭議不斷的評論中,主要有兩類觀點在交鋒中不斷深化:一方抨擊她“頹廢”“放縱”,沉湎于“個人主義”;贊賞者卻認為她“勇敢”“叛逆”,具有“個性解放精神”。1999年6月,香港《亞洲周刊》評出“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莎菲女士的日記》名列第30位,可見作品對受眾以及社會文明進程的影響非同尋常。但學界對其蘊含的現(xiàn)代文明要素,卻至今莫衷一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評價的截然相反、意見的尖銳對立,恐怕沒有任何一部作品可以出于《莎菲女士日記》之右吧?”從接受史來看,既然作品長期廣為歡迎,里面一定有一些核心價值觀容易引發(fā)國民廣泛共鳴;此外,既然作品受到激烈羞辱而無法辯護,說明其間一定有一些難言秘密,讓人欲罷不能又欲說還羞。要想明晰剖判此中困惑,勇敢繼承和發(fā)揚新文化核心價值觀,從而繼續(xù)推進社會文明發(fā)展,今天非常有必要對此中奧秘一探究竟。
細讀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批判還是贊賞,抑或折中派,他們都有一個盲點幾乎沒被談到過,然而正是這個邏輯裂縫,才是爭議長期不能平息的根本原因,甚至連作家本人一遇批判,她竭盡全力地辯解依然不堪一擊。這個細節(jié)就是:如果認為莎菲的自由戀愛具有革命性,那么被她拋棄的凌吉士,也應該是一個追求自由戀愛的新青年,為何卻一直被認為“渣男”?文章描寫凌吉士的主要問題是喜歡吃喝玩樂,不太專注于靈魂的凈化與提升,這種人生觀可以不受某人歡迎,但不應該受到指責,因為追求物質生活幸福,本來就應該是每個人的合法權利,只要他不違法亂紀。如果指責凌吉士熱愛物質享受的愛情低級庸俗,那么,莎菲追逐享樂主義戀愛的“革命性”,就同樣值得懷疑。所以,只要這個問題得不到疏通,其中隱含的邏輯矛盾就會像一顆隱形炸彈,隨時把莎菲的“革命性”爆破得體無完膚。欲解其中隱秘,還要從追根溯源做起。
其次,莎菲大膽袒露性愛沖動,是否應該被譏諷為“肉體享樂主義”的鐵證?比如:“當他單獨在我面前時,我覷著那臉龐,聆著那音樂般的聲音,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為什么不撲過去吻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無論什么地方?真的,有時話都到口邊了:‘我的王!準許我親一下吧!’……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的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的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逼鋵?,這種批判對莎菲和丁玲本人都極為不公,是一種典型的剝奪話語權行為。試看在古代文學中,關于男人的性愛心理描寫可謂俯拾即是,為何沒有受到“頹廢肉欲”的譴責?比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jīng)·關雎》)??鬃釉u論道:“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國風·野有死麕》)蒲松齡描寫五通怪喜歡趙弘之妻閻氏,便強入其室,“因抱腰如舉嬰兒,置床上,裙帶自脫,遂狎之。而偉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絕”(《聊齋志異·五通》)。曹雪芹描寫賈寶玉:“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紅樓夢》第六回)張生與少女鶯鶯:“我將這紐扣兒松,把縷帶兒解,蘭麝散幽齋。不良會把人禁害。怎不肯回過臉兒來?”(王實甫《西廂記》)為何人們數(shù)千年來,一直默許男人對性愛心理的表達,甚至認為是男人風流倜儻的標志,而一旦出自女人之口,竟然招致長期謾罵和羞辱?由此看來,丁玲初生牛犢不怕虎,對女性性愛心理的剖白,本來就是對女性正常話語權利的捍衛(wèi),殊不知,作品發(fā)表后撲面而來的各種嘲笑和諷刺,讓她方寸大亂。面對各種社會暴政,她可以和男人們一起抗議,然而一旦面對性別歧視,她竟然頓時失語甚至自我辯護起來。這充分說明,來自性別方面的偏見何等頑固和隱秘,丁玲只不過借莎菲之口做出丁點本能反抗,便立即受到沉重打擊,被根深蒂固的男權專制文化所消解。此外,至于玩弄葦?shù)芨星?,其實這也說不過去,因為莎菲在第一則日記中,就已明確表達對他亦喜亦憂的猶豫不決,這個交往關系的維持,屬于正常生活交流,說她玩弄男人簡直是欲加之罪。
當我們以追求個人權利的自由價值觀,來理解莎菲形象時,依然有一個問題有待進一步解決,那就是:既然人們不應嘲笑莎菲的隱私,那么,如何評價莎菲對待兩位男友的態(tài)度?其實,莎菲對兩位求愛者的嘲笑,也是她自由價值觀失衡的另一種表現(xiàn),可惜這種態(tài)度長期受到學界認可,證明人們對這個失衡狀態(tài)渾然不覺。殊不知正是因為大家認可這個荒謬邏輯,所以莎菲甚至丁玲等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都有可能成為身受其害者。
注釋:
①丁玲:《丁玲文集》(第五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415頁。
②袁良駿:《褒貶毀譽之間——談談〈莎非女士的日記〉》,《十月》1980年第1期。
③丁玲:《一個真實人的一生》,王景科編:《新中國散文典藏》(第一卷),山東友誼出版社2015年版,第254頁。
④錢謙吾:《丁玲》,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頁。
⑤錢杏邨:《〈在黑暗中〉——關于丁玲創(chuàng)作的考察》,《海風周報》1929年第1期。
⑥毅真:《丁玲女士》,《婦女雜志》1930年第7期。
⑦錢謙吾:《丁玲》,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頁。
⑧阿英:《阿英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80頁。
⑨阿英:《阿英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83頁。
⑩毅真:《丁玲女士》,《婦女雜志》1930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