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徙于“絕域”與“霓虹”之間

董曉可

品讀閻安，總能讓人想起海明威那座文學(xué)“冰山”來：“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浮于水面之上”。閻安正是這種簡約的“八分之一”詩藝呈現(xiàn)者，是真正將詩歌看作生命藝術(shù)之人。我們可以賦予其諸多“詩歌殊榮”，譬如“北方的書寫者”“城市的捕光者”“整理石頭的人”“游走于古典與現(xiàn)代間的人”“最隱秘的精神貴族”等等，這些詞語都在某種程度上描繪出了閻安詩歌疆域不同凡響的旖旎美景。然“美”如山中“紅萼”，常藏于澗溪幽林之間，那么，我們不妨悄然尋訪一番，以期采擷三兩“詩美”。

天地一孤嘯，匹馬又西風(fēng)

一直以來，西安這座城市，是同古韻“長安”血脈相連的。這座“一城文化半城神仙”的西部城市，曾造就了世界詩歌的高峰，誕生了陳子昂、盧照鄰、李白、杜甫、王昌齡、杜牧等諸多柔情與霸氣相融的血性“詩魂”。應(yīng)該說，閻安骨子里是流淌著這些先輩詩人們的孤傲血液的，這正如另一位陜西詩人周公度所言：“一直感覺他在西域。五胡十六國全是他的江山，絲路往來的均是他的酒友。以詩行軍令，把秤論金銀。何其開闊之人？”（《整理石頭的人》）在《疆域》一詩中，閻安這樣寫道：

從賀蘭山到秦嶺

（向北擋風(fēng) 向南擋雨的兩座神山呵）

從巨石到巨石

越過一條咆哮的河流

和另外幾條不咆哮但有些異樣的河流

越過沙漠 草甸 叢林

飛鳥的高度 鷹的高度和魚的深度

土撥鼠和蚯蚓的深度

是我的疆域

是的，這個北方漢子有著典型的“西域詩骨”，這是一種“狂歌走馬遍天涯”的浩然奔放。長久以來，他以游吟詩人的身份，游走在西部大地，浸潤在宏闊蒼茫的雄健場域之中，從而寫出了具有獨特地域文化、歷史想象、時空碰撞、生命體驗的“大地詩章”。

后來，“西部”這一地域坐標被更為廣闊的北方替代。這個“北方”的地理范圍“遠至河套的賀蘭山、大青山沿線以南，由西向東綿亙1600余公里的秦嶺以北，涉及陜甘寧蒙四省區(qū)的這一塊中國大地，近4000年中一直是中華民族和中國歷史命運敏感而激烈的表現(xiàn)區(qū)和反映區(qū)?！保ā墩硎^》自序）正是基于這樣廣闊的場域背景，閻安的詩風(fēng)也走向更加遼闊的境界：

我的故鄉(xiāng)在北方

在北風(fēng)橫掃沙丘的刀尖尖上

在童話的裝滿隱痛的心尖尖上

我的故鄉(xiāng)在北方 我要把我的童話

不斷地講給北方聽

我要我的北方在我的童話里慢慢長大

——《北方 北方》

可以說，閻安是帶著濃郁的愛意描畫“北方”的，“北方”在閻安的“詩歌辭典”中，不單是一個空間地理概念，更凝聚了他具有豐富意蘊的詩學(xué)理念。他甚至“執(zhí)拗”地認為“世界的根源和那最后一口致命的氧氣”“不在文明中、文化中，不在歷史中，而是在人類到達不了的地方，或者在大多數(shù)人不能輕易到達的地方。”正是這種篤信絕域有大美的詩歌信仰，造就了閻安棱角錚錚、雄渾大氣的詩風(fēng)，展現(xiàn)出了北方大地的恒久生命力。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人生在世，幾乎難逃現(xiàn)代文明的羈絆，這就如天才詩人蘭波“生活在別處”的箴言一樣。在鋼筋混凝土構(gòu)筑而成的冰冷城市，作為曾經(jīng)的“游吟詩人”，閻安采取了一種類似于維特根斯坦所言的“他者”心態(tài)，一種心遠地自偏的“旁觀者”姿態(tài)。

正是這種“旁觀”，讓他洞若觀火地看到，他所寄身的城市繁華背后的巨大荒涼：看到了“當(dāng)大街與整輛卡車同時陷落/當(dāng)他懷抱的玻璃與他同時碎裂/死亡猝不及防”的為生活奔波的瞬間殞命的清潔工（《清潔工之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偽善——“我已經(jīng)不適合在這里居住/這個橫行霸道的城市”（《面具》）——的強烈“異鄉(xiāng)人”感慨。

帶著此種“異鄉(xiāng)人”感慨，當(dāng)詩人回轉(zhuǎn)頭來，才發(fā)現(xiàn)原先在“心尖尖”上的北方故鄉(xiāng)，也變得如此陌生?！肮枢l(xiāng)”這一魂牽夢縈之地，已然日漸荒蕪。在《我的故鄉(xiāng)在秦嶺以北》中，詩人表達了美麗故鄉(xiāng)化為烏有的痛楚：

天下人都知道 秦嶺以北

（有很多事情一直隱藏得很深）

是我的故鄉(xiāng)

天下人都知道 秦嶺以北

那是我的故鄉(xiāng) 和許多人的故鄉(xiāng)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 如今那里的人

一天比一天少了

草叢茂盛 蛙鳴寂寥

在此，故鄉(xiāng)早已不是寄托著一種情懷、一種信仰、一種詩意盎然之地，而是變得那么陌生，因而“很多年中，我像失蹤了一樣/很多年中，我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很多年中，我好像死了一樣/我離開了故鄉(xiāng)/我也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異鄉(xiāng)人》），由此，一種“鄉(xiāng)關(guān)何處”的悲愴油然而生。

基于此，詩人處于城鄉(xiāng)雙重游離狀態(tài)，浮萍般飄零無依。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詩人所保持的“旁觀者”的位置。或許，在詩人看來，在這個蕪雜喧囂的塵世，唯有做一個靜靜的“旁觀者”，方能讓心靈安靜，讓情感安居。

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在閻安的詩歌寫作中，有一種虔敬的時間心態(tài)，這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其“石頭書寫”上。在他的詩中，單從標題來看，帶有“石”字的詩歌便有《華山論石》《追趕石頭》《整理石頭》《一個石匠》《山上的石頭》《北方尋石記》等諸多作品，如若加上詩歌文本中的“巨石”“巖石”“礫石”“石塊”等石頭形象，則數(shù)量更為巨大，他甚至后來將一部詩歌集子直接命名為《整理石頭》，還由此榮獲了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由此可見，正是靠著這些“石頭”，閻安建構(gòu)起了一種兼具力度與強度、容納了歷史文化地域的生命形態(tài)。

言及“石頭”，我們心中即刻會浮現(xiàn)一些“意象”，比如“女媧補天”中的五彩石、《紅樓夢》中的“木石前盟”，以及“?？菔癄€”“水滴石穿”等詞語?？梢?，“石頭”這一大地骨骼，本身就凝聚著太古光陰的味道。在閻安心中，“鳥比人古老，蜘蛛比鳥古老，石頭比蜘蛛古老……它們永遠是啟示性的存在，是神秘的，也是神性的，它們更多的方面人類幾乎是不可知的?！保ā墩硎^》自序）或許，正源于此，使得“石頭”擁有一種充滿靈性的高貴氣質(zhì)，而這些石頭的“集合體”的大山便更有一種高遠的“絕境之美”，于是詩人愛上了在山頂“向上”仰望浮云：“在人所不知的地方 嘔吐著/一大堆比想象更古怪的事情/和在胸口上裝了多年的/一大堆石頭一樣淡然無味的鬼”（《浮云繪》）。

在閻安看來，石頭是有心靈的，時間也是，然而人卻在所謂“歷史”的褊狹推進中心靈日益狹隘，被時間、歷史和權(quán)力層層打磨，變得外表圓滑卻內(nèi)心焦慮而失去本性。這也便是他后來強烈希望“整理石頭”的緣由，他篤信：

我見到過的整理石頭的人

我寧愿相信你也見過

甚至相信 某年某月某日

你曾是那個整理石頭的人

你就是那個整理石頭的人

——《整理石頭》

依此出發(fā)，“整理石頭”便是整理古老，整理日子，整理我們丟失的美好與純真，整理我們?nèi)笔У木窕蜢`魂，以阻止歧路愈遠，防止人心下沉，以期回歸心靈原初的寧靜與富足。

一卷離騷一卷經(jīng)，十年心事十年燈

閻安曾說：“古典寫作的至境是以人性超越人性，借以溝通或重合于神性，造成人可以住進去呼吸的詩性境界?，F(xiàn)代寫作是以物性代替人性，在龐大的物質(zhì)之中追逐并迷失人性，在扭曲和擠壓之中難以自拔。藝術(shù)的機制，尤其是詩歌藝術(shù)的機制，停留在物性甚至迷戀物性，這意味著我們在最需要創(chuàng)造的事業(yè)上普遍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p>

是的，閻安曾在諸多場合，表達了對古典傳統(tǒng)的傾慕和對現(xiàn)代詩歌的失望，這種看似“厚古”的心態(tài)，實則暗含了詩人對當(dāng)下詩壇日益遠離傳統(tǒng)詩歌詩性自由和精神純度的惋惜與痛心。這讓人不由想起前輩詩人沈奇2010年在《美麗的錯位——鄭愁予論》中的一段話：

新詩九十年，我們走得很輝煌，也很匆忙?？涨暗姆睒s之下，是空前的駁雜。各種主義紛爭、流派紛呈之后，是新的無所適從。僅就命名而言，我們已經(jīng)有了“白話詩”“傳統(tǒng)詩”“現(xiàn)代詩”“朦朧詩”“實驗詩”“口語詩”以及“后現(xiàn)代詩”等等，而每一個命名之下的詩學(xué)定位和詩體指認，又總是那樣含混不清和充滿歧義。

而今，百年新詩歷程已過，倘若我們靜下心來細細思量，公允評判，便會發(fā)現(xiàn)，一代代詩人在“新詩”的疆場篳路藍縷，其心血和成績不可謂不深、不大，然其中也不乏諸多形式至上、概念繚亂的喧囂，從而背離了詩歌純真的詩性。對此，閻安在心靈深處有明晰的認知，他試圖通過古典詩人悠遠深邃的精神境界來抵達現(xiàn)代新詩的理性與繁復(fù)的隱秘空間，這是一條鮮有人嘗試的“閻安式”的孤獨詩徑。

何三坡說，閻安是“中國文壇最隱秘的精神貴族，離時代最近又最遠的旁觀者，因?qū)φZ言懷有最大的期待而擁有最深的孤獨?！被蛟S，正是這種“最深的孤獨”，使其在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中，寫就了一系列緊緊嵌接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脈的現(xiàn)代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漢語現(xiàn)代性表達的超前思維和語言張力。他就如一位孤獨而勇毅的“游吟騎士”，正馳騁在通往極地之光的“遠方”。而騎士，在這條絕域“詩路”上是不會迷路的，這就像路永遠不會迷路那樣，因此，他已經(jīng)在路上，他必然在路上，他篤定在路上，望遠前行！

附：閻安的詩（二首）

北方 北方

我的故鄉(xiāng)在北方 北方

我的童話的房屋就建在口渴的沙漠上

那里，一朵花兒有多么懦弱

一盞燈就有多么懦弱

我的故鄉(xiāng)在北方

那里，我的童話的房屋是善良的

一盞懦弱的燈

和一朵瀕臨絕境的花呵

在我的童話的房屋里是兩個小寶寶

我的童話的房屋是善良的

它不嫌棄空蕩蕩的北方

一盞燈 一朵門邊的花

他們一個是一個的影子

我的故鄉(xiāng)在北方

在北風(fēng)橫掃沙丘的刀尖尖上

在童話的裝滿隱痛的心尖尖上

我的故鄉(xiāng)在北方 我要把我的童話

不斷地講給北方聽

我要我的北方在我的童話里慢慢長大

生活在祖國遠方的石頭

你要向后退去 在祖國的遠方

你要像去隱居一樣向著大地的縱深后退

去看看那些把時間變得七零八落的石頭

它們倒栽蔥似地插在沙地里

或者以整座山 以古老峽谷中懸崖的巍峨

隱居于中國北方的偏遠之地

或者南方茂盛的樹林子里

那是比一只狼和一片樹林子

更早地到來 守著山崗和河谷

仿佛時間中的使者般的石頭

那是狼和樹林子

被沉默的風(fēng)一片一片啃噬殆盡之后

依然固守在曠野和荒涼中的石頭

它的饑渴和沙漠的饑渴一樣深

它的饑渴和一口廢棄的水井一樣深

它的饑渴像一座帳篷

已在一座沙丘上

或者一個恐龍喝過水的湖泊邊徹底頹廢

一覽無余

那是沉默的風(fēng)和高于河流的流水

偷偷地從宇宙中運來的石頭

有時候它們與河流同行 更多的時候

它們喜歡滯留在原始地帶

人還來不及移動巨石另作他用的地帶

任河流獨自遠去

或者像夢游者一樣消失在遠處

像一只冷峻的時間之鳥

把自己的飛翔之夢凝固在時間的心臟上

生活在祖國遠方的石頭

向后退 像隱居一樣地向后退

你將會不虛此行 與它們猝然相遇